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世明,余糧才
(天水師范學(xué)院 歷史文化學(xué)院,甘肅 天水741001)
作為一個少數(shù)邊疆民族而入主中原,滿清統(tǒng)治者汲取了元朝短暫而亡的深刻教訓(xùn),并未像元政府那樣把域內(nèi)民族劃分為三六九等,而是以民族基本平等和民族融合取代民族分化,特別是在對待幾個人數(shù)較多的民族上,采取較為審慎的態(tài)度和避免沖突的政策。從詔書滿漢合璧的形式、崇祀三皇五帝乃至孔子等來看,清王朝在極力地消除滿漢隔閡。其中,滿清貴族圍繞黃帝進行的國家認同(民族認同、文化認同)構(gòu)建不遺余力,也起到了實質(zhì)性的效果,從而避免了元朝短命的歷史軌跡。
然而,晚清民主革命者的下層訴求與滿洲貴族的上層努力反向而動,滿洲貴族竭力構(gòu)建和經(jīng)營的國家認同一步步地被革命的民族主義所蠶食、摧折——沒有民族、文化認同的國家必將走向四分五裂、貧弱直至滅亡。雖然孫中山“驅(qū)除韃虜”與朱元璋“驅(qū)除胡虜”不可同日而語,但從國家認同的解構(gòu)意義上講是一致的,即破壞力和起到的效果是等同的。
清朝對黃帝陵廟的祭祀,儀式隆重,規(guī)模宏大,次數(shù)較多。除常規(guī)之祭外,逢皇帝登基、太后壽辰、國家慶典、平息叛亂、水旱災(zāi)害、五谷豐登、大功告成等重大事件,特別是需要團結(jié)御敵,或獲重大成功需要祭告祖先在天之靈時,也常由皇帝決定祭祀黃帝。清朝對黃帝陵的祭祀,見于記載的有30 次,其中清世祖順治在位18 年,祭陵l 次;清圣祖康熙在位61年,祭陵9次;清世宗雍正在位13 年,祭陵3 次;清高宗乾隆在位60 年,祭陵10次;清仁宗嘉慶在位25年,祭陵3次;清宣宗道光在位30 年,祭陵4 次。[1]246以上資料足以說明清王朝對黃帝祭祀的重視程度。
那么,明代的情況如何呢?根據(jù)《陜西省志·黃帝陵志》記載,明代皇帝遣官祭祀黃帝陵廟14次,其中明太祖2 次,明宣德、代宗、英宗、武宗、正德各1次,明世宗3次,其中一次是御制祭文。以后明穆宗1 次,明神宗2 次,均為御制祭文,明熹宗1次。[1]246
可見,即便明朝統(tǒng)治時間要比清朝還長,但從對黃帝陵的祭祀來看,顯然要少很多。清政府對黃帝祭祀的高度重視是滿洲貴族極力構(gòu)建民族文化認同的重要表現(xiàn),也是其主要手段之一。這也是大清江山能夠長治久安的重要因素。
為了說明這一點,有必要跟元朝作一較為具體的對比(見表1)。
表1 元明清黃帝陵祭對比一覽表
在一般的表述中,我們習(xí)慣于用較為籠統(tǒng)的“宋元時期”,從而使有些問題被無形中掩蓋起來。對于黃帝祭祀,學(xué)者的表述也采用了這一習(xí)慣,似乎元政府和兩宋政府對黃帝的重視程度是一樣的,其實這是有很大誤區(qū)的。宋尊黃帝為圣祖,于京都開封城內(nèi)端禮街興建景靈宮以供奉,后詔示:“諸州有黃帝廟,并加崇葺?!敝了位兆跁r又于京城筑九成宮,并作寶成宮,中置神靈殿,以祠黃帝。南宋于臨安(今杭州)仿舊規(guī)而建景靈宮,初建三殿,圣祖(黃帝)居前殿,其他諸帝居中殿和后殿。[2]可見,宋代是將黃帝作為直系的完全祖先予以對待和重視。這是元代遠不能及的。
明朝初年由宋濂(1310~1381 年)、王袆(1321~1373 年)主編的《元史》之《祭祀一》中,對元朝皇帝的祭祀活動有一個總體的概述,其載:
元之五禮,皆以國俗行之,惟祭祀稍稽諸古。其郊廟之儀,禮官所考日益詳慎,而舊禮初未嘗廢,豈亦所謂不忘其初者歟?然自世祖以來,每難于親其事。英宗始有意親郊,而志弗克遂。久之,其禮乃成于文宗。至大間,大臣議立北郊而中輟,遂廢不講。然武宗親享于廟者三,英宗親享五。晉王在帝位四年矣,未嘗一廟見。文宗以后,乃復(fù)親享。豈以道釋禱祠薦禳之盛,竭生民之力以營寺宇者,前代所未有,有所重則有所輕歟?;蛟?,北陲之俗,敬天而畏鬼,其巫祝每以為能親見所祭者,而知其喜怒,故天子非有察于幽明之故、禮俗之辨,則未能親格,豈其然歟?[3]1779-1780
即便是“稍稽諸古”的祭祀活動,也并未能自始至終,屢興屢廢,皇帝不能親祀是常態(tài)?!吧浴币涯苷f明元帝對祭祀黃帝的忽視和懈怠。按照《祭祀志》的說法,其天子親遣使致祭者有社稷、先農(nóng)和宣圣三類,其他如“岳鎮(zhèn)海瀆”為“代祀”。而且,社稷、三皇、宣圣以及“岳鎮(zhèn)海瀆”“風師雨師”等的祭祀是禮官常規(guī)化祭祀,所謂由“有司常祀”。
大德三年(1299 年),對于當時祭祀三皇之制,陜西行臺提出異議,上咨中書省,太常寺依據(jù)《唐會要》擬出初步意見,大意是說因為伏羲、神農(nóng)、黃帝“創(chuàng)物垂范”,故而春秋二季致祭,并以勾芒、祝融、鳳后、力牧配享。這是萬世不易之定制。但現(xiàn)行制度大大降低三皇地位。其文如下:
《唐會要》所載,三皇創(chuàng)物垂范,候言藻鑒,宜有欽崇,于是伏羲、神農(nóng)、黃帝俱有廟貌之設(shè),春秋二時致祭,仍以勾芒、祝融、風后、力牧各附配享之位?;T典禮定規(guī),雖百世不易也。況所謂創(chuàng)物垂范,是即開天建極、立法作則之義。今乃援引夫子廟堂十哲為例,擬十代名醫(yī)從而配食。果若如此,是以三皇大圣,限為醫(yī)流專門之祖,揆之以禮,似涉太輕。兼十代名醫(yī)考之,于史亦無見焉。合無止令醫(yī)者于本科所有書內(nèi),照勘定擬相應(yīng)?本部參祥:太常寺所擬,即系祀典所載,古今之大義。今后配享三皇,宜從太常寺所擬相應(yīng),具呈照詳。[4]1073
從至大二年(1309 年)正月湖廣行省咨詢中書省三皇祭祀配享來看,已經(jīng)恢復(fù)《唐會要》所記之禮制。其時,禮部擬稱:
三皇開天立極,澤流萬世,有國家者所當崇祀。自唐天寶以來伏羲以勾芒配,神農(nóng)以祝融配,黃帝以風后、力牧配。按禮記月,令春三月,其帝太皞,其神勾芒;夏三月,其帝炎帝,其神祝融;又《史記》稱:黃帝得風后、力牧以治民。其配享座次宜東西相向,以勾芒、祝融居左,風后、力牧居右。若其相貌、冠服年代遼遠,無從考證,不可妄定。當依古制以木為主,書曰“勾芒氏之神”“祝融氏之神”“風后氏之神”“力牧氏之神”。所謂十大名醫(yī),依文廟大儒從祀之例,列置兩廡,如此,尊卑先后之序,似為不紊。[4]1074
這年農(nóng)歷十月初十,集賢院、翰林院、太常禮儀院等官一起討論,最終議定:“三皇配享事理,合依禮部所擬,定為通例相應(yīng)。具呈照祥。”[4]1074至此,單從祭祀的基本禮制來看,三皇已經(jīng)跟普通所謂十大藥師區(qū)分開來,“三皇開天立極,澤流萬世”也算是三皇地位的客觀認識。此后在延祐四年正月,江州路申請增加祭祀物費,得到政府同意:“三皇并宣勝春秋二祭:每祭各元降中統(tǒng)鈔一定,今次添鈔一定,通作二定?!盵4]1076三皇與宣勝同等待遇。
另外,元初也命地方郡縣祭祀三皇:
元貞元年,初命郡縣通祀三皇,如宣圣釋奠禮。太皞伏羲氏以勾芒氏之神配,炎帝神農(nóng)氏以祝融氏之神配,軒轅黃帝氏以風后氏、力牧氏之神配。黃帝臣俞跗以下十人,姓名載于醫(yī)書者,從祀兩廡。有司歲春秋二季行事,而以醫(yī)師主之。[3]1902
由此,與前朝更進一步的是,由于元初中央政府的推動,元朝地方政府祭祀要比前代興盛。時至今日,民間“三皇爺”的稱呼依然流行。除此之外,對于作為宣圣的孔子的祭祀和尊崇,也比前代要突出。
依據(jù)以上分析,元朝遲至中葉已經(jīng)開始重視三皇五帝的祭祀。這從十四世紀初至三十年代形成的郊祀之親祀、攝祀制度亦可以看出。元代還有郊祀的三次親祀,分別為文宗至順元年(1330 年)十月,順帝至正三年十月和十五年十一月,攝祀也有五次。于是,有學(xué)者指出,即便是唐宋文治鼎盛時代,皇帝親祀也并不多見,并由此認為元朝對祭祀的重視①馬嘯林《元代國家祭祀研究》(南開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2012年)也認為,元后期出現(xiàn)三次親祀已屬不易,表明文宗、順帝對漢法有相當程度的遷就與踐行。。[5]這一立論可用于元朝蒙古傳統(tǒng)的本族祭祀以及祭天內(nèi)容上。如元朝對于太廟、火室燒飯、岳鎮(zhèn)海瀆、風師雨師的祭祀活動,特別是祭天活動很重視。忽必烈在1261 年、1275 年、1276 年有三次蒙古式的祭天活動。所以這一立論從宏觀來講基本上是沒有問題的,但從具體來講,似乎難以成立。且不說前面《元史·祭祀志》早早表達的那種遺憾甚至不滿,就說實際中對祭祀三皇五帝,元與前朝宋和后朝明清是有很大差距的。在元代相關(guān)的祭祀文獻中,大德六年(1302 年)三月的一次合祭在文獻中屢屢出現(xiàn),這次祭祀除了元代傳統(tǒng)的祭祀昊天、地袛 外還有五方帝(其中包含黃帝)。大德九年(1305),經(jīng)過中書、翰林、集賢、太常等官員四次大討論,郊祀制度終于確立下來。郊祀主要神位為:最上層有三位,分別是正位昊天上帝、皇地祇,配位有太祖成吉思汗;第二層九位,分別為五方帝(黑、白、青、黃、赤)以及大明、夜明、天皇大帝和北極。[6]113直至至大三年(1310年)才“五帝從享”。《元史·祭祀一》這樣記載:
本朝大德九年,中書圓議,止依《周禮》,祀昊天上帝。至大三年圓議,五帝從享,依前代通祭。[3]1785
這樣看來,從大德六年到八年配享祭祀五方帝,大德九年又回到以前,再到至大三年重新確立了祭天配享五方帝的做法。也就是說,元前期30年對黃帝是忽略的,更談不上重視。而被學(xué)者拿來作為依據(jù)的帝王郊祀親祀最早的一次已經(jīng)是1330年,也就是說元朝已經(jīng)處于后三十年的歷史。而且,自漢魏以來形成的黃帝陵祭②《史記·封禪書》又載:漢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漢武帝“北巡朔方,勒兵十萬。還,祭黃帝冢橋山,釋兵須如”。這應(yīng)是黃帝陵祭之先河。,終元一世,完全空白。
然而,金統(tǒng)治者的認識則更加膚淺。金宣宗貞祐四年二月,尚書省上奏曰:
遼東宣撫副使完顏海奴言,參議官王澮嘗言,“本朝紹高辛,黃帝之后也。昔漢祖陶唐,唐祖老子,皆為立廟。我朝迄今百年,不為黃帝立廟,無乃愧于漢、唐乎!”又云:“本朝初興,旗幟尚赤,其為火德明矣。主德之祀,闕而不講,亦非禮經(jīng)重祭祀之意。臣聞于澮者如此,乞朝廷議其事?!?/p>
宣宗詔問有司,已是禮部尚書、太子太保的張行信回奏曰:
按《始祖實錄》止稱自高麗而來,未聞出于高辛。今所據(jù)欲立黃帝廟,黃帝高辛之祖,借曰紹之,當為木德,今乃言火德,亦何謂也?況國初太祖有訓(xùn),因完顏部多尚白,又取金之不變,乃以大金為國號,未嘗議及德運。近章宗朝始集百僚議之,而以繼亡宋火行之絕,定為土德,以告宗廟而詔天下焉。顧澮所言特狂妄者耳。[7]2366-2367
金立國百余年未立黃帝廟,自然談不上尊祀黃帝。大金鐵騎輝煌一時而草草落幕,其局限性由此可見一斑。由此而言,元要比金明智得多。
然而,從以上分析來看,元朝皇帝對于三皇實為怠慢,因而失去了凝聚各族、文化認同的一大基礎(chǔ)。朱元璋振臂一呼“驅(qū)除胡虜”而應(yīng)者云集,既有大漢族主義的民族意識扭曲緣由,也有對民族分化政策的不滿和仇恨之因素,實質(zhì)起到了民族、文化認同被解構(gòu)的作用。
這里用如此多的筆墨來闡釋元朝的黃帝祭祀,目的是要說明,同為少數(shù)民族入主中原的王朝,而且是盛極一時的王朝,為什么元朝短命而滿清統(tǒng)治延續(xù)260余年。其中一個不能忽視的原因就是元朝對于民族文化認同的無意拆解——民族分化和對三皇五帝在構(gòu)建民族文化認同中的效力認識不足。元朝向心力、認同基礎(chǔ)得不到強力夯實,王朝因而很快土崩瓦解。相反,清朝則對黃帝崇祀不遺余力,因而建立起了一定的民族文化認同基礎(chǔ)。進入康雍乾盛世以后,民族沖突已是相當緩和,對于延續(xù)其統(tǒng)治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滿清統(tǒng)治者除了重視黃帝陵祭外,清代一方面承前朝之制,設(shè)黃帝神像于帝王廟中,皇帝多次親臨致祭,即為廟祭;歷代帝王廟祭,多由皇帝主祭,春秋兩次祭祀。
《清史稿·禮志》載:
順治初,(歷代帝王廟)建都城西阜成門內(nèi),南鄉(xiāng),正中景德崇圣殿,九楹,東西二廡各七楹,燎爐各一……屆日,大臣一人祭正殿,殿祀伏羲,神農(nóng),黃帝,少昊,顓頊,帝嚳,唐堯,虞舜,夏禹,商湯,周武王,漢高祖、光武,唐太宗,宋、遼、金太祖、世宗,元太祖、世祖,明太祖,凡廿一帝,祀以太牢。分獻官四人祭兩廡,廡祀風后、力牧、皋陶、夔、龍、伯益、伯夷、伊尹、傅說、周公旦、召公奭、太公望、召虎、方叔、張良、蕭何、曹參、陳平、周勃、鄧禹、馮異、諸葛亮、房玄齡、杜如晦、李靖、郭子儀、李晟、張巡、許遠、耶律赫嚕、曹彬、潘美、張浚、韓世忠、岳飛、尼瑪哈、斡里雅布、穆呼哩、巴延、徐達、劉基,凡功臣四十一,祀以少牢。[8]2525
先蠶,清初未列祀典??滴鯐r,立蠶舍豐澤園,始興蠶績。雍正十三年,河?xùn)|總督王士俊疏請祀先蠶,略言:“周禮鄭注上引房星,以馬神為蠶神。蠶、馬同出天駟,然天駟可云馬祖,實非蠶神?;茨献右Q經(jīng),黃帝元妃西陵氏始蠶,其制衣裳自此始。[8]2519
其行省所祭,惟乾隆五十九年,定浙江軒轅黃帝廟蠶神暨杭、嘉、湖屬蠶神祠,歲祭列入祀典,祭器視先農(nóng)。[8]2522
由此觀之,清代祭天時已不再以五帝從祀,而是將黃帝供奉于帝王廟中,與其他杰出帝王代表一同受祭,此時黃帝更多的是以歷史人物的形象出現(xiàn),甚至連黃帝元妃西陵氏以蠶神地位而納入其中。雍正帝即于二年(1724)親祭帝王廟,而乾隆帝更是于三年(1738)、二十九年(1764)、四十年(1775)、四十八年(1783)和五十年(1785)先后五次“親詣行禮如常儀”。
在清朝的國家祭祀中,還有一個現(xiàn)象值得注意。史載:
順治十四年,沿明制舉經(jīng)筵,祭先師孔子弘德殿??滴跏昀m(xù)舉,遣官告祭。二十四年,規(guī)建傳心殿,位文華殿東。正中祀皇師伏羲、神農(nóng)、軒轅,帝師堯、舜,王師禹、湯、文、武,南鄉(xiāng)。東周公,西孔子。祭器視帝王廟。歲御經(jīng)筵,前期遣大學(xué)士祗告。祭傳心殿自此始。[8]2532
自康熙十四年在傳心殿將孔子和黃帝一同祭祀以后,黃帝除了“先帝”身份之外,又增加了一個新的角色和形象,即“先師”形象。這也使得清王朝通過國家祭祀行為在極力構(gòu)建自三皇五帝以來延續(xù)至清朝皇帝的治統(tǒng)的同時,也開始注重以黃帝、孔子等為核心的道統(tǒng)體系的建構(gòu)。這樣,通過一脈相承的帝王譜系——治統(tǒng)建構(gòu),滿清統(tǒng)治者強化了統(tǒng)治的合法性、權(quán)威性;而黃帝等人先師形象的塑造——道統(tǒng)建構(gòu),滿清統(tǒng)治者增加了又一層權(quán)威保障。換言之,無論是從治統(tǒng)還是從道統(tǒng)上講,大清統(tǒng)治都是合法的。
清朝尊祀包括黃帝的三皇五帝,成為努力構(gòu)建以三皇五帝為中心的民族文化認同,借此將各族納入統(tǒng)一文化視域之內(nèi)(即便確實隱含著滿族作為主導(dǎo)者的地位),以形成較強的民族融合和民族凝聚力,維持長治久安的一統(tǒng)王朝。因此,圍繞三皇五帝的民族文化認同構(gòu)建便成為清朝統(tǒng)治達260余年的解釋之一。
但是,即便廟祭一如既往,黃帝的地位卻大為下降,特別是過分重視了黃帝的治統(tǒng)意義,卻忽視了黃帝作為民族先祖的文化意義。
在清代廟祭中,將黃帝供奉于帝王廟中(伏羲、神農(nóng)、黃帝三皇居于正中位置),與其他杰出帝王代表一同受祭,此時黃帝更多的是以歷史人物的形象出現(xiàn)。這有助于強化黃帝的真實性、歷史性,卻實際上大大降低了黃帝的人文始祖的文化地位。更致命的還有,康熙認為“歷代帝王廟崇祀者,每朝不過一二位,或廟饗其子而不及其父,或配饗其臣而不及其君,皆因書生妄論而定,甚未允當。況前代帝王曾為天下主,后世之人俱分屬臣子,而可輕肆議論,定其崇祀與不崇祀乎?今宋明諸儒,尚以其宜附孔廟奏請。前代帝王既無后裔,后之君天下者繼其統(tǒng)緒,即當崇其祀典?!盵9]由此,除了那些歷史上無惡不作的帝王外,其他帝王一律廟祀。乾隆帝曾評論說:“洪武之去遼、金而祀元世祖,猶有一統(tǒng)帝系之功。至嘉靖之去元世祖,則是狃于中外之見,而置一統(tǒng)帝系于不問矣。若順治初之入遼、金而去前五代,則爾時議禮諸臣亦未免有左袒之意。孰若我皇祖之大公至明,昭示千古,為一定不易之善舉哉!”[10]所以,乾隆皇帝更是將入祀的皇帝增加至一百八十八人。這樣,黃帝除了治統(tǒng)之源的意義外,似乎已無特別之處。
據(jù)現(xiàn)有資料表明,自道光三十年(1850)之后,清朝統(tǒng)治者有關(guān)黃帝的陵祭完全停頓。相反,陵祭黃帝卻被同盟會高度重視起來。1908 年重陽節(jié),同盟會成立四月之后,其分支陜西同盟會祭掃黃帝陵。四年后,1912年中華民國成立,3月,孫中山派人祭祀黃帝陵。
1908年同盟會黃帝陵祭文:
維黃帝紀元四千六百零五年九月重陽日,玄曾孫某某等謹以香花清酒牲肴之儀,敬獻于我皇祖軒轅黃帝之墓前而泣告曰:惟我皇祖,承天御世,鐘齊孕靈。乃圣乃神,允文允武。舉修六府,章明百物。翦蚩尤于涿鹿,戰(zhàn)炎帝于阪泉,揮斥八埏,疆理萬國。用是奠基中夏,綏服九州,聲教覃敷,訖于四海。凡有血氣,莫不尊親。自是以后,圣子神孫,歷世相承,堯舜以禪讓緝熙,湯武以征誅定亂。洎乎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皆能仰承遺緒,奮厥聲威,鎮(zhèn)撫百蠻,光宅九土。其間偶逢衰替,暫墮綱維,穢丑跳梁,蠻夷猾夏,然皆歷時未幾;族服厥辜,棄彼氈裘,襲我冠服。我民族屢蹶屢振,既仆復(fù)興,卒能重整金甌,澄清玉宇者,莫非我皇祖在天之靈,有以默相而祜啟之也。迨至前明甲申之歲,國運凌遲,建州虜夷,乘我喪亂,驅(qū)其胡騎,入我燕京,盜踞我神器,變亂我衣冠,侵占我版圖,奴役我民眾。神州到處,遍染腥膻,文化同胞,備受壓迫。剃發(fā)令下,雖圣裔猶莫逃,旗兵駐防,遍禹跡而皆滿。又無論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二百年之慘痛猶存,十八省奇恥未湔已也。且近年以來,歐美民族,對我環(huán)伺,各欲臠割大好河山,而滿清政府恣其荒淫,不恤國恥。殷憂之士,義憤填膺,近有執(zhí)義幟而起者,粵東如陸?zhàn)〇|、鄭士良、孫逸仙,湖南如馬福益、黃克強、唐才常,均矢志盟天,力圖恢復(fù)。某等生逢艱巨,何敢后人,乃集合同志,密籌方略,誓共驅(qū)除韃虜,光復(fù)故物,掃除專制政權(quán),建立共和國體,共赴國難,艱巨不辭,決不自私利祿,決不陷害同仁,本眾志成城之古訓(xùn),建九州復(fù)仇之義師。伏望我皇祖在天之靈,鑒此愚衷,威神扶祜,以紓民生之苦,以復(fù)漢族之業(yè)。某等不自量力,竭誠奉告,不勝惶愧煎灼,郁結(jié)悲禱之至。尚饗。[11]335
這對晚清統(tǒng)治者來講已經(jīng)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信號!晚清統(tǒng)治日趨忽視的東西恰恰成了它很快覆亡的重要推手之一。革命者結(jié)合近代民族主義思潮,將滿清硬生生地排除于華夏族譜之外,其產(chǎn)生的強大作用大概為以光宣為首的滿清貴族始料未及。
以黃帝為遠古中國各族群共同祖源的“先祖”(genealogical ancestrality)概念,再到后來記憶的層累之后,滿族曾經(jīng)不遺余力地將自己納入這一譜系之中,以圖治統(tǒng)、道統(tǒng)的合法性,最終求得長治久安。在中華歷史的長河中,域內(nèi)民族最終要層累地納入這一譜系都有歷史的必然性和現(xiàn)實的需要,比如匈奴、鮮卑、女真等等。滿清貴族統(tǒng)治的歷史是這一結(jié)論的最好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