〔摘要〕目前通說都認為明季西學對傳統(tǒng)醫(yī)學的影響不大。但是,對比清代檢驗之學,則發(fā)現(xiàn)其不僅受到西學的影響,而且作了較好的吸收,且從關注的重點來看,檢驗學關注的更多是骨學知識。這個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與檢驗之學對人體知識的需求和傳統(tǒng)醫(yī)學不同有關,也與二者的知識生成方式差異有關。
〔關鍵詞〕明季西學;檢驗;清代;知識;交匯
〔中圖分類號〕D9192;K248;K24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769(2017)04-0162-06
在今天的科技史、醫(yī)療史研究中,明季西學的傳入及其對相關傳統(tǒng)醫(yī)學的影響,是個關注較多的話題。此方面之研究,較早期的有方豪、范行準,近期則有馬伯英、高晞、董少新、牛亞華等人的成果①,對相關書籍的版本、作者,所據(jù)底本,及時人對此的反應等,都作了較為深入的探討。值得注意的是,迄今為止,相當一致的結論是清人對明季傳來醫(yī)學的接受度不高,甚至直接定性為“并沒有表現(xiàn)出較多的興趣”。〔1〕但是,在筆者對清代洗冤文本的梳理中,驚奇地發(fā)現(xiàn)明季西學得到了一定的接受,并出現(xiàn)了與其較好的交融。
一、清代檢驗用書中對明季西學的接受
從初步的研究來看,明季西學中的《泰西人身說概》(以下簡稱《說概》)與《人身圖說》(以下簡稱《圖說》)二書對清代檢驗用書有一定影響,具體的反映則體現(xiàn)在姚德豫的《洗冤錄解》與許梿的《洗冤錄詳義》二書中,其他檢驗用書暫未發(fā)現(xiàn)。
(一) 關于《泰西人身說概》與《人身圖說》的簡介
明季傳來的西學中,包含解剖學、生理學知識的書籍較多,但最主要的是《說概》與《圖說》,其他如《主治群征》《性學觕述》《形神實義》等醫(yī)學知識相對偏少。在清代前期,隨著傳教士的到來,也有相關醫(yī)學書籍繼續(xù)傳入,但從今日已有研究看,這些后傳入的書籍影響都不大。突出的如滿文譯著《格體全錄》等,成書后很快被康熙鎖入內庫,成一“有影而無響”之事?!?〕故本文考察主要限于明季之學。
關于《說概》《圖說》二書,目前的研究已較為充分?!墩f概》為來華耶穌會士鄧玉函譯述,成書于17世紀二十年代,鄧死后由畢拱辰潤筆而得以刊行?!秷D說》按其卷首署名,則是“遠西耶穌會士羅雅谷,同會龍華民、鄧玉函譯述”,具體成書時間,一般認為是《說概》刊出后,在畢拱辰推動下,由羅雅谷、龍華民等編譯而成。兩書目前都有上下兩部分,其中《說概》上卷主要論述的是骨骼、肌肉、神經、淋巴等解剖學知識,下卷則以問答體的形式回答腦及感覺器官的解剖生理;《圖說》則前半部分講述胸腔和腹腔的構造,后半部分另專列有21幅配以文字說明的人體解剖圖,以供更直觀的了解。對于二書所依托的西方原本,目前尚有爭論,但二者合而為一,構成了一部完整的西方解剖學譯著,當是無疑的?!?〕
(二) 《洗冤錄解》對明季西學的接受
傳統(tǒng)檢驗學中今日可見最早接受明季西學的著作,當是姚德豫的《洗冤錄解》。姚德豫,襄平(今遼寧遼陽)人〔4〕,字立齋,漢軍正白旗,舉人?!?〕他的個人資料不多,今日可知的,是他作《洗冤錄解》時,正署任慈溪縣知縣。按其自序,至此他已“作吏卅年,承乏九邑”?!?〕姚德豫出身官宦世家,無論父系母系,都曾比較顯赫,其外祖父是楊重英,系大學士楊應琚之子;其祖父是侍郎姚永泰,母親楊瓊華是一位女詩人。〔7〕《洗冤錄解》最早作于道光十一年(1831),依王宏川考證,該書除道光十一年初刊本外,還有道光十二年(1832)蘇州姚壽春堂藏版本,同治九年(1870)吳孫氏杭州刊本,光緒三年(1877)浙江書局四色套印本?!?〕
《洗冤錄解》未分卷。如書名所言,全書除“自序”外,共由29處就具體問題的“解”組成,其中最后10處“解”歸入“補刊”名下。尚不清楚為何會有此“補刊”之劃分,推測可能與其后作有關。29處“解”中,除前7、后5系論述辦案、檢驗中的注意事項外,其余17處均與人身骨骼、皮肉等的構造、生理有關,如“皮膜肉血骨合解”“口眼手舌齒合解”“驗骸骨解”等?!?〕雖然該書提及的參引書目只是《內經》《醫(yī)宗金鑒》等,而未有一語直接提到《說概》等,但書中對于人身結構描繪之細膩,引起了筆者強烈的興趣。更甚者,其中有“細筋”一類提法〔10〕,從行文看,當指的是神經,對應彼時只用陰陽、氣機來描述人體生理機能來說,這是相當令人驚異的。后筆者將之與《說概》比較,竟發(fā)現(xiàn)其個別語句與之完全相同,或只是稍有更改。對比來看,其中引用或稍加刪改轉引自《說概》的共有22處,主要引用的是后者上卷,具體是“肉塊部”8處,“骨部”7處;較少的如“皮部”“外面皮部”“肉部”“脆骨部”“脈部”,均各1處。卷下被引用者只2處,系在其“目司”中。相關比較對照可見董少新、鄧可卉校點《泰西人身說概》,周振鶴主編《明清之際西方傳教士漢籍叢刊》:第1輯,第5 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13年,22、23、26、28、32、36、37、39、40、48、49頁。姚德豫:《洗冤錄解》,張松、張群、段向坤:《洗冤錄匯校》(下),楊一凡主編《歷代珍稀司法文獻》:第十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578-580、585-589,591頁。這些吸收的知識也全部散布于《洗冤錄解》論述人身構造、生理的17個“解”處,另外12處論述關于辦案、檢驗的,都未涉及。
茲舉幾處試作比較。其中有原文大段引用,幾近如一的,如描述胸廓構造及相關骨骼組成〔11〕:
胸旁肋骨二十四條,每邊各十二,上半斷每邊七條,如半規(guī)形;胸中間骨一條,直而長,如劍形,從喉下至心窩止,乃相連上半斷七肋骨者。下半斷每邊各肋骨五條,漸下漸短,此二十四骨,始于脊,皆堅骨,終于前面,皆脆骨,胸之形如雞卵,所以上下肋骨甚短,中肋骨甚長,上處扁闊,漸下漸狹,始于喉嚨,盡于心窩,皆闊而不厚,又有六七節(jié)者,因人所具不同,都與脆骨相連,心窩之下,皆脆骨也。
該文同樣可見于《說概》“骨部”中。稍有差別的僅兩處,一處是姚文中的“上半斷每邊七條”,后者則多一個“各”字,書作“上半斷每邊各七條”;另一處是“始于脊”,后者則多一“背”字,書作“始于背脊”?!?2〕
又有稍作綜合,有所變通的。如關于雙目及眼神經的描繪,姚文如下〔13〕:
眼位置極高,從腦后骨髓前竅之一點,生二雙細筋至目,所以二目同動,不能一上一下也。
對應文字則分布在《說概》卷下“目司”第一問與第三問中。其第一問是“問:眼目何為居高處?答:眼既屬第一等尊貴之官,故其位置不宜低下……所以元首居高,為一身之尊,目又在首高處,則更尊之位也”〔14〕;姚文中的第一句則是“眼位置極高”。其第三問是“問:人兩目何為同動?答:其同動者,亦從腦后骨髓前竅之一點,生二雙細筋至目,所以二目同動,所以動則同動,不能使眼一向上一向下也”〔15〕;姚文的后半部則是“從腦后骨髓前竅之一點,生二雙細筋至目,所以二目同動,不能一上一下也”,二者幾近相同。分析來看,姚文實將“目司”中的兩處稍加揉合而已。
如此,《洗冤錄解》雖未明言,但實際上受到了《泰西人身說概》一定之影響,當無疑義。
(三)許梿的《洗冤錄詳義》對明季西學的接受
在姚德豫之后,另一個明確表示參照西學的人是海寧許梿。許梿的個人行狀較為清晰,依記載,其字叔夏,別號珊林,清嘉慶二十四年(1819)舉人,道光十三年(1833)進士。許梿仕途較為平坦,先后“薦修國子監(jiān)金石志,書成,改知州,得山東平度。始蒞任,決獄捕盜類老吏。……牧平度八年,鄰封有疑獄,大府輒檄委往勘,無不結正或平反者?!瓪v官淮安、鎮(zhèn)江、徐州知府,并著捍災賑荒諸績。升江蘇糧儲道?!痹S梿勤于治學,是位樸學大師,和其弟許楣都“篤志經術,精治六書”,又因從政決獄的原因,留心律學、檢驗,故著《洗冤錄詳義》?!?6〕許梿還是位刻書大家,后人稱其書為“古均閣本”〔17〕,其于咸豐六年(1856)刊刻的《洗冤錄詳義》即相當精美。除該版本外,同樣依王宏川考證,還有光緒元年乙亥(1875)、十六年庚寅(1890)崇文書局刊本、光緒二年丙子(1876)潘氏滂喜齋???、同年京都琉璃廠榮錄堂刊本、同年錢塘葛氏嘯園刊本、光緒三年(1877)湖北藩署潘霨重刻本等15個版本?!?8〕
許梿之書在清末的洗冤文本中影響相當很大,清人稱該書刊出后,“海內風行,不脛而走”?!?9〕許梿該書在當時的價值,主要是以律例、案例等的方式對清代乾隆年間官頒的統(tǒng)一檢驗指南——《律例館校正洗冤錄》作出注釋,以便于時人的使用。故它主要依后者內容而展開,全書共分四卷,此系體例上與姚著明顯不同之處。站在對西學接受的角度,其更突出之處,是全書中附有相關骨骼圖譜19幅,其中兩幅全身,其余為局部,并附有相關文字解說?!?0〕在具體的解說中,他在言及征引《內經》《醫(yī)宗金鑒》等中醫(yī)典籍的同時,明確承認參照了西學,“余每遇檢案,反復審視,不厭周詳,方知此骨之為三段而非三條,直骨而非橫骨,并證之《人身圖說》《人身說概》諸書,均屬符合,此不可不據(jù)以是正者也?!薄?1〕雖然這不僅在該書中,而且在筆者所見的清代檢驗用書中,是唯一的一次明確提及,但它至少肯定地顯示了西學對檢驗學的影響。
與姚德豫不同的是,許梿在全書中并沒有直接援引《說概》等的文字。筆者只在一處有關氣管構造的論述中,發(fā)現(xiàn)了一點影跡,“每節(jié)形如戒指,前面系脆骨,后面非皮非肉”。〔22〕而《說概》中則是“喉管,前面亦脆骨,背后乃皮肉,非皮非肉,故名皮肉也。然從喉至肺中,皆謂之喉管脆骨,如豬肺中亦有無數(shù)細白脆骨。喉嚨中各骨節(jié)相連,悉如戒指形……”〔23〕從具體用語及相關比喻來看,我們似能隱約地推知二者間的一些關聯(lián)。
二、 清代檢驗用書接受明季西學的特點
雖然以姚德豫與許梿為代表所作的清代檢驗用書,和其他傳統(tǒng)醫(yī)學著作一樣,都對明季西學有所參引,但是他們采信的特點是很突出的。
(一) 從關注之重點看,洗冤文本重視的是骨學
無論是姚德豫,還是許梿,關注的主要是骨骼方面的知識,而其他傳統(tǒng)醫(yī)學著作關心的則更多是與臟腑及人體生理功能運行相關的內容。就臟腑方面知識看,明季西學傳入后,最早引起重視的即是有關腦功能的,此后有方以智在《物理小識》中,參照《主制群征》介紹了肝臟、心臟等的相關問題。清中后期,由王學權著,其子、孫校刊的《重慶堂隨筆》,則明確接納了西學中胰“主消化食物,大而力厚”的觀點。關于人體生理功能方面的,有王宏翰在《醫(yī)學原始》中,借鑒西學中的四體液(四元)論,及感覺運動、記憶、呼吸、夢論的內容,創(chuàng)立了“太極元行說”“元神元質說”?!?4〕當然對骨學也有涉及,如《重慶堂隨筆》〔25〕,但明顯不是重點。
檢驗文本關注旨趣則與此明顯不同。許梿自不用說,其書最用力的部分就是有關人體骨骼部分的知識論述。許梿所提及的喉管,雖在今天知識譜系里歸屬于軟骨組織,但在其作品中還是放在“骷髏骨仰面”配圖的文字解說中?!?6〕站在古人認識的角度,這也屬正常,何況在當時的知識分類中還沒有軟骨的專門定位。至于姚德豫,其書有關人身構造、生理的17個“解”中,有14個“解”即是專門討論骨骼的,占了絕大多數(shù)的篇幅?!?7〕所參引的西學知識中,7處來自“骨部”的內容,即散布于6個專論骨骼的“解”中。《洗冤錄解》中“鼻梁骨兩顴骨解”有2處,“口骨上下解”“龜子骨心坎骨解”“髀骨、骨、肋骨解”“腰眼骨解”“兩耳竅、腦后骨、乘枕骨解”各1處。詳見姚德豫《洗冤錄解》,585-589,591頁。與許梿不同的是,他注意到了一些人體其他結構的知識,如前述關于“細筋”的描述,其著作中有3個“解”是與此相關的。見《洗冤錄解》中“皮膜肉血骨合解”(9處)、“口眼手舌齒合解 ”(5處)、“嗓喉結喉解”(1處)。詳見姚德豫《洗冤錄解》,578-580頁。但從全書主旨來看,骨學知識明顯占有優(yōu)勢。
(二) 從借鑒之成效看,洗冤文本更為圓潤成功
雖然傳統(tǒng)醫(yī)學和檢驗學都一定程度上注意到了西學,但對比傳統(tǒng)醫(yī)學著作,洗冤檢驗之學的借鑒明顯較為成功。自方以智始,國人就有了中西會通的想法,也作了努力,但站在今人的角度看,他們所作的交融匯通,時不乏某些臆測與玄想,且對矛盾處常不作甄別。如王宏翰在論述心臟時,一面說“心內有二小包孔,一左一右,二孔中以堅肉成壁以為左右孔之界”,這是西方解剖學中的內容;另一面又說“浩然按:心有七孔三毛,以應七星三臺”(浩然為王宏翰的號),一點也沒有顧及二小孔與七孔三毛的解剖差別所在。轉引自牛亞華《中日接受西方解剖學之比較研究》,103頁。他們所秉持的,大抵是《重慶堂隨筆》中“皮里春秋”的讀法,即“信其可信,闕其可疑”?!?8〕而在《重慶堂隨筆》有關人身骨骼的論述中,就是一面引《說概》之語,一面又引《洗冤錄》中的“羞秘骨”之說,并認為這是“西人未詳”。〔29〕該書系于咸豐五年(1855)刊布,在更早的道光年間,姚德豫就已否定了女性有羞秘骨的存在。
洗冤文本借鑒的成功則體現(xiàn)在他所引用處不存在內在的矛盾。就姚德豫而言,無論他征引的骨學知識,還是有關西學中的肌肉、血液、神經等內容,從今天的知識水平來看,都沒有抵牾。至于許梿,因其沒有直接引用,我們無從判定,但從其有關骨學的論述看,本身是相當自洽的。更讓后人驚奇的是,對于西學中的錯誤,他們都沒有照單吸收。如在《說概》中,指出下頜骨二塊,全身骨有三百多塊,而許梿的圖中只繪作一塊。〔30〕姚德豫則明確指出,“或曰人有三百六十五節(jié),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信與?豫曰:否。人之骨除骨格中載有確數(shù)者,肋、手足骨,共一百有六節(jié)外,項與脊腰骨共二十四節(jié),加以頭骨上下合二塊,血盆骨、胸前心坎骨各一,肩腿膝蓋骨十四,琵琶骨、胯骨四,尾蛆骨一,共一百五十五節(jié),固歷歷可數(shù)也。其無定者,腕骨、肢骨,多者亦不過二十節(jié),即加以后天所生之齒牙,亦安得三百六十五節(jié)乎?”姚德豫:《洗冤錄解》,594頁。須說明的是,姚德豫此論是針對中國傳統(tǒng)舊說人身有三百六十五個骨而言,但既然傳來的西學中也有認為人身有三百多個骨,則也可視作對西學的否定。許梿的更高明之處,還在于他繪出了人身骨骼圖譜,并且這些圖譜比《圖說》中的抄本更清晰。而后者顯得模糊不清(今日可見的《人身圖說》也只有抄本),細微處大都無法辨識,甚至關于頭骨的描繪還帶有胡須,如果不細辨別,今人或無法第一眼直接將其與骨圖相聯(lián)系?!?1〕
三、 檢驗用書接受西學特點之成因
洗冤文本關注的知識點差異和對西學吸收的成功,是與其自身知識需求與知識生成方式密切相關的。分析來看,主要是如下兩點所致:
(一) 檢驗知識對人體骨學知識的需求更為強烈
洗冤檢驗,雖然與傳統(tǒng)醫(yī)學一樣,都關聯(lián)著人體,但二者關注的視角是不同的。對于傳統(tǒng)醫(yī)學來說,基礎理論就是臟腑與陰陽氣機等,為此,西學中的器官知識首當其沖先引起關注,原作為“奇垣之府”的大腦、胰臟等受到重視。至于其他的如感覺運動系統(tǒng),四元學說等能得到討論,則當與傳統(tǒng)醫(yī)學中的外在辨癥,及五行分析等方法有關,如王宏翰即試圖通過此進一步創(chuàng)建自己的“太極元行說”“元神元質說”?!?2〕至于骨學,則只是骨傷科中的一隅,當然不是關注的重點。
相比之下,骨學則在檢驗知識上占有重要地位。受制于當時解剖學、病理學不發(fā)達,傳統(tǒng)檢驗極為重視骨骼在檢驗中的作用。如果說在今天醫(yī)學中,最后決定性的診斷是依據(jù)病理學的話,那么對傳統(tǒng)檢驗學,最后具有類似作用的就是骨學。至少確切地自宋代起,傳統(tǒng)社會對于腐敗尸身的檢驗就主要依靠骨質的辨別來定性。清代的覆檢中,對于疑難爭議案件,也是通過骨骼辨驗來作出判定?!?3〕其理論上的依據(jù),按照今人的研究,就是骨骼受傷后,會形成所謂的“骨傷癮”。〔34〕雖然我們無法對其是否具有如此的普適性作出認定,但其在古代的檢驗中占有重要地位是無疑的。清代為此專門官頒了統(tǒng)一的檢骨圖、格,供檢驗官員檢骨時參考、填寫。而原有官頒圖有不少謬誤,影響了臨案的定性,造成了不必要的分歧,清人不得不對此進行探究。姚德豫和許梿的著作,正是在前人不斷否定的基礎上,作出的進一步深入探討?!?5〕至于臟腑等內在器官知識,則在傳統(tǒng)檢驗中并不占重要地位,古人或通過外在察視來推斷,或通過死后的骨殖來分析,在他們的理論體系中相當于繞開了這個內在的疑難問題。于此,傳統(tǒng)醫(yī)學中受到重視的臟腑知識,此時又反而屈居無足輕重之地位了。
(二) 檢驗知識的生成中更注重形態(tài)學的考察
雖然傳統(tǒng)醫(yī)學和檢驗學都注重外在的觀察,但檢驗學明顯更注重形態(tài)上的考察,這導致了它和西學的更多契合。就傳統(tǒng)醫(yī)學而言,它主要是在外部察視,特別是四診出現(xiàn)后,以一種“司外揣內”的模式來分析人體,更多是一種功能化的視角。在這種功能化思維的影響下,它甚至先天地質疑尸體解剖的重要性,即便是真正觀察臟腑的王清任,也被時人譏笑為“教人于黹胳堆中、殺人場上學醫(yī)道”。〔36〕因此,它一方面對西學知識感到好奇,希望對己有所借鑒,另一方面,又由于這種功能化視角的影響,導致了二者先天地存在隔閡,進而在傳統(tǒng)尊經思維的主導和本身幾分靈性推測氣質的影響下,產生了吸收與借鑒中不可避免的玄測與臆想。
但檢驗之學明顯不同,它雖然也受到了傳統(tǒng)醫(yī)學的影響,但由于四診等理論無法直接運用,而先天地更多需要憑借相關形態(tài)學知識。如必須用肉眼由縊痕、傷損來推斷死亡原因,依傷損的連排、血液的流向來分析案件的性質。這種外向性、直觀化的特點,決定了它與西學能夠走得更近。這一點在西學中也得到承認,如《說概》今見的某些抄本即附有清代洗冤錄的尸格?!?7〕解剖知識對它來說,重要性也明顯加強(雖然臟腑等與之理論不甚相關的知識除外)。就骨骼知識而言,因其自身的重要,與本身形態(tài)的清晰,得到了直接的關注,而這些都建立在觀察的基礎上。姚德豫相關知識的取得,如其所言,就是“作吏卅年”〔38〕的收獲,許梿更是“歷官山左、江南,凡遇會檢人命重案,必帶同畫匠將所檢骨殖詳悉摹圖,隨時修改,務求十分盡善而止。及今二十余年,方敢定準此圖,自分可無遺憾?!薄?9〕正是在這種反復的臨場直接檢視中,他們才獲得了正確的知識,并擺脫了西學錯誤內容的束縛。
最后,值得我們進一步注意的是,檢驗知識還因此發(fā)起了對傳統(tǒng)尊經思維的挑戰(zhàn),如就在中西匯通派依然認真表白“就《靈》《素》二經,晨夕揣席,日夜悟會,始識《靈》《素》中原有明文耳”的同時〔40〕,姚德豫直接聲稱,“或曰:此言本于《內經》黃帝之言,不足信耶。豫曰:《內經》非黃帝所作耶。首云‘昔在皇帝固可知矣。蓋戰(zhàn)國時人,述所傳聞為醫(yī)術之祖,師承最遠,義理最精,然大醇不能無小疵,是在善讀者矣。”〔41〕這種大膽的吶喊,在當時是石破天驚的,也反映了他們執(zhí)著的努力與對人體形態(tài)觀察的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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