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占彪
(上海社會科學院 文學所,上海 200020)
文學史上,常常會講到魯迅和郭沫若,那就是說,我們無可爭議地認為他們是作家,但他們卻都異口同聲地稱自己不是作家,也不愿做作家,魯迅是一個“斗士”,斗士在于手持文學這柄利劍,和社會這座風車決斗,郭沫若是一個“戰(zhàn)士”,戰(zhàn)士是扛著文學這桿槍,在黨的旗幟指引下沖鋒陷陣。
魯迅曾自稱自己“并非藝術家”[1](P83),“不想充‘文學家’”[2](P98)。 這里且不詳論魯迅,和魯迅一樣,郭沫若也曾多次否定自己的文學家的身份。上世紀20年代在上海時,“當安娜去內(nèi)山書店幫他買《資本論》時,內(nèi)山完造帶著驚異的眼光對她說:‘很難懂,文學家何必搞這個!’”[3](P135)內(nèi)山感到“驚異”的原因在于他不懂,在郭沫若內(nèi)心看來,他本意并不要做什么文學家,他要看的正是《資本論》,而不是文學經(jīng)典。
1924年,郭沫若翻譯了河上肇的《社會組織與社會革命》,他在給成仿吾的信中說,“這書的譯出在我一生中形成了一個轉換時期,把我從半眠狀態(tài)里喚醒了的是它,把我從歧路的彷徨里引出了的是它,把我從死的暗影里救出了的是它,我對于作者非常感謝,我對于馬克思、列寧非常感謝?!彼f他還不具備成為一個“純粹的科學家,純粹的文學家,純粹的藝術家,純粹的思想家”的條件,他在這個過渡的時代里“只能做個產(chǎn)婆的事業(yè)”。[4](P9-10)文學在他的眼里只不過是“鍍金的套狗圈”,他在《漂流三部曲》中借“愛牟”的口說,“我們在這世間上究竟有甚么存在的必要,有甚么存在的必要呢!我們絞盡一些心血,到底為的是甚么?為的是替大小資本家們做養(yǎng)料,為的是養(yǎng)育兒女來使他們重蹈我們的運命的舊轍!我們真是無聊,我們的血簡直是不值錢的莧菜水,甚么叫藝術,甚么叫文學,甚么叫名譽,甚么叫事業(yè)喲!這些鍍金的套狗圈,我是甚么都不要了。我不要丟去了我的人性做個甚么藝術家,我只要赤裸裸的做著一個人?!盵5](P270)“愛牟”一個人自言自語向著藝術的代表貝多芬、歌德告別:
悲多汶喲,歌德喲,你們莫用怒視著我,我總不是你們藝術的國度里的居民,我不再掛著你們的羊頭賣我的狗肉了。我要同你們告別,我是要永遠同你們告別。[5](P272)
貝多芬,歌德,尤其是歌德,是郭沫若早年的藝術偶像,然而,他在向他們告別的同時,也是在向自己對藝術的強調(diào)和追求的“舊我”做了最后的告別。
他在《〈盲腸炎〉題記》中說:
一九二六年我參加了北伐,我的文藝生活更確確實實地告了一個段落。爾來二十年,無論在寫作上或生活上和所謂“純文藝”實在是愈隔愈遠,這如用今天最時髦的純文藝家的話來說,便是我失掉了“寫作的馬達”。但我是心甘情愿,而且也心安理得的。我自己在這兒可以公開的宣布:我要取消掉我這個“文藝家”或“作家”的頭銜。”[6](P6)
大革命后,他更是“決心想和文學斷緣”,1936年,郭沫若在交代《我的作詩的經(jīng)過》時說:
我自己的本心在期待著:總有一天詩的發(fā)作又會來襲擊我,我又要如冷靜了的火山從新爆發(fā)起來。在那時候我要以英雄的格調(diào)來寫英雄的行為,我要充分地寫出些為高雅文士所不喜歡的粗暴的口號和標語。我高興做個“標語人”,“口號人”,而不必一定要做“詩人”。[4](P221)
他并不以自己不是一個文學家為愧,而以一個文學戰(zhàn)士的身份為榮。
郭沫若對那些戰(zhàn)斗的文人備加推崇?!瓣P漢卿是我國十三世紀的一位民間戲劇家。他也是拿著藝術武器向封建社會猛攻的杰出的戰(zhàn)士。 ”[7](P91)在他的眼里,一個作家應當是一個戰(zhàn)士,也自甘于做一個戰(zhàn)士。1940年,在魯迅逝世四周年時,他“在菜油燈下”紀念魯迅,他說魯迅文章的功力有點像開一代文風的韓愈,但魯迅的“革命”精神卻是韓愈所望塵莫及的,“考慮到在歷史上的地位,和那簡練、有力、極盡了曲折變化之能事的文體,我感覺著魯迅有點像‘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的韓愈,但魯迅的革命精神,他對于民族的貢獻和今后的影響,似乎是過之而無不及。 ”[6](P349)1947 年3月10日,郭沫若在為冼星海的《黃河大合唱》做序時說:“星海同時是一位革命家,盡管他那樣專心于音樂,但他并不是為藝術而藝術的那種妄人。他是要以音樂為人民服務、為革命服務的。因此,神圣的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他就不能不放棄他的學業(yè)而從海外回到祖國的懷抱里來了?!盵8](P264)高度贊揚了音樂家的革命精神。
特別是1944年10月1日,郭沫若在鄒韜奮的追悼會上熱情地說,“你的武器,你的犀利的武器,也交代在我們手里來了。我們每一個人的身上差不多都有你的武器,這就是這么一枝筆!你仗靠這枝筆,為人民的解放,為反法西斯的勝利戰(zhàn)斗了來,我們也應該仗著這枝筆,為人民的解放,為反法西斯的勝利戰(zhàn)斗起去。 (大鼓掌。 )”[9](P494)而他本人便是運用那一枝筆的好手,南昌起義后,他身上“惟獨剩下了一支紅色的頭號派克筆”[10](P230),1937年回國抗戰(zhàn)時, 他也 “只帶了一支筆”[11](P18),1941年,文化界為他慶祝五十壽辰時,友人贈送他一支如椽巨筆。共產(chǎn)黨封他為革命文化隊伍中的“文化班頭”,國民黨也沒有輕視他,蔣介石在抗戰(zhàn)時便聲稱要“仰仗”他這枝筆。筆是他參加革命最有力的武器,周恩來是這樣評價他的:
郭先生是富于戰(zhàn)斗性的,不僅在北伐、抗戰(zhàn)兩個偉大時代,郭先生是站在戰(zhàn)斗的前線,號召全國軍民,反對北洋軍閥,反對日本強盜和敵偽的,便在二十五年的文化生活中,郭先生也常常以斗士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的,正因為這樣,他才能成為今日革命文化的班頭。[12](P8)
直到“文革”后,他還自命為“文藝戰(zhàn)線上的一個老兵”[13](P63)。 因為他相信,“文學是社會現(xiàn)象的經(jīng)過創(chuàng)造過程的反映;反過來,社會要受到文學的創(chuàng)造性的影響而被塑造”[14](P130)。 他也正是借文學的武器來參與到社會斗爭之中,尤其是在重慶時,他的話劇創(chuàng)作借古喻今、影射當局,震動一時?!翱傆^他的歷史題材的劇本,都是針對當時政治形勢,有的放矢,不拘泥于歷史事實,而隨意發(fā)揮,雖云自我作古,卻非英雄欺人;革命浪漫主義的豪邁氣魄,激發(fā)了廣大人民熱愛祖國,熱愛中國共產(chǎn)黨的熱情,從而加倍地意氣風發(fā),斗志昂揚。 ”[15](P3)他自己是這樣陳述的:“我寫《虎符》是在抗戰(zhàn)時期,國民黨反動政府第二次反共高潮——新四軍事件之后,那時候蔣介石反動派已經(jīng)很露骨地表現(xiàn)出‘消極抗戰(zhàn),積極反共’的罪惡行為。我不否認,我寫那個劇本是有些暗射的用意的。因為當時的現(xiàn)實與魏安釐王的‘消極抗秦,積極反信陵君’,是多少有點相似?!庇绕涫?942年的話劇《屈原》,他借屈原抒發(fā)“時代的憤怒”,轟動山城,那是“國民黨反動派統(tǒng)治最黑暗的時候,而且是在反動統(tǒng)治中心——最黑暗的重慶。不僅中國社會又臨到階段不同的蛻變時期,而且在我眼前看見了不少的大大小小的時代悲劇。無數(shù)的愛國青年、革命同志失蹤了,關進了集中營。代表人民力量的中國共產(chǎn)黨在陜北遭受著封鎖,而在江南抵抗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最有功勞的中共所領導的八路軍之外的另一支兄弟部隊——新四軍,遭了反動派的圍剿而受到很大的損失。全中國進步的人們都感受著憤怒,因而我便把這復活在屈原時代里去了。換句話說,我是借了屈原的時代來象征我們當前的時代。 ”[7](250-252)周揚說,“在這位古代偉大愛國詩人的形象中,可以看到作者本人的面影。屈原抨擊楚國統(tǒng)治者殘民媚外的反動政策,也是作者對國民黨反動派的申斥和抗議。 ”[16](P8)文學在這里顯示出了原子彈式的威力。
[1]魯迅.三閑集·文藝與革命[A].魯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
[2]魯迅.三閑集·通信[A].魯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
[3]龔濟民,方仁念.郭沫若傳[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8 .
[4]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6 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 .
[5]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學卷第9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 .
[6]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8 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 .
[7]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7 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 .
[8]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20 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 .
[9]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9 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 .
[10]許紀霖.在學術與政治間徘徊的近代中國知識分子[A].甘陽主編.八十年代文化意識[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
[11]夏衍.知公此去無遺恨——痛悼郭沫若同志[A].新華日報資料室編.悼念郭老[C].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79 .
[12]周恩來.我要說的話[A].紹興師范??茖W校,紹興魯迅紀念館.郭沫若同志論魯迅[C].1979 (案:無出版社).
[13]郭沫若.衷心的祝?!谥袊膶W藝術聯(lián)合會第三屆全國委員會第三次擴大會議上的書面講話[A].東風第一枝[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78 .
[14]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7 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 .
[15]茅盾.化悲痛為為量[A].新華日報資料室編.悼念郭老[C].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79 .
[16]周揚.悲痛的懷念[A].新華日報資料室編.悼念郭老[C].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7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