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珍
關(guān)鍵詞 《麥秀兩歧》 大梁新翻體 溯源
《麥秀兩歧》作爲樂曲在玄宗安史之亂以前就已經(jīng)在社會上流行,五代初出現(xiàn)和凝所填雜言體《麥秀兩歧》詞作,同時期飲筵還流行傳唱‘大梁新翻’詞調(diào)《麥秀兩歧》,其歌詞、體式均與和凝詞不同。這些情況意味著唐末五代初已經(jīng)有了成熟的《麥秀兩歧》詞調(diào)。後世對該詞調(diào)討論得不多,清代《欽定詞譜》在和凝詞《麥秀兩歧》題下注云‘僅一體’、‘唐教坊曲’、‘無他首可?!?。〔一〕現(xiàn)代學者任二北《教坊記箋訂》在《麥秀兩歧》下注明爲‘詞’,又指出該曲五代時‘蜀中曾用作戲曲’?!捕潮疚臄M討論詞調(diào)《麥秀兩歧》‘大梁新翻’體的體式、歌詞等問題,以及詞調(diào)《麥秀兩歧》的起源問題。是爲‘二題’。
《太平廣記·王氏見聞》‘封舜卿’條云:
朱梁封舜卿文詞特異,才地兼優(yōu)。恃其聰俊,率多輕薄。梁祖使聘於蜀。時歧梁眥睚,關(guān)路不通。遂溯漢江而上,路出全(原注:‘明鈔本“全”作“金”,下同?!?州。土人全宗朝爲帥。封至州,宗朝致筵於公署。封素輕其山州,多所傲睨。全之人莫敢不奉之。及執(zhí)斝索令,曰‘麥秀兩歧’。伶人愕然相顧,未嘗聞之。且以他曲相同者代之。封擺頭曰:‘不可?!衷弧溞銉善纭?,復(fù)無以措手。主人恥而復(fù)惡,杖其樂將。停盞移時。逡巡,盞在手,又曰:‘麥秀兩歧。’既不獲之,呼伶人前曰:‘汝雖是山民,亦合聞大朝音律乎?’全人大以爲恥。次至漢中,伶人已知全州事,憂之。及飲會,又曰‘麥秀兩歧’。亦如全之筵,三呼不能應(yīng)。有樂將王新殿前曰:‘略乞侍郎唱一遍?!獬幢?,已入樂工之指下矣。由是大喜,吹此曲,訖席不易之。其樂工白帥曰:‘此是大梁新翻,西蜀亦未嘗有之?!垖懽V一本,急遞入蜀,具言經(jīng)過二州事。洎封至蜀,置設(shè),弄參軍後,長吹《麥秀兩歧》於殿前。施芟麥之具,引數(shù)十輩貧兒,襤褸衣裳,攜男抱女,挈筐籠而拾麥。仍合聲唱,其詞淒楚,及其貧苦之意,不喜人聞。封顧之,面如土色,卒無一詞。慚恨而返,乃復(fù)命。歷梁、漢、安康等道,不敢更言‘兩歧’字。蜀人嗤之。〔三〕
該條敘述封舜卿出使蜀中,途中每有燕飲,則索要《麥秀兩歧》送酒。樂工不能,封羞辱之。樂工請求封氏示範演唱,並應(yīng)聲記下曲譜,急遞入蜀。封至蜀,宴飲,樂工藉演唱《麥秀兩歧》的機會反諷封氏。封大窘。其中涉及詞調(diào)《麥秀兩歧》的一種異體:‘大梁新翻’體。該則故事又見明胡震亨《唐音癸籤》引《唐摭言》:
《摭言》載朱梁封舜卿使蜀,好唱《麥秀兩歧》事,亦不言何調(diào)?!菜摹?/p>
所記與《王氏見聞》同。任二北指出今本《唐摭言》無該條〔五〕,當爲佚文?!段木魄逶挕芬灿蓄愃朴涊d:
唐封舜臣性輕佻。德宗時使湖南,道經(jīng)金州,守張樂燕之。執(zhí)杯索《麥秀兩歧》曲,樂工不能。封謂樂工曰:‘汝山民亦合聞大朝音律?!貭懻葮饭ぁ?fù)行酒,封又索此曲。樂工前乞侍郎舉一遍。封爲唱徹,眾已盡記。於是終席動此曲。封既行,守密寫曲譜,言封燕席事,郵筒中送與潭州牧。封至潭,牧亦張樂燕之。倡優(yōu)作襤褸數(shù)婦人,抱男女筐筥,歌《麥秀兩歧》之曲,敘其拾麥勤苦之由。封面如死灰。歸過金州,不復(fù)言矣?!擦?/p>
內(nèi)容較《王氏見聞》簡略,且云封舜臣唐德宗時使湖南,與前兩書朱梁封舜卿使蜀之説不同。唐德宗和朱梁,時間相差百餘年,孰是孰非,關(guān)係到‘新翻’詞調(diào)《麥秀兩歧》産生於何時的問題,必須予以辨明。以下結(jié)合《王氏見聞》、《文酒清話》所涉人物、出使綫路和撰著背景等三方面情況來判斷時間問題。
首先,封舜卿、封舜臣其人。封舜卿,字贊聖,渤海蓨縣人(《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僖宗中和四年前登進士第(《金石苑·唐張禕南龕題名記》》),光啟三年爲禮院博士,在巴南(《舊唐書·殷盈孫傳》)。昭宗遷洛時爲中書舍人,哀帝天祐元年爲戶部郎中知制誥(《舊唐書·哀帝紀》)。仕梁,爲吏部侍郎知貢舉。開平三年奉使幽州,復(fù)命之日,入爲翰林學士。同光初致仕(《北夢瑣言》卷一九)?!段宕贰酚袀?。其仕履與《王氏見聞》的故事情節(jié)吻合。封舜臣,史無其人。任二北《唐戲弄》‘麥秀兩歧’條曾討論過這兩個人物,指出,封舜卿其人信而有徵,封舜臣史無其人。主張取《王氏見聞》朱梁封舜卿使蜀之説。〔七〕
其次,兩書所記出使綫路?!锻跏弦娐劇酚浿炝悍馑辞涫故?,去程依次爲‘溯漢江而上’、‘路出金州’、‘次至漢中’、‘至蜀’?;爻桃来螤憽畾v梁(漢中)、漢、安康(即金州)等道’。按:《舊唐書·地理志》山南西道金州,州治西城縣(今陝西安康縣)。封舜卿自開封使蜀,溯漢江而上,路出金州。歸途歷梁、漢、安康,仍然取道金州。從地理上説,開封至成都,既可取道關(guān)中,也可取道漢中。鑒於當時‘歧梁眥睚,關(guān)路不通’,封氏取道漢中,走的是一條正常的綫路。《文酒清話》記封舜臣德宗時使湖南,綫路爲‘道經(jīng)金州’、‘至潭’,回程‘歸過金州’。封氏自長安使湖南,應(yīng)該由襄陽南下,繞道金州(即安康)不合常理。
第三,《王氏見聞》、《文酒清話》撰著背景。《王氏見聞》,《通志·藝文略》解題云‘晉王仁裕撰,記前蜀事?!舶恕酬惿芯衔膩K據(jù)以認爲該書‘撰成於後晉時,內(nèi)容則多記前蜀王氏政權(quán)時朝野事跡?!簿拧惩跞试?,唐末五代時人,歷仕前蜀、後唐、後晉、後漢。以文辭知名,性曉音律?!段宕贰酚袀?。該著以‘見聞’爲名,所記又多爲‘前蜀事’,當是作者仕前蜀期間所親見親聞?wù)?,其真實性、可信性程度高。該著今佚,《太平廣記》等有選録?!段木魄逶挕?,柴劍虹指出,其作者不詳,歷代史志、目録學著作無著録。今存金刻本《新雕文酒清話》殘本,原藏俄羅斯聖彼德堡東方研究所分所(現(xiàn)收入《續(xù)修四庫全書》)。俄藏本僅存卷五到卷九,計約三十九條,字跡模糊,每頁中間部分嚴重破損。此外尚有他書引用者若干。該書記載南北朝到唐五代、北宋初期的趣聞軼事,‘書中人物故事往往見於唐五代及北宋人的筆記之中’,是一部‘彙編’性質(zhì)的著作,成書於北宋後期。根據(jù)其成書年代和彙編性質(zhì),《文酒清話》所記《麥秀兩歧》故事當抄撮自《王氏見聞》或《唐摭言》。爲了標新立異,抄撮時又有所改竄增刪,以致各種細節(jié)多相捍格。不過其中記敘音樂部分,與《王氏見聞》倒是高度一致,是可以採信的。
綜上所述,《文酒清話》封舜臣德宗時使湖南之説不可信?!锻跏弦娐劇分炝悍馑辞涫故裰h信而有徴。據(jù)《王氏見聞》,封舜卿出使沿途所歌《麥秀兩歧》爲‘大梁新翻’曲,當時和凝詞已經(jīng)流行社會,而云‘新翻’,説明它與和凝詞的體式不同。‘大梁新翻’曲的體式特點如下:
(及飲會,封氏索《麥秀兩歧》。)樂將王新殿前曰:‘略乞侍郎唱一遍?!獬幢椋讶霕饭ぶ赶乱?。由是大喜,吹此曲,訖席不易之。其樂工白帥曰:‘此是大梁新翻,西蜀亦未嘗有之。’請寫譜一本,急遞入蜀。
復(fù)行酒,封又索此曲。樂工前乞侍郎舉一遍。封爲唱徹。
樂工請求封氏唱《麥秀兩歧》,用了‘唱一遍’、‘舉一遍’這個説法?!椤拼鷺非淖钚〗Y(jié)構(gòu)單位,同‘段’、‘解’。如《通典》‘樂七’:‘立部伎內(nèi)《破陣樂》五十二遍,修入雅樂,只有兩遍,名《七德》。立部伎內(nèi)《慶善樂》五十遍,修入雅樂,只有一遍,名《九功》?!渡显琛范椋袢胙艠?,一無所減?!惨灰弧场槐椤?、‘舉一遍’,摘取樂曲中的‘一遍’歌唱。從樂曲中摘取一遍音樂出來單獨表演,此爲唐宋常俗,如陳陶《西川坐上聽金五雲(yún)唱歌》云:‘願持巵酒更唱歌,歌是伊州第三遍’,這是摘取《伊州》的第三遍歌以送酒。當樂工請求封氏‘唱一遍’時,封氏應(yīng)其請求,‘爲唱徹’。唐宋樂曲凡有多遍者,每遍均有專門的名稱?!畯亍?,唐代樂曲段落的名稱,通常位於樂曲尾部。郭茂倩《樂府詩集》‘近代曲辭’中有兩支含有‘徹’遍的樂曲,其‘徹’遍的結(jié)構(gòu)位置及其歌詞如下。《水調(diào)》:
歌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
入破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徹。
‘徹’處於入破的末尾位置,其歌詞是:
閨燭無人影,羅屏有夢魂。近來音耗絶,終日望君門。
《大和》:
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徹。
‘徹’處於末尾位置,歌詞是:
我皇膺運太平年,四海朝宗會百川。自古幾多明聖主,不如今帝勝堯天?!惨欢?/p>
‘徹’遍經(jīng)常被摘取出來單獨演唱,如元稹《連昌宮詞》:‘飛上九天歌一聲,二十五郎吹管逐。逡巡大遍涼州徹,色色龜茲轟録續(xù)?!@是單獨演唱《涼州》的‘徹’遍。又如王建《霓裳詞十首》之二‘一時跪拜霓裳徹’,這是單獨演唱《霓裳羽衣》的‘徹’遍。説明‘徹’遍音樂深受時人喜愛,是適合於摘遍演唱的樂段?!鉅懗獜亍?,即封氏唱了《麥秀兩歧》的‘徹’這一遍。需要注意的是:封氏‘唱徹’時,樂工應(yīng)聲記下了曲譜,‘吹此曲,訖席不易之’,又有急遞入蜀之説。這就表明,此次封氏出使,沿途歌以送酒的皆是《麥秀兩歧》的‘徹’遍。
任二北曾認爲,《王氏見聞》、《文酒清話》所記載的《麥秀兩歧》表演是‘歌劇’,主要理由是‘有歌與演’?!惨蝗彻P者不贊成這種看法。根據(jù)‘執(zhí)斝索令,曰“麥秀兩歧”’、‘執(zhí)杯索《麥秀兩歧》曲’等語,該曲應(yīng)該是用於席間送酒的酒令曲。整個事件中唱的都是這支曲子,音樂沒有改變,音樂的性質(zhì)也沒有改變。筆記敘述蜀中樂工表演,有‘挈筐籠而拾麥,仍合聲唱’等語,應(yīng)爲載歌載舞。載歌載舞的演唱形式符合飲筵送酒習俗,如王灼《戲王和先張齊望》‘新翻歌舞動飛觥’〔一四〕。所以筆者認爲,封氏出使,飲筵所歌《麥秀兩歧》即便有舞,也不妨礙該曲的詞樂屬性。
封氏所歌《麥秀兩歧》的歌詞體式,我們可以根據(jù)《樂府詩集》所載《水調(diào)》、《大和》歌詞來推知?!端{(diào)》、《大和》歌詞是不同的兩體:五言四句和七言四句。那麼《麥秀兩歧》‘徹’遍是其中的哪一體呢?封氏出使,沿途歌《麥秀兩歧》多次,就歌詞的抒情色彩而言,封氏自歌和蜀中樂工所歌最清楚:封氏所歌爲歡娛之詞,蜀中樂工所歌爲愁苦之音。就歌詞文本而言,僅蜀中樂工所歌之詞有綫索可循:
長吹《麥秀兩歧》於殿前。施芟麥之具,引數(shù)十輩貧兒,襤褸衣裳,攜男抱女,挈筐籠而拾麥。仍合聲唱,其詞淒楚,及其貧苦之意,不喜人聞。
我們把這段記載和白居易的諷喻詩《觀刈麥》比較一下:
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漿。相隨餉田去,丁壯在南岡。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復(fù)有貧婦人,抱子在其傍。右手秉遺穗,左臂懸敝筐。聽其相顧言,聞?wù)郀懕瘋<姨镙敹惐M,拾此充饑腸。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nóng)桑。吏祿三百石,歳晏有餘糧。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一五〕
顯而易見,蜀中樂工的演唱情景與白詩‘詠貧婦’一段極爲肖似:‘復(fù)有貧婦人,抱子在其傍。右手秉遺穗,左臂懸敝筐。聽其相顧言,聞?wù)郀懕瘋<姨镙敹惐M,拾此充饑腸?!瘬?jù)此筆者認爲,樂工所歌之詞必然取自白詩該段文字。首先,白居易《觀刈麥》描寫麥收時節(jié)田間景象,切合《麥秀兩歧》本事本旨(詳下文),適宜用爲該曲歌詞。其次,唐宋時人往往選取著名詩人作品入樂歌唱,詩人也每每以此爲榮,此乃一時風氣、詞林韻事。樂工取用白詩入樂歌唱,乃時代風尚驅(qū)使,合情合理。第三,只有白居易‘詠貧婦’才可以巧妙地滿足蜀中樂工的特殊目的。在此之前,各地樂工因不知《麥秀兩歧》曲而倍受封氏羞辱,得到樂譜的蜀中樂工自然想俟機反擊。飲筵唱曲是他們反擊的最好機會。由於雙方地位懸殊,禮法之下,不容樂工對封氏當面直斥,而只能暗諷和隱諭。白居易《觀刈麥》恰好可以滿足這種要求?!队^刈麥》是一首諷諭詩,詩歌因事立題,以‘美刺興比’爲宗旨,採用‘卒章顯其志’的章法結(jié)構(gòu)。詩歌前面部分描寫麥收場景,屬於客觀敘事,不含特殊的諷諭意義。結(jié)尾筆鋒陡轉(zhuǎn),揭示諷諭主旨:‘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nóng)桑。吏祿三百石,歳晏有餘糧?!@種藝術(shù)結(jié)構(gòu)正好符合樂工的要求:以白居易詩歌的知名度,樂工只須歌唱原詩敘述貧婦拾麥的詩句,聽者自然會聯(lián)想到結(jié)尾的諷諭之辭。爲了強化歌詞取自白居易《觀刈麥》,樂工甚至在人物、道具、場景、化妝等環(huán)節(jié)上一一比照白詩,以加強暗示性。封氏聽歌,果然‘面如土色,卒無一詞。慚恨而返’,‘不敢更言“兩歧”字’。一般來説,敘述貧婦人拾麥充飢,表達的是同情,不至於讓聽者把歌詞與自己的惡德相聯(lián)係,産生如此強烈的難堪,以至於不敢更聽《麥秀兩歧》之歌。這種反應(yīng)顯然來自《觀刈麥》詩的‘美刺興比’之旨。所以筆者認爲,蜀中樂工所歌《麥秀兩歧》之歌詞非白居易《觀刈麥》詩莫屬。
白氏‘詠貧婦’一段總共八句,這八句都有可能作爲《麥秀兩歧》的歌詞。因‘徹’遍音樂只配四句歌詞,所以樂工當對以上詩句做些剪裁以就章曲。如果八句皆用,就需要將音樂重復(fù)一次,形成上下兩片的結(jié)構(gòu)?!畯亍楦柙~或五言四句,或七言四句,白詩是五言,所以蜀中樂工所歌《麥秀兩歧》‘徹’遍是五言四句體,或單片,或雙片,押平聲韻。
和凝所填《麥秀兩歧》調(diào)是雜言體,雙調(diào)六十四字,前後段各七句,六仄韻?!罅盒路尔溞銉善纭窢懳逖运木?,平聲韻。所以它是與和凝詞不同的另一體。
所謂麥秀兩歧,即小麥一莖兩穗,本來只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因爲少見,在古代中國被視爲祥瑞的象徵?!顿Y治通鑑》光武紀‘麥秀兩歧’胡三省注云:‘麥率一莖一穗,罕有兩歧者,故以爲瑞?!惨涣匙钤缫源藸懕憩F(xiàn)對象的作品可追溯到東漢童謡?!稏|觀漢記》載:張堪爲漁陽太守,有惠政。開治稻田八千餘頃,教民種作,百姓以殷富。童謡歌曰:‘桑無附枝,麥穗兩歧。張君爲政,樂不可支?!惨黄摺硰埧?,字君游,南陽人(今河南南陽),東漢光武時爲蜀郡太守、漁陽太守?!夺釢h書》本傳、《水經(jīng)注》卷十四載該童謡,‘麥穗兩歧’作‘麥秀兩歧’。宋郭茂倩《樂府詩集》‘雜歌謡辭’收錄該童謡,擬名《張君歌》?!惨话恕硠⒒度瘥滍灐沸蛟u論云:‘漢謡以麥穗兩歧歌其太守之美政?!惨痪拧橙味敝赋?,漢謡的‘原始聲情爲歌頌祥瑞’??梢娒理?、歡娛是漢謡《張君歌》的聲情特點。
最早以‘麥秀兩歧’爲素材的音樂作品出現(xiàn)在唐代。崔令欽《教坊記》中有曲名《麥秀兩歧》。崔令欽,唐代玄宗、肅宗時人。據(jù)崔氏自序,《教坊記》作於安史亂中?!捕弧橙味薄督谭挥浌{訂弁言》考書中曲名的創(chuàng)始時間云:‘早則六朝,晚則盛唐?!捕场尔溞銉善纭非灰娗俺涊d,可以斷定是唐人新創(chuàng)的作品,創(chuàng)作時間不晚於玄宗朝。
《麥秀兩歧》屬於《教坊記》‘曲名’中的樂曲,《教坊記》所記樂曲分爲‘曲名’和‘大曲名’兩種,可見《麥秀兩歧》不是大曲?!督谭挥洝贰偣舶倨呤N支樂曲,它們可以總分爲兩個大類:學術(shù)界認爲,從‘南歌子’開始,以下的六十餘支樂曲,其名稱上帶有‘子’字。這部分樂曲的性質(zhì)爲‘子曲’、‘曲子’,也就是摘遍曲,這是一類。六十餘支子曲以外的樂曲,學術(shù)界一般認爲是次曲和小曲。如任二北説,‘曲名’是‘指次曲、小曲或雜曲之名,均有別於大曲’〔二三〕。按唐人對樂曲的分類,如果以樂曲規(guī)模的大小爲標準,有大曲、次曲、小曲之分。如《唐六典》云:‘太樂署教樂,雅樂:大曲三十日成,小曲二十日。清樂:大曲六十日,大文曲三十日,小曲十日。燕樂:西涼、龜茲、疏勒、安國、天竺、高昌,大曲各三十日,次曲各二十日,小曲各十日,高麗、康國一曲?!捕摹橙绻运鶎贅凡繝憳藴剩须s曲之分。如杜佑《通典》‘樂六’標目爲:‘清樂、坐立部伎、四方樂、散樂、前代雜樂’。〔二五〕《唐六典》和《通典》體現(xiàn)了唐代官方對樂曲的兩種分類法?!督谭挥洝芳热挥小笄@個類別,説明它用的是《唐六典》的分類法,與之並列的‘曲名’中的樂曲自然是次曲和小曲。‘雜曲’屬於另一種種分類法,所以‘曲名’中不應(yīng)該有‘雜曲’類。任先生把‘雜曲’闌入‘曲名’有失妥當。綜上所述,《教坊記》‘曲名’包含子曲、次曲、小曲三種。《麥秀兩歧》是次曲或者小曲。
在結(jié)構(gòu)形態(tài)上,次曲、小曲和大曲一樣,是多遍曲。首先,《唐六典》所載小曲,教習時間多則‘二十日’、少則‘十日’,這麼長的教習時間,其樂曲規(guī)模必定在數(shù)遍以上。其次,從今天可見的唐代曲譜看,次、小曲是有多遍的樂曲。如敦煌舞譜所載樂曲,《遐方遠》(即《教坊記》、《遐方怨》)有兩遍音樂,《浣溪沙》和《鳳歸雲(yún)》均有三遍音樂。〔二六〕這三支樂曲均在《教坊記》‘曲名’中,是次曲或小曲。再如域外所存唐樂古譜。劉崇德考察指出:‘今據(jù)日本所存唐樂古譜看,在其標有大、中、小曲中皆有由序、破、急構(gòu)成的樂曲?!捕摺称渲小星础吻?。序、破、急是樂曲結(jié)構(gòu)名稱,分別處於樂曲前後不同的結(jié)構(gòu)位置,代表構(gòu)成樂曲的不同部分。序、破、急或者是一個樂遍,如‘急’遍;或者是由多個樂遍組成的更大的結(jié)構(gòu)單元,如‘序’,白居易《霓裳羽衣歌》‘散序六奏未動衣’自注云‘散序六遍’?!捕恕橙毡舅娲吻?、小曲包含序、破、急等結(jié)構(gòu)內(nèi)容與敦煌舞譜互爲印證發(fā)明,説明次、小曲是多遍曲,這是唐代樂曲體例所在。既然如此,《麥秀兩歧》無疑也是一支多遍曲。而且筆者上節(jié)考明封氏所歌《麥秀兩歧》爲該曲的‘徹’遍?!畯亍皇菢非械囊欢我魳罚扔小畯亍?,必然還有其他的樂遍。所以無論從體例還是樂曲實體看,《教坊記》所記《麥秀兩歧》都是一支多遍曲。〔二九〕
《教坊記》所記《麥秀兩歧》與東漢童謡《張君歌》在創(chuàng)作傳統(tǒng)上存在明顯的傳承關(guān)係:一方面,該曲以‘麥秀兩歧’爲曲名,説明它沿用了《張君歌》爲其音樂素材;另一方面,該曲的聲情也承襲了這支童謡美頌歡娛的特點(詳下文)。
詞調(diào)《麥秀兩歧》最早出現(xiàn)在唐末五代之交。它和《教坊記》所記《麥秀兩歧》的關(guān)係歷來沒有梳理清楚。清人的《欽定詞譜》在和凝《麥秀兩歧》詞的題下注云‘唐教坊曲’,似乎認爲《教坊記》所記《麥秀兩歧》就是詞調(diào)。任二北《教坊記箋訂》在《麥秀兩歧》下注‘詞’字,按照‘箋訂’的體例,‘凡爲唐或五代之長短句詞者,注“詞”字’。但其沒有對‘詞’與樂曲的具體關(guān)係作進一步説明。下面筆者試爲辨析《教坊記》所記《麥秀兩歧》和同名詞調(diào)之間的關(guān)係。
筆者上文已經(jīng)説明,《教坊記》所記《麥秀兩歧》是次曲或小曲,全曲由包含‘徹’遍在內(nèi)的多個樂遍構(gòu)成。我們知道,詞樂的特點是‘以一闋爲率’〔三一〕。用一遍音樂填一段歌詞,形成詞調(diào)中的單片曲。重復(fù)這遍音樂填多段歌詞,就構(gòu)成雙片、三片、四片的詞調(diào)。一支詞調(diào)不管有多少片、多少闋,音樂都只是在重復(fù)著那一遍。所以説詞樂‘以一闋爲率’。‘以一闋爲率’,這是詞樂與一般樂曲的區(qū)別。既然《教坊記》所記《麥秀兩歧》是多遍曲,它就一定不是詞樂。不管是和凝所填雜言體、還是‘大梁新翻’齊言體,其音樂都不等同於《教坊記》‘曲名’中的《麥秀兩歧》。
但是《教坊記》所記《麥秀兩歧》與同名詞調(diào)確實存在血緣關(guān)係:後者是從前者摘遍生成的。摘遍是一種用樂的方法,即從樂曲中裁截一部分出來成爲一支新曲。沈括説:‘元稹《連昌宮詞》有“逡巡大遍涼州徹”。所謂“大遍”者,……凡數(shù)十解,每解有數(shù)疊者。裁截用之,則謂之“摘遍”?!踩痴h的就是‘摘遍’的方法?!椤撬逄埔魳菲毡閽裼玫姆椒ǎ纭稕鲋荨氛闋憽缎鲋荨?,《破陣樂》五十二遍,摘取兩遍修入雅樂,更名爲《七德》,等等。王灼説:‘凡大曲就本宮調(diào)制引、序、慢、近、令,蓋度曲者常態(tài)?!踩硹钍a瀏解釋這段話説:‘《碧雞漫志》對這些名詞,是依照它們在大曲中前後的次序排列的;它們代表著宋人給予大曲中占有前後不同位置的不同遍數(shù)的名稱?!踩摹惩踝普h的是‘摘遍度曲’的方法,即用摘遍的方法創(chuàng)製詞調(diào)。從樂曲前後不同的結(jié)構(gòu)位置摘取出不同的樂遍,由此生成引、序、慢、近、令等不同體式的詞調(diào),這是‘摘遍度曲’的基本含義?!槎惹菑钠胀ǖ摹椤l(fā)展推演而來的,它是唐宋時期詞調(diào)創(chuàng)制的基本方法。學術(shù)界對沈括、王灼的這些説法以及唐宋時期‘摘遍度曲’的史實都十分熟悉,但在理解上存在某些偏差,需要稍作辨證。學術(shù)界普遍認爲,‘摘遍度曲’是以大曲爲特定對象。也就是説,用摘遍的方法創(chuàng)制詞調(diào)只適用於大曲。筆者注意到,沈括是在解釋元稹吟詠大曲《涼州》的詩句時説到摘遍的,王灼則是在講大曲《甘州》摘遍成爲詞調(diào)時説到摘遍度曲的方法的,所以二人均以‘大曲’打頭。這是沈、王關(guān)於‘摘遍’話題的特定前提,不能因此認爲只有大曲才可以摘遍,也不能因此排除現(xiàn)實中存在著非大曲摘遍的情況。從原理説,一支樂曲只要有多遍就可以‘摘遍’、可以‘摘遍度曲’,與是否大曲無必然聯(lián)繫。唐宋詞調(diào)史表明,從次曲、小曲摘遍創(chuàng)制的詞調(diào)比比皆是,筆者梳理《全宋詞》中的詞牌,如《浣溪沙慢》、《浪淘沙近》、《浪淘沙令》、《浪淘沙慢》、《定風波令》、《定風波慢》、《菩薩蠻令》、《西江月慢》,等等,這些詞調(diào)在《教坊記》‘曲名’中均有其同名樂曲,〔三五〕説明它們都是由次曲、小曲‘摘遍度曲’而來的詞調(diào)。這類詞調(diào)的百分比在詞調(diào)總量中占有絶對優(yōu)勢,説明屬於非大曲的樂曲在詞調(diào)創(chuàng)制中所具有的重要地位。明白了上述情況,《教坊記》所記《麥秀兩歧》與同名詞調(diào)的關(guān)係就清楚了:詞調(diào)《麥秀兩歧》就是採用‘摘遍度曲’的方法從《教坊記》同名樂曲摘遍創(chuàng)制出來的。換句話説,《教坊記》所記《麥秀兩歧》是孕育同名詞調(diào)的母曲,詞調(diào)《麥秀兩歧》是由《教坊記》同名樂曲生成的子曲,兩者是母子關(guān)係。
從王灼的記載看,唐宋時期,《教坊記》所記《麥秀兩歧》是一支十分活躍的樂曲,從這支母曲摘遍生成過多種詞調(diào)體式,除了《尊前集》所載和凝雜言體、‘大梁新翻’齊言體外,該詞調(diào)還有唐曲宋曲之分,宮商角徵羽之別。王灼本人也於紹興年間在成都的勾欄瓦舍欣賞過《麥秀兩歧》詞的演唱,可以推想該詞調(diào)體式之繁複多樣,遠不止已知的雜言、齊言兩種。詞調(diào)《麥秀兩歧》所有這些曾經(jīng)存在過的體式,皆從《教坊記》同名樂曲生成。總之,詞調(diào)《麥秀兩歧》起源於《教坊記》所記《麥秀兩歧》,其起源方式是‘摘遍度曲’。
東漢童謡《張君歌》是最早以‘麥秀兩歧’爲素材的文學作品。唐人承襲漢謡,以‘麥秀兩歧’爲音樂素材創(chuàng)作了樂曲《麥秀兩歧》,開啟了同名詞調(diào)的起源之路。在聲情方面,漢謡具有美頌歡娛的特點。詞調(diào)《麥秀兩歧》承襲了這一特點。如和凝詞《麥秀兩歧》:‘涼簟鋪斑竹。鴛枕並紅玉。臉蓮紅,眉柳緑。胸雪宜新浴。淡黃衫子裁春縠。異香芬馥。 羞道教回燭。未慣雙雙宿。樹連枝,魚比目。掌上腰如束。嬌嬈不奈人拳跼。黛眉微蹙。’內(nèi)容雖然限於閨閣,不涉稼穡、政事等項,但歡娛的聲情特點是明顯的。封氏出使州縣,逢宴必歌《麥秀兩歧》,甚至自己當筵演唱。他對《麥秀兩歧》歌的偏愛,顯然是因爲該曲美頌歡娛的聲情迎合滿足了他這位中央使臣希望被歌功頌德的心理需求。蜀中樂工所歌,其詞意在諷諭針砭,詞情悲苦,算是反其意而用之,以樂聲歌哀辭,變美頌爲鞭笞。因爲完全背離了原曲的聲情特點,封氏大感意外,由此受到強烈刺激,以至聞之色變,不敢更言‘兩歧’字。這就反過來説明了詞調(diào)《麥秀兩歧》的確承襲了漢謡《張君歌》的本事、本旨和原始的抒情特點?!督谭挥洝匪洝尔溞銉善纭返穆暻樘攸c沒有明文記載。由於詞調(diào)《麥秀兩歧》是從教坊曲摘遍生成的,詞樂的聲情必然來源於教坊曲。所以説,《教坊記》所記《麥秀兩歧》沿襲了漢謡《張君歌》的素材及其聲情特點,同時又把這些特點遺傳給了詞調(diào)《麥秀兩歧》。
詞體起源問題吸引過不少研究者,遠在北宋時期這個問題就被討論,迄今爲止已歷千載。其間出現(xiàn)過不少考據(jù)、推論、猜想和假設(shè)。本文所表達的,是筆者研究詞體起源的一個個案,它一定程度地反映了筆者對詞體起源問題的基本看法和研究的基本思路。切望同好者多多指教。
〔一〕王奕清等《欽定詞譜》卷一四,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三〕《王氏見聞》‘封舜卿’條,引自李昉等編《太平廣記》,中華書局一九六一年版,第二四頁。案:本文引用時有標點改動。該書又名《王氏聞見録》、《王氏聞見集》等。
〔四〕胡震亨《唐音癸籤》,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一九五七年版,第一一八頁。
〔六〕《文酒清話》‘封舜臣’條,引自王灼《碧雞漫志》卷五‘麥秀兩歧’條,載唐圭璋編《詞話叢編》本,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版,第一一八頁。
〔八〕鄭樵《通志》卷六五,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九〕陳尚君《〈王氏聞見録〉輯校説明》,載傅璇琮等主編《五代史書彙編》第十冊,杭州出版社二四年版,第五八二五頁。
〔一一〕 〔二五〕王文錦、王永興等點?!锻ǖ洹罚腥A書局一九八八年版,第三七四六頁,第三七一六頁。
〔一二〕 〔一八〕郭茂倩《樂府詩集》,中華書局一九七九年版,第一一一四、一一一九頁,第一一九四頁。
〔一四〕王灼《頤堂先生文集》卷二,四部叢刊本。
〔一五〕 〔二八〕朱金城《白居易集箋校》,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第一一頁,第一四一一頁。
〔一六〕司馬光《資治通鑑》卷四三,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一七〕劉珍等《東觀漢記》卷一五《張堪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一九〕劉基《太師誠意伯劉文成公集》卷一,四部叢刊景明本。
〔二四〕張九齡等《唐六典》卷一四‘協(xié)律郎’條,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二九〕關(guān)於隋唐小曲的結(jié)構(gòu)形態(tài),請參見岳珍《隋唐燕樂小曲考論》,《文學前沿》第九輯,學苑出版社二四年版。第九九—一一二頁。
〔三一〕王國維《宋元戲曲史》,嶽麓書社一九九八年版,第二八頁。
〔三二〕胡道靜校注《新校正夢溪筆談》,中華書局一九六三年版,第五九頁。
〔三三〕王灼《碧雞漫志》卷三‘甘州’條,載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版,第一一頁。
〔三四〕楊蔭瀏《中國古代音樂史稿》上冊,人民音樂出版社一九八一年版,第二八八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