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玉潔
摘 要:在《茶館》的結(jié)尾,王利發(fā)、秦仲義、常四爺三人撒紙錢為自己送葬,這一場景悲慨而蒼涼,具有強烈的沖擊力,體現(xiàn)了埋葬三個時代的主題,并將全劇推向高潮,成為整出戲的絕唱。這一情節(jié)的設計從某種程度來講是老舍之死的映射,體現(xiàn)了其蘊藏的滿族文化心理,表達了作家的文化訴求及對國家命運的拷問與反思。
關鍵詞:送葬 死亡故事 滿族文化心理 文化融合
《茶館》的問世為中國的戲劇寫作樹立起一座豐碑。在結(jié)構(gòu)上的創(chuàng)新使文本的內(nèi)涵無限增值,內(nèi)容以小空間反映大社會,是半個世紀中國巨變的回聲。幾十年來關于《茶館》的研究、評論屢屢見諸報端。本文則主要以文本結(jié)尾三個主人公撒紙錢為自己送葬為著眼點,探究這一場景背后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理及隱藏的文化內(nèi)涵。
劇本文本《茶館》和作為舞臺劇的《茶館》,反映出文學本與演出本之間存在一定的矛盾與縫隙,具體表現(xiàn)為:搬上舞臺的《茶館》,對王利發(fā)、秦仲義、常四爺三人撒紙錢的場景采用了慢鏡頭的方式進行處理。這一片段在原劇本中只有兩千多字,占整個文本篇幅的十分之一,但在兩個多小時的演出過程中卻被安排到二十分鐘左右,相信很多觀眾看到這里都會在心中產(chǎn)生強烈的震撼。王利發(fā)一生為了生計不斷努力,“我變盡了方法,不過只為了活下去”,可“莫談國事”并不能使他豐庶富裕、泰然自得地憑借茶館活下去。龐四奶奶的逼迫,小劉麻子的算計,小吳祥子、宋思子的欺壓……他奮斗了一輩子,卻始終看不到生的希望,撒完紙錢后他懸梁自盡。秦仲義傾其所有實業(yè)救國,卻在帝國主義的欺壓下傾家蕩產(chǎn)。常四爺是滿洲沒落貴族的典型代表,性格剛毅耿直,因一句“大清國要完”而被抓坐牢,滿洲國傾覆之后自食其力,并參加過義和團,但一直窮困潦倒?!拔覑墼蹅兊膰?,但誰愛我呢?”他從心底發(fā)出絕望的呼喚。他們?nèi)擞靡簧プ非笞约合胍臇|西,但到頭來卻兩手空空,敲盆而歌,為自己送葬,不僅埋葬了自己的苦難,也埋葬了自己的希望。有德行的人無力回天,每況愈下,無德行的人世代繁衍,甚囂塵上。歷史并非遵循進化論的軌跡前行,可怕的循環(huán)如同鬼魅一樣逡巡于三個時代。算命、拐賣、特務、流氓,這些職業(yè)的世襲成為一種象征。這三個世代雖然前后相繼,但新的卻是舊的重演,而且將舊的因子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直至毀滅。在所有的人疲于奔命,想方設法在黑暗中立足時,崔久峰似乎成為一個局外人,“我可看透了,中國非亡不可?!迸f的三個世代自稱一體,老舍讓它們在三個老人的控訴中漸漸淪落。“送葬”成為黑暗時代的最強音,成為舊時代的一記重錘。在老舍心中是相信斷裂存在的,他以這種死亡的形式為時代的終結(jié)增添了雄健色彩和剛性力度,使死亡之音成為絕響。
死亡方式的自覺選擇,無疑體現(xiàn)了深廣的民族文化背景和個體的審美意旨。與西方常常為雪恥進行決斗不同,東方世界受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人們往往選擇自殺。老舍文學中自殺者就有十幾人,且大多數(shù)都是好人。冰心曾說過老舍的作中好人自殺的多,跳河的也多。在老舍的第一部小說《老張的哲學》中,主人公李靜無法與自己心愛的人相愛便跳河自盡。《四世同堂》中祁天佑老爺子受到屈辱后沒有回家,徑直走進西直門外一頭扎進河里?!恶橊勏樽印防锏男「W右彩撬烙趧偭业墓?jié)氣?!恫桊^》中三人撒紙錢為自己送葬,是人極度悲觀失望之舉,無疑也是自殺的一種形式。死本來就是失敗的心理所致,死的無足輕重更將這種失敗感深深推進一層,然而卻不能不死,因此生的尊嚴已喪失殆盡。十年后,老舍自投太平湖,可以說是這種心理基調(diào)的一次呈現(xiàn)。20世紀80年代,舒乙曾在一篇介紹老舍的文章中寫道自己的父親在去世18年后的一天,“當我和我的朋友們拍完父親的舍身之地走出太平湖遺址的時候,城市的喧鬧重新包圍了我們,陽光斜照著德勝門樓,我突然想起《茶館》的結(jié)尾。王掌柜和父親的死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還有那舞臺上象征著轉(zhuǎn)機的陽光和眼前的陽光也是何等的酷似?!盵1]他將自己寫成了一部作品,因此結(jié)尾采用送葬的范式乃是與作者的心靈同構(gòu)。舒乙說:“我見過不少好心的朋友,他們對我說,老先生性子太暴,其實,忍一忍,躲一躲,過了那可怕的幾天也就過來了。”“聽到這兒,我總是直截了當?shù)胤瘩g道:‘你不了解他,不會的,他必死無疑?;钸^了八月二十四日,活不過九月二十四日,活過九月二十四日,活不過第二年的九月二十四日?!盵2]
這種骨子里頑強與倔強正是滿族人所具有的強悍生命力,重品格民族文化精神的流露。對于滿族出身的老舍而言,民族身份和旗人心理已經(jīng)成為他精神氣質(zhì)的一部分?!拔覍σ磺腥撕褪拢疾扇∑胶偷膽B(tài)度,把吃虧當做是當然的。但是,在做人上,我有一定宗旨和基本的法則上,什么事都好將就,而不能超過自己畫好的界限……正像我的母親?!蹦赣H給了他生命的教育,當在做人“超過自己畫好的界限”受辱時,他就毅然自沉太平湖,把生命完整奉還給母親。我們當然不能將《茶館》結(jié)局的設計等同于作者的人生選擇,但那其中所隱含的作者受自己所屬種族文化影響起來的生命態(tài)度,義不容辱的生死觀,以自己剛烈的風骨氣節(jié),完成了對滋養(yǎng)、陶冶他的滿族文化的全部回報。老舍并不是一個狹隘的民族主義者,他摯愛自己的民族,與自己落難的民族休戚與共了一輩子,但他同時出自于一個國家的良知,希望探求出振興中華民族的良藥。他從西方現(xiàn)代文化中選擇國民意識與國家觀念,守秩序講原則精神,作為強化國人內(nèi)在心理機制的思想武器。從漢族文化中,提煉出儒家重德,為民政治,中庸和內(nèi)省的文化內(nèi)涵,并將滿族文化中旗人自然豪悍的生命形式穿插其中。他站在文化發(fā)展的高度,對中國滿漢文化中最普遍與最核心的諸多觀念進行分析與對照。因此,在文化選擇與重造上,老舍有一種文化自覺,他深刻感到作家“對于一切負著責任,前五百年,后五百年,全屬他們管”[3]。老舍認為真正的幸福出自健美的文化,而健美的文化需要有一種力度。這種具有原始生命力度的東西在漢儒文化中找不到,而在滿族文化中仍然強壯地蘊藏著。老舍將這些唯美的文化精神賦予他的情感色彩,這些與漢儒文化精神共同構(gòu)成老舍的文化理想。老舍得益于滿,受益于漢。他通過作品表述自身對滿漢文化傳承及社會心理結(jié)構(gòu)中文化歷史內(nèi)容的哲學詮釋和對生活價值的拷問,并自覺擔負起整合多種文化的責任,使?jié)M族文化因素在作品中有機融合,實現(xiàn)藝術價值與精神價值的最大化。
作者以其特有的文化身份,將送葬變成絕響,奏響了民族文化的最強音。西方觀眾看了本劇曾評論“擺在我們面前的誠然是一部文學作品,它更是一部社會學的貢獻?!彼绕鹾狭四且粫r代文學普遍面向社會,圖解歷史的趨勢,同時又傳遞出作者的文化理想。這二者之間的平衡使它既是時代的產(chǎn)物,又在一定程度上超越它所處的時代,成為恒久經(jīng)典。
注釋:
[1]舒乙:《歷史在這里沉思(1966-1976年紀實)》,北京:華夏出版社,1987年版。
[2]舒乙:《我的思念》,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5年版。
[3]老舍:《老舍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4頁。
參考文獻:
[1]舒乙.歷史在這里沉思(1966-1976年紀實)[M].北京:華夏出版社,1987.
[2]舒乙.我的思念[M].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5.
[3]老舍.老舍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41.
[4]崔明芬.老舍——文化之橋[M].北京:中華書局,2005.
[5]皮埃爾·馬卡布魯.東方舞臺上的奇跡——《茶館》在歐洲[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83.
[6]曾令存.《茶館》文本深層結(jié)構(gòu)的再解讀[J].中國現(xiàn)代文化研究叢刊,2009,(05).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 2016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