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涵
(華北水利水電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河南鄭州 450046)
中國古代小說發(fā)展到唐代,在形式上基本已與史傳脫離,文人開始了有意識的小說創(chuàng)作,其想象更加豐富,情節(jié)也更加曲折。其中,中唐沈亞之將詩歌詞賦糅入小說中,使其作品在傳奇小說繁榮的唐代閃爍著特殊的光彩。李劍國在《唐前志怪小說史》里認(rèn)為,沈亞之“以其強(qiáng)烈的詩意識著意為小說中創(chuàng)造迷惘凄厲的意境,《湘中怨解》《異夢錄》《感異記》《秦夢記》堪稱詩化小說、意象小說”[1](P89)。從題材選擇、文體風(fēng)格和意境塑造上可以看出,沈亞之的傳奇小說明顯受到了《九歌》的影響。
《九歌》是《楚辭》中色彩瑰麗、情致婉轉(zhuǎn)、彌漫著濃郁的浪漫主義色彩的一組詩歌,它以祭祀詩特有的形式演繹著繾綣哀傷而又絕望的情節(jié)。如《云中君》“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2](P55),《湘君》“揚靈兮未及,女嬋媛兮為余太息。橫流涕兮潺湲,隱思君兮悱惻”[2](P57),以及《大司命》:“結(jié)桂枝兮延佇,羌愈思兮愁人”之思而不得[2](P67);又如《湘夫人》“捐余袂兮江中,遺余褋兮醴浦”[2](P64),《少司命》“望美人兮未來,臨風(fēng)恍兮浩歌”之求而不遇[2](P70);或如《河伯》“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之得而復(fù)失[2](P77);更如《山鬼》“風(fēng)颯颯兮蕭蕭,思恭子兮徒離憂”之望而未果[2](P82)?!毒鸥琛匪坪醭恕稏|太皇一》和《東君》之外,都彌漫著憂郁悲傷的氣息,就連送神曲《禮魂》也不例外。
屈原用悲劇的情節(jié)構(gòu)建了一個至純至美的世界。沈亞之顯然從屈原的悲劇世界里得到啟示,其最為優(yōu)美和詩化的傳奇小說都在講述被天神或死亡阻隔的愛情?!断嬷性菇狻房芍^其最有詩意和《九歌》韻味的一篇,載于《沈下賢文集》卷二《雜文》中。太學(xué)進(jìn)士鄭生橋下遇孤女,憐其美色,攜之與歸,號其汜人。后得知其為湘中蛟龍水下宮殿之姊,因人神相異不得不分離,而十余年后鄭生岳陽樓望鄂渚時與汜人的重逢,則將全文的哀傷之情與惆悵之感推向了頂點。二者相望而不可相觸,相遇而不可相得,與《九歌》中的悲情如出一轍。
《秦夢記》收于《沈下賢文集》卷二,《太平廣記》卷二八二中亦收有此文,題為《沈亞之》。多數(shù)學(xué)者傾向于將此文看作作者一生的寫照。作者以第一人稱講述自己夢入秦國,為秦穆公率兵伐晉有功,秦穆公將弄玉公主妻之,二人甚為恩愛。后一年,公主無疾而終,亞之作詩賦悼念甚哀以致生病,病好后遂辭去。作者花了大量筆墨渲染公主逝去后的哀傷氣氛,尤其是亞之所作挽歌及墓志銘,把全文都染上一層凄婉艷麗的色彩。這一點,美國浪漫主義詩人愛倫坡應(yīng)最贊同。他認(rèn)為,藝術(shù)的最高形式是悲劇,而悲劇的最高形式則是一位美麗女子的死亡:“美婦人之死無疑是最富有詩意的主題——而這主題如由悼念亡者的戀人口中說出是再恰當(dāng)不過的了?!保?](P25)而沈亞之正是通過將佳人推向死亡的方式來創(chuàng)造藝術(shù)至美的境界。
載于《沈下賢集》卷四《雜著》中的《異夢錄》,記錄的是在宴會上聽陜西公講述的故事:刑鳳晝寢,夢見一古裝美人,自西楹來,執(zhí)卷且吟,刑鳳得以抄其首篇《春陽曲》,又得美人演示弓彎舞,醒后乃覺一夢,然所錄《春陽曲》尚在。后又記王炎夕夢游吳,值西施下葬,王炎應(yīng)教作詩,得吳王嘉許,醒來又是一夢。
《異夢錄》較之《湘中怨解》和《秦夢記》,情節(jié)較為簡單,悲劇色彩也不如前兩者那么濃烈,然而,我們?nèi)阅苌羁谈械揭环N揮之不去的惆悵,究其根源,這種惆悵源于行文中所傳達(dá)的至美易逝之感。如美人所作《春陽曲》:“長安少女踏春陽,何處春陽不斷腸,舞袖弓彎渾忘卻,羅衣空換九秋霜?!保?](P255)這分明是首少女懷春之作。象征著青春和活力的“春陽”,絢爛之極,然而也終將歸于“秋霜”。美人遲暮之感躍然紙上。而王炎悼念西施所作挽歌更是一首悼念至美逝去的哀歌:“西望吳王國,云書鳳字牌。連江起珠帳,擇水葬金釵。滿地紅心草,三層碧玉階。春風(fēng)無處所,便恨不勝懷?!保?](P255)
其實,至美易逝的感慨是沈亞之傳奇小說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主題,無論“至美”表現(xiàn)為一位如花的美人,還是一段甜蜜的愛情(如《湘中怨解》和《秦夢記》),而沈亞之最善于通過將今昔相對,夢寤并置,來折射出昔日、夢時之美麗甜蜜,今日、醒后之哀傷孤寂,從而創(chuàng)造出強(qiáng)烈的悲劇效果。
沈文中對青春易逝、美好不再的慨嘆可在《九歌》中主人公所表現(xiàn)出的生命意識和孤獨感中找到根源。如《湘君》與《湘夫人》中的主人公在等待遲遲不來的戀人時的哀怨:“時不可兮再得,聊逍遙兮容與?!保?](P58)及“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保?](P64)良辰美景難再得,我還是在江邊悠閑地散散步吧。又如《大司命》:“老冉冉兮既及,不寖近兮愈 疏?!保?](P67)“固人命兮有當(dāng),孰離合兮可為?”[2](P68)則表現(xiàn)了主人公生命意識的覺醒和對青春易逝的感嘆。更有《山鬼》對始終未曾出現(xiàn)的戀人的反問:“留靈修兮儋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2](80)我這樣癡癡地等待,等得老了誰還能使我青春再來?
《九歌》雖可視為一組來源于楚地原始巫術(shù)的祭歌,但其中無不滲透著詩人屈原的個人情感和個人體驗。其美政理想破滅后又遭到放逐,詩人的哀怨和絕望在這些楚地神袛身上找到了最佳表現(xiàn)形式,于是借著神袛未果的愛戀故事唱出了一曲曲愁腸百轉(zhuǎn)的戀歌。跨越千年,先后痛失妻妾而又多遭貶謫的沈亞之似乎在屈原身上找到了與自我的契同,他在文中大量糅入詩賦,甚至有仿楚辭而成詩者(如《湘中怨解》和《秦夢記》),描摹著瀟湘迷離哀怨的意境,訴說著至美易逝的慨嘆。
魯迅先生認(rèn)為,沈亞之的傳奇小說“皆以華艷之筆,敘恍惚之情,而好言仙鬼復(fù)死,尤與同時文人異趣”[5](P42)。竊以為“好言仙鬼復(fù)死”并非沈亞之“與同時文人異趣”之處,以仙鬼復(fù)死、人神相戀為題材的唐代傳奇小說實屬普遍,如李朝威的《柳毅傳》、陳玄佑的《離魂記》、李景亮的《李章武傳》、溫庭筠的《華州參軍》、裴铏的《傳奇·顏?!返?,而“以華艷之筆,敘恍惚之情”則實屬沈亞之傳奇小說異于同時期文人的一大特點,也是其有詩化傾向的一個主要原因。魯迅先生用“華艷”與“恍惚”點出了其傳奇小說意境凄清迷離的特點。
與西方小說不同,中國古代小說往往注重情節(jié)敘述而很少有獨立的景物描寫,而在沈亞之的傳奇小說中則不乏這樣的段落。如《湘中怨解》中汜人所撰《風(fēng)光詞》曰:“隆佳秀兮昭盛時,播薰綠兮淑華歸。顧室荑與處萼兮,潛重房以飾姿。見稚態(tài)之韶羞兮,蒙長靄以為帷。醉融光兮渺彌,迷千里兮涵泅湄。晨陶陶兮暮熙熙。舞萎娜之秾條兮,騁盈盈以披遲。酡游顏兮倡蔓卉,轂流舊電兮石發(fā)髓旎。”[4](P291)此段騷體賦所繪之景、所抒之情與《湘君》多么契合:“桂棹兮蘭枻,斵冰兮積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保?](P58)這首帶有鮮明的《九歌》烙印的《風(fēng)光詞》在此不僅是對凄清冷艷景物的描寫,更是通過互文的效果,使讀者聯(lián)想到《九歌》所創(chuàng)造的清冷迷離的意境,從而得到更為豐富真切的審美效果。
可以說,《湘中怨解》是沈亞之有意而為的一篇具有《九歌》韻味的抒情文。首先,故事演繹的背景是煙雨迷離的湘水,令人自然聯(lián)想到《湘君》與《湘夫人》中的無奈與悲情。另外,此文的整體情緒和意境全由其中的騷體賦創(chuàng)造,力求描畫出《九歌》中的憂郁與哀愁。如十余年后,鄭生在岳陽樓望鄂渚的愁吟:“情無垠兮蕩洋洋,懷佳期兮屬三湘。”而類汜人者起舞歌曰:“溯青山兮江之隅,拖湘波兮裊綠據(jù)。荷拳拳兮未舒,匪同歸兮將焉如!”[4](P292)其融入湘水的縷縷思念和哀傷多么像《湘夫人》中求而不得的懷思與哀怨:“沅有茝兮醴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暮鲑膺h(yuǎn)望,觀流水兮潺湲?!保?](P61)面對無法得到的愛人,滿腔的哀怨只好付與青山流水。
沈亞之傳奇小說清冷而綺麗,更多地具有陰柔之美,除了凄婉的情節(jié)、迷離的意境,或許還與其塑造的唯美的女性人物形象有關(guān)。其小說中的主人公總是一位遺世獨立的佳人。無論是《湘中怨解》中“隆佳秀兮昭盛時,播薰綠兮淑華歸”的汜人,還是《秦夢記》中“髻發(fā)著偏袖衣,裝不多飾,其芳殊明媚,筆不可模樣”的弄玉,或是《異夢錄》中“高鬟長眉,衣方領(lǐng),繡帶修紳,被廣袖之襦”的美人,無不是至美的象征。不僅貌美,這些佳人也都被賦予了藝術(shù)的靈動,如汜人的舞姿、弄玉的簫聲、古裝美人的詩卷。然而,這些至美的佳人演繹的故事或是人神相離,或是死生相隔,或是夢寤相別,最后至美終不能得。作者愈是盡力描畫其美,其最終的失去也就愈具有強(qiáng)烈震撼的悲劇效果。在這一點上,沈亞之似乎繼承了屈原香草美人的傳統(tǒng)。
屈子賦中幽怨哀傷的美人形象可謂深入人心,已成為完美理想的化身。以《山鬼》為例,詩歌一開始就對山鬼做了靈動的描述:“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羅。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2](P79)不僅如此,詩人又花了大量筆墨來描述美人所乘之車和所佩之飾,由此,純潔高貴的美人形象更加凸顯:“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jié)桂旗。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保?](P79)當(dāng)時間愈來愈晚,景物描寫愈來愈晦暗,美人的哀怨也愈來愈深。最終戀人并沒有來,詩歌就定格在這樣一個在凄厲晦暗背景下的美人身上?!袄滋钐钯庥贲ぺ?,猿啾啾兮狖夜鳴。風(fēng)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2](P82)煙雨迷離的景物和哀愁幽怨的人物共同構(gòu)成了凄美的意境。
如上所述,沈亞之的傳奇小說與屈原的《九歌》表現(xiàn)出極大的契同,可以說繼承了屈原唯美的浪漫主義傳統(tǒng),如陳涌所說:“不但精神上是浪漫主義的,而且在藝術(shù)方法上也是浪漫主義的或傾向浪漫主義的。”[6]沈亞之的傳奇小說是唐傳奇中的一支奇葩,以其濃郁的悲劇色彩和凄美迷離的意境異趣于同時期的傳奇小說,而這兩個特點又與《九歌》傳統(tǒng)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可以看出作者受其影響頗深。
首先,沈亞之傳奇小說因人神之異、死生之隔、夢寤之別演繹的悲情故事與《九歌》中求而不得、得而復(fù)失、望而未果之吟唱遙相呼應(yīng),其中的悲劇情緒也都主要由至美易逝之感所生成。
其次,沈亞之傳奇小說深受屈原浪漫主義精神的影響,這一點尤其表現(xiàn)在凄美迷離的意境上。沈亞之傳奇小說中糅入大量詩賦,這些詩賦不僅是文中人物表達(dá)感情的方式,更是意境的渲染,從而推動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有些篇目甚至將背景置于湘水,直接以騷體賦抒情。另外,沈亞之延續(xù)了屈原香草美人的傳統(tǒng),其小說的核心人物必是一位哀怨的佳人。這樣,從景物和人物兩方面,沈亞之傳奇小說創(chuàng)造出《九歌》般凄美迷離的意境。
[1]李劍國.唐前志怪小說史[M].天津: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1984.
[2]屈原.楚辭[M].吳廣平,注.長沙:岳麓書社,2001.
[3]潞潞.準(zhǔn)則與尺度— —外國著名詩人文論[C].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
[4]沈亞之.沈下賢集校注[M].肖占鵬,校注.天津: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3.
[5]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北京:中華書局,2010.
[6]陳涌.魯迅與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問題[J].人民文學(xué),198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