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
我在1981年考進臺灣大學,就讀歷史系。注冊那天很開心的事是領(lǐng)到了借書證,更高興的事是到了文學院圖書館發(fā)現(xiàn)了館內(nèi)的書庫是可以進去自己選書,再拿了書出來辦手續(xù)的,不需要查卡片填借書單。
從此之后,我在文學院圖書館書庫里耗了許多時間,當年一顆好奇騷動的心,在弄明白書庫里究竟都有些什么書之前,實在無法安靜下來決定應(yīng)該先讀什么書,總覺得還有更迫切該讀的書,藏在書庫的哪個角落里吧!
晃了一個星期左右,基本上熟悉了書庫的一樓??梢酝侨チ耍≌f是二樓,其實只是為了利用空間,把老建筑高高的一層空間,用鐵架隔成了兩層。因而要到二樓必須經(jīng)過狹窄且搖晃不定的鐵梯,而且即使是大白天,上面看起來都是一片陰暗,沒什么自然光,也沒有現(xiàn)成亮著的燈。人得近乎摸黑地上去,到了上面,讓眼睛適應(yīng)一下,然后才找到開關(guān)把燈打開。
因為如此不良的條件吧,書庫二樓難得有人上去。柜臺右邊的二樓書庫,放的幾乎都是外文小說,中文系、歷史系、哲學系的人沒有那么好的外文能力去找來看,外文系的學生則沒有那么多時間去找來看。他們每天光應(yīng)付幾本厚重大選集都來不及了。
至于柜臺左邊的二樓書庫,是期刊區(qū),不外借只能在書庫里看的。我第一次上去轉(zhuǎn)了轉(zhuǎn),最感興趣的是整套的《中研院史語所集刊》,不過里面刊登的史學論文對 我來說,畢竟還是艱深了點。第二次又爬到二樓期刊區(qū),有了上次經(jīng)驗,我知道了電燈開關(guān)的位置,開了燈,回頭,就在我眼光平視的架上,擺了一整套《自由中國》雜志。
我后來確認了,那套雜志會在那里絕非偶然。若是按照分類編碼,《自由中國》應(yīng)該放到更左邊、更底下的架子上去才對。不知是圖書館里的誰將這套雜志換了位置,讓像我這樣偶然上到二樓書庫的學生容易看到。
那真是有心人。《自由中國》早在1960年就被勒令???,我曾經(jīng)在“黨外雜志”上看過對于《自由中國》的介紹報道,卻從來沒有機會真正看到任何一本雜志。之前去過的圖書館,包括中央圖書館臺灣分館,都沒有這套雜志。但在臺大文學院,不只收藏著全套《自由中國》,而且還有人安排讓學生更有機會不期而遇發(fā)現(xiàn)《自由中國》。
這下子我知道該讀什么了。捧著好幾本合訂本,走到樓下,找了靠窗的閱讀桌,一篇篇地讀下去。沒讀多久,讀到了殷海光先生的幾篇文章,給了我思想上的巨大刺激。那幾篇文章,談的都是民主和自由的關(guān)系??傃砸痪?,殷先生主張自由比民主重要,“自由是民主的真實內(nèi)容,民主是自由的較佳形式”。
當時,就在那偶然、個別的場景中,呈現(xiàn)著高度的反差?!白杂墒莻€體之自主、自發(fā)、自律的思想、言論與行動?!倍鴮τ谧杂傻男叛?,正是殷海光先生自主、自發(fā)、自律的思想價值選擇。但我們卻被剝奪了自主、自發(fā)、自律接觸這套思想價值的機會,只能在圖書館的角落里訪查到《自由中國》。
進一步想:那或許不是偶然、個別的場景。臺大哲學系教授殷海光,因《自由中國》事件的牽連而離開了臺大,但他的思想、他對自由的看法與追求,并沒有在臺大消失。臺大有他的學生,有他的讀者,有跟他一樣認真看待自由的人。他們找到了禁網(wǎng)的空缺,在校園圖書館里保留了完整的《自由中國》。矛盾地,這套雜志必須放在暗晦的地方才留得下來,但又應(yīng)該讓人看到才算發(fā)揮了保留的作用與意義。那絕非偶然,那是因應(yīng)如此矛盾需要而做的安排。
至今,我不知道是誰在什么狀況下,把《自由中國》擺到書庫二樓一上樓就會看到的地方。但我明白,這樣的安排至少對我產(chǎn)生了強烈的作用。我不只讀到了“自由”,而且具體感受了“自由”的現(xiàn)實處境。人至少應(yīng)該要有自由接觸傳播自由的理念,要有思考與理解自由的自由。這是最根本的,就此而言,像我親歷的1960-1970年代的臺灣,還談不上是一個健康的社會。
回頭看這四五十年的變化,我們或許可以說,臺灣慢慢變成一個相對健康的社會了——不管你要如何選擇看待、主張自己的自由,至少每個人都有思考與理解自由的自由。
(作者為臺灣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