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臺輝,鄉(xiāng)智洋
[云南大學,昆明 650091]
中國政治學自恢復重建四十余年來,一開始是有意識地向外“取經”與“效仿”,逐漸轉向中國本土的自覺意識,進而推動本土化的概念建構,以解釋中國政治生活實踐的普遍性與特殊性。因此,清理過去的歷史遺產,并形成基于中國問題意識的概念建構方法論茲事體大。
迄今為止,中國政治學的概念建構主要有四種路徑。第一種路徑是外來引入。百年來養(yǎng)成“向強者學習”的思維,習慣性地從西方或日本引進或再造新概念,諸如“國家”“民族”“政黨”等這些耳熟能詳的政治學基礎概念無不是舶來品。在政治學本土化的過程中,幾代中國學者不斷從西方和日本引入、吸收并借鑒概念,已經做出不可磨滅的貢獻,奠定中國政治學學科與世界接軌的基本框架。這些外來概念是以西方世界的政治現實為參照,把中國政治實踐相應地帶入世界現代化的同一進程。但中國現代化實踐還有其獨特性,需要以中國的問題意識與價值導向清理與重構許多熟視無睹的學術概念。(1)陳明明:《新時代政治學的學科自覺與自主》,《中國政治學》2018年第1期。
第二種路徑是傳統賡續(xù)。中國文明進程中積淀了豐富的歷史資源,學術界以當代的問題意識,改造或激活歷史中形成的既定概念,使之在理解與解釋當代中國與世界進程中重新煥發(fā)生機與活力。如趙汀陽將中國傳統文明中的“天下”概念重構為規(guī)范意義上的世界制度概念,回答世界和諧何以可能的人類難題,現今意義重大的“人類命運共同體”命題隱約可見“天下”概念的時代需求。(2)趙汀陽:《“天下體系”:帝國與世界制度》,《世界哲學》2003年第5期。
第三種路徑是立足經驗觀察。得益于長期的社會調查,在田野經驗中把特定社會政治現象提煉并概括為政治學概念。比如從中國地方官員治理模式提煉“晉升錦標賽模式”,用“壓力型體制”描述和分析中國地方政府的運行過程;(3)周黎安:《中國地方官員的晉升錦標賽模式研究》,《經濟研究》2007年第7期;榮敬本:《“壓力型體制”研究的回顧》,《經濟社會體制比較》2013年第6期?!白尜x人權”“韌性小農”等概念試圖有意識地對話西方經典理論,無不體現出中國政治學者的理論自信及其扎實的田野觀察與敏銳的學術眼光。(4)參見徐勇:《祖賦人權:源于血緣理性的本體建構原則》,《中國社會科學》2018年第1期;陳軍亞:《韌性小農:歷史延續(xù)與現代轉換——中國小農戶的生命力及自主責任機制》,《中國社會科學》2019年第12期。這些學術概念有利于解釋部分經驗現象,但是否以及如何參與國際學術界的有效對話,是其生命力、競爭力與影響力的最重要標志。
第四種路徑是擴展官方正式文件通用的政治概念。比如賀東航的系列研究展示從政治概念“高位推動” 創(chuàng)造性轉化到政治學概念“政治勢能”,同時也指出政治概念和政治學概念之間的差異及其轉化困境。(5)賀東航、賈秀飛:《作為中國特色學術話語的“政治勢能”》,《廣西師范大學學報》2020年第4期。楊雪冬和季智璇分析“治理”的概念史,充分展示不同話語主體對“治理”概念意義的爭奪性形塑,并且指出日常概念、政治概念和學術概念之間的轉化不是斷裂性的,而是依據社會經濟條件的變化實現“平滑”的概念轉移。(6)楊雪冬、季智璇:《政治話語中的詞匯共用與概念共享——以“治理”為例》,《南京大學學報》2021年第1期。目前學界較少從概念建構的角度,評估從政治概念轉化為政治學概念的過程中所面臨的必然障礙及可能互通問題。
鑒于此,本文集中討論第四種路徑的必然障礙與可能路徑,包括概念建構的前提、過程和效果等方面。因此本文首先在條件、意涵與目的指向三方面理解“政治概念”與“政治學概念”之間的三重障礙,在方法論層面厘清兩者的適用范圍與條件;其次,以“邊民”為例對概念互通的三重障礙展開經驗討論;最后嘗試在共享前提、核心語義與共同目標三方面,提出政治概念轉換為政治學概念的可能路徑。
聚合社會大眾,一起來過政治生活,進而結合成有高度認同感的政治共同體,得益于一套邏輯自洽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而意識形態(tài)的話語單位與體系得以生成,不得不訴諸彼此關聯緊密的系列政治概念,進而凝結為體系化表達的概念集叢與結構。政治概念惟有固定的語義指向,才能確保政治觀念單元以合乎邏輯的命題表達方式,關聯成為意識形態(tài)(ideology)。因此,政治概念成為證成政治權力合理性的最基本符號,也是合法化宣傳的最有效手段。然而,知識生產領域的政治學概念更為嚴謹,雖然來自對現實政治生活的觀察、提煉、抽象、演繹或導引,但不能隨意挪用政治生活中使用的術語,更無法直接挪用官方文本中注重單一語義和特定意圖指向的政治概念,否則其解釋力與生命力有限,無法通達超乎具體或局部對象的更大范圍,更難以理解更復雜的政治現象。換言之,政治學概念有必要區(qū)分于政治生活中所使用的政治概念。比較起來,“政治概念”與“政治學概念”至少在適用條件、意涵性質與目的三個維度存在本質性差異,以至于之間的轉換面臨如下三重障礙。
從適用條件而言,政治概念的非歷史性與政治學概念的高度情境性之間存在障礙。政治概念的唯一意涵以單一語義來抽離社會歷史語義的復雜性,因此難以同時滿足意識形態(tài)的單一能指范圍與對社會歷史復雜性的多元闡釋。結果,政治概念只能刻意回避時空條件的復雜細節(jié),按照適用當下形勢需要的標準來建構政治概念及其單一語義,對符合國家權力現實需要的特性進行本質化處理,而清理歷史過程中無益現實政治需要的、異質性的競爭性語義。這樣,政治概念因國家權力的需要而風生水起,也因不合時宜而銷聲匿跡,在政治場域的生命力隨國家意志的指向而跌宕起伏。
比較起來,政治學概念的適用條件取決于研究者所設定的問題意識及所持的觀點。比如19世紀前期的馬克思考察以英國和法國為原型的西歐國家,提出“國家是階級統治的工具”的經典命題,而世紀之交的韋伯聚焦于其所處的德國,提出“國家是合法壟斷暴力的組織”論斷。其概念所指向的事實對象都是國家,但所呈現的國家概念卻迥異,背后都是各自鮮明的個人立場及其明顯的現實關懷,直面所處空間及時代的重大理論與現實問題。他們所提出的概念都很深刻,但因時空條件的限制而顯得“片面”,一旦時空條件發(fā)生變化,概念的解釋力也隨之變化。在這個意義上,經典的政治學者并不是生而偉大,而是因發(fā)現該時代的重大問題,并訴諸創(chuàng)造系列基礎性的相關概念及其集叢來解釋。由于重大的問題可以穿透特定的時空范圍,或者直指人類無法解決的永恒困境,與之相應的基本概念也不斷被闡釋、發(fā)展、傳播和運用,以至于概念的原創(chuàng)者被后來人奉為知識史不可繞過的豐碑。比如馬克思創(chuàng)造的“階級”“剝削”“剩余價值”等概念依然有效,在于其所批判的對象是資本主義的國家體制。只要資本主義及其所處條件繼續(xù)存在并長期有效,馬克思主義及其系列經典的概念就依然富有生命力。
概念所處的時空條件變化帶來語義的變化、爭議與更替,從而帶來政治概念固守語義與政治學概念擴展語義之間無法互通。這最為典型地反映了現代中國學術概念所面臨的障礙。近代中國誕生于戰(zhàn)爭與革命的浪潮中,傳統中國的認知框架難以解釋其眼下的社會政治變遷。急劇的中國現代化進程激化了知識分子對中國前途與命運的焦慮,只能從西方倉促引進各種概念、命題、理論模型。這種“西學東漸”的潮流是可以部分解釋現代新興的中國社會政治現象,拉近中國與世界的距離,卻拉開了傳統與現代之間的距離。這必然體現為古—今、中—西之間的雙重對峙。如今需要反思并“替換”近代從西方引進的概念、理論乃至認知框架,關鍵在于如何解釋這些社會政治現象被“替換”的歷史基因,即用中國問題意識解釋中國政治實踐。(7)汪暉:《短二十世紀:中國革命與政治的邏輯》,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5年。
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例證是“治理”概念?!爸卫怼笔且粋€外來引入的概念,沒有中國問題意識的引導,概念語義的所指與能指在古—今、中—西之間自由穿梭,甚至以此來解釋傳統中國的國家結構獨特性。其目的無非是要凸顯中西治理的思維與范式差異,證實中國國家治理豐富的歷史傳統資源與現實優(yōu)越性。其實,這不是僅忽略了“治理”的時空條件限制,反而是以精確語義的政治概念來掩飾中國古代豐富多彩的歷史智慧。這種做法以目的論方式投影至傳統中國,忽略傳統治理只是現代“治理”的準備過程與零碎積累,而“治理”是“現代”高度成熟情景中的社會政治實踐。(8)任劍濤:《奢侈的話語:“治理”的中國適用性問題》,《行政論壇》2021年第2期。這意味著,從政治概念轉換為政治學概念的過程可能遭遇兩個極端,即因過分警惕時空條件的細節(jié)羈絆而導致學術概念“失語”,或者導致二者共同走向大而化之的“反歷史”后果。
從意涵而言,政治概念要求的語義唯一性遭遇政治學概念的多義性解釋。政治概念強調能指與所指的高度一致,并以國家權力確保其語義的不容置疑,高度配合并佐證權力結構的有效運行過程。政治概念是對國家干部與普通大眾塑造并表達國家意志,滿足權力合法化的需要,因此,語義指向與權力指向之間高度一致。其語詞表述必須通俗易懂,語義表達單一、簡單、直接。這才能有利于國家強有力且高效的政治宣傳、教育和實踐,以體系化的概念落實意識形態(tài)(邏輯一致的觀念)的價值與目標追求,推動大眾的思想與意志整合。顯然,政治概念必須依賴于國家權力,才能實現其語義的唯一性并達成高度統一的共識。反過來,國家權力也必須依賴于政治概念,社會普羅大眾經過政治宣傳與教育,接受政治概念的唯一語義,可以準確理解與領會所指的國家意圖或社會政治現象。在這個意義上,政治概念的建構和推行必然遵循權力的運行邏輯,是政治社會化的關鍵環(huán)節(jié),使國家與社會大眾得以緊密關聯。當然,其語詞推廣與語義共識的適用范圍局限于國家權力所能觸及之處及其目的指向的時效性。
比較起來,純粹意義上的政治學概念建構遵循的是知識生產邏輯。政治學概念強調專業(yè)術語對特定政治現象的認識、闡釋與分析可以發(fā)揮重要作用,不同研究者根據自身的問題導向、價值立場與具體研究需要,賦予具體的政治學概念以獨特語義。能指與所指在不同研究者的使用中并不完全保持一致,對同一概念術語的不同語義闡釋充滿爭論與競爭。這恰恰是學術觀點證成、知識增長與學術繁榮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學者的研究旨趣和方法直接影響政治學概念的意涵,而衡量一個概念的有效性,在于有助于解決研究者所提出的問題和所針對的社會政治事實。在這個意義上,試圖厘定政治學概念的唯一“標準”意涵是徒勞的,且沒必要。(9)段德敏:《名詞、概念與理論——西方政治思想史中的“國家”》,《北大政治學評論》2019年第2輯。概念的模糊和充滿語義多樣性的闡釋,恰恰是作為最有效方式,表達特定時代的社會政治事實,反映信仰、價值等抽象觀念在一段時期內的流行、包容性和可接受性。(10)郭臺輝:《觀念與概念的關系變動及其對概念構建的啟示》,《天津社會科學》2022年第1期。
由此,從政治概念轉換到政治學概念,必然面對其語義的差異化與復雜化及其導致的沖突。政治概念是“模糊的精確”,要求在國家權力允許的言說框架下保持語義界定的唯一性,并可隨政治社會的變遷和政治權力的需要,在意識形態(tài)體系框架下做出適當調整。相反,政治學概念傾向于“精確的模糊”。學者受價值立場、問題意識和研究目標的不同引導,根據具體研究議題的需要而賦予特定政治學概念以不同語義,使概念的不同定義在知識生產場域持續(xù)競爭。如果沒有外部物質條件的干預,沒有哪一種概念的特定意涵能自然處于絕對的優(yōu)勢地位。
因此,政治概念從政治話語場域轉移到知識生產場域,原來作為支撐力量的國家權力應悄然退至幕后,轉而遵從知識生產邏輯的運行規(guī)則,接受學術界在不同視角和知識領域的討論。否則,政治概念的唯一意涵不可避免地遭遇政治學概念場域中意涵眾多不一的稀釋,或者相反,學術研究沒有自由的生長余地或生存空間而喪失創(chuàng)造性與生命力。相應的,國家權力意志的單一語義要求與對社會政治事實的多重解釋之間充滿張力,充分表現為并貫穿于政治概念轉換為政治學概念的全過程。在這個意義上,需要把政治概念的制作權交給國家,把政治學概念還給學術界。
從目的指向而言,政治概念和政治學概念都試圖描繪與解釋政治現象,但前者是為了證成國家權力生成與行使的合法性,而后者則是期望透視政治現象背后的本質與規(guī)律。政治概念的生命力與國家權力的目標追求息息相關,其目的是論證權力的合法性,而權力賦予概念以生命力。權力是社會價值與資源的權威性分配,政治概念則是政治權力將其意圖進行語言操作化的重要工具。國家權力可以決定社會政治價值的重要性排序,并定義有關社會政治現象的具體特性,規(guī)劃政治工程的未來圖像,但都依賴有效而準確的政治概念來進行刻畫、抽象與想象。不同的是,政治學有著不懈追求“善”的學科本質,所創(chuàng)制與運用的學術概念不僅為了揭示政治現象的本質與規(guī)律,還內蘊豐富的政治想象與愿景。承載事實與價值的政治學概念不完全滿足現行的政治社會安排,而是指向更美好的未來政治藍圖。
由此,從政治概念轉換為政治學概念的障礙在于,豐富多彩的政治現象難以訴諸語義精確的政治概念描繪。反之亦然,一旦使用不同價值立場預設的政治學概念,論證并追求單一語義的國家權力合法性,無異于扼殺概念語義的多樣性。例如,對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者的語境而言,政治場域中的國家機器決定“階級”的特性,確立無產與資產階級的區(qū)分標準。不同階級的劃分大至關乎掌握國家權力的主體,小至影響個體的命運。但對于知識生產場域中的“階級”而言,更多的是關注其內在邏輯,探討使用“階級”的變動語義及其相應的時空條件,“階級”相較其他社會政治關系概念的優(yōu)劣程度,“階級”概念與政治學所追求的“善”之間的關系,等等。
當然,值得注意的是,現實世界的政治與知識世界的政治學之間關系糾纏不清,并不完全存在涇渭分明的“政治概念”和“政治學概念”。區(qū)分政治概念與政治學概念的差異,并非說明政治概念到政治學概念轉換的不可能,恰恰相反,純規(guī)范層面的學理澄清有利于方法論層面的實踐操作。在具體的研究實踐過程中,如果對二者差異的理解與重視不夠,往往帶來政治概念的政治學誤用,陷入概念轉換的方法論誤區(qū)。
“邊民”最早可追溯到司馬遷的《史記》:“北州已定,愿寢兵休士卒養(yǎng)馬,除前事,復故約,以安邊民”。(11)司馬遷:《史記·匈奴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896頁。然而,其內涵與外延的運用完全受制于邊疆概念集群的變遷,進而隨國家權力所處的時空條件變化而變動。近年來在國家權力作用下,邊疆議題受到學術界的廣泛關注,“邊民”概念越來越進入政治學、人類學、民族學和歷史學等學科的研究視野。“邊民”作為描述性的政治概念,意涵趨于穩(wěn)定,但學術界似乎無差別地“共享”現實官方正式文本的政治概念。這種“共享”恰恰忽視了政治概念和政治學概念之間的轉化障礙,也陷入方法論誤區(qū)。
無論是古代還是當代,只有當邊疆成為國家關注的重要議題時,棲息于邊疆的社會群體才成為解決問題的“抓手”,并受到高度關注。不同的時空條件使邊疆呈現為不同性質的問題,邊民作為一種特定的社會政治身份也隨之變化。(12)朱圣明的研究指出,秦漢邊民身份在不同時空下的演化,而東北邊塞(邊疆)提供排斥與包容的象征功能。參見朱圣明:《秦漢邊民與“亡人”“蠻夷”的演生——以東北邊塞為例》,《學術月刊》2022年第4期。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出于處理與周邊國家外交關系的需要,“邊民”開始作為描述性的政治概念出現在官方文本中。1962年中國和尼泊爾政府為解決邊界勘定后對兩國邊境居民傳統生產生活方式的影響,簽訂《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和尼泊爾王國政府關于邊民選籍、過界耕地和過界放牧等問題的換文》,但條約的簽訂只是將兩國歷史傳統加以制度化,并未對“邊民”做出明確定義。此后中尼兩國新簽、續(xù)簽了多條關于邊界與邊民的協議,但直到2012年簽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和尼泊爾政府關于邊民過界放牧的協定》才首次將“邊民”定義為“兩國邊境地區(qū)縣級行政區(qū)內的常住公民”。有趣的是,同一天簽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和尼泊爾政府關于邊境口岸及其管理制度的協定》中“邊民”的定義是“常住在中尼邊境地區(qū)的雙方居民”。微妙差異的背后是,官方文本以單一語義抽離社會歷史的復雜性,有意忽略具體的社會政治情境。
近年來,政治學界提出邊疆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化的研究議題,逐漸凸顯邊民作為治理主體或被治理主體的重要性,其身份認同亦成為研究焦點。然而,一些研究試圖因建構國家認同而關注邊民身份,直接挪用并改造官方文本中的前提假設,認為地域認同與國家認同之間相互消解。(13)參見袁明旭、鄒榮:《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培育與邊民國家認同意識再造》,《云南師范大學學報》2020年第5期;孫保全:《邊民意識:一種重要的邊境治理資源》,《廣西民族研究》2019年第2期。但個體的地域認同并不必然消解國家認同,相反,個體的地域認同在特定的機制作用下可能會增強國家認同,或者說,邊疆居民的地域認同是以中原文化和行政管轄的國家認同為基礎的。(14)田汝康對芒市邊民的人類學研究則更直接明了地指出:“無論如何,擺夷(芒市傣族邊民的漢語稱謂)卻承認自己是中國人,而我們也承認他們是中國西南邊陲上一個具有悠久歷史傳統的優(yōu)秀宗族?!眳⒁娞锶昕担骸睹⑹羞吤竦臄[》,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頁;楊斌:《流動的疆域——全球視野下的云南與中國》,臺北:八旗文化出版社,2021年。這里的“邊民”概念顯然不是僵化的政治概念,而是以肯定其社會政治身份的多重屬性為前提,并貼上“邊民”的身份標簽。
問題在于,他們將具體的時空條件大而化之,使邊民身份認同這一議題缺乏實地與實證調查的理論基礎。實際上,邊民群體的個體命運受宏觀的國家政策影響,也與個體在微觀層次的生命體驗相關,宏觀結構與微觀行動在不同的地理環(huán)境場域中互動,形成不同的邊民身份構造與次序。唯有提供具體的時空條件,并在現實場景中對應到真實的群體對象,“邊民”才能成為有豐富多元語義的政治學概念,進而與“國家認同”發(fā)生關聯,形成有解釋力和生命力的政治學命題。
中國地域之廣闊,社會經濟文化差異之巨大,使得官方文本難以用精確的概念準確地指向棲息邊疆地區(qū)的社會群體,但囿于政治現實的法理權威統一性,又不得不訴諸精確語義的政治概念。這種悖論意味著,“邊民”在現實社會生活情境關系中有著豐富的意涵,而官方文本中的“邊民”語義卻始終如一,從而拉開了政治與政治學兩類概念的語義距離。
從宏觀到微觀的多重社會政治關系變化決定著邊民概念的意涵變遷。其中,在周邊國家之間的國際關系中,政府面對毗鄰國家因戰(zhàn)爭而涌入中國邊境的難民群體,往往認定其為“邊民”而非“難民”,從而化解國際形勢與國內法律法規(guī)之間的緊張。(15)周鑫:《難民還是邊民?中緬邊境戰(zhàn)爭涌入者身份研究》,《東南亞縱橫》2019年第6期。在國內的政治關系中,政府的不同治理模式形塑了不同的邊民意涵。當采取族際主義的治理模式時,邊民被泛化為少數民族,采取區(qū)域主義的治理模式時,邊民首先是居住邊疆的公民。(16)周平:《中國的邊疆治理:族際主義還是區(qū)域主義?》,《思想戰(zhàn)線》2008年第3期。在政策關系中,邊疆省份近年來出臺“興邊富民行動”規(guī)劃與邊民補貼政策,力圖提高該社會群體的生活水平,進而將邊民身份關聯到守土固邊的國家行為。不同邊疆省份對邊民群體的重視程度不同,源于各地邊疆問題的關注度,表現為各地補貼力度的差異。在經濟關系中,“邊民證”的邊民資格認定是邊民互市貿易的產物,脫離這層經濟關系,該群體的權利義務關系無從談起。在日常社會關系中,“邊民”明確指代中國與毗鄰國邊界線兩側縣級行政區(qū)域內有當地常住戶口的中國公民和外國人。
然而,在政治學的知識生產場域中,“邊民”概念模糊,不同學者出于各自學術立場與研究需要,對作為研究對象的邊民群體有不同界定。這種界定既可以與政治概念的“邊民”一致,也可以相應地對其內涵與外延做出調整。如果強制要求“邊民”的政治學概念意涵與政治概念意涵保持一致,或認為能指與所指的高度一致是建構概念的“標準”,那無疑忽視了“邊民”作為一個關系概念,本身沒有本體性和實質性意義,而且只有在特定的情境關系和問題意識中才得以具體界定。的確,邊民補貼、邊境貿易管理、跨境婚姻管理等一系列針對邊民身份的地方管理策略或福利,其最終的目的都可以指向建構邊民社會群體的國家認同。(17)楊麗玉:《邊界與國民:現代國家邊疆建設中的雙重型》,《廣西民族大學學報》2020年第1期。可是,“邊民”并非單純心智層次的認同建構,也不只是被創(chuàng)立和傳播的觀念。他們是通過邊民證及補貼等實物進行體驗與思考,以邊民的符號制度形式塑造自我指代的社會群體。(18)[美]葛凱:《制造中國:消費文化與民族國家的創(chuàng)建》,黃振萍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4頁。
但是,已有的邊民身份研究幾乎將“邊民”概念置于國家的框架下,強烈的結構預設掩飾邊疆社會群體的能動性與異質性,忽略“邊民”作為一種動態(tài)自我建構與被建構的社會身份實踐,強化人為建構的邊民與非邊民之間群體區(qū)隔及心理距離,在原有所處物理空間不平等的基礎上增加心理認知的新的不平等。事實上,國界作為國家權力的物理與象征建構標志,在規(guī)訓邊疆社會群體的同時,邊民自身也在以“弱者的武器”去改變國界的呈現方式與現實意義。(19)朱凌飛、陳瀅至:《邊界地方感與邊民身份建構:以中緬邊境猴橋口岸黑泥塘村為例》,《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2期。這些結構化的處理方式背后是研究者“社會工程學”的立場,他們試圖從普遍化的社會政治現象生成明確的“難題”(problem),進而為國家建言獻策。(20)[美]詹姆斯·C.斯科特:《國家的視角:那些試圖改善人類狀況的項目是如何失敗的》,王曉毅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于是,在“難題”形成及其解決過程中,邊疆社會群體自身的主體性被無形中遺忘、架空或抹殺了,或者處于失語狀態(tài),從而邊疆研究鮮有討論社會群體的差異化。雖說社會科學研究是“深刻的片面”,所得出的發(fā)現是在特定時空條件下的相對真理,但強勢的、單一的結構視角以犧牲主體性為前提。
人類學的“結構過程”(structuring)方法或許對處理“邊民”概念有所啟發(fā),“個人透過自身有目的的行動,編織關系和意義(結構)的社會網絡,這網絡又進一步幫助或限制其作出某些行動的選擇;這是一個永無止境的過程”。(21)蕭鳳霞:《廿載華南研究之旅》,《清華社會學評論》2001年第1期。在結構過程的視角下,邊民社會群體運用各種生存策略,將自身與真實的或想象的“中心”聯系起來,能動地建立特定的群體身份認同。(22)劉志偉:《地域社會與文化的結構過程——珠江三角洲研究的歷史學與人類學對話》,《歷史研究》2003年第1期。當然,這里的“中心”不一定是政治、經濟或者文化意義上的中心,對于邊民群體而言,邊疆即中心。只有當“邊民”概念不再單純用于“治理術”,而是回歸到邊疆社會群體與國家互動的實踐進程,真正作為一種社會身份屬性,才能從政治概念的單一語義中解放出來,轉換為具有主體性與多義性的政治學概念。
政治學是一門“追求最高善的實踐科學”,既腳踏實地,總結政治生活的實踐智慧與策略,又仰望星空,追求更美好的未來。因此,現實世界的政治生活實踐與知識世界的政治學之間互動緊密。更具體而言,政治學的知識生產需要現實世界的政治生活提供原料、觀察場域與對象,其觀察、提煉、抽象的有效性與解釋力需要在政治生活實踐中得到檢驗。反過來,政治生活實踐需要政治學提供專業(yè)知識的理解、解釋與引導,并最終提供合法化論證與邏輯性檢驗。在此過程中,概念是二者互動的最重要橋梁。如何在政治概念與政治學概念之間錨定互通的可能路徑?這是政治學研究必須回答的一項重要問題。
雖然政治與政治學的概念互通存在必然障礙,但政治概念的學術化表達與政治學概念的政治化之間并非不可能實現。這需要相互關聯的三個基本條件,即共同的價值前提、一致的核心語義及其內蘊的共同目標。以此為基礎,即使在不同時空情境中傳播,部分語義富有爭議性,政治生活的意識形態(tài)概念與知識生產場域的政治學概念之間依然存在有效轉換的可能性,實現通則性的理解與分析。
首先是共享前提,包括價值預設性與情境性兩種前置性條件。(23)郭臺輝:《中國式現代化作為政治學概念建構的前置性條件》,《中國社會科學評價》2022年第4期。薩托利提出“抽象階梯”模式,從基本規(guī)范確立、經驗路徑選擇、操作化測量到有效性評價,對概念建構提出一套系統方案與理想“指南”。(24)G.Sartori,(ed),Social Science Concepts:A Systematic Analysis,London:Sage,1984,pp.22-34.但這并沒有化解概念建構過程中的爭議。這是因為,除去概念建構過程中顯著的邏輯謬誤可以澄清之外,概念建構面臨前提預設的“本質上的爭議”,更體現為價值、道德、思維結構和生活方式等方面的沖突,不同世界觀之間總是蘊藏哲學或形而上學的特性,形成“理性上的不可比”,無法用經驗證據、語言使用或邏輯推理的方法來化解。(25)[英]約翰·N.格雷:《論社會政治概念的可爭議性》,郝詩楠編譯,高奇琦、景躍進主編:《比較政治中的概念問題》,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年。換言之,前提決定結果與目標。那么,概念建構的基本前提從何而來,如何確保與之后的操作化及評價之間保持與前提預設的一致性,從而避免本質上的爭議性呢?這意味著,確保政治與政治學的概念互通性,第一步是二者始終共享一致的基本價值規(guī)范。然而,即使是所謂的普遍規(guī)律都受到歷史變遷的結構制約,所有的命題、理論和概念都只適用于特定的時空。在時空情境條件的挑戰(zhàn)下,概念建構與轉換不得不展示所遮蔽的規(guī)范基礎,并證成或證偽其價值規(guī)范的合理性與適用性。唯有在同時間性與共空間性的雙重條件下,政治與政治學的概念互通才得以可能。
因此,無論是情境性條件還是價值預設性條件,都受到過去—現在—未來的三重時間觀念與中西之間空間劃分觀念的雙重影響。就政治概念轉換為政治學概念而言,政治層面的意識形態(tài)概念主要關注時間上的“現在”與空間上的“中國”,即使存在歷史與未來的兩重時間面向,都據于當下的需要相向延伸,相反,政治學概念的適用范圍更大,是時間觀念與空間觀念的自由組合,并且包含政治概念的所有語義及其價值預設與情境條件范圍。政治概念強調現在之于過去的進步性與優(yōu)越性,同時以“中國中心”反擊各種所想象與建構出來的“西方中心”,這是政治概念為政治權力提供支撐論證的必然要求。因此,兩類概念互通的關鍵在于,既維持“現在”與“中國”為中心的時空定位,肯定歷史傳統和未來期望與“現在”的關聯及其對“現在”的雙向影響,承認中國擁有現代世界的普遍情境與基本價值共識,亦有基于各自國情的獨特情境與特殊價值。簡言之,情境性條件與價值預設性條件的時空差異使得概念建構無法避免分歧與爭議,但如果以問題導向而共享“當下中國”這一動態(tài)前提,在某種程度上可以大大地減少不必要的爭論。
其次是核心語義一致。概念的核心語義即是定義的核心屬性,是指“那些與假設、解釋以及因果機制具有相關性的內容”。(26)[美]加里·戈茨:《概念界定:關于測量、個案和理論的討論》,尹繼武譯,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3頁。一旦核心語義發(fā)生變化,意味著概念的語詞形式與語義內容之間脫鉤,發(fā)展成為新命題與新知識的構成元素。在亞里士多德與洛克看來,物質都存在本質與表面兩類屬性,唯有前者的改變才導致性質變化。概念也同樣如此,核心語義對應事物的本質特征,在事物的因果假設與解釋機制中發(fā)揮關鍵作用。政治概念與政治學概念惟有核心語義保持一致,才能確保其間的匯通成為可能。
概念是結構性的構成方式,存在多維度與多層次的差異。借用戈茨的“三層次”概念框架劃分,(27)[美]加里·戈茨:《概念界定:關于測量、個案和理論的討論》,第4頁。最為重要的層次是運用于理論命題的“基本層次”及其表征的核心語義,這是意識形態(tài)概念與學術概念得以互通的唯一基礎,而且必須達成共識;二者主要是在“維度層次”出現分化,意識形態(tài)概念往往選擇性地把概念語義固化為單一的維度和領域,并輔之以限定詞來表達其固定語義,但學術概念卻可以根據問題意識、學者偏好和語境條件而靈活選擇不同的概念維度。更不用說在“指標/數據層次”上,意識形態(tài)概念的測量比學術概念更為單一,無法真實地反映特定基本概念在社會生活世界的對應性,而是找到特定維度的真實反映。
顯然,兩種概念類型需要互通,一方面是在基本層次的核心語義上必須確保一致,另一方面是要明確意識形態(tài)概念為何以及如何在第二層次上,有意選擇突出某個維度而放棄其他維度。在這個基礎上,學術界才能對學術概念進行操作化處理,一方面集中關注意識形態(tài)所選擇的維度,并在特定時空情境中尋找其現實世界的對應物;另一方面排除其他競爭與沖突的概念語義維度,并展開專項的科學測量。政治概念都是經過學術界在邏輯與事實層面的充分論證,以學術概念的多義性為基礎,抽出有利于權力論證的語義,最終形成一義性的政治概念。
然而,政治概念轉換為政治學概念,不可簡單地通過線性回溯而成,而是需要將語義性分解為可供學術界討論的多個分析維度。第二層次的不同維度組合,形成第一層次的核心語義。以民主概念為例,在歐美國家的自由主義語境中,作為政治概念和政治學概念的意涵高度統一,判斷依據是競爭性的選舉民主,符合定義的為民主國家,反之則為不民主國家。以此定義方式的民主概念只關注到符合定義的正面案例,對中間和負面案例置之不理。因此,在概念漂移或移植的過程中必然處處碰壁,“西方中心主義”的批評也隨之而來。
因此,如果中國政治概念的“民主”可在第二層次分解為選舉民主、決策民主、管理民主和監(jiān)督民主四個構成維度,那么,概念光譜的兩端是理想類型意義下的民主和非民主,即完美的全過程人民民主和不可能存在的完全不民主狀態(tài)。此種轉換方式突出了中國政治形態(tài)的獨特性,同時為民主概念的光譜留出正面案例、中間案例和負面案例的學術討論空間,即在何種意義、何種程度上此案例是民主國家。新技術和新現象的出現也無法從根本上推翻概念的核心語義,第二層次的構成維度可根據社會政治情境的變遷有所調整,維度的增加并不縮小概念的外延,反而增加概念的覆蓋范圍,從而為跨國情境的比較提供可能。
最后是共同目標。社會政治的基本概念帶有過去的經驗、現在的體驗和未來的期待。(28)方維規(guī):《概念史與歷史時間理論——以科塞雷克為中心的考察》,《近代史研究》2021年第6期。概念的歷史意涵反映社會政治結構的歷史變遷,概念的當下實踐是權力與知識的交鋒,概念的未來期許則提供社會政治的理想圖景。對于德國概念史家科塞雷克而言,1750—1850的一百年間德國概念史出現一個“經驗空間”與“期待視域”的“鞍型期”,一部分概念受傳統“經驗”的約束而語義穩(wěn)定,而另一部分卻受未來想象的引導而出現語義轉換。(29)Keselleck,R.,Futures past:on the semantics of historical time,Columbia: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4,p.259.然而,一旦完成社會政治結構轉型,政治想象轉而成為政治與政治學兩種概念的共同基因,政治意識形態(tài)與政治學專業(yè)化知識生產必然描繪共同的政治圖景,進而共享“公共善”的一致政治目標。
同時,政治概念與政治學概念相輔相成。官方文本的絕大多數正式概念都是愿景性的,而且是來自轉換政治學學科范疇中或是批判性或是命名性的術語與名詞。在進入官方文本之前,政治學者已經對特定概念進行了充分的專業(yè)論證,其諸多語義之間容易引發(fā)爭議性,也因此有多維度的擴展空間。在進入官方文本成為指向未來的愿景性概念之后,受未來美好的想象與目標引導,必然選擇并強化有利于合法性論證的語義,并注入新的語義。必然的結果是,給概念本身及其所指的真實對象帶來新的模棱兩可。這時候,政治學者再次介入概念爭論。其目的是通過分拆、上移與降格等方式,重新清晰地定義政治概念,一方面確定什么是由于文化傳統與社會習慣而產生的結果,因而不會引起爭議,另一方面確定什么是關聯現實與未來想象的斷言或價值評價,從而有可能引起爭論,需要論證或者遭到駁斥。(30)[法]雷蒙·阿?。骸峨A級斗爭:工業(yè)社會新講》,周以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2年,第14頁。
顯然,政治概念的模棱兩可與政治學概念的清晰論證之間是辯證統一的關系。在現實的政治領域,模棱兩可的概念語義并沒有限制特定的政治觀念、學說或理論體系。相反,只要政治與政治學在“公共善”的目標上達成高度一致,并承載在特定概念中,那么,概念語義越是不確定,經過學術界多維度、多層次、多渠道的競爭性闡釋,反而越容易理解與傳播,越能夠把概念內蘊的政治想象與前景目標清晰地關聯起來。即使在官方文本中是描述性的概念,有特定情境的能指范圍與指代對象,但進入學術領域之后,就可能轉換成為理解不同情境與對象的闡釋性概念,其能指與所指范圍都會發(fā)生巨大變化。因此,圍繞達成共識的政治目標之后,政治概念與政治學概念之間可以構成辯證統一關系,而政治概念的模棱兩可、政治理想的有效傳播與政治學清晰論證之間看似對立,實則互補。
總之,政治概念既是當下政治實踐的一塊拼圖,又蘊含對理想政治價值的不懈追求,邁向理想的政治圖景。以政治目標為導向,現實政治的生活世界與政治學的知識世界匯合一起,建構彼此邏輯關聯的系列概念集叢或體系,既適用于政治實踐的應然面向,又可供政治學對政治現象的科學解釋,并滿足其對“公共善”的最高追求。
概念由語詞的“術語”與賦予的“意義”兩部分構成,既是表達思想與構成命題和理論的最小單位,又是對事物的最基本概括,因而成為人類主體認知并解釋客觀世界的最重要樞紐。通過賦予特定事物以概念性的象征符號,人們才能訴諸語言交流,跨時空思考與想象,才能對相關的同類事物進行整體解釋并深入分析,從而形成對所處生活世界的集體認知。(31)[英]安德魯·海伍德:《政治學核心概念》,吳勇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2頁。因此,社會政治生活實踐的任何領域都必然有意識提煉與建構概念。然而,任何概念與其所構成的理論和命題一樣,都有價值預設、建構途徑、目的指向、適用范圍與情境條件等方面的差異,由此決定其語義集合的內部分化、競爭與沖突。
在現實世界的政治生活與知識世界的政治學研究中,存在兩種彼此關聯又無法完全互通的話語與概念。來自政治生活領域的意識形態(tài)需要一套內在關聯、邏輯嚴謹的概念體系,訴諸自我美化的話語體系。由此而建構的政治概念成為意識形態(tài)及其體系化運轉的最基本單位,旨在論證政治權力的合法性基礎,并成為合法化宣傳與教育的最重要手段。然而,在知識生產場域,政治學作為追求最高善的實踐科學,概念建構與政治實踐有著密切關聯,包括從政治實踐中提煉學術概念;概念是為了理解、闡釋與解釋政治實踐;概念的有效性是需要在政治實踐中檢驗;體系化的概念建構是為了指導政治實踐。這意味著政治概念與政治學概念之間的互通必然面臨適用條件、意涵范圍與目的指向等多重障礙。這充分體現在作為官方文本的“邊民”概念運用于政治學的諸多誤用中。
當然,政治概念與政治學概念之間的互通并不是不可能的,而是需要處理好三個方面:其一是共享前提。任何概念都內蘊前提預設,承載著文化習俗、思維方式、倫理道德、價值觀念等基本規(guī)范。兩類概念得以互通,在于對前提預設達成基本共識,避免本質上的爭議性。其二是一致的核心語義。政治概念語義的單一性與政治學概念語義的多重性之間可能存在不對稱,但二者是集合的包含關系,而且,政治的概念語義在政治學概念的語義集合中處于核心要義的位置,可以確保兩類概念的互通。其三是共同的目標。概念建構不僅立足于特定的前提預設,而且還設置特定的目標與未來圖景,甚至前提決定了目標。政治概念不僅在于論證政治權力的合法性,而且立足于當下而提供一套政治理想,同樣,政治學所追求的“最高善”最終落定于基本概念。如果兩類概念都能指向共同的政治理想,并以目標為導向,則可能成就其間的互通。
顯然,從政治與政治學概念互通的可能路徑而言,中國政治發(fā)展與政治學發(fā)展可以相得益彰。一方面,政治概念并非無中生有,而是在運用于官方文本與政治實踐之前,需要學術界對該概念進行充分的理論闡釋與經驗論證,尤其是得到政治學在理論與經驗層面進行廣泛討論與深入研究;另一方面,特定的政治學概念一旦被選擇來作為政治概念,特定語義得以強化,而壓制了與其相競爭或沖突的其他語義,需要政治學進一步廓清其適用范圍,并對其在生活世界所對應的政治現象進行操作化測量,進而反過來科學評估其可行性與限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