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齊洲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9)
中國通俗小說發(fā)生論
王齊洲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9)
中國通俗小說發(fā)生甚早,其成長卻經(jīng)歷了漫長而曲折的過程。這一現(xiàn)象不難理解,通俗小說屬于民間文化系統(tǒng),它從發(fā)生之始就受到限制,其成長空間被擠壓,正統(tǒng)文人不予重視,相關記錄少之又少,以至后人無法準確勾勒出它的完整面貌。從現(xiàn)存歷史文獻分析,我們大體可以確定,通俗小說濫觴于先秦的“稗官”,適應著當時的文化環(huán)境和言論制度,瞽矇、俳優(yōu)是其主要作者,其基本語言形態(tài)是民間的偶語、謗言、謠諺、賦誦,或稱“偶俗語”,主要供統(tǒng)治者調笑娛樂,也兼以了解民意民情,經(jīng)過漢魏六朝的艱難成長,直到宋以后才形成一種成熟的文學文體。
中國通俗小說;發(fā)生;稗官;俳優(yōu);偶俗語
中國古代小說大體而言有兩類,一類是著錄于歷代正史《藝文志》或《經(jīng)籍志》的子部古體小說①古體小說有許多不同的稱謂,如魯迅稱之為“古小說”,著有《古小說鉤沉》,今人程毅中著有《古小說簡目》。此外,“子部小說”、“文言小說”、“筆記小說”等等,也是學人常用的稱謂。中華書局則以“古體小說叢刊”出版這類小說的整理本,以與近體小說(白話通俗小說)相區(qū)別。本文即在此意義上采用古體小說的概念。,一類是不被正史所著錄而流行于民間的通俗小說。前者在正統(tǒng)文化中地位雖然不高,卻仍然是可以被接納的對象;后者為正統(tǒng)文化所排斥,從來不入正統(tǒng)文人的法眼。盡管這兩類小說互有影響,但它們的作者隊伍、文本形態(tài)、讀者對象、社會功用、文化地位、審美風格多有不同,需要分別加以探討,不能混為一談。然而,從發(fā)生學的角度來看,它們卻有著共同的源頭。本文探討中國通俗小說的發(fā)生,便遵循著發(fā)生學的理論和方法,不妥之處,懇望批評。
一
提到中國通俗小說的發(fā)生,人們自然會想起魯迅的名言:“至于小說,我以為倒是起于休息的。人在勞動時,既用歌吟以自娛,借它忘卻勞苦了,則到休息時,亦必要尋一種事情以消遣閑暇。這種事情,就是彼此談論故事,而這談論故事,正就是小說的起源?!栽姼枋琼嵨?從勞動時發(fā)生的;小說是散文,從休息時發(fā)生的?!保?]魯迅所說的小說自然是包括通俗小說的,因此,很多人認為,中國通俗小說發(fā)生于先民休息時的講故事。其實,這一說法只有理論意義并無實際意義。道理很簡單,中國先民休息時會講故事,西方先民休息時也會講故事,為什么中國的古代小說與西方的古代小說有很不相同的面貌呢?是二者先民所講故事的方式不同造成的嗎?然而,誰也沒有聽過他們所講的故事,也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在講故事,憑什么說小說是起于先民的講故事呢?這種既不能證實也無法證偽的說法至多只是一種“假說”,存而不論可也。
正如人的童年對人的一生有著重要影響一樣,中國通俗小說的發(fā)生對通俗小說后來的發(fā)展也有著重要影響;我們可以從成人的回憶中去了解他的童年,自然也可以從通俗小說發(fā)展成熟后人們對它的追溯中去了解中國通俗小說的發(fā)生。這也許是更為科學可靠的方法,探討中國通俗小說的發(fā)生可以采用這種方法。
關于通俗小說的發(fā)生,明、清學者一般都認為始于宋人的“說話”,有的明確指出應從南宋高宗做太上皇或從北宋仁宗時期算起。如署名綠天館主人的馮夢龍在《古今小說敘》中云:
史統(tǒng)散而小說興。始乎周季,盛于唐,而浸淫于宋。韓非、列御寇諸人,小說之祖也?!秴窃酱呵铩返葧?雖出炎漢,然秦火之后,著述猶希。迨開元以降,而文人之筆橫矣。若通俗演義,不知何昉?按南宋供奉局,有說話人,如今說書之流,其文必通俗,其作者莫可考。泥馬倦勤,以太上享天下之養(yǎng)。仁壽清暇,喜閱話本,命內珰日進一帙,當意,則以金錢厚酬。于是內珰輩廣求先代奇跡及閭里新聞,倩人敷演進御,以怡天顏。然一覽輒置,卒多浮沉內庭,其傳布民間者,什不一二耳。然如《翫江樓》、《雙魚墜記》等類,又皆鄙俚淺薄,齒牙弗馨焉。暨施、羅兩公,鼓吹胡元,而《三國志》、《水滸》、《平妖》諸傳,遂成巨觀。[2]
馮氏在序言中明確區(qū)分了兩類小說:一類是承諸子、史傳而來的古體小說,起源甚早,《韓非子》、《列子》中有其最早的文本;一類是承說話藝術而來的通俗演義,起源于南宋初年的話本,其后發(fā)展成熟,《三國志演義》、《水滸傳》、《平妖傳》是其杰出代表。郎瑛則將通俗小說的起點定在了北宋仁宗朝,其《七修類稿》云:
小說起宋仁宗。蓋時太平盛久,國家閑暇,日欲進一奇怪之事以娛之;故小說“得勝頭回”之后,即云“話說趙宋某年”。閭閻陶真之本之起,亦曰“太祖太宗真宗帝,四帝仁宗有道君”。國初瞿存齋過汴之詩有“陌頭盲女無愁恨,能撥琵琶說趙家”,皆指宋也。若夫近時蘇刻幾十家小說者,乃文章家之一體,詩話、傳記之流也,又非如此之小說。[3]
而笑花主人(真實姓名不詳)《今古奇觀序》則云:
小說者,正史之馀也?!肚f》、《列》所載化人、傴僂丈人等(原作昔,誤)事,不列于史?!赌绿熳印?、《四公傳》、《吳越春秋》,皆小說之類也,《開元遺事》、《紅線》、《無雙》、《香丸》、《隱娘》諸傳,《睽車》、《夷堅》各志,名為小說,而其文雅馴,閭閻罕能道之。優(yōu)人黃繙綽、敬新磨等,搬演雜劇,隱諷時事,事屬烏有。雖通于俗,其本不傳。至有宋孝皇以天下養(yǎng)太上,命侍從訪民間奇事,日進一回,謂之說話人。而通俗演義一種,乃始盛行。[4]
序言區(qū)分了兩類不同性質的小說:一類是文人之作,“其文雅馴,閭閻罕能道之”;一類是“說話人”所述,用白話講“民間奇事”。這一區(qū)分是完全正確的,也與當時人看法一致。同時,序言還指出這兩類小說有同一來源,所謂“小說者,正史之馀也”。認為小說為史之支流馀裔,這也是當時人的普遍看法。楊爾曾《東西兩晉演義序》說:“一代肇興必有一代之史,而有信史,有野史。好事者聚而演之,以通俗諭人,名曰演義,蓋自羅貫中《水滸傳》、《三國傳》始也。”[5]羅懋登《序西洋記通俗演義》稱:“稗官野史謂何?此《西洋記》所由作。布帛菽粟謂何?此《西洋記》所由通俗演義?!保?]當時人不僅把文人創(chuàng)作的古體小說稱為“稗官野史”,同樣也把民間流行的通俗小說稱為“稗官野史”,說明二者有更早的源頭。即使從“說話人”的角度探討通俗小說,也非起源于而是“盛行”于南宋高宗時期,因為“優(yōu)人黃繙綽、敬新磨等”五代優(yōu)伶也是其來源之一。這說明,明清學者已有人將通俗小說與優(yōu)伶聯(lián)系起來,認為二者之間有密切聯(lián)系。即使是馮夢龍、郎瑛他們所說的小說起源于“說話”,其“說話人”的來源依然離不開優(yōu)伶。因此,從發(fā)生學的角度來考察,優(yōu)伶是不可忽視的重要因素。然而,優(yōu)伶的傳統(tǒng)是十分深厚的,其源頭遠在先秦時期,并非始于五代。
其實,通俗小說一向被稱為“稗官野史”,正透露出它與優(yōu)伶的歷史聯(lián)系。探討通俗小說的發(fā)生,正可以從討論“稗官”和“優(yōu)伶”開始。
二
“稗官”之稱,始于秦漢,與小說有不解之緣?!稘h書·藝文志》云“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涂說者之所造也”[7]531,明確將“稗官”作為小說家之所從出。關于“稗官”,漢魏之際的如淳釋云:“稗音鍛家排?!毒耪隆贰毭诪榘蕖=终勏镎f,其細碎之言也。王者欲知閭巷風俗,故立稗官,使稱說之。今世亦謂偶語為稗。”唐顏師古則釋云:“稗音稊稗之稗,不與鍛排同也。稗官,小官?!稘h名臣奏》唐林請省置吏,公卿大夫至都官稗官各減什三,是也?!保?]531如淳、顏師古均是著名學者,他們對“稗官”的解釋,應該是有事實依據(jù)或文獻依據(jù)的。然而,從先秦和兩漢傳世典籍中人們未能發(fā)現(xiàn)“稗官”一職,而《漢名臣奏》也已亡佚,顏師古引唐林語成為一條孤證,故有人斷定所謂“稗官”只是劉、班等人受“學必出于王官”思想影響而作的附會,不可信從。近人余嘉錫“嘗以經(jīng)傳所言官之職掌,考之九流所出之官而皆合”,于是明確提出:“如淳以‘細米為稗,街談巷說細碎之言’釋稗官,是謂因其職在稱說細碎之言,遂以名其官,不知唐林所言都官稗官,并是通稱,實無此專官也。師古以稗官為小官,深合訓詁。案《周禮》:‘宰夫掌小官之戒令’,注云:‘小官,士也?!税薰偌词恐_證也。”[8]248余氏還將《左傳》所云“士傳言”和《周官》所載誦訓、訓方氏之職掌結合起來,并對《漢志》著錄的小說家加以考察,得出的結論是:“稗官者天子之士也”;士的職責是“采傳言于市而問謗譽于路,真所謂街談巷語道聽涂說者也”[8]245-258。
“小說家出于稗官”說牽涉到對中國早期小說發(fā)生的認識,不可不細加辨明。音韻學家們早已指出,上古音同者義相通。如淳所云“稗音鍛家排”,即是說“稗”讀如“排”?!板懠遗拧敝稿戣F工匠的排風箱①《三國志·韓暨傳》“冶作馬排”裴松之注:“(排)蒲拜反,為排以吹炭”,可以為證。,如淳釋“稗”音“排”,是漢魏讀音,實兼釋義。而顏師古則釋云:“稗音稊稗之稗,不與鍛排同也?!保?]531他認為“稗”不應該讀如“排”(音pái);而應該讀如“稗”(音bài)。其實,顏師古所讀為隋唐音,而如淳所讀為漢魏音。隋唐音是今音,漢魏音則是古音。顏氏以隋唐音否定漢魏音不僅違背了語音發(fā)展的歷史實際,而且造成了后人理解上的障礙。今人的許多困惑,正是源于此?!鞍蕖币簟芭拧?“稗語”即“排語”,亦即“偶語”,所以如淳謂“今世亦謂偶語為稗”。何謂“偶語”?“偶”有對偶、排偶義,故偶語可釋為對語或排語。不過,如淳所云“偶語”卻并非此意,而是別有所指?!逗鬂h書·蔡邕列傳》載蔡邕上靈帝十事,中有“其高者頗引經(jīng)訓風喻之言,下則連偶俗語,有類俳優(yōu)”[9]977,如淳所云“偶語”即此“偶俗語”。梁鐘嶸論魏文帝曹丕詩云:“其源出于李陵,頗有仲宣之體。則所計百許篇,率皆鄙質如偶語。惟‘西北有浮云’十馀首,殊美贍可翫,始見其工矣。”[10]唐朱敬則《隋高祖論》亦云:“是以稱劉季之靈怪者,不謀同詞;說中興之應讖者,往往偶語?!保?1]均是此義。依此,則古人所謂“偶語”多指鄙俗怪異排偶之語,亦即蔡邕所云“有類俳優(yōu)”的“偶俗語”。如淳云“今世亦謂偶語為稗”,即是說,“稗”即“偶語”,亦即“排語”。至于“今世亦謂”云云,更是告訴我們,漢魏以前也將“偶語”叫做“稗語”,也可寫做“排語”。
“稗語”、“排語”還可寫作“俳語”、“誹語”,它們在上古音同義通。清代著名學者錢大昕指出:“古無輕唇音”,“凡輕唇之音,古讀皆為重唇”;后世讀輕唇音的非、敷、奉、微四母,在漢魏以前都讀重唇音,輕唇音產(chǎn)生于六朝以后[12]。例如,古讀“弗”如“不”、讀“敷”如“布”或“鋪”、讀“方”如“旁”或“謗”、讀“封”如“邦”,如此等等?!胺恕币嘧鳌扳覡蕖?“阿房宮”讀如“阿旁宮”,這是大家都熟悉的?!芭拧薄罢u”古音同聲證據(jù)充分,而同韻也有跡可尋。從今音韻部的分合可逆推古音韻部分類的大致情況。在《廣韻》206韻中,“灰”“咍”同用、“賄”“?!蓖谩ⅰ瓣牎薄按蓖?足以證明古韻“誹”“排”同韻。例如,南朝宋袁淑的《誹諧文》,在《隋書·經(jīng)籍志》中著錄為《誹諧文》,《舊唐書·經(jīng)籍志》和《新唐書·藝文志》均著錄為《俳諧文》,《藝文類聚》卷91引作《徘諧記》、卷92引作《排諧集》。顯然,“誹”與“排”“俳”“徘”均通。劉勰《文心雕龍·諧隱》云:“昔華元棄甲,城者發(fā)睅目之謳;臧紇喪師,國人造侏儒之歌:并嗤戲形貌,內怨為俳也?!狈段臑懽ⅲ骸百疆斪髡u。放言曰謗,微言曰誹。內怨,即腹誹也?!保?3]俳諧文本當作誹諧文,誹通俳、排,故“俳諧”“排諧”皆為“誹諧”,“排調”“俳調”亦即“誹調”?!罢u語”“俳語”“排語”與“稗語”古音音同義通,毫無疑義。
“稗官”可釋為“小官”,但并非指某一實際官職,而是指卿士之屬官,或指縣鄉(xiāng)一級官員之屬官。如秦簡有“官嗇夫免,效其官而有不備者,令與其稗官分,如其事”[14],“取傳書鄉(xiāng)部稗官”[15];漢簡有“告官及歸任行縣道官者,若稗官有印者,聽”,“都官之稗官及馬苑有乘車者,秩各百六十石,有秩毋乘車者,各百廿石”[16]。根據(jù)簡書所提供的信息可以得知,秦漢時期確有稱為稗官者,而稗官并非指某一實際官職,而是指縣鄉(xiāng)一級官員的屬官。稗官的職掌多為輔助性的,管理文書和收集閭巷傳言是其職責的一部分[17]。簡書所謂“鄉(xiāng)部稗官”以及與“嗇夫”并稱之“稗官”,均指令、長和長吏以下之“小官”②《漢書·百官公卿表》:“縣令、長,皆秦官,掌治其縣。萬戶以上為令,秩千石至六百石。減萬戶為長,秩五百石至三百石。皆有丞、尉,秩四百石至二百石,是為長吏。百石以下有斗食、佐史之秩,是為少吏。大率十里一亭,亭有長。十亭一鄉(xiāng),鄉(xiāng)有三老、有秩、嗇夫、游徼。三老掌教化。嗇夫職聽訟,收賦稅。游徼徼循禁賊盜。縣大率方百里,其民稠則減,稀則曠,鄉(xiāng)、亭亦如之,皆秦制也。列侯所食縣曰國,皇太后、皇后、公主所食曰邑,有蠻夷曰道。凡縣、道、國、邑千五百八十七,鄉(xiāng)六千六百二十二,亭二萬九千六百三十五?!薄V劣凇岸脊僦薰佟?則指都官之屬官,也稱都官吏。《后漢書·符融列傳》載:“符融字偉明,陳留浚儀人也。少為都官吏,恥之,委去。”[9]997此“都官吏”即簡書所云“都官之稗官”,秩僅“百六十石”或“百石以下”,自是“小官”,符融恥做“都官之稗官”而離去,證明“稗官”在官場的地位確實很低。
按照如淳的理解,稗官就是向王者稱說“街談巷說”、“閭巷風俗”等“細碎之言”的官。這一解釋顯然符合《漢志》所云“街談巷語,道聽涂說者之所造也”之義。當然也是符合西周傳流下來的“古之言王者,政德既成,又聽于民。于是乎使工誦諫于朝,在列者獻詩,使勿兜,風聽臚言于市,辨妖祥于謠,考百事于朝,問謗譽于路,有邪而正之,盡戒之術也”[18]387-388的政治傳統(tǒng)的。關于這一傳統(tǒng),還有類似的說法,如《國語·周語上》載邵公諫厲王云:
為川者決之使導,為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矇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guī),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18]11-12
《左傳·襄公十四年》載師曠語與此略同。按照這些說法,古之王者為了政治的需要,曾實行過一套言論管理制度——“考百事于朝,問謗譽于路”,除了聽取公卿大夫對朝政的意見外,還安排一些官員收集“庶人傳語”以體察民情,這些官員屬于“士”這一階層,亦即所謂“稗官”。
需要指出的是,今人多將“街談巷語、道聽涂說”理解為民間的一些瑣屑的言論,而這一理解其實是不夠準確的。王者所立稗官,不是為了讓他們轉述一些民間的瑣屑言論,而是要他們收集民間對社會政治的反映,作為其了解民意民情的渠道。這里的關鍵是要對“街談巷語,道聽涂說”有正確的理解。那么,“街談巷語、道聽涂說”又何所指呢?《史記·周本紀》載邵公云“百工諫,庶人傳語”,《集解》引韋昭曰:“庶人卑賤,見時得失,不得言,傳以語士?!薄墩x》曰:“庶人微賤,見時得失,不得上言,乃在街巷相傳語?!保?9]19可見“街談巷語”是指與朝政得失相關的庶人言論,非指一般的閑言碎語?!秶Z·晉語六》有“考百事于朝,問謗譽于路”,《戰(zhàn)國策·齊策一》有“能謗議于市朝,聞寡人之耳者,受下賞”,《詩經(jīng)·大雅·板》有“先民有言,詢于芻蕘”,等等,依此,“道聽涂說”也是指庶人的與朝政相關的謗譽之言。如淳所釋“王者欲知閭巷風俗,故立稗官,使稱說之”,顯然并非憑空捏造,其實是指周代“士傳言”制度在秦漢的延續(xù)。因此,余嘉錫所云“稗官者天子之士也”,是很有道理的。
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士傳言”之言論形態(tài)多為民間的偶語、謗言、謠諺、賦誦,因為這樣的言論既便于口口相傳,形成社會影響,也便于上達給統(tǒng)治者,好讓史官記錄。下舉數(shù)例以明之:
(子產(chǎn))從政一年,輿人誦之曰:“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疇而伍之;孰殺子產(chǎn),吾其與之?!奔叭?又誦之曰:“我有子弟,子產(chǎn)誨之;我有田疇,子產(chǎn)殖之;子產(chǎn)而死,誰其嗣之?!保?0]2014
南蒯之將叛也,其鄉(xiāng)人或知之,過之而嘆,且言曰:“恤恤乎,湫乎,攸乎!深思而淺謀,邇身而遠志,家臣而君圖,有人矣哉!”……將適費,飲鄉(xiāng)人酒。鄉(xiāng)人或歌之曰:“我有圃,生之杞乎!從我者子乎,去我者鄙乎,倍其鄰者恥乎!已乎已乎,非吾黨之士乎!”[20]2063
惠公入而背外內之賂。輿人誦之曰:“佞之見佞,果喪其田。詐之見詐,果喪其賂。得國而狃,終逢其咎。喪田不懲,禍亂其興。”既里、丕死,禍,公隕于韓。……惠公即位,出共世子而改葬之,臭達於外。國人誦之曰:“貞之無報也。孰是人斯,而有是臭也?貞為不聽,信為不誠。國斯無刑,偷居倖生,不更厥貞,大命其傾。威兮懷兮,各聚爾有,以待所歸兮。猗兮違兮,心之哀兮。歲之二七,其靡有微兮。若狄公子,吾是之依兮。鎮(zhèn)撫國家,為王妃兮?!保?8]303-305
以上事例都發(fā)生在春秋時期,著名的還有“宋城者謳”、“宋筑者謳”、“宋野人歌”、“魯國人誦”、“洞庭童謠”、“汶山謠”以及“萊人歌”、“齊人歌”、“秦人諺”、“楚人諺”等,這些歌、誦、言、謳、謠、諺都是韻語,且多為排偶語。史官們記下這些排偶語,恐怕不是他們親臨現(xiàn)場采集所得,而是由生活在基層的“稗官”負責收集并報告而獲得,這與傳說的“春秋①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24上《食貨志》,“春秋”一作“暮春”、“孟春”。之月,群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徇于路以采詩,獻之太師,比其音律,以聞于天子”[7]476的周代采詩、獻詩制度有異曲同工之義。只是詩要配上音樂演奏,以便統(tǒng)治者“聽政”即了解禮樂教化在各地實行的情況,往往在莊重場合使用,而這些排偶語只是隨時賦誦,供王者“補察其政”而已,王者身邊的“師箴,瞍賦,矇誦,百工諫”,正是這種制度安排。而“自王以下,各有父兄子弟以補察其政”,諸侯、卿大夫們大概都有人為他們提供這些言論信息服務,他們也許不是這些歌、誦、言、謳、謠、諺的最初作者,但卻是這些言論在社會政治生活中的具體管理者和實際提供者,即由他們提供給王者“補察其政”。
唐人魏征顯然明白其中的道理,他說:“小說者,街談巷語之說也?!秱鳌份d輿人之誦,《詩》美詢于芻蕘。古者圣人在上,史為書,瞽為詩,工誦箴諫,大夫規(guī)誨,士傳言而庶人謗。孟春,徇木鐸以求歌謠,巡省,觀人詩以知風俗,過則正之,失則改之。道聽途說,靡不畢紀?!吨芄佟氛b訓掌道方志以詔觀事,道方慝以詔避忌,以知地俗。而職方氏掌道四方之政事,與其上下之志,誦四方之傳道而觀其衣物,是也?!保?1]把小說與“史為書,瞽為詩,工誦箴諫,大夫規(guī)誨,士傳言而庶人謗”聯(lián)系在一起,在制度上和采詩獻詩等量齊觀,確有歷史眼光。而以小說內容即《周官》誦訓、職方氏所掌的四方風俗、政事等,也不為無見。
然而,根據(jù)如淳注釋和出土文獻,我們的認識似還可深入。既然小說家所從出之“稗官”與其所用之“偶語”“排語”“誹語”有關,而“師箴、瞍賦、矇誦、百工諫”的“箴、賦、誦、諫”又多是“偶語”“排語”“誹語”,那么,《漢志》所云稗官除包括《周官》誦訓、職方氏等外,還應該包括“師、瞍、矇、百工”等,他們都是“圣人”(統(tǒng)治者)身邊的樂官,也負有諫箴君王的責任。而進諫的“百工”中最為活躍的則是俳優(yōu)。《國語·晉語》所載優(yōu)施、《史記·滑稽列傳》所載優(yōu)孟、優(yōu)旃等影響君主決策的故事,便是極好的例證。王國維的《優(yōu)語錄》、任二北的《優(yōu)語集》便收集了許多這方面的材料,馮沅君的《古優(yōu)解》和《古優(yōu)解補正》更有深入的討論,證明古代俳優(yōu)常常使用“偶語”(也稱“排語”或“俳語”)“諧語”(也稱“俳諧”)進諫君王。那么,俳優(yōu)是否可以稱為“稗官”呢?筆者以為完全可以。許慎《說文解字》曰:“官,史事君也。從宀從。猶眾也。此與師同意?!保?2]《國語·晉語八》云“固醫(yī)官也”,韋昭注:“官,猶職也?!保?8]435《周禮·掌訝》云“則戒官修委積”,鄭玄注:“官,謂牛人、羊人、舍人、委人之屬?!保?3]《荀子·榮辱》云“是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祿秩也”,王先謙集解:“荀書每以官人百吏并言,猶《周官》所云府史胥徒之屬耳?!保?4]《周禮·天官》中便有膳夫、庖人、酒人、漿人等,《周禮·地官》中有牧人、牛人、舍人、倉人等,《周禮·春官》中有磬師、鐘師、笙師、镈師等,《周禮·夏官》中有戎仆、齊仆、道仆、田仆等。一句話,在西周,凡服侍天子之人皆可以名官。因此,以俳語諛王諫王的俳優(yōu)自然是可以稱官的,只不過他們不是后代管理百姓的官。
這樣看來,以“偶語”“排語”服侍君主的職官包括誦訓、職方氏、師、瞍、矇、百工等,而俳優(yōu)也是其中之一,他們各有分工,職責不同,官職不高,稱名不一,故總稱之為“稗官”?!鞍薰佟敝Q可能與他們?yōu)橥跽咛峁┡耪Z、偶語服務有關。因為“偶語為稗”,“稗”音“排”,提供“排語”“偶語”服務的小官自然可以叫做“排官”,亦即“稗官”。而“俳優(yōu)”之“俳”也與他們喜歡或善于使用“排語”有關,而“俳”與“排”上古本來音同義通。并且,這些“排語”與“誹語”“謗言”也有關聯(lián)?!秴问洗呵铩ぷ灾份d:“堯有欲諫之鼓,舜有誹謗之木。”[25]《史記·孝文本紀》云:“古之治天下,朝有進善之旌、誹謗之木,所以通治道而來諫者?!保?9]47-48唐獨孤及謂:“昔堯設謗木于五達之衢?!保?6]誹謗之木的樹立,無非是鼓勵那些不能向統(tǒng)治者直接反映意見的庶人們可以通過一定渠道來道朝政之失、稱執(zhí)政之惡。《左傳·襄公十四年》“庶人謗”杜預注:“庶人不與政,聞君過則誹謗?!笨追f達疏:“庶人卑賤,不與政教,聞君過失不得諫爭,得在外誹謗之。謗,謂言其過失,使在上聞之而自改,亦是諫之類也。《昭四年傳》‘鄭人謗子產(chǎn)’,《周語》‘厲王虐,國人謗王’,皆是言其實事,謂之為謗。但傳聞之事,有實有虛,或有妄謗人者,今世遂以謗為誣類,是俗易而意異也?!吨苷Z》云‘庶人傳語’,是庶人亦得傳言以諫上也。此有‘士傳言’,故別云‘庶人謗’為等差耳?!保?0]1958由此看來,“謗”也是一種政治“諫”言,是庶人對統(tǒng)治者過失進行的公開批評。由于庶人的意見不能直陳統(tǒng)治者,故要通過“士傳言”來實現(xiàn)。既稱之為“誹謗”(注意:古語誹謗并非貶義詞,孔穎達已經(jīng)說明),其語言大概也是“排語”“偶語”,即所謂“偶俗語”,與上引鄭國輿人在子產(chǎn)執(zhí)政一年后的誦言相類似,而這些庶人所說的“偶俗語”正是這些“稗官”所管理的范圍。當然,“稗官”的言論管理與服務既是一種政治服務、文化服務,也是一種生活服務,而這種服務是很容易轉化為一種娛樂性服務的,這只要看看春秋、戰(zhàn)國時期那些俳優(yōu)們或類似俳優(yōu)的滑稽家們在君王身邊的所作所為,就能夠明白其中的奧秘了。
三
如果以上對“稗官”的探討可以成立,那么,出于“稗官”的小說就十分豐富了。因為他們的身份和職掌是參差不齊的,提供給王者的“排語”“俳語”“偶語”“誹語”或稱“偶俗語”也是各式各樣的。史官有記載之責,其所述除朝政君國大事外,與政教相關的“街談巷語”也在其記載的職責之內,成為官方文化的一部分。誦訓、職方氏掌四方之遺事、古跡、方言、風俗等,必然采集有大量的神話、傳說、逸聞、異事,《山海經(jīng)》和《淮南子》中所記載的大量神話傳說,恐怕都是他們所傳留的文化成果,如“女媧補天”“精衛(wèi)填海”“夸父逐日”“鯀禹治水”“黃帝戰(zhàn)蚩尤”“刑天舞干戚”之類。到了漢代武帝時,方術大興,許多逸聞異事、民間傳說以及地理博物之知、巫醫(yī)厭祝之術被方士們掌握,成為“秘書”,作為方士們干祿的工具。這些“秘書”后來多被《漢志》作為小說家的小說予以著錄。其實,方士們的“秘書”尤其是其中的民間逸聞和神話傳說是可以看作中國早期通俗小說的濫觴的。
先秦俳優(yōu)們所演說的“俳語”“偶語”“偶俗語”被零星地記錄下來,史書中也能發(fā)現(xiàn)他們的某些蹤跡,雖然大都不被重視。真正受到關注的,往往是他們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進諫君主的那些俳語。如楚優(yōu)孟諫楚王以大夫之禮葬馬、諫楚王優(yōu)待孫叔敖后代以及秦優(yōu)旃諫秦始皇擴修苑囿、諫秦二世油漆長城之類。至于那些提供給王公貴族娛樂的“俳語”“偶語”“偶俗語”,史書一般不予記載,除非這些“俳語”“偶語”“偶俗語”在當時的政治生活中的確發(fā)揮了作用和影響,而且,即使發(fā)揮了作用和影響,其記載也語焉不詳。當然,只要我們留心,仍然可以發(fā)現(xiàn)其蛛絲馬跡。例如,《管子·四稱》云:“昔者無道之君,大其宮室,高其臺榭,良臣不使,讒賊是舍……進其諛優(yōu),繁其鐘鼓,流於博塞,戲其工瞽,誅其良臣,敖其婦女,撩獵畢弋,暴遇諸父,馳騁無度,戲謔笑語……”[27]即使是有道之君,恐怕也免不了要以俳優(yōu)為戲謔的。《韓非子·難三》載:“人有設桓公隱者,曰:‘一難,二難,三難,何也。’桓公不能對,以告管仲,管仲對曰:‘一難也,近優(yōu)而遠士……’或曰:‘管仲之射隱不得也。士之用,不在近遠,而俳優(yōu)侏儒,固人主之所與燕也。則近優(yōu)而遠士,而以為治,非其難者也。”[28]283-284《韓非子·難二》又載:“齊桓公之時,晉客至,有司請禮?;腹弧嬷俑浮呷?。而優(yōu)笑曰:‘易哉為君!一曰仲父,二曰仲父?!腹唬骸崧劸苏?勞于索人,佚于使人。吾得仲父已難矣,得仲父之后,何為不易乎哉!’”[28]276-277看來,齊桓公身邊的俳優(yōu)確實不少,當然,俳優(yōu)中也有不少人并不進行優(yōu)諫,而是以俳諧取悅君王?!妒酚洝せ袀鳌繁爿d有不少這樣的例子。任二北在解釋管仲對齊桓公問時指出:“優(yōu)分諫、諛,所近者為諫優(yōu),與士同用,為治更非其難?!保?9]這說明齊桓公身邊有諫優(yōu)和諛優(yōu)兩類俳優(yōu),當然也不排除一優(yōu)而兼有兩類角色。俳優(yōu)雖有不同類型,但因其在帝王身邊,都是有“官”的某些身份的,他們是“百工”之一,也可以說是“諸侯之士”。管仲所云“進其諛優(yōu)”的“無道之君”在當時應該為數(shù)不少,像齊桓公這樣的春秋霸主恐怕也難幸免?!敖鼉?yōu)而遠士”也許是當時君王們的常態(tài),不然,管仲也不會提出來討論了。
《史記·滑稽列傳》記載了先秦的一些俳優(yōu)或類似于俳優(yōu)的弄臣們的滑稽故事,為我們保存了中國早期通俗小說的重要資料。優(yōu)孟、優(yōu)旃是大家都熟悉的,這里不再贅述。而齊威王時期的淳于髡雖非俳優(yōu),卻有類于俳優(yōu)。請看下面的記載:
威王八年,楚大發(fā)兵加齊。齊王使淳于髡之趙請救兵,赍金百斤,車馬十駟。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纓索絕。王曰:“先生少之乎?”髡曰:“何敢!”王曰:“笑豈有說乎?”髡曰:“今者臣從東方來,見道傍有禳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祝曰:‘甌窶滿篝,污邪滿車,五谷蕃熟,穰穰滿家?!家娖渌终擢M而所欲者奢,故笑之?!膘妒驱R威王乃益赍黃金千溢,白璧十雙,車馬百駟。髡辭而行,至趙。趙王與之精兵十萬,革車千乘。楚聞之,夜引兵而去。威王大說,置酒后宮,召髡賜之酒。問曰:“先生能飲幾何而醉?”對曰:“臣飲一斗亦醉,一石亦醉?!蓖踉唬骸跋壬嬕欢范?惡能飲一石哉!其說可得聞乎?”髡曰:“賜酒大王之前,執(zhí)法在傍,御史在后,髡恐懼俯伏而飲,不過一斗徑醉矣。若親有嚴客,髡帣鞲鞠跽,待酒于前,時賜余瀝,奉觴上壽,數(shù)起,飲不過二斗徑醉矣。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見,卒然相睹,歡然道故,私情相語,飲可五六斗徑醉矣。若乃州閭之會,男女雜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壺,相引為曹,握手無罰,目眙不禁,前有墮珥,后有遺簪,髡竊樂此,飲可八斗而醉二參。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羅襦襟解,微聞薌澤,當此之時,髡心最歡,能飲一石。故曰酒極則亂,樂極則悲;萬事盡然,言不可極,極之而衰?!币灾S諫焉。齊王曰:“善?!蹦肆T長夜之飲,以髡為諸侯主客。宗室置酒,髡嘗在側。[19]348
這里記載的淳于髡的語言,多是“俳語”,或“偶俗語”,有優(yōu)諫之風,其語言和行為確實“有類俳優(yōu)”。齊王每次都問淳于髡是否“有說”,說明淳于髡所講都是可以稱為“說”的,當然只是“小說”。這些供君主開心娛樂的“戲謔笑語”或“小說”,連帶這些引起人們閱讀快感的故事,應該就是上古通俗小說的濫觴。
需要指出的是,俳優(yōu)通過其特殊的語言和滑稽表演,進行諷諫或提供娛樂,豐富了統(tǒng)治者的文化生活。由于其“俳語”多是“街談巷語、道聽涂說者之所造”,本質上帶有民間文化的色彩,成為中國通俗文學的源頭。中國通俗小說和戲曲都可以從這里找到其濫觴。事實上,通俗小說和戲曲在中國古代長期被看作是一家,并不強行作出分別。宋、元“說話”中雖然有“小說”一家,但宋、元以后,以說唱藝術為基礎發(fā)展而來的“小說”并非專指“說話”,它其實也可泛指一切說唱藝術。如明新安刻本《水滸傳》所謂天都外臣序稱:“小說之興,始于宋仁宗。于時天下小康,邊釁未動。人主垂衣之暇,命教坊樂部,纂取野記,按以歌詞,與秘戲優(yōu)工,相雜而奏。是后盛行,遍于朝野,蓋雖不經(jīng),亦太平樂事,含哺擊壤之遺也?!雹偎^“天都外臣序”的題署其實并不可靠,此序落款因破損嚴重已無法識讀,是由吳曉鈴、戴望舒“籀讀”(猜讀)出來的。參見馬幼垣《水滸二論》專論《問題重重的所謂天都外臣序本〈水滸傳〉》和簡研《所謂天都外臣序本〈水滸傳〉尚未發(fā)現(xiàn)第二套存本》,三聯(lián)書店, 2007年版。明末通俗文學家凌濛初也說:“宋、元時有小說家一種,多采閭巷新事為宮闈承應談資,語多俚近,意存勸諷。雖非博雅之派,要亦小道可觀?!保?0]他們所說的小說,其實就包括了所有說唱藝術,一直到20世紀初期,這一認識仍未改變。鄭振鐸曾不無感慨地說:“商務版的《小說叢考》和《小說考證》為最早的兩部專著。但其中材料甚為凌雜。名為‘小說’,而所著錄者乃大半為戲曲。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略》出,方才廓清了一切謬誤的見解,為中國小說的研究打定了最穩(wěn)固的基礎?!保?1]盡管今人已經(jīng)將二者作了區(qū)分,但探討中國早期通俗小說的發(fā)生,卻不能不指出小說和戲曲其實同出一源。
同時,我們還應該看到,俳優(yōu)的活動及其影響早在春秋時期就已經(jīng)滲透到民間,俳優(yōu)們能夠不斷地從民間吸取營養(yǎng)。例如《左傳·襄公二十八年》載:“陳氏、鮑氏之圉人為優(yōu)。慶氏之馬善驚,士皆釋甲束馬而飲酒,且觀優(yōu)至于魚里。”晉杜預注:“優(yōu)為俳優(yōu)?!碧瓶追f達疏:“優(yōu)者,戲名也?!稌x語》有優(yōu)施,《史記·滑稽列傳》有優(yōu)孟、優(yōu)旃,皆善為優(yōu)戲,而以‘優(yōu)’著名。史游《急就篇》云:‘倡優(yōu)俳笑?!恰畠?yōu)’‘俳’一物而二名也。今之散樂,戲為可笑之語,而令人之笑,是也。”[20]2000陳氏、鮑氏的圉人以裝扮俳優(yōu)取樂,說明當時俳優(yōu)的“戲謔笑語”已經(jīng)民間化。這些民間俳優(yōu)的“戲謔笑語”雖然很少保存下來,但可以根據(jù)史書所記載的帝王們身邊俳優(yōu)的活動來推測這些“俳語”“偶俗語”的內容與形式。毫無疑問,無論是帝王身邊的俳優(yōu),還是民間的俳優(yōu),他們的活動及其“作品”是先秦通俗小說的濫觴,這是可以肯定的。
這樣看來,由作為“稗官”之一的俳優(yōu)的說唱伎藝發(fā)展演變而來的“通俗小說”,是與“王官之學”發(fā)展演變而來的經(jīng)緯之學、史傳之學、諸子之學不同的文化形態(tài),它來源于民間,使用“偶俗語”,主要供統(tǒng)治者調笑娛樂,也兼以了解民意民情。唐宋以后,這種“小說”發(fā)展成為民間“說話”,成為一種有著新的小說觀念、新的審美趣味、新的表達方式的新文體。它的主要閱讀對象不是士大夫,而是市井細民,正如說唱藝術主要面向市井細民一樣,其文字也主要不用文言,而用白話或淺近文言,與正統(tǒng)古體小說在形式上迥然有別,其作品并不用來說理,而是用來娛情,與古體小說追求學術價值也大不相同??傊?它是服務于普通民眾的以通俗和娛情作為藝術追求的一種新興文體,當然,那已經(jīng)是它的成熟形態(tài)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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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彭國慶]
I207.41
A
1009-3699(2016)05-0568-08
2016-06-15
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編號:11AZD062).
王齊洲,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古典文學和古典文獻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