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陳鋒先生所著《清代財政與貨幣政策研究》是系統(tǒng)研究清代財政、貨幣政策及其相關問題的重要著作,該書注重“制度”與“實踐”的關系,不僅分析財政政策的制定,更著力于探究政策的實施過程,從更深層次考察政策演變的內在邏輯體系。全書對清代財政收入政策與收入結構變動、財政支出政策與支出結構、中央財政與地方財政的調整等重大財政問題進行了翔實的考察,并分析了不同歷史時期財政政策對于基層社會政治、經(jīng)濟諸多方面造成的影響。該書在深化清代財政政策及相關問題認識的同時,也提供了許多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方法論上的啟示。
關鍵詞:清代;財政政策;貨幣政策;評述
中圖分類號:K25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09)01-0090-09
對于權力主導型的傳統(tǒng)中國而言,其社會經(jīng)濟活動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制于國家專制政權,即政府時常以自己強有力的行為干預經(jīng)濟生產(chǎn)。在傳統(tǒng)社會的經(jīng)濟體制下,經(jīng)濟政策和經(jīng)濟管理在經(jīng)濟發(fā)展過程中的作用就顯得特別突出:國家或直接參與經(jīng)營活動,如鹽鐵專賣等;或依靠政權力量干預經(jīng)濟活動,如重農(nóng)抑商等;或用政策指導經(jīng)濟活動,如鼓勵墾荒等;或用經(jīng)濟手段調節(jié)經(jīng)濟活動,如均輸平準等。
可以說,國家有關經(jīng)濟政策的制定和實施,既是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狀況的反映,又強烈作用于社會經(jīng)濟。由此,只有充分了解了中國古代國家經(jīng)濟政策,才能更深刻地理解中國傳統(tǒng)社會經(jīng)濟。武漢大學陳鋒教授長期致力于中國財政與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尤以清代財政史見長,先后出版有《清代鹽政與鹽稅》(1988年)、《清代軍費研究》(1992年)等與財政相關的著作,在學術界引起廣泛關注和好評。
最近,陳鋒教授又出版了《清代財政政策與貨幣政策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以下簡稱陳著),該書系作者十五年心血的結晶,11章共約65萬字的鴻篇巨著,以清宮檔案、清實錄、清人奏疏筆記、清代地方志史料以及日本、臺灣等地稀見史料為基礎,充分吸收歐美、日本學者最新的研究成果,對清代的財政與稅收進行了系統(tǒng)而詳盡的分析,提出了許多有價值的觀點。其中對許多新發(fā)現(xiàn)的細節(jié)性材料進行了全面的歷史性的透視,坐實或澄清了前此財政史學界許多模糊或舛誤之處。毫無疑問,到目前為止,就筆者視野所及,陳鋒教授應是對清代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做出系統(tǒng)全面闡釋的第一人,該書的出版堪稱清代財政經(jīng)濟史研究的一部標志性成果。
一、政策之外:走向“過程”與“實踐”的清代財政政策研究
本小節(jié)之所以用“政策之外”這一詞語作為標題,系感于陳著第一章《導論:財政政策及相關問題》中的一段話:
在許多情況下,政策的頒布是一回事,政策的實施又是一回事,官僚政治影響社會經(jīng)濟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政策在逐級執(zhí)行過程中的變異,尤其是一種似是而非的帶有缺陷的政策,各級官僚最后執(zhí)行的結果可能恰恰就是對缺陷的逐級放大,從而導致統(tǒng)治者始料不及的種種弊端。在這種認識的基點上,對任何政策的研究,決不應止于政策本身,更為重要的是揭示政策執(zhí)行過程中的種種問題和癥結(第9頁)。①
這段話的意義在于為我們指明了包括古代官僚政治、政策在內的制度史研究,下一步應該努力的方向:即必須走向“過程”與“實踐”,不僅要考察政策的制定,更要考察政策的實施。正如另一學者所言:“制度的形成及其運行本身是一動態(tài)的歷史過程,有‘運作、有‘過程才有‘制度,不處于運作過程之中也就無所謂‘制度”。②在此需加補充說明的是,陳著已從狹義上區(qū)分了政策與制度的區(qū)別:制度表現(xiàn)出穩(wěn)定性和規(guī)范性;政策更具有積極性(或稱“多變性”)和導向性(第2頁)。而筆者在此文中對此并未加以明確區(qū)分:一則是考慮兩者在某種程度上是相輔而行的,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lián),二則主要是從研究理路與方法而言,二者是相通的。
陳著在考察清代財政政策的制定和實施時,強調動態(tài),重視變化,極力突出隨著時間的移轉和社會的發(fā)展,國家的財政政策是如何運行和發(fā)展演變的。在筆者看來,這種變化一方面來自同一歷史時期自上而下實施過程中不同官僚層級、不同地域空間上的差異性;另一方面也來自不同歷史時期隨著國內政治、經(jīng)濟、軍事環(huán)境的變化,甚至來自外國因素的介入等所帶來的清代財政政策的改弦更張。
對于同一歷史時期政策的實施過程,陳著總結了三種結果:其一,政策得到了切實的執(zhí)行;其二,政策根本未得到執(zhí)行;其三,政策得到了部分執(zhí)行或全部執(zhí)行,但在執(zhí)行過程中任意歪曲,出現(xiàn)了偏差或變異(第9頁)。
顯然,以上三種政策的運行實踐,以第三種結果最為普遍,即執(zhí)行政策的偏差與變異。在剖析造成偏差的原因時,陳著歸結為官僚階層的行為和官僚機制的運作:“政策的實施一方面是一種上下有序的組織活動,官僚機制的作用與功能如何,直接影響著政策的執(zhí)行;另一方面,伴隨著政策的實施,官僚階層的權力顯化,政策執(zhí)行者的素質、能力、水平等構成制約政策實施的重要變量”(第10頁)。的確,作為政策的實際執(zhí)行者,官僚體制的效率高低和官員隊伍的素質優(yōu)劣會直接導致政策執(zhí)行過程中的變異。
除此而外,筆者以為還有一點也不容忽視,那就是不同區(qū)域間政治、經(jīng)濟發(fā)展的不平衡所導致的來自中央王朝政策的變異。在古代中國,整齊劃一的中央財政政策與千差萬別的區(qū)域經(jīng)濟之間似乎是一對矛盾,誠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中國內部的多樣性使得任何來自中央的單一控制都是不切實際的,在財政管理方面尤其如此。從農(nóng)業(yè)方面來講,各地的氣候、土壤、地形各異,勞動力情況不同,農(nóng)作物更是多種多樣,還有市場、土地占有與租佃關系的差異以及整個國家度量衡標準的不統(tǒng)一,朝廷在首都制定法律,很難考慮到所有的因素。宣布一條統(tǒng)一的法律是一回事,但它是怎樣貫徹到帝國的每一個角落則是另外一回事。試圖去彌合這種差異是沒有任何意義的”。③
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上層制定的財政政策無法與下層的具體情況相適應,作為其結果,國家的政策必須根據(jù)地方情勢進行調整,對于這一調整過程筆者稱之為國家制度的“地方化”。這種調整或者變通則因各級官僚與地方勢力之間的交錯互動而顯得異常錯綜復雜:它既需要遵循國家的統(tǒng)一政策,不能違背朝廷的既定方針和原則,又須考慮地方特殊情況,而作局部調整,于是國家規(guī)定被變通執(zhí)行幾乎成為一種通行的做法。
發(fā)掘財政政策實施過程中的變通與變異無疑是財政史研究的增長點之一,也成為陳著的著力點。正是通過對“過程”和“實踐”的考察,陳著揭示出了清代財政政策執(zhí)行過程中許多“名不副實”的現(xiàn)象。比如在第三章《開國時期的財政政策》中,針對學界僅僅根據(jù)清廷頒布的上諭等文獻就極力贊揚清朝“輕徭薄賦”政策,但這一政策在清初到底執(zhí)行到何種程度卻缺乏考察。陳著經(jīng)過條分縷析、爬梳史料發(fā)現(xiàn),在順治年間,由于處于一種特殊的兵荒馬亂時期,徭役的征發(fā)是普遍的,所謂的“輕徭”根本無從談起(第106頁)。筆者在研究兩湖地區(qū)里甲徭役時也發(fā)現(xiàn)作為“西山之役”與“三藩之亂”的前沿地區(qū),清初的湖南湖北徭役極其繁重,僅引康熙年間任黃州知府的一代廉吏于成龍之奏疏為例:
照得滇黔作亂,大兵征剿,鍋槽草豆勢所必需,非官司之忍心苛求,實兵馬之日費浩繁爾。民遠處山谷,辦解固困,而各官軍前支放,凄楚尤甚。本府在武昌答應,因草不足,曾經(jīng)撞頭于柱上;因豆不足,曾逼跳于江中;因船不足,曾舍命于湖中。傷哉,九死一生,言之涕泗交流。是屢次派征,爾民有賣兒鬻女之慘;而催解不前,居官有性命存亡之危。④
至于“薄賦”也是有名無實,受清初賦役制度的混亂以及財政困難、軍需緊急的雙向制約,所謂廢除明末的加征,在許多情況下只具有安撫的性質,有關諭令形同虛設,私征暗派十分嚴重。比如順治元年(1644)曾經(jīng)諭令廢止的“三餉”之一的“遼餉”,不久又重新開征。曾經(jīng)被明令革除的“練餉”,亦因財政困難、軍費不足而重新于順治十八年(1661)開始加征。甚至在軍需緊急的情況下,打破賦稅征收定例,進行田賦的預征(第102—126頁)。因此作者指出:
在清初用兵連年、軍需緊急、財政困難的情勢下,明末的許多加征被沿襲下來,提高科征標準與私征濫派也異常嚴重,清廷為收服人心所頒布的“豁免之諭”或“恩詔”,大多只具有安撫的性質和標榜的用意(第126頁)。
以上陳著對于清初“輕徭薄賦”政策實質的考察是結合了特定的歷史場景,即將財政政策放在具體實施的環(huán)境中去,從政策的承受者——百姓和基層官員的生產(chǎn)、生活中加以認識,從而洞悉到政策的本質。皇帝的一紙諭令、國家的一項政策,其正確與否,都對應著一群百姓的生與死、喜與憂。從這個意義而言,只要將制度與具體實施的社會環(huán)境聯(lián)系起來考察,把貌似抽象的制度“還原”到鮮活的生活場景中,就能賦予制度史研究以應有的蓬勃生機,否則只能是紙上談兵,誤將“文本制度”當成“實踐制度”。
陳著除了注意考察政策的“實踐”與“動態(tài)”之外,也強調從“長時段”、“歷時性”的角度出發(fā),揭示出不同歷史時期政策發(fā)展的軌跡和演變的內在脈絡。在第四章《賦役、財政制度的整頓改革與政策導向》中,作者著力探討了清代前期對于財政政策的整頓。所謂“整頓”,在筆者看來實際上強調的是恢復經(jīng)濟秩序,以糾正清代前期賦役混亂的局面。為此,清初財政制度的首要任務是確立賦稅征收的原則,而欲確立征收原則,又必須有征收憑證以供遵循。
與明代的賦役黃冊相似,清代主要依憑的是《賦役全書》,但學界前此似乎對于這一重要的賦稅文書缺乏應有的關注,研究幾乎處于空白狀態(tài),陳著則彌補了這一缺環(huán),專就清代賦役全書的編纂過程進行了系統(tǒng)梳理和詳盡闡述。按照作者的考證,順治三年(1646)奉旨編纂《賦役全書》,當年即有一個修訂的本子編成。其編纂方法和途徑是“以舊冊為底本,以新例為參考”。因此,所謂的新編的《賦役全書》只是在原有存部冊籍的基礎上修訂或訂正。以后在順治九年(1652)、順治十一年(1654)、順治十四年(1657)又迭次訂正賦役全書,這種編纂的意義在于糾正清初賦役制度混亂的局面。但由于抄襲明代的痕跡明顯,造成了編纂的《賦役全書》與實際征收之間的背離和混亂,于是每年刊造的《奏銷冊》起到了越來越重要的作用。除此而外,在實際的征收過程中,作為征收憑藉的還有《丈量冊》、《黃冊》、《赤歷冊》、《會計冊》等輔助冊籍,以及在具體賦稅征收過程中,為了防止地方官舞弊而向納稅人戶頒布的易知由單、截票、滾單等等。陳著對這些征收冊籍的系統(tǒng)考察——既有國家指導意義的《賦役全書》,又有實際征收過程中使用的實征冊——使我們明白賦役征收中的“原則性”與“變通性”相輔而行的復雜態(tài)勢。這些成果既彌補了學界已往研究的不足,更使我們明白了清代賦稅征收的實際操作過程和征收實態(tài)。
對于清初田賦征收原則,學界普遍認為是依照“萬歷則例”,但萬歷年號長達48年,而且萬歷年間前后賦額變動很大,前期賦額較低,后期各種加派,賦額已有大幅度增長,所謂“錢糧征收依照萬歷則例”,仍是一個非常模糊的概念。陳著經(jīng)過考證,提出順治年間的賦稅標準是依照萬歷四十八年(1620)定則,這一標準高于一般所說的“萬歷則例”,低于崇禎年間的額度,同時,這一標準也基本為后續(xù)各朝所沿襲(第171頁)。書中類似的創(chuàng)見還有很多,不能一一道來。由于這些結論是建立在爬梳浩繁的檔案史料、群臣奏疏和方志資料基礎之上,并注意到前后時代與不同區(qū)域的縱橫比較,從政策實施的“過程”和“實踐”出發(fā),從更廣、更深的層面來觀察政策本身,因此才能發(fā)前人所未發(fā),澄清一些學界的疑、異之論。
二、從“量入為出”到“量出制入”:清代財政收入、支出政策及結構變動
財政史研究的核心內容,莫過于財政收入和財政支出,保持收支平衡也是歷朝歷代統(tǒng)治者最為關心的財政問題,而欲清厘一個朝代不同時期的國家收入和支出到底有多少也成為財政史學界最為關注、也最為繁雜的課題。作者也意識到“清代的財政政策,主要圍繞著財政收入與財政支出而運作,并對財政體制乃至社會經(jīng)濟產(chǎn)生直接的影響”(第3頁)。因此陳著對這一問題進行了重點論述:第六章專門論述了清代財政收入政策與收入結構的變動,第七章則專門探討了清代財政支出政策與支出結構的變動,這兩章是全書中極富原創(chuàng)性的重要成就,這也是到目前為止,財政史研究中第一部系統(tǒng)、全面論述一個朝代財政收入與支出的著作,顯現(xiàn)出作者在宏觀上整體把握這一財政史核心問題的學術追求和學術取向。
清代前期的財政收入大體以田賦(地丁)、鹽課、關稅、雜賦四項為主干,清前期的財政收入最高峰為乾隆朝的4900萬兩左右。陳著難能可貴的是對于各項稅種進行了精要的釋名和辨析,相信能讓一般讀者學習到清代財政史的基本知識。依陳著所論,清代財政收入政策的演變大約為兩種方式:一是正常時期和非常時期的變化,二是清代前期和后期的變化。
在正常時期,賦稅的稅則基本確定,賦稅征收有章可循,財政收入基本圍繞著既定政策操作,即遵循著“量入為出”的基本原則。而在非常時期——主要是戰(zhàn)爭時期,或者是重大災害以及其他原因的支出增加而導致的財政困難時期,清政府的財政政策也就由傳統(tǒng)的“量入為出”轉變?yōu)椤傲砍鲋迫搿?,隨著這一整體政策的變動,各種籌款的舉措也因時而生,不但賦稅的稅則發(fā)生變化,而且增加了新的臨時性收入。換言之,在非常時期,財政收入政策表現(xiàn)出更多的積極性或變動性(第374—375頁)。已如前揭所述,在清初三藩之亂期間的徭役征派和田賦加征、甚至預征,從而背離了“輕徭薄賦”的初衷。
清代非常時期主要的臨時性財政收入當屬“捐納”和“報效”?!熬杓{”按照籌措經(jīng)費的不同用途可分為四種:軍需事例、河工事例、賑災事例、營田事例。按許大齡先生所言,清代財政支出,關系最大者莫過于用兵。三藩之亂時開捐,收入為二百萬兩,而朝廷所費軍需幾千萬兩之多。川陜白蓮教,所獲善后捐最多,達三千余萬兩,但與朝廷所費逾上億兩相比,亦是杯水車薪。而捐納大開出身異途官吏之門,致吏治敗壞,于是以捐納籌款,得不償失。⑤而所謂“報效”,是指富豪之家因公抒誠,捐出銀兩,報效國家。有清一代的報效者,主要是特別富有的鹽商。陳著將報效分為軍需報效、水利報效、賑濟報效和備皇室之需的“備公報效”四種(第378-379頁)。其中乾隆、嘉慶兩朝鹽商報效銀達6500萬兩之巨!其中尤以軍需報效最多,為4063萬兩,占62.5%。可見清代前期的捐納和報效對國家財政的補助意義。但必須看到,這種補助只是在正常收入不足以應付正常支出時的一些臨事之舉,一旦危機解除,收入政策又會回到原有的軌道,所以,從一個長的時段來看,清代前期的財政收入結構是較為穩(wěn)定的。
清代財政政策和收入結構的重大變化發(fā)生在鴉片戰(zhàn)爭之后,特別是太平天國運動之后,由于國內的戰(zhàn)亂和西方列強的掠奪,清朝財政日益困難,不得不采取新的財政收入政策,以彌補缺項。而且這些危機幾乎貫穿于整個清朝后期,因此,其財政政策也就很難恢復到既有的軌道,而是進入到劇烈的運動與變革之中。
為了應對日益窘迫的財政危機,清政府不得不多方籌措經(jīng)費來源,陳著將清廷的各項籌款措施非常精要的概括為兩類:一是舊稅種的加征,主要是田賦征收中的附征和浮收勒折,以及鹽課征收中的鹽斤加價和抽收鹽厘(第384頁)。二是新稅種的增加,主要是厘金、海關(洋關)稅、鴉片煙稅等。而且作者進一步指出,隨著咸豐以后舊稅的加征和新稅的開辦,清代后期的財政顯現(xiàn)出兩個顯著特征:一是歲入總額由清前期的4000萬兩增加至8000萬兩左右;二是財政收入的結構明顯改變,在歲入總額中,田賦、鹽課等傳統(tǒng)收入的比例大為下降,而新增加的厘金、洋稅卻一躍而成為收入的大宗。而這些與中國社會逐步進入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會性質是緊密相關的(第399頁)。
眾所周知,財政收入是支出的前提條件,財政支出受制于財政收入,即“量入為出”。但一遇戰(zhàn)事,軍費支出陡增,收支平衡就會被打破,于是國家財政支出政策也在非常時期由“量入為出”轉變?yōu)椤傲砍鲋迫搿薄?/p>
在清代前期的承平時期,按《大清會典》記載,國家比較固定的財政支出共有12款,即祭祀之款、儀憲之款、俸食之款、科場之款、餉乾之款、驛站之款、廩膳之款、賞恤之款、修繕之款、采辦之款、織造之款、公廉之款。也有學者按現(xiàn)代方法歸之為行政經(jīng)費、軍費支出、治水費支出3項。無論何種分法,關鍵的也許在于我們能否根據(jù)現(xiàn)有史料弄清楚清代財政支出的歲額到底有多少?
要想對財政問題進行計量分析其實是相當困難的,首先就涉及到我們該如何理解文獻記載中的清代財政數(shù)據(jù)的內涵問題。以前的經(jīng)驗告訴我們,缺乏對中國古代賦役制度的了解,就會直接影響到數(shù)據(jù)統(tǒng)計的準確性。就像學界以前曾經(jīng)長期將清代的“丁”誤認為是16至60歲的實際人口,而將其運用到計算實際人口中去。其實在清代人丁編審中,“丁”已經(jīng)演變?yōu)橐环N賦稅單位,與人口統(tǒng)計沒有關系。⑥ 同樣,在統(tǒng)計清代財政支出數(shù)據(jù)時,以前學界往往將典籍中記載的“歲出之款”直接當作“全部國家歲出”,經(jīng)過作者的考訂,其實史料中的“歲出之款”是各省之額,并不包括京城的支款,因此導致對于清代收支問題的錯誤分析。這提醒我們注意以后在使用這些材料時要格外小心。在陳著中,經(jīng)過作者的縝密求證、細心鉤稽,為我們大體提供了清代前期各個朝代財政收支的實際情形:
順治朝的財政支出,由于連年用兵,基本上是一種軍事性質的支出,盡管采取了許多籌餉措施以彌補正常收入的不足,仍然處于入不敷出的境地。
康熙初年社會經(jīng)濟有所恢復,財政管理步入正軌,財政收支出現(xiàn)結余,至康熙十二年,戶部存款已達2100余萬兩。但隨即爆發(fā)三藩之亂,軍費支出浩繁,使庫存銷蝕殆盡。三藩之亂結束后,伴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全面恢復,每年結余額估計在200萬兩左右,戶部存款最多時已達4700余萬兩。
雍正以降,雖然財政支出較前增加,但由于財政的整頓,收入亦增,雍正年間戶部存銀最多時達到6200余萬兩。嗣后因雍正末年的西北用兵,使存銀減耗至3200余萬兩。
乾隆初年至中期,由于西北用兵,戶部存銀徘徊在2700余萬兩至4300余萬兩之間。乾隆二十六年,準回之役結束后,財政好轉,收支相抵,估計結余在400萬兩左右。至乾隆三十六年,第二次金川之役時,戶部存銀已接近7900萬兩,但因隨后的戰(zhàn)爭和蠲免又有所耗蝕。
嘉慶即位后,適逢白蓮教起義,用費逾億,雖說以捐納所收七千余萬兩抵之,但正常的財政收入已經(jīng)出現(xiàn)拮據(jù)(第413—415頁)。⑦
應該說,清代前期,直到嘉慶道光年間,雖然不時有大額支出,但由于捐例的屢開和鹽斤加價,國家財政尚未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收支在經(jīng)歷一些短暫的波動之后,大體能保持在一個相對平穩(wěn)態(tài)勢。
到了清代后期,特別是太平天國以后,由于各省解部之款多有拖欠,財政入款減少,而支出增多,特別是新增三項支出:勇餉及其他軍費開支、外債支出、賠款支出,這三項構成晚清最主要的支出。這三項支出都是應時而生,屬于特定環(huán)境下的產(chǎn)物:勇餉和綠營之軍費是在八旗軍隊無力鎮(zhèn)壓農(nóng)民起義之后崛起的,而且因為一開始營勇非經(jīng)制之軍,多具地方色彩,“勇營餉需”年支出多少戶部亦難稽查,但從時人所論之“竭天下之物力,八分以養(yǎng)兵勇”可見其數(shù)額之巨。外債與賠款則與西方列強的入侵有關聯(lián),其數(shù)額據(jù)宣統(tǒng)三年(1911)預算,每年的外債與賠款支出已達5164余萬兩,是歲出之大宗。其于國家不僅帶來經(jīng)濟上的負擔,更在政治上受其壓迫。這些新的開支款項造成了晚清財政支出的膨脹和財政支出結構的變動。
從整體史的角度而言,財政政策的形成與發(fā)展是各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陳著對于清代財政收入、支出政策與結構的研究,結合了當時的社會背景、政治、吏治、軍事以及西方列強的入侵等諸多因素綜合考察,并統(tǒng)計了大量的圖表和數(shù)字,多方面、多角度、清晰地為讀者揭示了清代不同時期財政收支變化的情況。
三、國家制度與基層社會:清代財政政策對社會經(jīng)濟之影響
在傳統(tǒng)時期,國家介入基層民眾社會生活的程度相對較輕,尤其是在自給自足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結構模式下,國家機構很少直接組織、干預社會的經(jīng)濟生產(chǎn)。在大多數(shù)時期,國家機構主要是通過不同的財政與賦稅制度來影響社會經(jīng)濟,進而影響到人民的生產(chǎn)與生活。因此,有學者指出:研究傳統(tǒng)專制國家的財政史,也是我們認識當時的國家制度與社會基層——尤其是社會經(jīng)濟生產(chǎn)——之間關系的重要途徑。⑧
一般地說,財政政策對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所起的作用是間接的,但財政政策作為“國家權力”的一部分,對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或阻滯作用亦不可小覷。因此,國家機器如何通過財政的手段影響社會經(jīng)濟生產(chǎn),亦是財政史研究的一個基本課題。陳著盡管是以財政收入、支出政策為核心,但也對財政政策與社會經(jīng)濟的關聯(lián)問題給予了充分的關注,體現(xiàn)了作者一貫主張的“研究政策不應止步于政策本身”的學術理念。
國家政策對于社會經(jīng)濟的影響,學界一向存在兩種不同的意見,有的學者認為清代國家的財政政策促進了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而另有學者則強調專制政府對社會經(jīng)濟的行政干預阻礙了經(jīng)濟的轉型和近代化。這一自相矛盾的情況其實早已被西方經(jīng)濟史學者所關注,道格拉斯·諾思曾經(jīng)指出:“國家的存在對于經(jīng)濟增長來說是必不可少的,但國家又是人為的經(jīng)濟衰退的根源,這一自相矛盾的情況,使得有關國家的研究對于經(jīng)濟史是至為重要的”。⑨
而在筆者看來,脫離了具體的歷史階段和時代背景而奢談某一政策的好壞是無益的。以山區(qū)墾殖為例,在山林資源豐富而失地的流民眾多的情況下,國家出臺減免賦稅、鼓勵墾殖的措施無疑是有利于山區(qū)經(jīng)濟開發(fā)、流民安撫和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不失為一種上利于國、下益于民的上策。但一旦開墾過度,山區(qū)生態(tài)環(huán)境破環(huán),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邊際效益遞減,農(nóng)民生活下降,此時倘若國家仍因循守舊,堅守鼓勵墾殖的政策恐怕就談不上良策了。同樣一種政策,在彼時有利,在此時就不見得有益,所謂“時過境遷”、“審時度勢”是也。而有些政策則像一把雙刃劍,在有效地解決了此問題時,又隨之導致另一個新弊端的產(chǎn)生,或者該政策的出臺有利于此方而不利于彼方,對此類政策的評判就涉及到利弊的權衡和立場的選擇問題。因此,我們對于財政政策之于社會經(jīng)濟作用的判斷不可一概而論,亦需視具體情形而定。
陳著在分析財政政策與社會經(jīng)濟的關系時,就十分注意區(qū)分清廷在不同的歷史階段所選擇的財政政策對于社會經(jīng)濟產(chǎn)生的不同影響,甚至具體到某一門類的財政政策對相關經(jīng)濟領域的影響,真正做到了客觀、歷史的分析問題。概言之,陳著主要從三個時期考察了財政政策對社會經(jīng)濟的影響:第一,開國時期以有名無實的“輕徭薄賦”為代表的財政政策對社會經(jīng)濟恢復的遏制,以及對民眾生產(chǎn)、生活的影響;第二,正常時期通過減免賦稅、鼓勵墾殖、蠲免錢糧、調整中央財政與地方財政的“起、存”比例等財政政策措施所帶來的社會經(jīng)濟的快速恢復,人民生活的相對富足;第三,非常時期(主要是戰(zhàn)亂時期)以籌款供軍為目的,帶來政策的畸形和吏治的腐敗,社會經(jīng)濟本身遭到破壞。但在有時,為了一個正確的目的,一些迫不得已的政策也可視為合理,比如平定三藩之亂時的一些籌款措施。
其實,在筆者看來,陳著中最能體現(xiàn)出財政政策對于社會經(jīng)濟影響的應該是第五章《人丁編審與移民政策》。人口問題既是一個社會問題,也是一個經(jīng)濟問題,因而與人口相關的移民政策也構成財政政策的一個組成部分。移民政策不僅關系到人口的增加、土地的墾辟、賦稅的增長,更會深層次地影響到社會結構。
以第五章中的《移民政策之一:向四川的人口遷移》一節(jié)為例。眾所周知,清代前期,有鑒于明末清初戰(zhàn)爭造成的破壞,四川以及其他地區(qū)出現(xiàn)大量無主荒地,清政府采取了鼓勵移民墾殖的政策,招民開墾,因此而形成規(guī)模浩大的“湖廣填四川”的移民運動。以往的移民史研究主要關注移民過程和結果,而忽視了國家政策導向在這場移民運動中的作用。陳著則更多的是關注政策導向與移民成效之間的互動關系。
首先,就移民對象而言,大體包括兩類人,一是招徠川省流民回川,“以川民實川戶(一般民戶與紳衿戶);一是招徠外省流民入川。以前學者較多關注的是外省移入四川之人口,對于川省因戰(zhàn)亂外逃,戰(zhàn)后回流的人口則較為忽略。
其次,就移民政策的內容而言,則包括了官給牛種、捐借口糧盤費、差官搬取、招民議敘、招民授官、放寬新墾地起科納賦年限、流民入籍、移民子弟在川科舉考試、承認移民的占地產(chǎn)權、優(yōu)厚給田、減輕賦稅、平息爭訟、驗照入籍、辨別良莠、編查保甲等內容。
再次,就移民政策的時段劃分而言,可劃分為五個階段:一是順治中期到康熙初年(三藩之亂前),這一個階段移民初步展開,以急于招民,招民議敘為標示;二是三藩之亂期間(康熙十二年至康熙二十年),這一階段因叛軍占據(jù)湖廣、四川等地而使移民無從談起;三是三藩之亂結束之際到雍正六年,這一階段移民進入高潮,以諸多優(yōu)惠的政策內容吸引流民為標示;四是雍正七年到乾隆十四年,這一階段移民不斷涌入,但清廷出于社會安定的考慮,以及移民在川人數(shù)的增加和川地社會經(jīng)濟的恢復,移民政策轉嚴,以停止優(yōu)惠招民的條例及限制流民入川為標示;五是乾隆十五年到乾隆三十二年以后,政策又走向寬緩,有點放任自流的意味,仍有移民的遷入,但大規(guī)模的移民運動漸次結束(第310頁)。
正如作者所言,向四川的移民進程也正是伴隨著有關政策和時段而展開,政策效應得到了較為充分的體現(xiàn)??梢哉f清代的四川逐漸成長為一個典型的移民型社會,這種社會的特點是什么?作者提出了富有創(chuàng)見的結論,第一,由于不同省份、不同地區(qū)的大量移民,使四川出現(xiàn)了多元文化并存、多元文化相互滲透的想象。第二,由于移民的墾田力作,使四川的墾熟田畝和賦稅不斷增加,不但有利于川省經(jīng)濟恢復,也有裨于清朝財政。第三,隨著四川外來移民的增多,土民與客民之間、客民與客民之間的矛盾日益突出。第四,清代向四川的移民,在不同階段還有不同的結果。清初,人煙稀少之時,移民四川有利于安定社會秩序、減輕人口壓力。但到了雍乾以后,由于向四川大量移民,導致四川如“啯嚕子”等秘密會社組織以及后來的會匪、邪教等嚴重的社會問題,所謂“過猶不及”。陳著這一微觀個案探討讓我們對于歷史上這一重要的移民運動有了全新的認識,并進而洞悉了國家制度是如何影響到基層社會的。
其他有關向西南、西北、蒙古、東北、臺灣等地移民政策的研究,以及中央財政與地方財政的調整過程中,地方存留銀的“起、存”比例對于地方基層行政運作、水利、慈善等公共事業(yè)的影響等,在總結前人成果的基礎上,陳著也從國家財政政策與基層社會變動的視角提出了許多新的見解。
四、由陳著看財政經(jīng)濟史研究的若干規(guī)范與方法
1. 問題意識、學術規(guī)范與學術境界
任何學科的研究目的都在于解決某些具體問題,因此學術論著必須要有“問題意識”?!皢栴}意識”從何而來?一是學術史的梳理,一是原始史料的研讀,更多的情形則是兩者的結合。因此一部嚴肅的史書總會先有學術前史、中間和后面附有參考資料的目錄和引文出處。
陳著最大限度地吸納了學界的最新成果,并嚴格遵守學術規(guī)范,一一注明出處。其中特別值得稱道的是作者利用多次赴臺及出國訪學的機會,廣泛搜集和查閱了大量臺灣以及日本、美國、法國等海內外學術界有關清代財政史方面的史料和學術成果,使讀者通過陳著這一本書就能系統(tǒng)、全面了解到國內外有關清代財政史研究的最新、最完整的學術動態(tài)和前沿信息。自上個世紀以來,學術界有關清代財政史的研究成果極多,但目前為止還沒有一部系統(tǒng)的論著目錄和研究綜述以饗讀者,陳著特安排第二章《學術史回顧:20世紀的清代財政研究》,加上著作后面附錄的《主要參考文獻》,兩者幾乎囊括了清代財政史研究的主要史料及文獻目錄,這些內容極大地方便了讀者查閱和檢索清代財政史研究的相關論著與史料。
在很長一段時間,撰寫歷史著作的作者不愿意將精力花在這類基礎性的工作上,甚至對別人的成果不屑一顧。當下許多學術著作不對別人的相關學術成果予以簡要的介紹和評點,使人不明白哪些是已有的研究成果,哪些是作者自己的創(chuàng)見。而學術的前行終須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我們只有在充分熟悉了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才能發(fā)現(xiàn)哪些問題已經(jīng)得到解決,哪些還是空白或解決得不夠徹底,而后者就是我們確定選題和下一步研究的著力點和突破點,這一梳理學術的過程也就是培養(yǎng)“問題意識”的過程。誠如時人所論:“唯有通過清理學術史,強化問題意識,方可將學術研究中的重復性勞動與學術泡沫降低到最低程度,確保學術創(chuàng)新和實現(xiàn)”。⑩陳著對于海內外學術界成果的充分吸納,既彰顯了作者嚴謹治學的學術品德,又提升了陳著的學術品質。
而且在采用新的史料,提出新的問題之際,當作者對同一學術問題得出不同結論時,作者不是以“后來者自居”,自鳴得意,一味貶低前人的研究成果,而是客觀指出,這背后或是掌握的資料的質和量的不同,或是看問題的角度和研究方法不同,體現(xiàn)出作者既致力于推進學術進步,又重視學術規(guī)范的闊大學術胸襟和學術境界。
2. 新史料的發(fā)掘與運用
史料之于史學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而且從古到今,歷史學最擅長的就是“文獻”的搜集、整理和詮釋,可以說沒有史料就沒有史學。民國時期,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成立之際,傅斯年提出“史料即史學”的觀點即著眼于此。{11}
因此,史學家最困難的任務之一就是要搜集必需的資料。作為中國最后一個王朝,清代保存有大量、甚至稱得上是浩如煙海的檔案史料,其中有關國計民生的財政經(jīng)濟史料也蔚為壯觀,但與豐富資料不相匹配的是迄今還沒有一部系統(tǒng)全面的清代財政史著作出版,究其緣由,“一方面是由于現(xiàn)存清代文獻資料和檔案資料過于浩繁,非一人之力、非短期內可以撮其精要,正確論述。從這個意義上說,存世資料的多少,對研究者而言,也是一柄雙刃劍”(第47頁)。作者曾在其自選集的后記中感慨自己在赴北京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查閱檔案時是“人影寂寥,黯然神傷”。{12}
而陳著在史料方面的最大特色就是大量利用清代檔案資料,這背后所付出的艱辛是常人難以想象的。作者從本科開始遠赴北京,到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查閱檔案、到中國社會科學院經(jīng)濟研究所查閱鈔檔,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堅持不懈,以后又到國外查閱相關史料,可謂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史料”。書后附錄的檔案史料中,僅未刊檔案就有《順治朝題本》、《戶科題本》、《朱批奏折》、《軍機處錄副》、《內閣黃冊》、《奏銷黃冊》、《報銷冊》、《會議政務處檔案》、《地丁題本》(鈔檔)、《鹽課》(鈔檔)、《俸餉》(鈔檔)等等。
眾所周知,孤證或“只言片語”的引證并不能撐起“史”的厚重和凝重,從而也就難有經(jīng)濟史應具有的說服力。陳著所有論點都是建立在豐厚資料基礎之上,并注意了史料的多元化和多樣性,論證某一觀點往往是按時間順序排比了大量的史料,但作者又絕不流于羅列史實,而是通過探尋史料背后的邏輯體系和歷史事實,對許多財政問題提出了自己獨到的見解。這樣一種實證研究得出的觀點是經(jīng)得起時間的檢驗的,其生命力會更加長久。
在經(jīng)濟史學界以理論見長的吳承明先生也認為“實證主義是研究歷史的基本方法,不可須臾或離”。{13}但在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思潮涌動的今天,許多學者卻在忙于追求“理論創(chuàng)新”,甚至不顧史實,“標新立異”,“論不驚人誓不休”,然創(chuàng)新當以求實為根本,其“聳人聽聞”之詭論雖能博喝彩于一時,終無益于學術之發(fā)展。已有學者指出,當今國內“史學表述的一個顯著特征,即空論甚多而實證甚少”。{14}而法國年鑒學派大師馬克·布洛赫早就指出:
輕視考證使人們闡釋歷史的嘗試從一開始就帶有極大的缺陷。它不僅使人們忘卻求實這一史學基本職能,而且使史學難以不斷更新,無法取得驚人的發(fā)現(xiàn),結果,必然使它在陳舊的模式中徘徊不前,因為,唯有通過艱苦的資料整理工作,才能有所更新和發(fā)現(xiàn)。{15}
陳著在史料的運用和史實的考證方面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比如對于九厘銀的開征時間,一般認為是順治三年,而作者考證的實際情形是“順治三年奉旨派征,順治四年開征”(第112頁);再如,一種普遍的看法是,康熙五十一年發(fā)布了“滋生人丁永不加賦”的詔令,這事實上是不準確的。作者考訂認為,應該是康熙五十二年(第214頁)。類似的對一些史實的考訂在書中俯拾皆是,從而厘清了許多重要史實。這也印證了上揭引文中馬克·布洛赫所言:“唯有通過艱苦的資料整理工作,才能有所更新和發(fā)現(xiàn)”。
3. 財政經(jīng)濟史研究的若干路徑與方法
近一個世紀以來,學界對于清代財政史,特別是財政制度史的研究已經(jīng)取得了顯著的成績,形成了本學科的一些基本研究方法,接下來是如何深入的問題。傳統(tǒng)的財政史研究更多的沿襲政治制度史的思路,即注重名物制度的闡釋,比如將研究重心放在古代經(jīng)濟管理部門、經(jīng)濟職官、稅種名目的淵源考釋清楚等上面?,F(xiàn)在看來,這些考釋的目的主要還停留在制度條文本身,而實際上傳統(tǒng)社會中“名”與“實”之間往往是相分離的。所以就有陳著所倡導的財政制度的“實施”較財政制度的“制定”更為重要也更為復雜。
近年來,隨著制度經(jīng)濟學等社會科學對制度認識的深入,人們越來越意識到在相同的技術水平前提之下,不同的社會組織形式、亦即不同的制度,可能產(chǎn)生不同的結果。與此相對應的是,我們的財政制度史研究,必須通過對特定政策的形成、決定、實施的過程的探討才能將財政史研究引向深入,這也是陳著給我們的理論方法上的啟示,如果要給它一個名分和說法的話,筆者姑且稱之為“政策過程論”。
依陳著所言,清代財政政策的形成是多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比如歷史的沿襲模式、特定的社會經(jīng)濟背景等等,所以對財政政策的研究也需從社會各種因素綜合地去觀察,充分認識到財政政策的復雜性,跳出政策制度本身,從更廣、更深的層面來觀察制度本身,擺脫文本主義和教條主義,從法令規(guī)章走向制度的實際運作層面,從而更加貼近實際的地方社會。這一理路實際已為一些學者所運用,比如劉志偉通過研究明初制定的里甲制與賦役制度在廣東地區(qū)實際施行的情況,以及在以后的歷史發(fā)展中發(fā)生的演變,考察王朝制度與社會變遷之間的對話與互動過程,加深了我們對明清里甲賦役制度的認識。{16}
以上所言綜合因素的考察,實際具有整體史觀的意義,而在整體史的學術視野下,一切社會科學的理論都可視為方法論,都可以為財政史研究所利用,比如經(jīng)濟學理論、計量學方法、社會學方法、系統(tǒng)論等等。杰弗里·巴勒克拉夫曾經(jīng)指出:“計量化和統(tǒng)計方法應當在經(jīng)濟史、甚或在社會史中,占有合法的地位”。并認為,對量的探索是歷史學中最強大的新趨勢。{17}陳著中共有81份數(shù)據(jù)表格,對相關問題進行定量分析,使之更加具體化和直觀化,也使論證的問題更加充分和有說服力。
當然,誠如作者指出的那樣,政策的制定和實施的過程原本非常復雜,涉及許多因素和變量,比如政策本身是否完美無缺?政策目標是否符合社會經(jīng)濟情勢?政策實施是否具備某種保障?執(zhí)行政策的人員是否能令行禁止?等等(第10頁)。除此而外,根據(jù)筆者長期從事區(qū)域經(jīng)濟史研究的體悟,“由下向上”看國家制度的視角出發(fā),似乎還可以更多的加入“地方因素”的思考,因為凡由統(tǒng)一帝國制定的許多制度,都有一個“地方化”的過程,因此也可以通過考察制度設計與現(xiàn)實基礎之間、中央與地方不同利益之間,以及不同地區(qū)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之間的差異性,來進一步加深我們對國家財政制度在實施過程中的復雜性、多樣性和多元化的理解。何況,歷史上許多經(jīng)濟制度并非是在全國普遍推行的,比如有學者指出隋唐的均田制主要在北方推行,而南方較少出現(xiàn),可見地域差別對于經(jīng)濟制度執(zhí)行的影響也是廣泛存在的。當然筆者這些提法似乎有點偏執(zhí)于“地方”本位了,而財政政策的立腳點當然應當是“國家”本位。而且作者實際上也已意識到不同區(qū)域的差異性問題,在論著中兼顧到了局部與整體的關系。因此從這個意義而言,筆者的表達和作者的表述并無根本性不同。
注釋:
① 陳鋒:《清代財政政策與貨幣政策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9頁。以下未特別標明的,頁碼均出自陳著,均在正文中直接注明,不另出注。
② 鄧小南:《走向“活”的制度史——以宋代官僚政治制度為例的點滴思考》,載包偉民主編《宋代制度史研究百年(1900—2000)》,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
③ 黃仁宇:《十六世紀明代中國之財政與稅收》,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2頁。
④ 于成龍:《于清端公政書》卷2《武昌書·勸諭急公》。
⑤ 許大齡:《清代捐納制度》,載氏著《明清史論集》,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
⑥ 清代“丁”的實質經(jīng)過何炳棣、陳鋒、曹樹基等人的研究,應該說已經(jīng)非常清楚了。但陳著在此基礎上,又進一步探討了“丁”的來源方式:一是“丁隨地派”;二是按戶口的多寡或資產(chǎn)的多寡“攤丁”;三是在現(xiàn)有人丁的基礎上進行折算編審,即“折丁”。參見陳鋒《清代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81-289頁。
⑦ 按,筆者在轉錄時考慮到篇幅不宜過長,在保持陳著原意的前提下,局部有所跳躍、刪節(jié)和勾連。
⑧ 包偉民:《宋代財政史研究述評》,載其主編《宋代制度史研究百年(1900—2000》,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
⑨ 道格拉斯·C·諾思:《經(jīng)濟史上的結構和變革》,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21頁。
⑩ 楊玉圣、張保生主編《學術規(guī)范導論》,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35頁。
{11} 傅斯年:《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載《傅斯年全集》第4冊,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12} 陳鋒:《陳鋒自選集·后記》,華中理工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13} 吳承明:《經(jīng)濟史:歷史觀與方法論》,上海財經(jīng)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91頁。
{14} 王學典:《二十世紀后半期中國史學主潮》,山東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18-224頁。
{15} 馬克·布洛赫:《歷史學家的技藝》,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7年版,第66頁。
{16} 劉志偉:《在國家與社會之間——明清廣東里甲賦役制度研究》,中山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
{17} 杰弗里·巴勒克拉夫:《當代史學主要趨勢》,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136頁。
作者簡介:楊國安,男,1971年生,湖北黃陂人,歷史學博士,武漢大學歷史學院副教授,湖北武漢,430072。
(責任編輯 張衛(wèi)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