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玉潔,任貴祥
(武漢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民報》是中國同盟會于1905年創(chuàng)刊的革命黨機關報,是革命派發(fā)表政見的喉舌與傳譯西學的載體。該刊以革命救國為核心,以樹立革命旗幟、闡釋革命宗旨、造就革命輿論、策應革命行動為目的,以觸發(fā)社會心理、培育國民素質為輔助,“所講的是中國民族前途的問題”[1]324。為順應時代潮流與宣揚革命理論,《民報》對近代西方的社會主義思潮進行了傳譯,以期用社會主義思想防范解決中國民生問題,構建了民生主義的革命理論?!睹駡蟆穼ι鐣髁x的譯介雖是乘勢而來,卻是無疾而終。盡管《民報》搶占了社會主義傳入中國的歷史先機,但資產(chǎn)階級革命黨人最終并未選擇也不可能選擇社會主義作為其指導理論,更沒有付諸實踐以達到救國救民的目的。
“社會需求決定了異質思想的翻譯定位和傳播模式,并進而影響了譯者的解讀方式?!盵2]220世紀初的中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救國的洪流壓過了新思想解放的潮頭,社會主義的聲浪只是作為救國浪潮的附和與漣漪存在。社會主義在中國既無生根的土壤也無發(fā)芽的動力,中國人對社會主義還處于接觸和學習階段,能從浩瀚渺茫的社會主義思潮中慧拾馬克思主義明珠的人少之又少,更談不上運用和結合社會主義以真切解決中國實際問題,社會主義在那時只能是一支獨奏曲,無法譜出具有中國特色的協(xié)奏曲。除去歷史時代的局限和階級立場的因素,《民報》對社會主義的譯介確實在20世紀初開拓了中國愛國志士的知識眼界,增強了對社會主義的關注熱度,擴大了社會主義在眾多西方思潮中的影響聲勢,推動了社會主義思想在中國早期傳入的歷史進程。
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社會面臨轉型的抉擇,處于大變局之下的中國思想界異?;钴S,呈現(xiàn)出思潮并涌、相互激蕩的態(tài)勢。社會主義作為眾多西方思潮中的一股,被譯介到中國并引起各方關注,《民報》也對其進行了介紹。為何一個資產(chǎn)階級革命政黨的機關刊物會對社會主義思想產(chǎn)生興趣并刊發(fā)文章呢?除去馬克思主義學說本身具備的科學性、真理性以及徹底的革命性富有感召力以外,筆者根據(jù)對《民報》譯介社會主義思想主要作者及其文章來源的分析,將主要原因歸納為以下幾點:
第一,歐美社會主義運動蓬勃發(fā)展,為中國革命黨人增添救國思路。歐美社會黨人在推進革命運動、領導工人罷工、爭取平等權利等解決社會不公問題上的影響力,深深感染著中國革命黨人。在當時,社會主義這種通過動員多數(shù)被壓迫群體去反抗少數(shù)壓迫者或是政府的主張被視為是進步的運動、革命的先兆,更符合中國革命實際。因此,作為革命機關刊物的《民報》自然要多加介紹這世界的潮流、救國的良藥——社會主義。
第二,日本社會主義學研規(guī)模日盛,為中國革命黨人樹立導向標桿。20世紀初,日本對社會主義的研究已經(jīng)進入繁盛期,專項的研究組織和宣傳刊物紛起林立,“差不多可以說是馬克思的時代”[3]193。作為中國留學生聚集地和革命策源地的日本是中國近代以來追趕的對象,日本學者的關注重點和研究成果是中國革命黨人進行學研的重要指向和第一手資料。日本學者又多具有較好的漢學基礎,研究視角更貼合中國思維,這種“基于古代傳統(tǒng)文化闡釋西方社會主義思想的筆觸”[4]406分外吸引既接受過傳統(tǒng)教育又接觸過西方新學,期望以新知剜痼疾達到救國圖強目標的中國革命青年。
第三,俄國社會黨組織掀革命高潮,為中國革命黨人提供參考借鑒。俄國社會黨所領導的工人罷工和武裝起義一呼百應,迫使沙皇答應人民請求、同意召開“杜馬”。這些成果讓革命處境頗為相似的中國革命黨人看到了希望、引起了共鳴?!睹駡蟆匪鞂⒂绊懚韲?905年革命的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思潮一并介紹給讀者,借以宣揚革命的必要性、闡明革命目標。
第四,清廷末年實行新政仿行立憲,給予中國革命黨人環(huán)境空間。清末開出“新政”藥方,讓“‘變’與‘新’的交織,構成了這一時期文化政策的動態(tài)表征”[5]359。科舉制度的廢除讓“出國留學被人視為日后入仕的終南捷徑”[6]26,留日學生人數(shù)從1901年的270余人到1905年已激增至8000余人[7]248-250,接觸和傳播社會主義思想的主體和受眾人數(shù)上升、范圍擴大、機率增加。鼓勵獎勵留學、創(chuàng)辦新式學堂、官方譯介書籍等有限的政治調整,為西方新學的傳入提供了相對寬松的外部環(huán)境。
《民報》譯介社會主義的重要因素在于革命黨領袖孫中山的開放性和前瞻性。早在同盟會成立以前,周游列國的孫中山就看到歐美資本主義社會國強民困、動亂紛起的局面已呈積重難返之勢。他認為造成歐美社會問題頻發(fā)的根源是由土地私有制所引發(fā)的貧富不均,而此時中國尚未出現(xiàn)金融寡頭,為防患于未然,“誠可舉政治革命、社會革命畢其功于一役”[1]289。孫中山在1903年與友人交談時就表明:“所詢社會主義,乃弟所極思不能須臾忘者。弟所主張在于平均地權,此為吾國今日可以切實施行之事”[1]228,并在1905年5月以“中國社會主義者”[1]273的身份走訪第二國際,希望獲取國際組織對中國革命的援助。在他看來,“社會主義中的最大問題,就是社會經(jīng)濟問題”[1]360,且以國計民生最為突出,故將民生主義視為社會主義的主旨要義,將平均地權作為民生主義的核心內容。為避免“社會主義”一詞英譯的混亂,孫中山遂用中國人民所熟知的“民生”來代替。日本又將民生主義直譯為社會主義,所以“社會主義”在那時的中國與“民生主義”常常相互替代出現(xiàn),成為了同盟會的革命綱領之一。
《民報》本就是“宣傳主義之木鐸”[8]287,是一份“以革命為惟一主義”“以使人真知革命為目的”[9]332的毫不避諱其主張和宗旨的革命報。既然民生主義已經(jīng)作為革命理論和救國綱領之一被大肆宣傳,那么在當時被視作它“本原”的社會主義,自然是革命支持者甚或是反對者加以關注和研究的對象?!睹駡蟆穼ι鐣髁x的譯介很大程度上是伴隨著與《新民叢報》的論戰(zhàn)展開的①,《民報》與《新民叢報》關于社會主義的論爭是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第一次以公開論戰(zhàn)的形式,把社會主義與國家的前途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4]570,571。所以,《民報》對社會主義的傳介不僅是出于構建和宣揚革命宗旨的需要,還在于刊物自身肩負著力辟邪說、澄明謬誤的職責。
《民報》雖“以振揚革命理論,開明三民主義為宗旨”[10]96,但“非徒以觸發(fā)社會之感情而已,必且導其知識,養(yǎng)其能力”[9]331,具有教化育人的職能。20世紀初,通過刊物來獲取西方新學是增強國民教育水平的重要方式,也是知識分子和普通民眾開拓視野、獲取新知的主要途徑。革命派認為國民之所以被質疑能力不足或被視為是弱民,主要是因為清政府的愚民政策和輿論鉗制,因為不知,所以不能。于是革命派加強了對西方新思潮的宣傳,選取了革命主體與中國民眾同樣處于弱勢地位的社會主義思潮重點宣介,希望讓這些“非常革新之學說,其理想輸灌于人心而化為常識,則其去實行也近”[1]289。借此培育國民能力、提升國民素質,為革命救國造勢。
革命黨人似乎總能在紛繁蕪雜的新思潮中找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舊影子,這是中國志士在救國圖存的熱切期盼下希望盡快將某種思想拿來所用的慣性思維。例如,革命派認為社會主義的精神追求和土地主張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內核相契合,與均貧富、井田制、天下大同等思想雖有區(qū)別但關聯(lián)密切。不同于“新瓶裝舊酒”之輩的革命派認為,若能將這飽含著傳統(tǒng)思想的主張賦予新的時代內涵并加以發(fā)揚,中國定能效仿歐美躋身強國之列。所以,革命黨人自身也有較為濃厚的求學情緒,加之他們大多都有留美、留日的求學經(jīng)歷,以其為主體作者的《民報》譯介社會主義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了。
《民報》(1905.11.26-1910.2.1)共發(fā)行26期正刊、1期號外和1期臨時增刊,總計256篇文章②。其中,共有19期報刊、34篇文章明確提及“社會主義”一詞。在這34篇文章中涉及土地、稅法、鐵路等民生問題的文章有10篇,涉及社會主義主要流派、代表人物、基本觀點和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的文章有18篇,兼論民生主義和國際共運史的文章有4篇,不相關文章2篇。由上可知,《民報》對社會主義的譯介主要圍繞社會經(jīng)濟與社會思潮兩大維度展開,對科學社會主義的若干重要理論和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等內容進行了較為深入的介紹。
《民報》對科學社會主義的認識是混淆的。孫中山曾言社會主義是“一種很繁博的科學”[1]327,署名太邱的作者也提到“社會主義,漸即于科學的研究者耶”[9]2731,但二人均未言明這門科學與馬克思之間的關系,也有將馬克思主義混同于社會主義的意味。只有朱執(zhí)信在《論社會革命當與政治革命并行》中提到“顧自馬爾克以來,學說皆變,漸趨實行,世稱科學的社會主義(Scientific Socialism),學者大率無致絕對非難”[9]667。這是《民報》唯一一次明確提出近乎“科學社會主義”的名詞,并說明了馬克思是科學社會主義的領軍人物,表明了科學社會主義在社會主義流派中的主流地位。
朱執(zhí)信、廖仲愷等作者從不同角度對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生平及學說進行了介紹,盡管在認知上有一定的偏差,但他們仍然捕捉到了科學社會主義的某些片段。例如,將《共產(chǎn)黨宣言》的發(fā)布視為是“入夢之夜已去,實行之日方來”[9]1037的標志,說明了實踐的、革命的馬克思主義與空想社會主義的區(qū)別;表明了“吾人之目的,一依顛覆現(xiàn)時一切之社會組織而達”[9]702,其手段“誠為階級戰(zhàn)爭”[9]558,政策以“制限私財及其使用之權”[9]594為主,但“不必凡國皆宜,要必善因其國情以為變”[9]225,闡明了一切從實際出發(fā)、實事求是的思想。
《民報》幾乎是最先將《共產(chǎn)黨宣言》十條改革措施較為完整和準確地譯介給中國讀者的刊物,它曾兩度翻譯這十條措施,并對累進稅和相續(xù)稅問題作了普及性的介紹。這是在日本學者福井準照最早系統(tǒng)介紹馬克思主義的著作《近世社會主義》等專著中也沒有涉及的內容,在一定程度上填補了當時對馬克思主義具體經(jīng)濟學說的研究空白?!睹駡蟆穼Α顿Y本論》的介紹雖不如《近世社會主義》詳細,但與其他刊物相比便是佼佼者。它強調在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下生產(chǎn)工具的革新和生產(chǎn)條件的改良是生產(chǎn)相對剩余價值的兩大助力,勞動工人依舊處于資本家的桎梏之中,試圖把資本主義剝削的秘密再次揭露于公眾視線之下,促進了剩余價值學說在中國的早期傳入。
《民報》對無政府主義的態(tài)度是曖昧的?!睹駡蟆纷g介社會主義的主體作者一方面出于救國的目的,對能迅速實踐革命活動的破壞主義頗感興趣,譯著了《巴枯寧傳》等傳記型文章;另一方面,又看到了無政府主義“有破壞而無建設”[9]335的缺陷,專著了“無政府主義之二派”“無政府主義與社會主義”“無政府黨與革命黨之說明”等說明型文章試圖劃清與無政府主義的界限。因此,《民報》對無政府主義的態(tài)度因譯介作者的不同而觀點各異,呈現(xiàn)出復雜、矛盾、反復的整體觀感。
廖仲愷、葉夏聲等作者對無政府主義的流派類別、代表人物、基本觀點、運動手段都進行了簡要介紹。他們認為無政府主義“使人民各得極端之自由為目的者也”[9]596,其有激進與平和之分,代表人物有巴枯寧、克魯泡特金、尼采等。廖仲愷在“無政府主義與社會主義”一文中介紹了兩種主義的區(qū)別,言明“社會主義所最厭惡者”為實行暗殺的無政府主義,“兩者之間真有黑暗與光明之別矣”[9]1382。文章還介紹了1872年第一國際在海牙大會上馬克思的社會主義與巴枯寧的無政府主義的分裂。
《民報》從多維視角談及了社會主義的發(fā)展歷程和流派分類,較為詳細地記錄了第一國際的成立和歷次大會召開的具體情況,扼要描述了第二國際從籌備階段到前六次大會召開的基本情況和會議重點。但是,由于原作者對第二國際的參會人數(shù)記錄錯誤、對大會認識不深,沒有意識到米勒蘭入閣事件的實質及其對第二國際造成的分化,導致部分信息傳譯錯誤。雖然《民報》對第二國際的介紹也是譯著并非原創(chuàng),但它是較早系統(tǒng)性介紹第二國際的中文刊物,實時性相對較強,而其他刊物介紹上述問題時角度略顯單一,內容也不夠充實,更熱衷于記述個別國家社會黨活動。相關譯著對第一國際的介紹較多,對第二國際大多只就單次大會進行過介紹。此外,《民報》曾專文著述社會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的關系并從多角度進行對比,其他刊物大多只在文中提及該問題即止。
第一,國家社會主義。馮自由在《民報》中介紹“國家民生主義(State Socialism),日人譯作國家社會主義”[9]567是德、日政府采用的效果頗佳的對內政策,其要旨“首在勿使關于公益之權利為一二私人所壟斷,而次第干涉之”[9]579,綱領為平均地權。朱執(zhí)信表明“吾輩所主張為國家社會主義”[9]667,并著重強調了土地、鐵路等自然壟斷事業(yè)收歸國有的政策。但這些作者卻回避了國家社會主義“常借社會改良勞動保護之名,以行摧陷有志者之實”[9]220的行徑,沒有認識到國家社會主義的本質,使其觀點有失偏頗。
第二,基督教社會主義?!睹駡蟆穼浇躺鐣髁x的介紹集中反映在廖仲愷的兩篇來自布利斯《社會主義手冊》的譯文。認為基督教社會主義“與麥喀氏英蓋爾等其觀察之點不無少為異同”[9]1029,即關注到了基督教社會主義與科學社會主義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但由于原作者將早期空想社會主義者莫爾、康帕內拉等人視作基督教社會主義者的先祖,認為基督教社會主義是為自由而戰(zhàn)的人道主義運動,是以向政府說教為主的最溫和的社會主義,導致廖仲愷的譯文帶有較為濃厚的宗教色彩,觀點矛盾。
第三,社會民主主義。廖仲愷提到“社會民主主義(Social Democracy)”[9]1036,其以“漸進而取建設的進化的政治的之有機體”[9]1038為目的。認為其活躍于第一國際解散至1880年,描述了德國社會民主主義者(德國社會民主黨)放逐無政府主義者約翰·莫斯特的情形。宋教仁提及了倍倍爾在第二國際提交的議案,說明了社會民主主義者將采用考茨基調和議案且不得與資本家政府為謀的情景,但沒有介紹社會民主主義的具體政策,也沒有注意到社會民主主義與科學社會主義的區(qū)別。
《民報》創(chuàng)刊以前,《江蘇》《浙江潮》《新民叢報》等刊物都對社會主義進行過介紹,內容主要涉及社會主義的緣起與定義、主張與流派、實行與實現(xiàn)以及各國社會黨的革命活動和選舉情況。但是,這些內容分散在不同時段、不同刊物的不同文章之中,多半以中短文形式出現(xiàn),介紹內容各有所重、詳細程度各有不同。多數(shù)刊物的出版時間較短,介紹社會主義的文章和作者較為有限,沒有引起較強的社會反響?!墩憬薄分豢辛?年左右,《新民叢報》雖刊發(fā)5年有余,但介紹社會主義的作者卻以梁啟超一人苦撐為主?!睹駡蟆吩谧g介社會主義的過程中基本保證了推廣時間的連續(xù)性、推介內容的多元性、推薦資源的豐富性和推銷手段的多樣性,主要承擔起了宣傳刊物對社會主義思想的傳播和研究工作?!睹駡蟆放c《新民叢報》關于社會革命的論爭不僅對20世紀初民主革命思想的傳播產(chǎn)生了積極作用,也成為了社會主義思想早期傳入中國的重要緣起和助力,豐富了對社會主義思想研討的內容與思路。
第一,關注度高、銷行甚廣。《民報》從籌辦之初就備受矚目,自發(fā)行以來更是“一紙風行,萬流爭誦”[11]337。首刊至少出版了5000份,到第7期發(fā)行以前已“銷行至萬千余份”[12]100。公開代派所增至51處,分銷點以日本為主,遍布港澳、南洋及歐美地區(qū)?!睹駡蟆匪荜P注度之高、發(fā)行數(shù)量之多和銷售地點之廣在客觀上促進了社會主義思想在中國的早期傳入。以日本的發(fā)行為例,除在公開代派所售賣以外,革命黨人還“每日提一大包往各學校發(fā)賣”[13]17,廣布于中國留學生之中。中國留日學生是最易于接受和傳播社會主義思想的群體之一,他們對《民報》譯介社會主義的關注和接納在相當程度上增進了思想傳播的影響力
正如宋教仁在《民報》創(chuàng)刊周年紀念大會上描述的那樣,“孫逸仙氏正演說社會主義,拍掌聲如雷”[14]304。這無疑是《民報》傳播社會主義的實況寫照。后來這篇演說詞發(fā)表在《民報》上引發(fā)了梁啟超的駁文攻擊,從另一側面增強了對社會主義的關注熱度與研究內容。此外,孫中山在給俄國《民意》報主編蘇濟洛夫斯基的回信中表明,“我沒有出版過您所說的《社會主義》報……我的同志們每月所出版的報紙,這里叫做《民報》”[1]323。雖然無法確定此處的《社會主義》報是否真為《民報》,但至少能說明《民報》對社會主義的譯介曾引起過一定的國際關注。
第二,連續(xù)發(fā)刊、較為系統(tǒng)?!睹駡蟆吩诔霭?年多的時間內共有67位作者發(fā)表256篇文章。其中,有19期《民報》刊載了13位作者撰寫或譯著的明確提及“社會主義”一詞的文章達34篇,期數(shù)占比67.9%,作者占比19.4%,文章占比13.3%,全刊提及社會主義的詞頻為240次(不計目錄和廣告)。正刊從創(chuàng)刊號到第12期,除第10期外,期期言社會主義,第4期集中刊發(fā)了4篇介紹社會主義的文章,這些是同時代其他宣介社會主義的刊物無法比擬的。
第三,內容多元、綜合性強。作為一份綜合性政論刊物,《民報》的精英寫作班底從經(jīng)濟、政治、法律等多元角度對社會主義的相關問題進行了敘述,篇幅以中長文為主,圖文并茂,內容詳細。文中不僅包含大量經(jīng)濟學原理和微分公式,還部分地囊括了當時介紹社會主義的專著和刊物所涉獵的話題。此外,《民報》也充分利用其欄目優(yōu)勢對社會主義思想進行介紹。例如,除采用正文和來稿的傳統(tǒng)形式外,也運用發(fā)布時評、連載小說、轉載文章、插入圖畫等方式充實宣介文本的內容、增添讀者的興趣。
第一,加強對社會主義經(jīng)濟問題的關注。《民報》較為注重對社會主義經(jīng)濟問題的譯介,具體分述了土地、鐵路等自然壟斷事業(yè)的國有化政策和土地單稅法的實行原因、方法、效果等問題,突出了稅法問題在社會主義經(jīng)濟研究中的重要性。盡管《民報》對社會主義的認知不太準確且不免以自身立場為出發(fā)點來制定或倡導解決方案,但在客觀上彌補了當時對社會主義經(jīng)濟問題關注不足的缺憾。
第二,加強對馬克思主義的關注。在《民報》明確提及“社會主義”一詞的34篇文章中,有10篇提及馬克思98次,占社會主義詞頻的38.4%。有6篇提及恩格斯11次,5篇提及階級斗爭14次,4篇提及《共產(chǎn)黨宣言》8次,3篇提及《資本論》4次,更是5次翻譯《共產(chǎn)黨宣言》的末句呼號。盡管各篇文章的音譯不盡相同,但高頻度、較細致的譯介足以說明《民報》對馬克思及其學說的關注度之高。此外,宋教仁對《共產(chǎn)黨宣言》和階級斗爭名詞的正確譯介是多在專著出現(xiàn)而少被刊物提及的內容,《民報》正是集兩家之長對馬克思主義進行了初步傳播。
第三,加強對社會主義階段論的關注。雖然作者們各自倡導的社會主義內涵不盡相同,但基本表達了社會主義的實現(xiàn)是有秩序、分階段而至的。例如,廖仲愷將《共產(chǎn)黨宣言》的發(fā)布視為社會主義從空想變?yōu)楝F(xiàn)實的標志,說明了社會主義既不是“華嚴界之類”[15]70的空想也并非一蹴而就,具有進步意義。朱執(zhí)信和胡漢民也提到了社會主義與“純粹共產(chǎn)主義”[9]667“極端社會主義”[9]1819的區(qū)別。
近代中國,西方新學的傳入從“傳播之始就不是學理上的研究,而是救亡運動的客觀需要”[16]5。當新知新學淪為救國工具而不是作為影響人們生活方式和行為方法的指導思想傳播時,傳播主體和受眾對這種思想既不需要有追根溯源的深入理解,也不必對人們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進行改造。那么,這種新知新學便不能逃離中體西用的窠臼,便難以真正深入人心、形成信仰、變成力量,對新思想的學習就無法從自發(fā)上升到自覺,對新理論的呼號就無法從宣傳輿論上升為行動綱領。資產(chǎn)階級革命黨人在譯介社會主義的過程中難以逃離理論認識偏差、宣傳重心偏頗和實際成效偏低的囹圄。
學說的定義與內涵直接影響讀者的認知與理解,讀者理解程度的高低與傳播內容的正確性和有效性直接相關。作為解決中國問題的社會主義,民生主義在其孕育階段就帶有選取性的特征。
第一,概念的選取性。雖然孫中山明知社會主義不僅是解決社會經(jīng)濟問題的基本主張,也是指導社會革命運動的理論支柱,但由于當時中國尚不具備實行歐美社會革命的條件,所以他在構建民生主義時僅就社會主義的經(jīng)濟理論進行了改造,這就縮小了社會主義思想的理論范疇。此外,他將土地私有制視為引發(fā)中、西社會問題的根源和通病,將土地國有政策作為民生主義的思想內核,這就又將社會主義的經(jīng)濟范疇縮小到以土地問題為核心的層面,使社會主義嚴重“縮水”。
第二,內容的選取性?!睹駡蟆纷g介社會主義的內容一部分是受孫中山的囑托所作,一部分是對《新民叢報》的強力回擊,一部分是由主編的轉載而發(fā),一部分是靠投稿作者的選取決定。上述因素既豐富了稿件內容的多樣性,也為其劃定了大致范圍。作者們依據(jù)個人興趣及自身所長選取社會主義的部分內容進行引介,由于介紹角度的不同和理解認知的局限,文章觀點不僅各有所重,也難免駁雜紛亂,在帶有一定主觀感情色彩的同時也模糊了社會主義各流派之間的界限。
一是因譯著文本的來源不同,導致文章觀點錯漏混亂。由于原作者分屬不同的社會流派,觀點各異且不乏錯漏,譯著者難免“一錯再錯”,降低了讀者的可讀性和理解力。例如,廖仲愷譯著的《社會主義史大綱》和《無政府主義與社會主義》本應是普及社會主義思想最切中要害的教科書,但由于原作者布利斯是基督教社會主義者,其思想基礎是一種 “把空想社會主義的主張同原始基督教教義調和起來”[17]37的觀點,在馬克思看來這“只不過是僧侶用來使貴族的怨憤神圣化的圣水罷了”[18]425。
二是因譯著作者的興趣不同,導致文章觀點顧此失彼。作者尚未認清或并不在意社會主義各流派間的根本區(qū)別與思想本質,為突出介紹文本的某一側面而弱化或忽略其他層面,缺乏一分為二的辯證唯物主義精神?!睹駡蟆返牟糠肿髡叱珜嵭匈滤果準絿疑鐣髁x,這實際上是一種漸進式資產(chǎn)階級改良思想,其國有化措施被恩格斯稱為是“一種冒牌的社會主義”,具有“某些奴才氣”[19]665。
三是因讀者缺乏理性認識,導致文章觀點遭到誤讀。作者為與讀者形成共鳴,意識到“利用舊思想以推行新思想最妙”[20]530。因此,不少作者在文中將井田制與土地國有連同提及,以此論證社會主義在中國具備實行的基礎。雖然作者言明了二者并非同物,但仍引起了誤讀。例如,黃興仍“謂以井田為社會主義之象征”[21]36。
第一,重在革命。社會主義始終不是《民報》的宣傳重點。《民報》創(chuàng)刊的宗旨就是要為革命輿論造勢、輔助革命活動開展,所以極具調動性和已經(jīng)符合社會心理預期的民族主義自然成為了《民報》宣傳的重頭戲,民生主義這種富有預見性的革新理論則以教育為主。此外,《民報》對無政府主義和虛無主義的宣傳也分散了對社會主義的關注。例如,《民報》共在33篇文章中明確提及“無政府”一詞259次、“虛無”一詞89次(均不計目錄和廣告),還曾發(fā)布一期臨時增刊專言革命、充滿種族色彩的討滿檄文。
第二,重在實踐?!睹駡蟆纷g介社會主義思想的頻率降低、渲染力下降。由于革命黨人活動重心南移且偏向革命實踐活動,無暇顧及革命報刊的定期出版與自身經(jīng)營,《民報》于第13期到第14期、第19期到第21期兩度中斷刊載明確提及社會主義的文章。章太炎任主編后,極力提倡國學國粹,刊載不少唯心主義的文章,逐漸弱化對社會主義的譯介工作。陶成章代理主編后即表明《民報》今后將重點宣傳“民族主義,期于激動感情不入空漠”[9]3124,勿以社會主義的“空言相慰藉”,宣傳重心從“文學鼓吹”向“武力實行”[9]3881轉移。
第一,傳播效果受限。傳播內容的清晰度和連續(xù)性是影響傳播效果強弱的重要因素,對傳播內容的間斷式介紹不僅不利于讀者接受完整的思想主張,也降低了傳播內容的關注熱度。《民報》對社會主義的譯介具有隨機性、跳躍性的特點,它在用詞上兼用民生主義、社會主義和國家社會主義三種名詞,易于擾亂讀者視線、造成思維混亂?!睹駡蟆返膬善诵鸟g文“告非難民生主義”和“土地國有與財政”篇幅均在3萬字以上,讀者很有可能未讀完全文或只理解文中的部分觀點便就此作罷。
第二,接受程度不高?!睹駡蟆纷g介社會主義的受眾以知識分子群體為主,對社會大眾特別是下層民眾的感染力相對有限,最終未能讓社會主義思想在中國廣泛傳播。《民報》譯介社會主義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希望借助西方社會主義思想預防中國社會出現(xiàn)貧富懸殊的民生問題,這在梁啟超等改良派看來只是“杞人之憂”,并不符合中國實情;在革命黨人看來也多是限于理論的空談,并不能即刻收見革命效果和社會反饋;在民眾看來,將其視為民族主義的附屬品,尚不具備接受社會主義的心理基礎。
“不成熟的理論,是同不成熟的資本主義生產(chǎn)狀況、不成熟的階級狀況相適應的?!盵19]645年輕的中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黨人在熱切尋求救國救民良方的同時,希望通過吸取西方社會主義的養(yǎng)分來充盈自己的革命理論,將社會問題防患于未然,以此跨越歐美社會貧富懸隔的“卡夫丁峽谷”,這就決定了他們在《民報》中譯介的是“自助餐”式的社會主義:推崇以階級斗爭推翻封建專制制度、以階級調和實現(xiàn)社會經(jīng)濟改良;主張借鑒國家社會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經(jīng)濟學說中的國有化成分;認同社會主義的國家建設觀,反對無政府主義的國家毀滅觀,表達了對個人利益與未來社會的美好訴求。
20世紀初的中國,“翻譯來源、內容的完整、譯文的忠實等思想本體信息都不是最受關注的,譯入語的社會歷史文化語境以及譯者的選擇和闡釋方式才是真正影響思想傳播的重要因素”[2]2。雖然《民報》對社會主義的譯介并不準確且揉雜紛亂,在理論方面不但缺乏創(chuàng)造性的活動,而且對西方十七八世紀啟蒙學者的著作和十九世紀中葉的主要思想家的著作也都沒有系統(tǒng)的介紹。但置身于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下,在社會主義思想自身不斷發(fā)展嬗變的過程中,資產(chǎn)階級革命黨人至少初步萌發(fā)了讓社會主義“中國化”的思維意識,或多或少地讓中國民眾接受了一次社會主義思想的早期啟蒙,對社會主義思想在中國的早期傳入起到重要的推動作用,因此對他們譯介的準確程度也不必太過苛責?!睹駡蟆穼ι鐣髁x的譯介比專著不足比刊物有余,對中國社會思潮發(fā)展進步的影響不可小視:它猶如沉沉深夜中的金雞報曉,成為中國思想界傳播馬克思主義的先聲;其播撒新思想的陽光雨露,陶冶沐浴了一代追求進步的中國人,包括早期中國共產(chǎn)黨人,為共產(chǎn)主義知識分子傳播馬克思主義提供了借鑒;其對三民主義的大力宣揚,為此后孫中山確立新三民主義奠定了基礎。
注釋:
①在《民報》明確提及“社會主義”一詞的34篇文章中,有24篇出自于與《新民叢報》的辯論期(《民報》第4期至第17期)。
②《說林》《桑澥遺徵》均以1篇計算,“談叢”類系列性文章按篇名分別以1篇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