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會
(江蘇護理職業(yè)學院 公共基礎部,江蘇 淮安 223005)
東漢末年荀悅撰寫的《漢紀》,是漢代仍傳世的“第一部”編年體史書。他曾建議設置史官,在我國史學發(fā)展過程中具有重要地位。而荀氏一族,自東漢末年到魏晉,不論在學術還是政治方面,均有重要意義。對荀氏一族學術思想進行梳理研究,將有助于建構對東漢末到晉初史學發(fā)展的整體理解。
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后,儒學逐漸成為漢代學術的主流。然而漢代學術彼此沖激爭進的動力,則來自儒學內部的“今學”與“古學”之爭。今文經學注重師法章句,古文經學旨在求實尚通。
荀悅祖父荀淑,“博學而不好章句”,當時名賢李固、李膺皆宗師之。荀淑有八子:儉、緄、靖、燾、汪、爽、肅、專,時人稱“荀氏八龍”。荀悅父親荀儉早卒。叔父荀爽,著有《易傳》《春秋條例》《漢語》《公羊問》《讖緯》等,其中《漢語》,撮集漢朝之成敗事例,以為帝王之鑒戒,該書在晉時期尚有殘本,如裴骃《史記集解》由晉灼處轉引《漢語》以注《史記》[1]7。荀悅撰《漢紀》,以為鑒戒,自有深受其叔父啟發(fā)之處。
荀悅《漢紀》中載:“臣悅叔父故司徒(荀)爽,著《易傳》,據爻象,承影陰陽變化之義,以十篇之文,解說經意,由是兗、豫之言易者,咸傳荀氏學?!盵2]248東吳虞翻新解《易經》,《虞翻別傳》載虞翻常謂“(漢)孝靈之際,潁川荀諙(爽之別名)號為知易,臣得其注,有愈俗儒?!盵3]9由此可見荀悅之言,并非為叔父敘美,同時也可知荀爽之易學,在東漢末至魏晉具有重要的地位。
事實上,漢末魏晉學術思想的轉變,和《易經》有密切關系,《隋書·經籍志一》在敘述兩漢易學發(fā)展大趨勢時說:
漢初又有費直傳易,其字皆古字,號曰“古文易”……后漢陳元、鄭眾,皆傳費氏之學。馬融又為其傳,以授鄭玄。玄作易注,荀爽又作《易傳》。魏代王肅、王弼,并為之注,自是費氏大興。[4]913
對此,湯用彤先生曾推考三國時代易學有三個重要學派:一是南方的虞翻;二是荊州的宋忠;三是北方鄭玄、荀融。荀融為荀爽之族曾孫,王弼易學即荊州易學之再推展,而虞翻之易學,實由荀爽易學轉出。虞翻曾評及荀爽、馬融、鄭玄、宋忠諸家易學,唯獨推崇荀爽之易學。
影響魏晉思潮的主要易學家,無論荀爽還是宋忠抑或虞翻等,都出自古文“費氏易”?!稘h書·儒林傳》:“費直字長翁,東萊人也……長于卦筮,亡章句,徒以彖象系辭十篇文言解說上下經?!盵5]2021古學費氏易無章句,直接以彖、象等“傳”解釋《周易》上下經,與今文經學重“章句”之特點,針鋒相對。荀氏家學自荀淑即“博學而不好章句”,前引荀悅《漢紀》,謂荀爽之著《易傳》,也是據爻象,承應陰陽變化之義,以十篇之文,解說經意,正是古文易的精神所在。
荀爽之古文易學著作,其易學理論特色在陰陽升降說,并有引史注易之跡。荀悅承其學,論“性情”及徳性并行時,即引“升降說”。而荀悅《漢紀》論史實時,常引易以為證。王弼易學于思想史“創(chuàng)易學史上的義理派,用道家自然之道抵制漢儒天人感應論的傳統(tǒng)觀念,遏制易學繼續(xù)讖緯神學化的傾向”[6]409。但荀氏家學結合《易》與《左傳》,于學術思想當亦有貢獻,而學者之研究似乎尚未注意及此。
古文經學求真、貴博,今文經學重圖讖。荀爽《辯讖》一書,蓋為駁今文經學之重讖而作。荀悅嘗謂“世稱緯書,仲尼之作也,臣叔父故司空爽辨之,蓋發(fā)其偽也。有起于中興之前,終張之徒作乎”[7]137。但是荀悅并不贊成將緯書全部燔毀之舉,認為“在上者,不受虛言,不聽浮術,不采華名,不興偽事”[7]137-138。
今古經學之爭,綿亙近兩千年,其爭論之另一焦點,在今文經學尊《公羊》《榖梁》,而古文經學則崇《左傳》。荀爽著《公羊問》,蓋為駁公羊學之作。荀悅秉其家學,少即“能說春秋”,后并仿《左傳》,將班固《漢書》刪約成《漢紀》三十篇。荀悅《漢紀》前序:“昔在上圣,唯建皇極,經緯天地,觀象立法,久作書契以通宇宙,揚于王庭,厥用大焉,先王以光演大業(yè),肆于時夏,亦唯翼翼,以監(jiān)厥后?!盵2]1他這段話,和許慎《說文解字》中所言,幾乎完全一致:
敘曰:古者庖犠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黃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百工以乂,萬品以察,蓋取諸夬,夬揚于王庭,言文者,宜教明化于王者朝廷。[8]314
許慎師從古文大家賈逵,賈逵以長于《左傳》著稱,曾注《左傳》;晉時杜預注《左傳》時,其注文多有所征引。許慎、荀悅之序,有“書契以通宇宙,揚于王庭”,“宣教明化于王者朝政”的強烈意識。儒家基本上相信“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而后春秋作”?!洞呵铩份d“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9]351。但古文經學強調文字學的訓練,因此漢代著名的文字學家多為古文經學家,蓋古文家認為“文字者經藝之本”“欲觀古文之象,言必遵修舊文,而不穿鑿”。因此,許慎、荀悅“書契”以通宇宙,宣明教化的觀念,其根源均來自古文經學。
荀悅承其家學,因書契作典,以窺天人之際,認為教化足垂之后代,則為“典經”。典經是因時制宜“施之當時”的,故當代之足為法式者,比如史官制度的建立,荀悅在其《申鑒》中建議設置史官,認為:
古者天子諸侯,有事必告于廟。朝有二史,左史記言,右史記動,動為《春秋》,言為《尚書》。君舉必記,臧否成敗,無不存焉,下及士庶,等各有異,咸在載籍。[7]105
漢初雖有太史令之職,唯武帝后太史令已不領著述史籍之職。兩漢以蘭臺令史或校書東觀代之,但蘭臺或東觀其本身職掌,并非史官,故兩漢無名實相符之史官,至三國時代始有名實相符之史官,而荀悅之提議設置史官,可謂發(fā)其先聲。
綜上可見,荀悅提出史官設置建議,實受《左傳》之影響,前述引文中“或欲顯而不得,或欲隱而名章”至“善人勸焉,淫人懼焉”,引自《左傳》昭公三十一年之“君子曰”?!皠裆茟蛺骸奔啊熬e必書”是《左傳》所重視的。透過史官的記注,才能達成勸善懲惡,以為后世鑒戒,垂之典則之效。凡此,可見荀悅請設史官,實深得《左傳》之啟示。
荀悅家傳易學認為,圣人垂象立教,由事象見道義,而非空言義理。荀悅引《易經》說卦傳,論證立天之道為陰陽,立地之道為剛柔,立人之道為仁義。而陰陽之節(jié),在于四時五行;仁義之大體,則在三綱六紀。在上位者則天因地,立制度宣教化,施之于當時,則為道德,垂之后世則為“典經”?!叭V六紀”用儒家另一術語,即“禮”,《左傳》昭公二十五年載鄭子產之論禮:
夫禮,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則天之明,因地之性……為君臣、上下,以則地義;為夫婦、外內,以經二物;為父子、兄弟、姑姊、甥舅、昏媾、姻婭,以象天明,為政事、庸力、行務,以從四時……禮,上下之紀,天地之經緯也,民之所以生也。[9]245
若檢核荀悅與《左傳》之論證,不難發(fā)現(xiàn)二者相同之處頗多,只不過荀悅引《周易》之言天、地、人,而綰合《左傳》之言禮。另外,荀悅將《左傳》之“禮”,用“典經”來取代,而他的《漢紀》是期望能“永世作典”的。
荀悅《漢紀》:“夫通于天人之理,達于變化之數,故能達于道,故圣人則天,賢者法地,考之天道,參之典經,然后用于正矣?!盵2]248圣人則天法地參之“典經”是同樣重要的,而他所謂的“典經”,并非專指某些儒家經典。為此,他指出:
昔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虞、夏、商、周之書,其揆一也。皆古之令典,立之則成其法,棄之則墜于地,瞻之則存,忽焉則廢,故君子重之,《漢書紀》其義同矣。[2]248
他認為晉《乘》、楚《梼杌》、魯《春秋》及《尚書》等,均是古代的“令典”,而《漢紀》之“義”亦與之相同,也是“令典”。很明顯,此處的“義”援引自《春秋》“其義丘竊取之”之“義”。在他自己看來,《漢紀》也是種“典經”。上述的表述與認識,使史的地位因之提高。
其實,荀悅“典經”的觀念,實亦由《左傳》中得來,前引《左傳》昭公二十五年所載,即有“禮,天地之經緯”之語?!蹲髠鳌氛压迥辏骸岸Y,王之大經”“言以考(成)典(則),典以志經?!盵9]238但《左傳》似乎并沒有將“典”與“經”合稱“典經”,荀悅始將“典”與“經”合為一詞。
《左傳》謂“典以志經”,荀悅《漢紀》則謂“立典有五志”,且此處“志”字與《左傳》作者贊《春秋》“善志”以懲不義之“志”,同為記述之意。荀悅《漢紀》論漢代“丞相三公之官,數變易非典也”“州牧數變易,非典也”“赦者,權時之宜,非常典也”“丞相始拜而封,非典也”[2]491,492,388?!蹲髠鳌肥鍪鲁R浴胺嵌Y也”來表達作者的觀點,《漢紀》則常用“非典也”來陳述自己的議論。
凡上所述,皆可見《漢紀》深受《左傳》之影響。司馬遷《史記》曾引荀卿之論禮,謂禮為“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10]1214,其《史記》亦是部欲究天人之際,成一家之言的新經學,但司馬遷似未明白地將“大典”視為通天人之憑借。特別指出這點,并非要貶司馬遷,謬獎荀悅,而只是說明,荀悅承其家學,將《易》與《左傳》關聯(lián)在一起,其“典經”的觀念,實則提升了史的地位。
《漢紀》的創(chuàng)作目的之一,是編纂帝王的教科書,在《漢紀》的史論中,也反映了東漢的時事。但荀悅將史籍提升至“典經”的地位,不再是司馬遷口中“主上所戲弄”“流俗之所輕”的狀況。同時,荀悅提議設置史官更具意義,雖然獻帝未能采行,但三國時代始置名實相符的史官,也是我國史官制度發(fā)展的重要階段。荀悅欲糾正東漢無名實相符史官的事實,自有其思想的動力,而這也和當時學術思想發(fā)展的大勢相呼應。
先秦諸子中,具有歷史意義的絕不止儒家,道家、法家亦有強烈的歷史意識,但中國史學的主要推動力仍是儒家,尤其國家正史的編纂(司馬遷《史記》是個例外)推動力,更是來自儒家。在漢代絕大部分時間,是沒有名實相符的史官的。
西漢后期漸盛的古文經學,以“異端”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經長時間的發(fā)展,才得到官方的認可。古文經學與今文經重要分歧點之一是古文重《左傳》,今文重《公羊》《榖梁》,后者均是問答體,而《左傳》則是以事件傳注《春秋》。
荀悅《漢紀》整合《易》與《左傳》之處甚明顯,《漢紀》的史評,亦有受今文學影響之跡,但其大體仍取自《左傳》,尤其他將《左傳》中“典”“經”等觀念,透過《易傳》的媒介,結合成“典經”觀念,史籍亦可以“永世作典”,提高了史的地位。
《漢紀》是編年體,但他的“類記法”,不但擴充了編年體的記敘范圍,也彌補了編年體的一些缺點,如編年體失之太簡、無法詳述典章制度等。他對編年體記敘的困難性加以改善,實為后代持編年體入正史的學者起到了示范作用?!稘h紀》成書之后,形成了漢唐之際史著編年體和紀傳體并行于世的局面。據劉隆有的統(tǒng)計,漢唐之際編年體史書在數量上多于紀傳體史書[11]97-102(表1)。
表1 漢唐之際編年體與紀傳體史書數量統(tǒng)計表
楊樹增先生曾指出:
《漢紀》將《漢書》《東觀漢記》斷代的史法運用于編年體中,吸收了以《左傳》為代表編年體與以《史記》《漢書》為代表的紀傳體的優(yōu)長,在某種意義上說,還彌補了以《左傳》為代表的編年體與以《史記》《漢書》為代表的紀傳體的缺陷,創(chuàng)立了我國臻于完備的斷代編年史體[12]580。
司馬遷創(chuàng)造了體例完備的紀傳體通史后,編年體就長期無人問津了。班固《漢書》改通史為斷代史,雖然成為后代正史的典范,但體例上仍是紀傳體。直到東漢末年荀悅的《漢紀》問世,才把編年體加以完善而恢復過來[13]294。
荀悅未能目睹魏晉史學的盛況,但荀氏一門,于魏晉之學術、政治,仍有重要地位。荀粲雖轉談言意之辯,但荀氏兄弟,如荀顗、荀侯等,尚能守其家學,而史部書之確立,亦在荀勖編《晉中經薄》時予以獨立。
荀勖為荀爽之曾孫,年十二,能通春秋屬文,且博學。王隱《晉書》:“荀勖領秘書監(jiān),與中書令張華,依劉向《別錄》,整理錯亂,又得《汲冢竹書》,身自撰次,編成《中經(新經)》?!盵14]1054荀勖先與張華校當時的“國家圖書館”藏書?!都弛V駮返陌l(fā)現(xiàn),荀勖與衛(wèi)恒、束皙、和嶠均參加???。這批竹書??钡拇笾陆Y果,載于《晉書》“束皙傳”中,而荀勖則將其???、整理圖書的結果,撰成《中經新薄》,而其中的特色,就是將史部獨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曾謂荀勖《中經新薄》,是“合兵書、術數、方技于諸子,自春秋類,摘出《史記》,別為一部,六藝、諸子、詩賦者,皆仍歆書”[15]241。
荀氏家族與東漢末魏晉政治、學術相起伏。荀悅建議設置史官,以《左傳》體編著《漢紀》,繁榮了魏晉史學發(fā)展,提高了史的地位。晉時荀勖以重史的新精神編目,最終使史部書籍,由經部春秋類的附屬地位解脫而成一大類。凡此可見,荀氏家族均有功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