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伊利亞特》宗教祭祀中的神話精神

徐少邱

[摘要]史詩《伊利亞特》的成型具有多方面因素，其中濃厚的“神話精神”是史詩成型的“原動力”。它曾蔓延于古希臘世界，充斥著原始初民的精神和心靈，體現于人類早期昌盛的日常生活，宗教信仰及祭祀活動，這是長篇口頭史詩《伊利亞特》得以串聯(lián)、產生、成熟和流傳的重要因素。

[關鍵詞]《伊利亞特》；神話精神；宗教；祭祀

神話精神是一個民族的精神意識，它作為一種集體潛意識——有史以來沉淀在人類心靈底層普遍且共同的諸般本能及經驗的遺存，包括生物遺存與文化遺存——都依附于先民絕對的“神話”之中，即先民知神、信神、敬神、懼神的共同心理。他們相信神話絕非虛構和渺茫，而是事實，是歷史，是真理。這主要滲透在成熟的宗教集體氛圍、依托于巫術祭祀儀式等活動，根深蒂固地蔓延在古希臘先民的生活世界和心理世界中。理清史詩《伊利亞特》各卷諸神影響凡世生活的“清單”，便可充分說明這一事實。

一、滲透在宗教氛圍中的神話精神

《伊利亞特》不僅是一部文學作品，一本歷史著作，也是一冊形象的古代宗教文化史。從神的身份、地位到司掌的權力，從祭祀的言語表述到儀式的細節(jié)過程，包括供品的選擇，數量、價值，祭司主持儀式的禱文、許愿、宣誓、祭祀姿勢，如仰望天空、雙臂高舉、注視神的居所奧林匹斯山或俯身趨地向冥府祈禱；從儀式開始的“凈手”到祭奠結束后必須品嘗犧牲的特定部位(如心臟)以及隆重的競技運動比賽，都詳盡清晰地向眾人展示。神話和儀式旨在提醒人們“否極”才能“泰來”，必須通過虔誠的禱告、豐盛的祭品、艱苦的斗爭才能達到目的。

在古希臘人的觀念中，公共祭神活動或宗教節(jié)日慶典與戰(zhàn)爭一樣，都是城邦頭等大事，是公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據統(tǒng)計，古典時代全希臘的宗教節(jié)日已知的就已超過300個，分布在希臘全境250個地方，分別祭祀400個以上的神祗。柏拉圖認為最好是“每天都有一個節(jié)日，以便至少每天都有一個行政長官代表城邦公民向某個神或半神獻祭?！笨上耄暗暮神R時代祭神更是“泛濫成災”。希臘人堅信敬神必須通過崇拜的具體儀式諸如節(jié)日、競技、神諭和祭祀來實施。弗雷澤說古希臘人“努力通過祈禱、獻祭等溫和諂媚手段以求哄誘安撫頑固暴躁、變幻莫測的神靈”所以，海神波塞冬歡喜的看見犧牲在屬于自己的赫利克尼奧斯祭壇，宙斯偏袒赫克托爾的理由是“他從沒有少給過供品，我的祭壇從沒有缺少同樣的宴饗：奠下的酒肉，這些是我們應得的禮物?！蹦雇袪柣貞洰斈甏騽賾?zhàn)時則需“戰(zhàn)利品分配完畢，全城普祭神明?！毙熊娺^程順利也得給大神及當地神獻祭，“給全能的宙斯獻豐盛的祭品，給阿爾費奧斯河神和渡塞冬各獻—頭牛，給目光炯炯的雅典娜獻了頭未駕過軛的牛犢。”相反，澳紐斯國王因沒有把葡萄園的初次收獲獻祭，而遭到神的報應。荷馬借用菲尼克斯教育阿喀琉斯的忠言概括了人與神明的關系“天上的神明也會變得溫和，他們有的是更高的美德、榮譽和力量。人們用獻祭、可喜的許愿、奠酒、犧牲的香氣向他們誠懇祈求，使他們息怒，人犯規(guī)犯罪就這樣傲。”一方面，神話精神的根深蒂固使宗教儀式繁盛，另一方面不同的宗教儀式又使大量的神話題材被不斷翻炒、組合、創(chuàng)新，幾乎遍及荷馬前后時代世人的精神理解范疇?！兑晾麃喬亍分r形正是在迎合宗教儀式中所需的神話精神而逐漸被串聯(lián)起來的一串“項鏈”。首先，荷馬時代前后一定曾流傳許多長短不一的誦神詩歌，或是為不同場合祭祀專門進行創(chuàng)作的各類哀歌、禱詞、贊歌等；或是史前散文化的民間謠曲。費尼根認為史詩最初的形式大致是：“相當松散的一組獨立情節(jié)單元，在不同場合被講述，因而不必視之為一部獨立的藝術作品。”在遺留后世殘缺的英雄詩系，如《俄狄浦斯之歌》《忒拜之歌》和《后生們》大抵都只有六七千行，赫西俄德的《神譜》1020行、《工作與時日》828行，這些作品都是短篇，但與《伊利亞特》相似，都以吁請神明護佑靈感開頭?？梢钥隙?，史詩的發(fā)展必然經歷一個散文體至韻文體、短幅至長篇、簡單到復雜、口頭至文學創(chuàng)作的演變過程。羅念生老前輩也認為“史詩富有生命力，有千余年的歷史，作品只有少數幾部完整的傳下來。荷馬史詩以前，很可能有贊美英雄的頌歌、傳說，甚至有史詩?！逼浯?，宗教祭祀實質也是古代思想教育、精神影響的集體課堂。儀式上當訓誡人們要控制憤怒，崇敬神祗，成為“仁慈的人的心靈”，祭司便會舉出眾人所知的正反榜樣的“事實”，如“祈求女神與蠱惑女神…英雄阿喀琉斯”或“墨勒阿格羅斯”等神話。每個神話又旁生多個相關的細小傳說。于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如“洋蔥”般，更大更長更豐富的神話史詩便逐漸貼聚而成。

發(fā)端于宗教活動的史詩，流傳也與其相關。遠古時期，能言善辯的都是具有特殊身份地位的人，祭司就是最明顯的一類，他們有機會“表演”也有讓人相信的“特權”。許多從事神話學研究的學者認為荷馬極可能就是古代某位熟悉儀式通曉神話的祭司。印度神話中最高貴的婆羅門(掌管宗教事務的祭司階層)就是由“嘴”變來，突出語言的力量和地位，語言背后是思想，古代的“思想”即是諸多的神話精神?！吧裨挿从车氖浅趺駥v史的理解和自然的認識，但在原始人看來，事情遠沒有這樣復雜和理性化，在他們看來，神話就是歷史，諸神的事跡就是他們先輩的事跡。神話的產生和發(fā)展，以人們的非理性思維為前提，其基本特征是把虛構當作真實，原始人不需要謊言，需要的只是事實，神話就是他們心目中的實在，是世世代代有關他們祖先的故事?！笔吩娭忻课挥⑿圩嫦榷际前l(fā)自某位神祗的血統(tǒng)，有著這樣或那樣的淵源，這是荷馬和世人心目中的“歷史事實”“宇宙世界”“祖先遺跡”。當祭司講述新老神譜的轉換時，旨在說明天地產生的神圣力量和神賜萬物的美妙，感受生命的重要和生存的難得，進而穩(wěn)控世人對神的敬畏心理?！霸谶h古，述說宇宙起源的神話一般會在敬拜儀式上念誦?；蛘咴谝恍┨囟ǖ纳袷r刻，如新年、婚禮或加冕禮、人們正面臨進入未知之境的新奇歷險，渴望得到神圣的力量，神話將會帶來某種精神慰藉?！?/p>

二、依托在族譜或家系祭祀活動中的神話精神

氏族是原始社會人們賴以生存的基礎，成員同集體命運休戚相關。血緣關系是最重要的社會關系，神話口耳相傳、輾轉反復，講述本氏族的歷史，則能啟迪和增長成員的認同意識、群體意識，增進部落團結。1885年在羅馬梵蒂岡圖書館發(fā)現的最早神話專著《神話集成》除敘述神的宗譜，還涉及丟卡利昂、伊那科斯、歐羅巴、卡德摩斯、阿特拉新、忒修斯、珀洛普斯等家系故事。英雄的祖先家世及族譜內容介紹是《伊利亞特》一大亮點。不管荷馬如何超凡，這些資料都不可能一一親臨采集，惟一的解釋便是這類內容常常被吟誦和大肆宣傳，在代代富有義務性的口耳相傳和集體祭祀中流行開來。第六卷英雄格勞科斯和狄奧墨得斯交戰(zhàn)時互報家門，前者自豪地宣稱： “我的世系門第，盡管許多人知道他?！辈⒘信e了本世系的重要信

息：1祖父西敘福斯，人間最富計謀的人；2西敘福斯的兒子柏勒羅豐的美貌英勇；3柏勒羅豐拒絕國王普羅托斯妻子的誘惑；4柏勒羅豐種種歷險；5柏勒羅豐的婚姻；6柏勒羅豐子孫后代的傳說，如女兒拉奧達墨亞與宙斯生下英雄薩爾佩東，兒子伊珊德羅斯同索呂摩斯人作戰(zhàn)犧牲等；7柏勒羅豐晚年“遭眾神憎恨”，孤寂流浪；最后還不忘強調：“是他把我送到特洛亞，再三告誡我/要永遠成為世上最勇敢最杰出的人/不可辱沒祖先的種族，他們在埃費瑞/和遼闊的呂西亞境內是最高貴的人。/這就是我自豪的世系和我出生的血統(tǒng)?！?/p>

千是，古代在埃費瑞和呂西亞地區(qū)的祭祀括動中關于柏勒羅豐輝煌的祖先家世業(yè)績一定被反復吟誦。其中的英雄事跡必然牽涉到許多神話題材，諸如“西敘福斯”“克邁拉”“阿瑪宗女戰(zhàn)士”“索呂摩斯人”等。史詩中出現的英雄后裔及其祖輩的豐功偉績都基本有著具體的血脈世系和地域范疇，如阿特柔斯之子阿伽門農(邁錫尼)、潘達羅斯(呂卡昂)、佩琉斯兒子阿喀琉斯(薩提卡)、拉奧墨冬的后裔赫克托爾和埃涅阿斯(伊利昂)、埃勾斯之子忒修斯(雅典)、奧紐斯的后裔狄奧墨得斯(克里特)，彼此間的聯(lián)系千絲萬縷。像“七雄攻忒拜傳說”就涉及廣泛的英雄傳說。遠古時代雖然沒有文獻和書寫，卻并不缺乏對過去的感覺，神話即是這種感覺的一個變體。

原始社會末期神話敘述的已不是個別英雄、個別氏族的機遇，而是更多部落參加的戰(zhàn)爭等宏偉事件，具有一定的“歷史意識”以及娛入耳目的作用。如：埃涅阿斯介紹家譜——特洛亞城建立的傳說：“我可以告訴你我的族譜，它眾所周知。/集云神宙斯首先生了達爾達諾斯，/他創(chuàng)建了達爾達尼亞，當時神圣的伊利昂，/……這就是我引以為自豪的血統(tǒng)和家譜?！笔吩姌O力宣揚世系中杰出代表的光輝業(yè)績，啟示人們要向祖先那樣為民族生存而斗爭，提高民族自豪感和歷史地位，這樣史詩最基本的史學價值——“文化上乃至血緣上的尋根和認同”得到充分體現。這是古代諸多的族譜祭祀活動產生、存在、普及的根本原因。諸如阿伽門農要求弟弟隨時隨地要“稱呼每個人的氏族名稱和他們的父名”，這是族譜世系祭祀儀式上常用的表達形式，更是一種氏族群體相互尊重的行為。當然英雄業(yè)績前具有不容忽視的“神授”傳說，如“阿伽門農站起來，手里拿著權杖，/權杖那是赫菲斯托斯為他精心制造。/匠神把它送給殺死克洛諾斯之子、大神宙斯，/宙斯送給殺死牧人的阿爾戈斯的天神，/赫爾墨斯王送給策馬的佩洛浦斯，/佩洛浦斯送給人民的牧者阿特柔斯，/阿特柔斯臨死時傳給多綿羊的提埃斯特斯，/提埃斯特斯又交給阿伽門農，使他成為/許多島嶼和整個阿爾戈斯的國王”。

除了祭神的宗教儀式和族譜家系的祭拜活動，古希臘在一些重要場合如喪葬也要舉行莊重祭奠儀式，譬如英雄帕特洛克羅斯、赫克托爾以及阿喀琉斯的葬禮都舉行了盛大的祭祀競技活動，著名的奧林匹亞競技會也最早源于對宙斯的敬仰與重視的宗教祭祀活動。由此，古代宗教祭祀活動和諸多神話傳唱融為一體，必然加速史詩這一以神話為核心的長篇敘事詩體裁的形成與廣泛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