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對立到合作

摘 要：“新左派”思潮興起于20世紀60年代，是一種從文化層面批判資本主義，關注邊緣群體的革命價值的左翼思想，20世紀70年代后逐漸轉變?yōu)橐环N推崇后物質主義價值觀的左翼理念。歐洲“新左派”誕生之初曾與社會民主黨對立，在前者的反建制色彩削弱后，社會民主黨開始逐漸關注“新左派”重視的后物質主義議題。從總體上看，當下的歐洲社會民主黨已經普遍認可了“新左派”的理念，各黨所處的政治環(huán)境、政治地位及其領導人的個人風格則決定了它們對“新左派”思想的接受程度。雖然歐洲社會民主黨在短期內很難得到“新左派”選民的徹底支持，但它們通過與其他左翼和自由主義政黨在“新左派”議題上達成共識，結成政黨聯(lián)盟，不僅一定程度上緩解了自身的選舉困境，也為左翼聯(lián)合起來對抗興起的極端右翼提供了可能。

關鍵詞：社會民主黨；新左派；后物質主義；選舉策略

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和2010年歐洲債務危機之后，歐洲整體政治氛圍右傾，各國社會民主黨發(fā)展陷入了困境。歐洲社會民主黨面臨的挑戰(zhàn)及其應對手段是當下學界研究的熱點問題。研究者主要關注社會民主黨的經濟和社會政策等傳統(tǒng)議題，但實際上，種族、性別、環(huán)境等后物質主義議題以及推崇這些議題的“新左派”思想已經開始對社會民主黨產生影響，成為研究中不可忽略的因素。本文從“新左派”20世紀60年代初的興起、“新左派”在20世紀70年代末的轉型和2010年之后歐洲社會民主黨的改革三個歷史節(jié)點入手，系統(tǒng)梳理歐洲社會民主黨和“新左派”關系的歷史沿革，分析英國、德國等社會民主主義傳統(tǒng)濃厚的西歐國家社民黨和波蘭、西班牙等第三波民主化浪潮之后確立資本主義民主制度的中東歐和南歐國家社民黨在面對“新左派”思潮沖擊時的不同立場，為理解當下歐洲社會民主黨解決困境的思路提供一個新的角度，也為觀察“新左派”這一左翼思潮的未來發(fā)展趨勢提供一定借鑒。

一、“新左派”思潮的興起及其與歐洲社會民主黨的淵源

“新左派”（“New Left”）一詞源于法語“Nouvelle Gauche”，最初是周刊《法蘭西觀察家》（France-Observateur）主編克勞德·布爾代（Claude Bourdet）倡導的法國政治中的一種獨立傾向，意為戰(zhàn)后在歐洲開辟一條獨立于斯大林主義和社會民主主義兩大左翼力量的“第三條道路”的嘗試，超越北約和華約的軍事力量集團，反對美國和蘇聯(lián)在歐洲的存在Stuart Hall， “Life and Times of the First New Left，” https：//newleftreview.org/issues/ii61/articles/stuart-hall-life-and-times-of-the-first-new-left.。作為一種政治思潮的“新左派”興起于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這一時期，歐洲經濟增長迅速，但也面臨著社會不平等激化、消費主義盛行、文化發(fā)展停滯、資本主義制度僵化等問題。

在這種背景下，一批歐洲的激進青年學生和知識分子們認為現(xiàn)存的資本主義制度正在形成一種無所不包的權力結構，要求處于其中的人接受它的原則和制度。被稱為“新左派之父”的美國社會學家赫伯特·馬爾庫塞指出：因為在全面管控下舒適程度不斷提高，在最發(fā)達的工業(yè)文明地區(qū)，大部分勞動階級已經從“完全否定”變成了順從，甚至肯定制度＼[美＼]赫伯特·馬爾庫塞：《馬爾庫塞文集》第2卷，高海青、陶燾譯，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45頁。。因此，傳統(tǒng)左派所依賴的工人階級已經很大程度上和既有制度一體化了，他們不僅在表面上和這個制度一體化了，而且在極其堅實的物質基礎上與這個制度一體化了，他們不需要激進的變革，自然也無法成為革命的主導力量＼[美＼]赫伯特·馬爾庫塞：《馬爾庫塞文集》第3卷，陶鋒、高海青譯，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182頁。。

事實上，這一時期的歐洲，以社會民主黨為代表的傳統(tǒng)左派們也正如激進青年們所認為的那樣，逐漸選擇徹底放棄革命，甚至和右派合作。1959年11月，德國社會民主黨通過《哥德斯堡綱領》，正式宣布放棄馬克思主義，不再謀求推翻資本主義制度，轉向倫理社會主義與改良資本主義制度，這標志著德國社民黨在方向和目標上的根本性轉向。1956年，意大利社會黨和意大利共產黨組成的左翼聯(lián)盟因對匈牙利事件的看法不同發(fā)生分裂，前者于1959年宣布和意大利基督教民主黨、意大利民主社會黨以及意大利共和黨組建中左聯(lián)盟。英國工黨在1961年代表大會上通過決議宣布放棄支持單邊核裁軍，上臺后的執(zhí)政綱領也相對保守。法國社會黨的前身工人國際法國支部領導人居伊·摩勒（Guy Mollet）不僅反對法國退出對阿爾及利亞的殖民統(tǒng)治，還支持戴高樂擔任總統(tǒng)，導致大批黨員不滿，引發(fā)工人國際法國支部分裂。

正因如此，激進青年們相信以社會民主黨為代表的歐洲“舊左派”已經放棄了對資本主義體制的斗爭，他們的改良主張只能給予工人形式民主的幻覺，沒有改變剝削和勞動分工的等級制度對工人的約束，“新左派”要為推翻資本主義制度提供新的出路Valdo Spini， “The New Left in Italy，”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History， Vol.7， No.1/2，1972， pp.57-58.。馬爾庫塞認為，這種“新的出路”存在于少數(shù)民族、局外人、激進知識分子等還未被政治化的“邊緣群體”中，他主張把各種形式的批判的馬克思主義與激進民主結合起來，對各式各樣的觀念和政治觀點保持開放，從中尋找新的激進政治的力量，通過反戰(zhàn)運動、女權主義運動、生態(tài)運動、社區(qū)運動以及反主流文化運動等新興的文化和社會斗爭引發(fā)文化革命，為進一步的社會革命做好準備＼[美＼]赫伯特·馬爾庫塞：《馬爾庫塞文集》第3卷，陶鋒、高海青譯，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279-280頁。。

從1960年開始，歐洲主要國家陸續(xù)出現(xiàn)支持反戰(zhàn)運動、主張在文化和社會層面反對資本主義的“新左派”團體，他們大多有濃厚的左派背景，很多人本身就是共產黨和社會民主黨的“叛逆者”。1960年，部分前英國共產黨黨員和牛津大學的激進青年學生聯(lián)合創(chuàng)辦期刊《新左派評論》（New Left Review），組成最初的“新左派”。在《新左派評論》的發(fā)刊詞中，首任主編斯圖爾特·霍爾（Stuart Hall）指出“新左派”認為“過于狹隘的政治觀念是社會主義衰弱的主要原因”，主張在文化和社會層面發(fā)展社會主義，關注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不滿情緒，打破知識分子和工人的距離，解決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所面臨的官僚主義、過度集中和新興資產階級權力等問題Stuart Hall， “Introduction NIR，” https：//newleftreview.org/issues/i1/articles/1106？token=kl1NZqpKG6Rk.。歐洲大陸的第一個“新左派”組織是西德的德國社會主義學生聯(lián)盟（Socialist German Students Union），它最初是德國社會民主黨的下屬青年組織，因反對西德重新武裝于1961年被集體開除出黨。德國社會主義學生聯(lián)盟后來成為了西德的“議會外反對派”運動的領導者，直接針對德國社民黨和基民盟組建的“大聯(lián)盟政府”，批判現(xiàn)行資本主義體制以及被其內化了的社民黨，主張大學民主化，聲援越南戰(zhàn)爭中的共產黨政權。意大利“新左派”聚集在因反對意大利社會黨加入中左聯(lián)盟而退黨的前黨員拉涅羅·潘齊耶里（Raniero Panzieri）主編的《紅色筆記》（Quaderni Rossi）周圍，在學生和知識分子中發(fā)展支持者。法國“新左派”的情況較為特殊，脫胎于1957年成立的左翼藝術家組織情境主義國際（Situationist International），思想基礎是20世紀初的達達主義和超現(xiàn)實主義等先鋒派藝術，和工人國際法國支部以及法國共產黨等法國“舊左派”關系不大。情境主義國際在1962年后政治化色彩加深，開始批判資本主義社會對生活和文化的異化，在法國大學生中頗具影響。

總體而言，20世紀60年代的歐洲“新左派”大多產生于資本主義國家內部的左翼力量右轉和屈從于現(xiàn)行體制的背景下，是一種反對現(xiàn)行社會秩序的產物。但“新左派”支持者與社會民主黨的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也意味著雙方關系并非無法調和，“新左派”為了推動社會革命關注的“邊緣群體”其實也是社會民主黨的潛在支持者，它所推動的一系列社會運動也并非完全無法被主張多元化的社會民主黨所接受。一旦“新左派”放棄反對現(xiàn)行社會秩序的訴求，它與社會民主黨就存在合作可能，這也是20世紀80年代后雙方關系緩和的重要前提。

二、“新左派”的轉變和與社會民主黨的初步接觸

20世紀60年代的歐洲“新左派”運動如火如荼，但參與群體并不固定，無論是不滿現(xiàn)狀的青年學生和知識分子，還是各種非主流政治群體，他們雖然都反對資本主義制度，但具體訴求有很大不同。正因如此，當共同的政治議題消失之后，他們很快走向分裂。把這一時期的歐洲“新左派”團結在一起的主要議題是反殖民主義和第三世界的革命運動。1969年尼克松當選美國總統(tǒng)后，推出戰(zhàn)爭越南化政策，逐步退出越南戰(zhàn)爭，兩年后，尼克松訪華，中美關系緩和。至此，“新左派”的兩面旗幟，越南和中國的革命運動都開始退潮，與之伴隨的反戰(zhàn)運動和其他反主流文化運動也逐漸平息，“新左派”運動陷入了低谷。20世紀60年代的激進青年們因為不滿各國社會民主黨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接受而選擇反對體制。然而，正如對抗性的工人階級運動被整合進了當代資本主義一樣，這場激進運動也被整合進了20世紀70年代末的全球資本主義制度，曾經的激進學生成為了他們一度深惡痛絕的體系的一部分。

“新左派”運動在逐漸褪去了它最初的反建制和激進主義色彩之后融入了歐洲的“新社會運動”。新社會運動起緣于法國“五月風暴”，在20世紀70年代的反核和平運動和綠色環(huán)保運動中發(fā)揚光大，它強調人的身份、生活方式和文化的社會變革，關注新興的文化、階級、性別、種族、性、環(huán)境、和平等后物質主義議題。所以，最初意義上“反建制”的歐洲“新左派”運動及其支持者只存在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但這并不意味著“新左派”這一概念徹底退出歷史舞臺。20世紀80年代之后，有相當一部分政黨以“新左派”政黨自居或者直接起名為“新左翼黨”，學者們在研究歐洲政治時也會提到“新左派”思想或議題，“新左派”在這種語境下更多指的是一種推崇生態(tài)主義、女權主義、反種族主義和支持性少數(shù)派等后物質主義價值觀的左翼思想。

20世紀70年代中后期，一方面，受石油危機影響，凱恩斯主義失靈，歐洲社會民主黨的傳統(tǒng)經濟政策遭到挑戰(zhàn)，迫切需要對自身綱領進行創(chuàng)新；另一方面，隨著經濟的發(fā)展和產業(yè)結構的調整，社會民主黨的傳統(tǒng)票倉藍領工人數(shù)量不斷萎縮，使其迫切需要在中產白領、青年學生、女性乃至少數(shù)族裔等群體中找到更多的支持者。在這種背景下，“新左派”議題得到了部分社會民主黨的關注。首先開始重視“新左派”議題的是法國社會黨。法國社會黨從20世紀70年代初開始轉變選舉策略，爭取各種非“共產黨左派”的力量，具體包括受極左思潮影響的學生、持新馬克思主義立場的知識分子、認同孟戴斯主義的技術官員，甚至左翼基督教徒等。20世紀70年代末，法國社會黨開始注意“新左派”議題。1981年弗朗索瓦·密特朗當選總統(tǒng)后提出的改革方案，即《為法國提出的110條建議》，正面回應了多項“新左派”關注的議題。第38-40條和101-103條回應了生態(tài)主義的訴求，主張國家能源供應多元化、支持發(fā)展新能源和傳統(tǒng)能源新技術、限制核電廠建設并保障公民對與核電有關的安全問題的決定權和知情權，同時加強污染防治、限制噪聲、建立自然保護區(qū)；第64-72條回應女性主義的議題，主張保障男女同工同酬、免費避孕、放寬墮胎條件、禁止在教科書和媒體上歧視女性；第79-80條保證移民合法權利，禁止歧視移民Franois Mitterrand， “110 Propositions pour la France，” https：//www.mitterrand.org/110-propositions-pour-la-france.html. 。

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在議會選舉遭遇連續(xù)失利和新成立的綠黨的沖擊下，德國社會民主黨也逐漸意識到“新左派”議題對崇尚后物質主義理念的年輕人的重要性。1989年，德國社民黨通過《柏林綱領》，歷史上首次把生態(tài)主義思想、反對核武器、女性主義等理念寫入黨綱。次年，黨內“新左派”的代表奧斯卡·拉方丹（Oskar Lafontaine）被提名為總理候選人，拉方丹提出“工業(yè)社會的社會和生態(tài)革新”的主張，認為傳統(tǒng)的左翼理論無法解決經濟危機和就業(yè)危機，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的經濟增長必須考慮生態(tài)因素，生活質量的提升不能只討論社會消費的增加，還要把核能等其他風險技術納入考慮范圍Jrg Michael Dostal， “From ‘Moderniser’ to ‘Traditionalist’： Oskar Lafontaine and German Social Democracy in the 1990s，” Debatte：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entral and Eastern Europe， Vol.8， No.1， 2000， p.24.。在他的領導下，德國社民黨不僅提出了生態(tài)主義導向的“進步90”選舉綱領，還首次表示可以與綠黨組建聯(lián)合政府。

不過，從總體上看，這時候的“新左派”議題尚未得到大多數(shù)歐洲社會民主黨的足夠重視。尤其在冷戰(zhàn)結束后，“歷史終結論”一度甚囂塵上。以英國工黨領導人布萊爾提出的“第三條道路”為標志，大多數(shù)歐洲主要國家的社會民主黨都把新自由主義理論視為對左翼政黨進行“現(xiàn)代化改革”的靈丹妙藥。曾經短暫地關注“新左派”議題的法國社會黨和德國社會民主黨也不例外。

在德國，拉方丹的“進步90”綱領沒有得到亟需政府解決德國統(tǒng)一帶來的遺留問題的選民們的青睞。盡管拉方丹于1995年成功當選為德國社民黨主席，但他與德國社民黨1998年總理候選人格哈德·施羅德之間矛盾重重。最終拉方丹于1999年3月辭去黨內和政府職務，施羅德接任黨主席并開始對社民黨進行自由化改革。在法國，密特朗在左翼綱領沒有緩解經濟危機后逐步淡化政黨的左翼色彩。1990年3月，法國社會黨雷恩代表大會對黨的《原則聲明》作了重大的修改，在繼續(xù)批評資本主義的同時，表示“贊成混合經濟的社會，這個社會在不否認市場規(guī)則的情況下，賦予公共權力及社會團體以實現(xiàn)整體利益目標的手段”轉引自殷敘彝：《法國社會黨近年來關于社會主義的論述》，《國際政治研究》2002年第4期。。因此，雖然法國社會黨一直宣稱其綱領不同于“第三條道路”，但它至少在事實上承認了部分新自由主義的主張，也與“新左派”議題拉開了一定距離。

不過，在這一時期，并非所有歐洲國家的社會民主黨都選擇了新自由主義路線，西班牙工人社會黨在進行“共和主義”轉型的過程中就大量接受了“新左派”理念。西班牙工人社會黨的改革有其獨特的歷史背景。一方面，西班牙工人社會黨在1939年佛朗哥上臺后就遭到封禁，直到1977年才恢復合法地位，與英國工黨、法國社會黨、德國社民黨這樣的老牌社會民主黨不同，它長期在地下活動，沒有明確的選舉綱領，更類似于一個全新的左翼政黨，對新思想的接受程度更高。西班牙工人社會黨于1979年宣布放棄馬克思主義，1982年選舉上臺后又主動和西班牙共產黨劃清界限，大規(guī)模推行私有化，是最早對自身綱領進行新自由主義改革的歐洲社會民主黨之一。另一方面，相比冷戰(zhàn)結束后東歐國家出現(xiàn)的社會民主黨，它不需要與共產黨時期的歷史劃清界限，這也使它不必在右轉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在執(zhí)政遭遇挫折時能更靈活地選擇其綱領導向。因此，在1996年大選慘敗后，2000年新任總書記何塞·路易斯·羅德里格斯·薩帕特羅（Jose Luis Rodriguez Zapatero）對“新左派”議題的重視就顯得更加順理成章。薩帕特羅與“新左派”議題相關的改革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第一，對非法移民進行特赦，規(guī)定來自拉丁美洲和東歐的非法移民只要簽訂雇傭合同，并在西班牙居住滿六個月就可獲得合法公民地位；第二，保障性少數(shù)群體的地位，從法律上認可同性戀婚姻，允許跨性別者無須先做變性手術就可以在相應國家機關變更自己的姓名和性別；第三，支持女權主義，通過《反性別暴力法》和《平等法》強化女性的社會地位。最終，在薩帕特羅的領導下，西班牙工人社會黨團結了社會邊緣群體，得到了婦女權益組織、性少數(shù)群體、移民群體以及許多非政府組織的支持，實際上建立起了一個由“新左派”和中產階級群體組成的聯(lián)盟參見高建明、宋曉棟：《西班牙工人社會黨的意識形態(tài)調整：從社會民主主義到共和主義》，《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17年第2期。。

綜上所述，20世紀70年代末歐洲“新左派”運動退潮，“新左派”的支持者開始融入資本主義體系之后，個別歐洲社會民主黨就開始吸納部分“新左派”思想為己所用。這種接觸是它們在凱恩斯主義失靈，傳統(tǒng)左翼意識形態(tài)面臨挑戰(zhàn)時的一種嘗試，是緩解執(zhí)政危機的一種手段，但并非主要解決辦法。在新自由主義思想大行其道的時代背景下，“第三條道路”才是大多數(shù)社會民主黨的選擇，除了西班牙工人社會黨外，其他國家的社會民主黨都沒有把“新左派”議題當成改革的核心。

三、歐洲社會民主黨的困境與對“新左派”思想的普遍引入

“第三條道路”的改革一度使歐洲社會民主黨從20世紀80年代的低迷中復蘇。20世紀90年代末，各國社會民主黨紛紛重新上臺執(zhí)政，1999年歐盟十五國中一度有十三國的執(zhí)政黨是社會民主黨。但這種現(xiàn)象沒有維持太久，2008年的國際金融危機和2010年歐洲債務危機體現(xiàn)了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的局限性，由阿拉伯國家政治變動引發(fā)的難民危機又使移民問題成為歐洲各國迫在眉睫的難題，性別、環(huán)境等議題的重要性也進一步提高。2010年之后，沒能有效處理新問題的各國社會民主黨失去執(zhí)政地位，證明“第三條道路”并不是解決社會民主黨思想理論困境的靈丹妙藥。在社會普遍右傾和保守的背景下，歐洲社會民主黨開始反思新自由主義路線，調整自己的經濟政策和選舉策略，回歸左翼傳統(tǒng)，也更加重視“新左派”相關的后物質主義議題。

最先開始重新對“新左派”議題進行回應的是德國社會民主黨。德國是歐洲綠色政治最早興起的國家，德國綠黨在議會選舉中表現(xiàn)活躍，對以城市中產為代表的一部分德國社民黨的潛在支持者有很強的吸引力。2009年大選失利后，德國社民黨意識到長期的新自由主義政策不僅損害了其作為社會主義政黨的自我認同，導致核心選民流失，也使一部分“新左派”選民轉向了綠黨。因此，在2013年的大選中，德國社民黨除了恢復傳統(tǒng)的社會民主主義選舉綱領以外，也開始重新強調女性權利、生態(tài)保護、移民權利等議題，具體包括增加國家對公立兒童日托設施的補貼，鼓勵全職母親外出工作；規(guī)定企業(yè)女性董事的法定配額；制定新公民法，取消對雙重國籍的限制；實現(xiàn)德國的能源轉型，減少核能發(fā)電等參見Jonathan Olsen， “Past Imperfect， Future Tense： The SPD before and after the 2013 Federal Election，” German Politics amp; Society， Vol.32， No.3， 2014， p.51。從2017年大選開始，德國社民黨開始重視性少數(shù)的權利問題，2017年6月25日，德國社民黨多特蒙德大會首次宣布將把允許同性婚姻當成與基民盟/基社盟組建聯(lián)合政府的先決條件，并與綠黨和德國左翼黨共同推動通過了德國《民法典》修正案，允許同性婚姻合法化Louise K. Davidson-Schmich， “LGBTI Rights and the 2017 German National Election，” German Politics amp; Society， Vol.36， No.2， 2018， pp.41-42.。在2021年大選中，德國社民黨把維護性少數(shù)群體的權益明確寫入了選舉綱領，主張保障非傳統(tǒng)家庭得到支持并獲得收養(yǎng)的能力、廢除確定性別認同的心理報告、反對性取向歧視和暴力等Alice Hubbard and Eleanore Spies， “A Guide German Party Election Platforms 2021，” https：//americangerman.institute/2021/07/a-guide-german-party-election-platforms-2021/.。2023年8月，由德國社民黨領導的政府批準了性別自決法案，2024年4月，德國議會表決通過這一法案，預計將于11月1日生效。總體上看，“新左派”議題在德國社民黨選舉中的重要性與日俱增，在可預見的將來也會成為其執(zhí)政的重要內容。

與德國社民黨情況類似的還有英國工黨。在連續(xù)遭遇了2010年和2015年大選失利后，杰里米·科爾賓當選為英國工黨領導人，著手轉變“第三條道路”的理念，重塑工黨形象?？茽栙e提出的執(zhí)政承諾以傳統(tǒng)社會民主主義為主，也同樣關注后物質主義議題。在環(huán)保政策上，科爾賓大力提倡發(fā)展可再生能源，逐步淘汰化石燃料；在婦女和性少數(shù)權利問題上，他支持把同性婚姻和允許墮胎擴展到相對保守的北愛爾蘭地區(qū)；在外交政策上，作為一名長期的反戰(zhàn)和反核活動家，科爾賓強烈主張軍事不干涉主義，支持單邊核裁軍。科爾賓充滿個性的形象和旗幟鮮明的主張對工黨重塑左翼形象起到了重要作用，也使他在部分議題上陷入了巨大爭議，比如他主張設置女性專用車廂的觀點就沒有得到英國女權組織的認可，后者認為這是在“暗示混合車廂中騷擾女性是可以接受的”Andrew Sparrow， “Jeremy Corbyn Faces Backlash over Women-only Train Carriages Idea，” https：//www.theguardian.com/politics/2015/aug/26/jeremy-corbyn-backlash-women-only-train-carriages-cooper-kendall.。此外，從2018年開始，科爾賓深陷反猶主義丑聞，最終導致他于2020年被暫停工黨黨員資格。接替科爾賓擔任工黨領導人的基爾·斯塔默被認為一定程度上“開始重新向布萊爾主義者靠攏”Chloe Chaplain， “Labour Reshuffle： Keir Starmer Fills Shadow Cabinet with Loyalists and Blairites for General Election Push，” https：//inews.co.uk/news/politics/labour-reshuffle-keir-starmer-shadow-cabinet-loyalists-general-election-2592972.，但也延續(xù)了科爾賓對綠色經濟、保護婦女權利等問題的態(tài)度。2024年英國大選中，工黨明確提出讓英國成為清潔能源超級大國，推動種族平等法案，將黑人、亞洲人和其他少數(shù)民族享有同等報酬的充分權利寫入法律，進一步強化保護LGBT群體和殘疾人等主張參見U.K. Labour Party， “Change： Labour Party Manifesto 2024，” https：//labour.org.uk/change/。，可見“新左派”議題已經成為了其選舉綱領中不可缺少的部分。

德國社會民主黨和英國工黨都在2010年前后遭遇了選舉失利，這迫使他們開始重視“新左派”議題以爭取更多選民。但值得注意的是，它們在各自國家的政治地位依然較為穩(wěn)定，核心選民基礎尚未動搖。所以，在修正“第三條道路”的路線過程中，社會民主主義依然是它們改革的底色，對“新左派”議題的接受更多的是在社會民主主義綱領上的補充。相較之下，一批選民基礎流失嚴重的歐洲社民黨則選擇了更激進的改革道路。

法國社會黨是實行激進改革的社會民主黨之一。2012年，法國社會黨的奧朗德當選法國總統(tǒng)，其實行的自由主義經濟政策引發(fā)了支持者的強烈不滿，進而導致法國社會黨在2017年選舉中慘?。嚎偨y(tǒng)候選人伯努瓦·阿蒙（Benot Hamon）只獲得了6.36%的選票，排名第五；法國社會黨在議會選舉中也只獲得了7.44%的選民支持和30個議席，淪為第四大黨。兩者均為重組后的法國社會黨取得的最糟糕的選舉成績。面對這種情況，法國社會黨選擇進行“生態(tài)社會主義”的轉型。在2017年的法國大選中，阿蒙曾提出過類似生態(tài)社會主義的綱領，不過只是作為社會民主主義的補充。奧利維耶·福爾（Olivier Faure）于2018年接任社會黨第一書記后則進一步指出當前的經濟發(fā)展是不可持續(xù)的，對利潤的病態(tài)追求和財富的過度集中威脅著社會凝聚力，因此有必要擺脫唯生產力主義理念的束縛，“生態(tài)社會主義”才是解決氣候、社會和生態(tài)問題的答案Sandrine Cassini and Julie Carriat， “Parti Socialistes Olivier Faure： ‘Environmental Socialism is the Answer to Major Problems’，” https：//www.lemonde.fr/en/politics/article/2022/11/28/olivier-faure-environmental-socialism-is-the-answer-to-major-problems_6005868_5.html.。所以，福爾認為不能把這一議題讓給其他政治伙伴，主張“生態(tài)社會主義”將代替社會民主主義成為法國社會黨的主要綱領。在此基礎上，法國社會黨推出的2022年總統(tǒng)候選人安娜·伊達爾戈（Anne Hidalgo）提出的選舉綱領進一步明確了生態(tài)問題的重要性，要求懲治嚴重和故意破壞環(huán)境的生態(tài)滅絕罪、到2035年工業(yè)部門的二氧化碳排放量比2015年減少50%，除此以外，綱領中還包括了一系列其他“新左派”議題，包括處罰不尊重性別薪酬平等的公司、嚴厲打擊對婦女的暴力行為、打擊種族主義和反猶主義的五年計劃等David Coffey， “French Presidential Elections 2022-The Candidates and the Policies-Part 1，” https：//www.rfi.fr/en/podcasts/special-features/20220328-french-presidential-elections-2022-the-candidates-and-the-policies-part-1.。在總統(tǒng)選舉再度失利后，福爾又力排眾議，宣布將和法國共產黨、歐洲生態(tài)-綠黨一起加入左翼政黨聯(lián)盟——生態(tài)和社會人民新聯(lián)盟。這一聯(lián)盟由法國激進左翼的領導人讓·呂克·梅朗雄（Jean-Luc Mélenchon）領導，支持生態(tài)社會主義，關注后物質主義議題，支持同性婚姻、放寬移民法、大麻合法化。2023年巴以沖突爆發(fā)后，法國社會黨一度因新聯(lián)盟拒絕譴責哈馬斯為恐怖組織而宣布“暫停加入”聯(lián)盟，但在2024年法國議會選舉中，社會黨還是加入了左翼聯(lián)盟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共同參選，生態(tài)社會主義依然是其選舉中的主要口號。

波蘭民主左翼聯(lián)盟黨是中東歐轉型國家社會民主黨中進行激進變革的代表。波蘭民主左翼聯(lián)盟黨曾于20世紀90年代和21世紀初在波蘭長期執(zhí)政，然而在2004年因腐敗丑聞失去執(zhí)政黨地位后，波蘭民主左翼聯(lián)盟黨一路衰落，最終在2015年大選中被排除在議會之外。在這種背景下，2016年上臺的領導人沃齊米日·恰扎斯蒂（Wodzimierz Czarzasty）對政黨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恰扎斯蒂認為社會民主主義是導致波蘭左翼衰退的最重要的原因，因而他更重視“新左派”推崇的后物質主義價值觀。在2019年議會選舉中，民主左翼聯(lián)盟黨提出的新選舉綱領除了關注失業(yè)、生活成本上升等傳統(tǒng)左翼議題外，還著重強調環(huán)境、能源和氣候問題，墮胎、同性戀權利、女性問題等后物質主義議題Micha Niebylski， “The Issue of Ideological Changes in the Context of the Polish Political Parties-Theoretical Models and Their Exemplifications，” Polish Political Science Yearbook， Vol.49， No.4，2020， p.178.。2021年6月，恰扎斯蒂不顧大量黨內元老的抗議，將波蘭民主左翼聯(lián)盟黨與“新左派”政黨“春天黨”合并，成立了全新的“新左翼黨”，標志著這一代表波蘭傳統(tǒng)左翼力量的政黨徹底轉型為“新左派”政黨。

相比德國社民黨和英國工黨，法國社會黨和波蘭民主左翼聯(lián)盟黨都經歷了慘痛的選舉失利，兩者都在一屆執(zhí)政期內由執(zhí)政黨淪為議會排名靠后的小黨。在這一背景下，他們都選擇放棄了社會民主主義，轉向全新的“新左派”道路。這種手段能確保它們吸引到一部分特定選民，保證一定數(shù)量的議會席位，但也意味著徹底放棄傳統(tǒng)的左翼選民。因此，兩黨向“新左派”的徹底轉型與其說是一種主動求變，不如說是一種選民基礎崩盤后的無奈選擇。

在“第三條道路”失靈之后，引入“新左派”議題是歐洲社會民主黨對自身進行改革的又一嘗試，具體來看，各國社會民主黨對待“新左派”思潮的態(tài)度并不完全相同。首先，不同國家的政治環(huán)境影響了其對“新左派”議題的接受和反應速度。德國社會民主黨較早愿意對“新左派”議題進行回應，這主要是由于德國有濃厚的綠色政治傳統(tǒng)。此外，波蘭民主左翼聯(lián)盟黨在接受“新左派”思想時也比較自如，這是因為它的社會民主主義傳統(tǒng)較弱，面對新思潮的沖擊時改變的意愿更強。其次，社會民主黨的不同政治地位決定了其對“新左派”的接受程度。法國社會黨和波蘭民主左翼聯(lián)盟黨的劇烈轉變都源于選舉的慘痛失利、核心選民流失嚴重，相較之下，像德國社民黨、英國工黨等選民基礎總體上較為穩(wěn)固的政黨，更加傾向于在既有綱領以內進行小修小補，雖然重視“新左派”議題，但也不會忽視其社會民主主義的底色。最后，政黨領袖的個人偏好也對社會民主黨的選擇產生了重要影響。以波蘭為例，民主左翼聯(lián)盟黨與春天黨的合并遭到了諸多黨內元老的抗議甚至退黨威脅，最后兩黨得以順利合并為新左翼黨，與民主左翼聯(lián)盟黨領導人恰扎斯蒂的堅持密切相關。

四、對歐洲社會民主黨與“新左派”關系的展望

近年來，“新左派”議題及其支持者在歐洲政治中的影響力與日俱增。比如2021年的德國民意調查顯示，22%的選民認為環(huán)境和氣候問題是選舉中最重要的議題，僅次于28%的選民關注的社會安全議題參見Infratest dimap， “Hauptgründe für das Wahlergebnis，” https：//www.tagesschau.de/wahl/archiv/2021-09-26-BT-DE/umfrage-aktuellethemen.shtml。。英國在2019年大選中則選出了史上最多的公開承認自己是LGBT群體的議員和史上最多的少數(shù)族裔議員。從整體上看，對弱勢群體權利和環(huán)境問題的關注更是成為了歐洲國家的共識。國際LGBT運動在線協(xié)作數(shù)據(jù)庫Equaldex 2024年的最新調查顯示，包括波蘭、匈牙利等文化上相對保守的國家在內的所有歐盟成員國的群眾都傾向于支持LGBT群體公開其性取向或性別認同，并認可其應受到保護參見Equaldex，“LGBT Equality Index The most LGBT-Friendly Countries in the World，” https：//www.equaldex.com/equality-index。。歐盟官方2024年的最新調查則顯示84%的歐盟公眾認為有必要立法保護環(huán)境，78%的歐盟群眾則認可環(huán)境議題與他們的日常生活和健康密切相關參見European Union，“Attitudes of Europeans towards the Environment，” https：//europa.eu/eurobarometer/surveys/detail/3173。。因此，在可以預見的將來，“新左派”議題都將在歐洲政治中扮演重要角色。

不過，與“新左派”議題興起相伴隨的是歐洲保守主義力量的抬頭和民粹主義政黨的興起。近年來，在西歐，法國國民陣線、德國選擇黨等民粹主義政黨的選民支持率穩(wěn)定上升，已經成為不可忽視的政治力量，在中東歐，以匈牙利青民盟和波蘭法律與公正黨為代表的右翼民粹政黨更是長期執(zhí)政。這些政黨大多旗幟鮮明地反對“新左派”重視的性少數(shù)權利、女性主義、維護少數(shù)族裔權利等議題，也相對忽視環(huán)保主義議題的重要性。所以，最近幾年歐洲出現(xiàn)的左翼復興，更多的是左翼聯(lián)合的結果，而非源于右翼本身的衰弱。

從歷史上看，“新左派”的支持者是社會邊緣群體和城市青年，他們最初以反建制的身份登上政治舞臺，也曾與社會民主黨對立。但在各個歷史時期中，兩者都不缺乏合作。以前文所舉政黨為例，早在20世紀60年代，英國工黨就曾經通過核裁軍運動和最早的“新左派”建立了合作關系，20世紀七八十年代，密特朗領導的法國社會黨爭取到了“新左派”的支持，西班牙工人社會黨在21世紀初的選舉成功源于建立了“新左派”與中產階級的聯(lián)盟，德國社民黨在1998年與2021年兩次與綠黨聯(lián)合組閣，2021年波蘭民主左翼聯(lián)盟黨與波蘭春天黨的合并更是社會民主黨和“新左派”政黨聯(lián)合的典型案例。因此，面對來勢洶洶的極右政黨的沖擊，社會民主黨和“新左派”力量的聯(lián)合將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是左翼對抗右翼的重要手段。

從目前來看，歐洲社會民主黨與“新左派”聯(lián)合的主要方式將是社會民主黨主導的政黨聯(lián)盟，這主要有以下兩個原因。一方面，從社會民主黨的角度來看，各國社會民主黨很難真正把“新左派”支持者徹底轉化為自身的選民。相比20世紀以及21世紀初，現(xiàn)在的“新左派”群體可以選擇的政黨更多，社會民主黨并不一定是他們的優(yōu)先選擇。作為中左政黨，社會民主黨的最大基本盤是工人階級，這一群體實際上還存在相當程度的保守傾向，這就決定了社民黨不可能采取過于激進的政策，也因此對重視“新左派”議題的選民缺乏吸引力。以德國為例，盡管近年來“新左派”議題占據(jù)了德國社會民主黨選舉綱領的重要部分，但“新左派”群體依然更傾向于綠黨或者左翼黨這樣綱領更為激進且明確的政黨。2021年德國議會選舉后的調查顯示，82%的綠黨支持者和32%的左翼黨支持者因為贊同政黨的氣候環(huán)境政策而投票，相較之下，社民黨的這一比例只有18%參見Infratest dimap， “Hauptgründe für das Wahlergebnis，” https：//www.tagesschau.de/wahl/archiv/2021-09-26-BT-DE/umfrage-aktuellethemen.shtml。。這主要是由于社民黨的環(huán)境政策并不像綠黨和左翼黨那么激進，比如它依然主張煤炭和天然氣在平衡能源供應上的重要性而非徹底放棄不可再生能源，這種折中方案無法滿足重視環(huán)境政策的選民。相較之下，44%的選民由于信任德國社民黨的社會政策選擇給它投票，顯然，選民們對德國社會民主黨的信任依然來源于社會公正等傳統(tǒng)左翼議題。退一步說，即使進行了較為徹底的“新左派”轉向，社會民主黨的綱領也可能和持類似主張的綠黨、激進左翼政黨以及激進自由主義政黨缺乏區(qū)分度，無法穩(wěn)定地獲得相關群體的支持。比如法國社會黨雖然確定了“社會生態(tài)主義”的轉型路線，但在2022年的總統(tǒng)大選中，它的候選人安娜·伊達爾戈只獲得了1.7%的選票選舉結果參見Ministère De LIntérieur Et Des Outre-mer， “Les élections en Franc，” https：//www.archives-resultats-elections.interieur.gouv.fr/resultats/presidentielle-2022/index.php。，得票率甚至低于2017年，這是因為左派的潛在支持者大多將選票投給了個人形象和立場都更鮮明的梅朗雄。同樣進行了激進轉型的波蘭民主左翼聯(lián)盟黨在2019年議會選舉中獲得了15年來的最好成績，但在2023年議會選舉中，強調環(huán)保主義的自由主義政黨“波蘭2050”強勢崛起，致使合并后的新左翼黨獲得的議席數(shù)反而減少了一半具體選舉結果參見Państwowa Komisja Wyborcza，“Wybory do Sejmu i Senatu Rzeczypospolitej Polskiej，” https：//sejmsenat2023.pkw.gov.pl/sejmsenat2023/en/frekwencja/pl。。

另一方面，從“新左派”的角度來看，其堅定的支持者在社會上的人數(shù)占比并不高，一般不足以支撐其在議會選舉中成為第一或第二大黨進而獲得組閣權。法國梅朗雄所領導的激進左翼政黨不屈法國近年來選舉表現(xiàn)出色，成為了法國左翼運動的領導者，但這一政黨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源于梅朗雄本人的個人魅力和政治聲望，調查顯示，梅朗雄的支持者既有青年學生、自由職業(yè)者這些激進分子，也包括了高級知識分子、工程師等社會精英具體數(shù)據(jù)參見Ipsos France，“Sociologie des électorats-Législatives 2024，” https：//www.ipsos.com/sites/default/files/ct/news/documents/2024-06/ipsos-talan-sociologie-electorats-legislatives-30-juin-rapport-complet.pdf。，遠超一般意義上的“新左派”支持者的范圍，所以不屈法國很難被視為一個典型的“新左派”政黨。相比之下，比較傳統(tǒng)的“新左派”政黨，比如德國綠黨在選舉中的得票率常年在5%-10%之間浮動，盡管它在2021年德國議會選舉中創(chuàng)造了有史以來的最好成績，14.7%的選票和118個議席也遠遠落后于社民黨和基民盟兩大主要政黨，所以，綠黨只能成為社民黨的組閣盟友，而非德國政府的主導者德國綠黨歷年來選舉結果引自維基百科：https：//en.wikipedia.org/wiki/Alliance_90/The_Greens。。其他歐洲國家的情況也都比較類似，“新左派”政黨往往能獲得10%左右的選票，成為影響組閣的不可忽視的力量，但很難一躍成為執(zhí)政黨。

所以，從短期來看，社會民主黨無法做到徹底吸引“新左派”選民，“新左派”政黨也很難進一步擴大影響力。雙方共同組建左翼聯(lián)盟就成為了最合適的選擇。社會民主黨對“新左派”議題的關注使其相比保守的右翼政黨，更容易和其他左翼以及自由主義政黨在這類議題上達成一致，從而成為難能可貴的政黨合作的契機。近幾年的歐洲選舉中，歐洲社會民主黨普遍加強了與“新左派”政黨以及支持“新左派”議題的政黨合作的力度，這種合作也為它們帶來了可喜的改變。德國社會民主黨早在2017年就以拒絕加入大聯(lián)盟政府為威脅在性少數(shù)議題上選擇支持綠黨和左翼黨的主張，2021年，德國社民黨能時隔12年重獲執(zhí)政黨地位離不開綠黨的支持。波蘭民主左翼聯(lián)盟黨在2019年的歐洲議會選舉中首次與傳統(tǒng)的中右派自由主義政黨公民綱領黨合作，在2023年議會選舉中，新成立的新左翼黨雖然成績并不亮眼，但它卻成功加入了公民綱領黨領導的執(zhí)政聯(lián)盟，使左翼時隔20年重新成為波蘭政府成員。法國社會黨在2022年總統(tǒng)選舉慘敗后加入了梅朗雄領導的左翼聯(lián)盟，在2024年歐洲議會選舉和法國議會選舉中表現(xiàn)出色，有機會爭取總理一職。

因此，從長遠上看，雖然“新左派”的支持者未必能直接轉化為社會民主黨的支持者，但社會民主黨在“新左派”議題上與其他左翼政黨達成共識，合作塑造一個團結左翼的形象，不僅有助于社會民主黨重振旗鼓，也有利于“新左派”力量進入主流政治舞臺發(fā)聲，這是左翼爭取復蘇的重要手段。在可預見的將來，“新左派”議題依然會成為歐洲社會民主黨綱領的重要組成部分，通過“新左派”議題建立與其他政黨的同盟也將是歐洲社會民主黨解決自身困境的一個有效方法。

結 語

近年來，歐洲政治愈發(fā)極化，政黨格局逐漸趨于碎片化，在這種背景下，歐洲左翼政黨能夠逆流而上進行聯(lián)合尤顯難能可貴。在左翼聯(lián)盟形成的過程中，社會民主黨這一歐洲傳統(tǒng)意義上的“舊左派”與“新左派”的合作是一大亮點。雖然從歷史上看，社會民主黨與“新左派”的聯(lián)合并不少見，尤其是在20世紀70年代末“新左派”摒棄了“反建制”的色彩之后，對弱勢群體和社會邊緣群體的關注成為了“新左派”與社會民主黨的共識，使雙方得以由曾經的相互對立轉向合作。但相比20世紀末和21世紀前十年，近年來社會民主黨與“新左派”的合作無論在廣度還是深度上都明顯有所增強，廣度體現(xiàn)在更多的歐洲社民黨開始重視“新左派”議題上，深度則表現(xiàn)為“新左派”議題已經在各國社會民主黨的選舉綱領中占據(jù)了重要內容以及左翼聯(lián)盟的普遍建立。這一現(xiàn)象既是社會民主黨在2010年前后選舉普遍慘敗后的主動調整，又是“新左派”支持者政治話語權增強的必然結果，也是左翼面對民粹主義右翼興起的戰(zhàn)略反應。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與“新左派”合作的過程中，有部分社會民主黨逐漸偏離傳統(tǒng)的社會民主主義道路，轉而把“新左派”思想當成政黨的主導思想，這種做法實際上相當于徹底放棄了傳統(tǒng)的工人階級支持者，甚至有可能把后者推向右翼民粹主義政黨一側。事實上，從長期看，大多數(shù)左翼選民關注的重點還是經濟問題。因此，對于迎來暫時復興的歐洲左翼而言，對“新左派”議題的強調終究只是暫時緩解自身困境的手段，經濟發(fā)展和社會公平等傳統(tǒng)左翼議題才是保證其執(zhí)政能夠延續(xù)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