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自然哲學》“自然的諸種研究方法”部分,黑格爾提到了考察自然的三種方式,即實踐方式、理論方式以及作為二者之統(tǒng)一的概念化認知方式。黑格爾指出,考察自然的實踐方式立足于有限目的論的立場,只是把自然當做實現(xiàn)自身目的的手段,包含個體性而沒有普遍性;考察自然的理論方式則正好相反,主張對自然采取直觀的態(tài)度,任自然如其所是地呈現(xiàn)自身,包含普遍性而沒有個體性。在綜合了這兩種方式優(yōu)長的基礎上,黑格爾提出了統(tǒng)一二者的概念化認知方式并主張以其考察自然。他認為,作為實踐方式和理論方式之統(tǒng)一的概念化認知方式否定了實踐方式和理論方式各自的片面性,把個體性和普遍性同時寓于自身之中,因此是考察自然的最高方式。
[關鍵詞]" 黑格爾;自然;實踐方式;理論方式;概念化認知方式
[中圖分類號]A8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DOI]10.15883/j.13-1277/c.20240501506
[收稿日期]" 2024-03-25" [基金項目]" 2023年度河北省社會科學發(fā)展研究課題“馬克思‘自然界限’思想研究”(20230204051)
[作者簡介]" 王" 偉(1980—),女,山東臨沂人,博士,河北省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與黑格爾的《邏輯學》《精神現(xiàn)象學》等著作受到的熱切關注相比,他的《自然哲學》卻因其中充斥的濃郁的神學意味和以需要被超越的自然哲學為研究對象而備受詬病。實際上,在這部被低估的作品中,不乏閃光的思想,關于考察自然方式的探討便是其中之一。在“自然的諸種研究方法”部分,黑格爾提到了考察自然的三種方式,即實踐方式、理論方式以及作為二者之統(tǒng)一的概念化認知方式。其中,考察自然的實踐方式和理論方式是以往哲學考察自然的方式,在對這些方式的批判性分析中,黑格爾確立起了自己關于考察自然方式的主張,即考察自然的概念化認知方式。
一、 考察自然的實踐方式
黑格爾指出,以實踐的方式考察自然是指從外在于自然的各種規(guī)定出發(fā)考察自然,意味著“人自身作為一個直接外在的以及感性的個體來把自然對待成為一個直接的和外在的東西;由此該個體也有理由作為與自然對象對立的目的來行動”[1]7。也就是說,以實踐的方式考察自然,就意味著“自然在其自身中并不包含絕對的終極目的”[1]7,考察自然的人才是自然的目的,自然與人是相互外在的,自然不是目的而只是人達到自己目的的手段。在“附注”中,黑格爾以更加直白的語言進一步描繪了由考察自然的實踐方式導致的人與自然相互外在相互對立的情形。他寫道:“與自然之間的實踐關系是完全通過利己的欲望來規(guī)定的;這需要讓自然為我們所用;砍伐它,消磨它,簡言之,消滅它。”[1]7
根據(jù)黑格爾,考察自然的實踐方式立即產(chǎn)生兩個相互關聯(lián)的結(jié)果。一是人對自然的支配。出于滿足個人欲望的需要,人類發(fā)明出了支配自然的諸種方式。無論是嚴寒酷暑還是洪水野獸,甚至各種原因?qū)е碌幕馂?,人類都能憑借“理性的狡黠”從自然中獲得手段予以從容應對。在這種應對自然的過程中,考察自然的實踐方式產(chǎn)生的第二個結(jié)果也隨之而來——對自然的否定??梢?,對自然的支配和“人類理性的狡黠”帶來人類自身的滿足,但這種滿足卻同時是對作為異于人類自身的他者的自然的否定和消除。換言之,人類自身的滿足和對異于自身的自然的否定和消除是通過犧牲自然物本身來實現(xiàn)的,是以砍伐自然、破壞自然、毀滅自然為代價的。
考察自然的實踐方式所導致的支配自然甚至消滅自然的災難性后果遭到黑格爾的嚴厲批評。他把原因主要歸于兩個方面:一方面在于有限目的論,這是考察自然的實踐方式所必然持有的立場。根據(jù)這種立場,任何事物的存在都只是為了有限的目的,而且這種目的是外在于事物的。例如,羊毛的存在是為了使人有衣穿,軟木樹是為了成為瓶塞而存在,本草因能夠治胃病而有意義,朱砂是為了制作胭脂而生……一個事物的實現(xiàn)總是要以另一個事物的消滅為前提和條件的。在這個意義上,自然物僅僅被視為人類重建我與我自身統(tǒng)一的手段。換言之,自然物存在的理由并不是在自身,而只是因為有用,因為對他物有用。另一方面在于個體地或孤立地看待事物的角度,這是考察自然的實踐方式所必然持有的看待事物的視角。個體事物之所以可以被砍伐、被消滅,主要在于它們既“非自在之物”,又“僅僅是假象,現(xiàn)象”。換言之,人所能夠使用、支配甚至否定和消除的自然,只是自然的個別產(chǎn)物或者自然產(chǎn)物的個別方面,就自然本身和自然的普遍內(nèi)容來說,“人既無法以這種方式來掌控自然本身、掌控自然的普遍內(nèi)容,也無法使它們服從自己的目的?!保?]8
對于這種無法被支配的自然本身和自然的普遍內(nèi)容,黑格爾認為,人必須超越有限目的論的立場,進而轉(zhuǎn)向真正的目的論立場,即內(nèi)在目的論立場。只有立足于這種真正的目的論立場,自然的存在才不再是為了外在于自身的目的,而是有著內(nèi)在于自身的目的;自然才不再隨著人類的自我實現(xiàn)而被犧牲掉或者被否定掉,而是合目的地指向自我保存?;诖耍瑢ψ匀坏恼嬲哪康恼撌娇疾煲簿鸵馕吨鞍炎匀灰暈樵谄涮赜械纳灾惺亲杂傻摹保?]8。黑格爾把這種基于內(nèi)在目的論的考察方式稱為“最高的考察”[1]8。對此,恩格斯高度肯定了黑格爾的“最高的考察”及其在反對二元論中的貢獻。他寫道:“早在康德和黑格爾那里,就有了內(nèi)在目的,而且反對二元論。”[2]
二、 考察自然的理論方式
考察自然的理論方式即以直觀的方式考察自然,自然如其所是地展現(xiàn)自身,人只能靜觀自然、描述自然,并依賴感性知覺了解自然。這不禁使人想起西塞羅關于伊壁鳩魯感覺論的描述:“太陽在伊壁鳩魯看來約莫有兩英尺大,因為據(jù)他判斷,太陽就是看起來那么大?!保?]不同于實踐方式只抓住自然的個別產(chǎn)物或個別方面考察自然,理論方式則意味著以自然普遍物(力、規(guī)律、類等)為對象考察自然。根據(jù)這種方式,人只能以自然為轉(zhuǎn)移,通過“看”或“聽”,感知自然呈現(xiàn)出來的面貌,對自然的認知因而只能停留于表象而無法探索其深層奧秘。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黑格爾不無嘲諷地寫道:“這樣的話,動物也都成了物理學家?!保?]9馬克思后來對“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的批評主要也與這一點有關[4]499。
黑格爾敏銳地發(fā)現(xiàn),考察自然的理論方式會導致兩種完全不同的后果。一種是使人成為完全受動的存在。他指出,考察自然的理論方式要求我們“首先從自然物中退出,讓它們?nèi)缙渌堑乇A粼谀抢铮⑶易屛覀冎赶蛩鼈?。這樣,我們從對于自然的感性了解開始”[1]9。這就意味著,對于自然事物,我們要放任其自然性、個體性和直接性,使其如實地呈現(xiàn)出來,而不能或不要有任何作為,人的主觀能動性和主體性被全部取消了,而淪為完全受動的存在物。這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黑格爾關于“動物也都成了物理學家”的嘲諷,并非僅僅因為人像動物一樣靜觀自然,更因為人像動物一樣面對自然時束手無策,完全受制于自然,聽任自然的擺布。其實,考察自然的理論方式對人的活動的消解在梁志學先生翻譯的《自然哲學》中得到更為直觀的呈現(xiàn)。在該譯本中,“讓我們指向它們”被譯為“使我們以它們?yōu)檗D(zhuǎn)移”[5],個人面對自然時的不作為——不管是出于被迫還是出于自愿——都在梁志學先生的譯本中得到淋漓盡致的表達。二是使自然成為枯燥單一的抽象存在。黑格爾特別指出,考察自然的理論方式是通過“思的方式”進行的,目的在于把自然變?yōu)槠毡槭挛?,但是,“思得越多,事物自然性、個體性以及直接性就消失的越多:通過思的闖入,自然的無限多樣變得貧瘠了,自然的青春夭折了,自然的色彩變幻也消失了。自然中來自生命的響聲沉寂在思之靜默中;它在千萬種動人奇跡中形成的豐盈熱烈的生命萎縮成枯燥的形式和無形的普遍性?!保?]10為了獲得關于自然的普遍認識而對自然進行抽象之思,卻抹殺了個體生命的存在,這是考察自然的理論方式所導致的意外后果,是與其初衷相背離的。
就這兩個結(jié)果而言,第一個后果體現(xiàn)為一種愿望,即自然中的生命競相綻放;第二個后果卻表現(xiàn)一種現(xiàn)實,即導致自然界中生命的聲響寂寂無聲。很明顯,它們是自相矛盾的。獲得關于自然事物的普遍性認識是考察自然的理論方式的初衷和目的,但是,因此“把這些事物變成為主觀的、由我們所產(chǎn)生的、屬于我們的,即我們?nèi)怂赜械摹?,卻是考察自然的理論方式的現(xiàn)實結(jié)果,是與它“自己的打算相反”的副產(chǎn)品。
這兩種相互矛盾的后果卻又存在一個共同點,即都導向人與自然、主體與客體的對立和分離,使人與自然、主體和客體“一個在此岸,另一個在彼岸”[1]10,自然的祛魅也就變得順理成章了,此前那種“沒有一個塵世的人曾掀起我的面紗”的情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自然被分解為支離破碎、各自獨立的各部分。黑格爾以對花的認識為例,說明了對自然的這種分析和肢解導致的認識的孤立和片面。他寫道:“如果我們有一朵花,知性就會指出它的各個性質(zhì);化學則會撕碎它并分析它。我們這樣區(qū)分出顏色、葉片形狀、檸檬酸、芳香油、碳和氫等等;接著我們就說花是由這些部分構(gòu)成的?!保?]14經(jīng)過知性分析,花朵被分解得零散而細碎,它的各組成部分如顏色、葉片形狀等都可以被較為深入地認識,對花朵的總體認識卻無法達成。也就是說,經(jīng)過分析和分解而得到的關于花的各組成部分的認識,只是對組成花的各部分的物質(zhì)的認識,并不是對作為花朵的整體的認識。在這個意義上,黑格爾贊同哈曼(Johann Georg Hamann,1730—1788)關于知性反思方式的評論:“自然是一個用單純輔音寫出來的希伯來語詞,知性要為之加上元音?!保?]12眾所周知,在希伯來語詞中是沒用元音的,只有22個輔音。哈曼用只有輔音的希伯來語比喻自然,意在表明自然不可分割的整體性特征,但知性反思方式卻不顧自然本身的書寫規(guī)律,強行為其“加上元音”,使其成為由不同部分組成的可被隨意拆解的自然,從而為理性主宰自然的邏輯提供合理性證明??疾熳匀坏睦碚摲绞綄е碌娜藢ψ匀坏倪@種強行介入,凸顯出人的主體性的高揚和人類對自然的高歌猛進,這是考察自然的理論方式的第二個后果與第一個后果的又一矛盾之處。
考察自然的理論方式最終背離了自己的理論初衷。它致力于使自然如實地呈現(xiàn)自身,卻把自然事物變成了抽象的思想物;它旨在使自然與人不再是“陌生的和彼岸的”,卻導致了人與自然、主體與客體的分離和對立;它試圖獲得關于自然事物的普遍性認識,卻只能得到對于自然的孤立片面性理解。在黑格爾看來,導致這種背離的原因主要在于知性的反思方式。黑格爾要求超越知性反思方式,并提供了兩條可以走出這種反思方式的路徑。一條路徑是通過對自然的直觀,“感受到生命和在其中的普遍聯(lián)結(jié)”[1]14。但是,一方面由于這種普遍性只是抽象的普遍性,另一方面由于“直觀也必須被思考”[1]15,這條路徑被黑格爾視為已然被證偽了的“歧途”。另一條路徑是通過概念的方式,把那些被知性分解得零碎的東西“重新帶回到簡單的普遍性中”。盡管這條路徑也“包含確定的區(qū)分”,但黑格爾認為這種區(qū)分是必要的,“是內(nèi)在的自我運動的統(tǒng)一”[1]15。基于此,黑格爾把它視為真正退出知性反思方式的路徑。
三、 考察自然的實踐方式和理論方式的共同問題及其出路
如上所述,考察自然的實踐方式和理論方式各自有其片面性,但它們的共同不足乃在于都導向人與自然、主體與客體的分離和對立。黑格爾坦承,人與自然、主體與客體之間的分離和對立是一個必然的過程,而克服這種分離和對立,使“自然不再對我們是陌生的和彼岸的”,仍是我們的目標。于是,如何克服這種分離和對立,便成為問題的關鍵。
黑格爾確認,人與自然、主體與客體之間的分離和對立,具有克服的可能性。他從兩個層面為這種可能性提供了論證。第一,從“人們所謂的無罪的本原狀態(tài)”來說,精神與自然、主體與客體曾經(jīng)是統(tǒng)一的,這是被科學證明并通過宗教為人們所熟知的,是人與自然關系的“一個特有的形態(tài)”,是人與自然關系的起點。盡管這種統(tǒng)一是“直接性的統(tǒng)一”,是“兒童式的、動物式的統(tǒng)一”,因而只是人與自然關系需要超越的原始狀態(tài),卻也是真實存在過的事實。它以無可辯駁的事實向人們證明,人與自然之間的對立是可以克服的,它們之間的統(tǒng)一是可以實現(xiàn)的。第二,從歷史的角度來說,人與自然、主體與客體之間的分離和對立是可以被打破的,考察自然的實踐方式已經(jīng)證明了這一點。不同于考察自然的理論方式使人停留于人與自然的對立,在把個體作為自己絕對信念的實踐方式那里,人與自然之間的對立恰恰激發(fā)起了它克服這種對立的欲望,盡管這種欲望又是進一步加劇人與自然對立的思想根源。就這一點而言,黑格爾毫不留情地指出,主張靜觀自然的理論家甚至不如動物,因為“動物都從沒有像這些形而上學家們一樣愚蠢;因為動物會撲向事物、逮住它們、抓住它們、吞噬掉它們”[1]12,而不會任由自然支配?;趯嵺`方式的這種能動性,黑格爾寫道,“自然物與我們僵持對立并且無法穿透這個難題是理論意識的片面假定”,是已經(jīng)被實踐方式直接拒斥的形而上學觀念。這兩方面共同表明,人與自然、主體與客體的統(tǒng)一是曾經(jīng)存在過且還會重新實現(xiàn)的狀態(tài)。換言之,人與自然、主體與客體的統(tǒng)一是黑格爾的絕對的唯心論信念。但是,他同時指出,這種考察自然的實踐方式卻也傳達出“個體事物并非自在之物”的觀念,從而使自然從自在自為的存在淪為人們實現(xiàn)自我的手段,因此上面提到的哈曼的那句評論也只是具有一定程度的合理性。
那么,究竟如何才能克服人與自然、主體與客體的分離和對立呢?用黑格爾的話說,即“我們?nèi)绾纬鲋黧w而通達客體”[1]10?盡管實踐的方式已經(jīng)證明這種對立可以被克服,并為這種對立的克服做出了自己的努力,但這種克服的實現(xiàn)最終卻是以“消滅”自然為代價的。在這一點上,它與考察自然的理論方式在本質(zhì)上有著同樣的思想前提,即它們都把自然視為對立物,區(qū)別只在于實踐的方式把這種對立視為可以克服的,理論的方式則認為這種對立是不可逾越的。很顯然,在克服二者之間的對立方面,黑格爾既不贊同考察自然的理論方式在人與自然之間劃定的鴻溝,也不滿意考察自然的實踐方式為填平這種鴻溝而把自然消溶于人的嘗試。他認為,考察自然的理論方式和實踐方式各有其優(yōu)長也各自包含著不足,“前者包含普遍性而沒有確定性,而后者包含個體性而沒有普遍性。”[1]16因此,在考察自然的實踐方式和理論方式之外,還需要邁出“第三步”,以實現(xiàn)普遍性和特殊性的統(tǒng)一。黑格爾把這個“第三步”稱為“概念化認知”。他指出,概念化認知揚棄了理論方式和實踐方式各自的片面性,并把它們各自的合理方面同時包含于自身之中,是理論方式和實踐方式的統(tǒng)一。它意味著人與自然的分離和對立被完全克服,人與自然之間統(tǒng)一的目標得到真正實現(xiàn)。因此,與那種通過直觀而得到的人與自然之間原始的直接的統(tǒng)一不同,經(jīng)由概念化認知而實現(xiàn)的人與自然之間的統(tǒng)一是被產(chǎn)生出來的統(tǒng)一。那種原始的直接的統(tǒng)一盡管是“最高的感覺”,卻是“兒童式的、動物式的統(tǒng)一”,只是抽象的、自在存在的真理,是需要被超越的。只有通過概念化的認知方式實現(xiàn)的人與自然之間的統(tǒng)一,才是被產(chǎn)生出來的統(tǒng)一,是間接的統(tǒng)一,是真正的真理。
四、 考察自然的真正路徑:概念化認知方式
如上所述,作為理論方式和實踐方式之統(tǒng)一的概念化認知方式,既否定了理論方式的片面性,也否定了實踐方式的片面性,而綜合了二者的優(yōu)長,把理論方式缺乏的個體性和實踐方式缺乏的普遍性同時包含于自身之中。用黑格爾的話說,概念化的認知方式意味著“把宇宙看作一個有機的整體和一個理性的全體,同樣它也在個體生命中感受到它自身中的一種內(nèi)在統(tǒng)一”[1]14。這種概念化的認知方式,就是揚棄實踐方式的那種有限目的論的真正的目的論式的考察方式,也是揚棄理論方式的那種超越知性反思方式的那個“最高的考察”。它意味著“作為對否定者的否定,對于個體性的否定就是肯定的普遍性,它把持存賦予確定者;因為真正的個體性同時內(nèi)在地就是普遍性”[1]16。黑格爾以言簡意賅的話語傳遞出自己關于考察自然方式的基本主張和克服人與自然對立的基本路徑——概念化認知方式。
黑格爾指出,考察自然的概念化認知方式首先必須應對如下問題:“普遍者如何可以自我規(guī)定?無限者如何可以進入到有限?”這一問題具體又表現(xiàn)為“神如何可以創(chuàng)造世界”之問。黑格爾認為,“神如何可以創(chuàng)造世界”這一問題之所以產(chǎn)生,主要在于作為主體的神因外在于特殊者而成為一個抽象無限者,進而成為一個特殊者和有限者。黑格爾強調(diào):“作為抽象物的神并不是真正的神;相反只有作為設定他者——世界之生命進程,他才是真正的神。”[1]16于是,問題轉(zhuǎn)變?yōu)椤昂沃^真正的神”以及“如何成為真正的神”。黑格爾把對這一問題的回答寓于對自然哲學的研究之中。他首先解答了第一個問題——“何謂真正的神”。他寫道:“神有雙重啟示,作為自然和作為精神?!保?]16換言之,神不會因自然而排除精神,同樣地,也不會因精神而排除自然,而是把自然和精神同時包含在自身之中。至于神“如何成為真正的神”這一問題,黑格爾給出回答是“精神在自然中找到他自己的本質(zhì),即概念”[1]16,從而把精神與自然統(tǒng)一起來。如此,神才能從作為抽象物的神成長為真正的神,這也是自然哲學的目的和目標。更進一步,在黑格爾看來,研究自然的過程不僅意味著精神和自然的統(tǒng)一,還意味著精神和自然同時獲得解放。他指出:“自然研究就是精神在自然中的解放;因為在自然中,精神不是與他者相關聯(lián),而是與自身相關聯(lián)。同樣,這也是對于自然的解放;自然自在地就是理性,但只有通過精神,理性本身才在自然中進入實存?!保?]16-17在黑格爾對上述問題的回答中,可以看出,在此時的黑格爾那里,“自然”“世界”“宇宙”并無本質(zhì)區(qū)分,三者具有相同或相近的含義,是可以通用的詞匯。同時可以看出,以概念化認知方式考察自然意味著精神和自然的雙重解放,即人在實現(xiàn)自由的同時,自然也按照自己的方式本然地存在著。可以說,人與自然、主體與客體對立的克服與人與自然、主體與客體統(tǒng)一的實現(xiàn)走的是同一條道路。
黑格爾指出了考察自然的實踐方式和考察自然的理論方式各自存在的片面性,認為前者僅僅把自然視為滿足自己需要的手段,從而使人與動物無異;后者則意味著完全依賴感官,就這一點而言,人甚至不如動物,因為動物尚且不會聽憑自然擺布,而會“撲向事物、逮住它們、抓住它們、吞噬掉它們”?;谶@種認識,黑格爾認為,無論對自然采取單純的實踐方式還是采取單純的理論方式,都不是考察自然的合理方式。只有把二者統(tǒng)一起來,以概念化的認知方式考察自然,才能達成對自然的辯證認識。同時,概念化的認知方式還是通過使主體過渡到客體,以消解人與自然、主體與客體的分離和對立,進而實現(xiàn)人與自然、主體與客體統(tǒng)一的現(xiàn)實路徑。
對于上述三種考察自然的方式之間的差別,有學者形象地概括為,考察自然的實踐方式和理論方式都把考察自然的過程視為直線式的,而“由理論態(tài)度與實踐態(tài)度統(tǒng)一成的概念認識活動是人與自然相互作用的一個圓圈式過程”[6]。這一概括不僅指出了考察自然的概念化認知方式與其他兩種方式之間的本質(zhì)差別,也道出了這兩種方式導致人與自然之間的分離和對立進而破壞自然的思想根源。更進一步,以概念化的認識方式考察自然,把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視為一個圓圈式相互作用的過程,能夠辯證地看待自然,對自然有所為有所不為,在為人們合理地對待自然提供理論依據(jù)的同時,也為人們科學地改造自然提供了行為規(guī)范。由此出發(fā),人們應該認真反思“人為自然立法”中高揚的主體姿態(tài),需要深刻反省高歌猛進的啟蒙運動及其對人與自然造成的雙重傷害,進而重新反思考察自然的理論方式和實踐方式對人與自然關系的直線式認知,重新思考人與自然之間的本真關系。要知道,以自然為手段實現(xiàn)的人的單方面的自由,最終只能走向自由的反面而使人再次淪為自然的奴隸,使人對自然界的意識再次退回到“純粹動物式的意識”,使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重新降低為“動物同自然界的關系”[4]534。
通過對上述三種考察自然的方式的分析,黑格爾試圖證明,通向自由的道路只有一條,那就是經(jīng)由概念化的認知方式實現(xiàn)的人與自然的協(xié)同解放,因為正如黑格爾所說,“精神與自然以及現(xiàn)實性的和解就是它真正的解放,在其中它去除掉了自己特殊的思想方式和直觀方式?!保?]482這里所說的“特殊的思想方式和直觀方式”即指考察自然的實踐方式和理論方式。精神與自然的和解就是在去掉這種把一方消溶于另一方的“特殊的思想方式和直觀方式”之后,以概念化的認知方式超出主體而達到客體的過程中實現(xiàn)的??傮w來說,黑格爾的解決方案未免過于簡單和理想化了,觀念的解放固然有利于精神與自然的和諧,但如果二者的和解只是停留在思想領域,則并不能對現(xiàn)實中二者的分裂和對立產(chǎn)生任何實質(zhì)性的觸動,這一問題的最終解決還得依靠包括制度變革等在內(nèi)的一系列舉措的持續(xù)推進。
此外,還需要注意的是,對于如何超出主體而達到客體這一問題,黑格爾給出的回答是“使自然這個異于我們之他者成為異于其自身之他者”[1]10。這表明,在黑格爾那里,自然的目的不在自身,而在自身之外。從與人分離的自然到與自身分離的自然,自然不再是自在自為的,而是為他的,是以精神為自己的本質(zhì)的,是精神實現(xiàn)自身的手段和工具。用黑格爾在《精神現(xiàn)象學》中的話說,“這種自在體現(xiàn)為一種僅僅為他者而存在的方式。”[7]可見,在黑格爾那里,人與自然的分離和對立是通過自然向精神靠攏而得到解決的,人與自然的統(tǒng)一是以自然消溶于精神而得到實現(xiàn)的。這樣看來,人和自然、主體和客體實質(zhì)上都只是“精神的環(huán)節(jié)即思想本質(zhì)”[4]204,作為人與自然、主體與客體之統(tǒng)一的概念化認知方式實質(zhì)上也只是一種思想領域的活動。其實,概念化認知方式的這種思想屬性并非偶然,它在黑格爾關于克服人與自然之間分裂狀態(tài)的探討中,已多次透顯出來。例如,黑格爾指出,人與自然之間的分離和對立,“解決的環(huán)節(jié)必須在意識自身中尋找”[1]12;作為我們目標的人與自然之間的統(tǒng)一,是“精神性的”,是通過“把握自然,概念化自然,使自然成為我們的”[1]10而實現(xiàn)的。甚至,黑格爾關于“我們?nèi)绾纬鲋黧w而通達客體”這一問題提問本身,也已然包含著概念化自然的要求。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其以絕對精神為主體的唯心主義體系。在這個體系下,自然被設定為一個由絕對精神產(chǎn)生的辯證發(fā)展的體系。其實,對于黑格爾的唯心主義體系,早在《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在分析《精神現(xiàn)象學》這一“黑格爾哲學的真正誕生地和秘密”[4]201時,就已經(jīng)作出了有針對性的批判[4]201-223。在那里,馬克思批判了“黑格爾晚期著作的那種非批判的實證主義和同樣非批判的唯心主義”[4]204,批判了自然被作為“觀念的異在的形式”和“有缺陷的存在物”[4]222的思想。這種批判貫穿于馬克思與黑格爾的持久糾纏中,成為二人關系的重要方面。但是不管怎樣,黑格爾以概念化認知方式統(tǒng)一人與自然、主體與客體使二者協(xié)同解放的辯證思維過程,超越了在人與自然、主體與客體之間擇其一、使一方消溶于另一方的抽象思維模式,在人與自然關系問題的解決上是可資借鑒且富有啟發(f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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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gel’s Discussion on Three Methods of Examining Nature-Focusing on the
“Various Methods of Studying Nature” in Philosophy of Nature
WANG Wei
(Institute of Philosophy, Hebei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Shijiazhuang 050051, China)
Abstract:In the “Various Methods of Studying Nature” section of Philosophy of Nature, Hegel discusses three methods of examining nature: the practical method, the theoretical method, and the conceptualized cognition method, which serves as a unification of the first two. Hegel notes that the practical examination of nature is based on a teleological stance that views nature merely as a means to achieve one’s own ends, encompassing individuality without universality. Conversely, the theoretical method advocates for an intuitive approach to nature, allowing nature to present itself as it is, encompassing universality without individuality. Building on the strengths of these two methods, Hegel proposes a conceptual cognition method as a unified approach to examining nature. He argues that this method, as a unification of the practical and theoretical approaches, negates the one-sidedness of each, incorporating both individuality and universality, and thus represents the highest form of examining nature.
Key words:Hegel; nature; practical method; theoretical method; conceptualized cognitive method
[責任編輯" 董興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