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家豪
(中央民族大學 哲學與宗教學學院,北京市 海淀區(qū) 100081)
“賦詩斷章”一詞首見于《左傳·襄公二十八年》:
齊慶封好田而耆酒,與慶舍政。則以其內實遷于盧蒲嫳氏,易內而飲酒。數日,國遷朝焉。使諸亡人得賊者,以告而反之。故反盧蒲癸。癸臣子之,有寵,妻之。慶舍之士謂盧蒲癸曰:“男女辨姓。子不辟宗,何也?”曰:“宗不余辟,余獨焉辟之?賦詩斷章,余取所求焉,惡識宗?”[1]P654
按古禮,娶妻要避免同宗,但盧蒲癸娶慶姜并未遵守。面對質疑,他反駁此事有如“賦詩斷章”,僅需取己所欲之義,娶妻亦然,不必在意同宗與否。據此可知當時“賦詩斷章”行為至少已于齊地貴族生活中屢見,否則盧蒲葵不必在一個與之毫不相干的交談中援用為例。事實上,早在文公七年“為賦《板》之三章”已見“賦詩斷章”之實,而“賦詩斷章”之名只是不會晚于襄公二十八年出。考查其含義,“斷章”易解,“賦詩”何解?眾說紛紜。汪進超從語義學視角引入,認為“賦”字經歷了“賦稅—賦政—賦詩”的意義轉變過程,并最終“獲得了‘造篇’的創(chuàng)作之義、‘誦古’的稱引之義及‘直鋪陳政之善惡’的政教功能?!盵2]或為確解。本文所討論的“賦詩”則主要基于“誦古”意義之上。
關于“賦詩斷章”存在一個問題,杜預注《左傳·僖公二十三年》“公賦《六月》”一句有:
古者禮會,因古詩以見意,故言“賦詩斷章”也。其全稱詩篇者,多取首章之義。他皆放此。[3]P254
“賦詩斷章”行為究竟包含“其全稱詩篇者”嗎?依杜預注,他認為“賦詩斷章”行為分為兩種模式:“其全稱詩篇者”和隱含的“其(不)全稱詩篇者”。馬銀琴老師說“所謂的‘賦詩斷章’,實質上包涵了兩種方法。第一種,僅賦詩篇之某一章,取其義而用之?!诙N則是賦某詩之全篇,而義在其中的某一章甚至某一句。”[4]然而仔細想來,這有悖于邏輯,既已明言“斷章”,又該如何兼顧“全篇”。此處杜預注本就費解,“因古詩以見意”到“賦詩斷章”的連接模糊不清。王扶漢先生曾懷疑“《左傳》所記賦詩三十二例中,或云某某賦某詩,或云某某賦某詩之某章。前者即賦全詩。后者則僅賦某詩中之某一章或某幾章,此即春秋時期所稱的‘賦詩斷章’。晉杜預注《左傳》,倡‘斷章取義’之說,硬把左氏所記的賦全詩與‘賦詩斷章’二者混淆起來……”[5]筆者贊同王扶漢先生觀點,此處杜預注有誤。
“斷章取義”很大可能脫化于“賦詩斷章”,首見于孔安國對《孝經·開宗明義章》中《大雅·文王》“無念爾祖,聿修厥德”句之詮釋:“斷章取誼,上下相成”?!罢x”“義”古今字,“斷章取誼”即“斷章取義”。此詞的活力延續(xù)至今,而“賦詩斷章”則成垂老的術語。不惟此處,細思之“賦詩斷章”與“斷章取義”又有不同。具體來說,“賦詩斷章”的行為主體在于賦詩者自身,而“斷章取義”的行為主體單一但不固定,有賦詩者和賦詩接受者兩人。這是本文首先展開的一個方面。而且如前文所述,“賦詩斷章”并不包括賦詩全篇。賦詩者認為某篇詩整體含義符合自己的需要,便賦詩全篇,或者某篇中只有某章符合則“賦詩斷章”。對于賦詩接受者而言,只在賦詩者賦詩全篇的情況下“斷章取義”。對于賦詩者而言,只在“賦詩斷章”的情況下“斷章取義”,盡管宏觀上看似乎賦詩全篇也從整個《詩》文本中進行了“斷章取義”,但那毋寧說是斷篇取義,不必拘泥。另外,賦詩者賦詩全篇時并非杜預言“多取首章之義”而是出于整體意味的把握。這是本文展開的第二個方面,見表1。
表1 兩種賦詩類型下賦詩雙方“斷章取義”情況簡表
我們說“斷章取義”的行為主體單一但不固定,有賦詩者和賦詩接受者兩人,這該如何理解呢?《左傳·僖公二十三年》記載秦伯(穆公)宴享公子(重耳)時有:
公子賦《河水》,公賦《六月》。趙衰曰:“重耳拜賜?!惫咏担?,稽首,公降一級而辭焉。衰曰:“君稱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敢不拜”[6]P254
此處,《河水》已是逸詩[7],《六月》全詩如下:
六月棲棲,戎車既飭。四牡骙骙,載是常服。玁狁孔熾,我是用急。王于出征,以匡王國。
比物四驪,閑之維則。維此六月,既成我服。我服既成,于三十里。王于出征,以佐天子。
四牡修廣,其大有颙。薄伐玁狁,以奏膚公。有嚴有翼,共武之服。共武之服,以定王國。
玁狁匪茹,整居焦獲。侵鎬及方,至于涇陽??椢镍B章,白旆央央。元戎十乘,以先啟行。
戎車既安,如輊如軒。四牡既佶,既佶且閑。薄伐玁狁,至于大原。文武吉甫,萬邦為憲。
吉甫燕喜,既多受祉。來歸自鎬,我行永久。飲御諸友,炰鱉膾鯉。侯誰在矣?張仲孝友。[8]P532
全詩共六章,被認為是敘述、贊美宣王時代尹吉甫北伐獫狁獲得勝利的詩篇[9]P532。穆公賦此詩,正如韋昭注《國語·晉語四》所言①韋昭注:“其詩云‘王于出征,以匡王國’。二章曰‘以泣天子’,三章日‘共式之服,以定王國’。此言重耳為君,必霸諸侯,以匡佐天子?!?,一層含義在于首章、次章和三章的“以匡王國”“以佐天子”“以定王國”,另一層含義則在于卒章的“飲御諸友,炰鱉膾鯉。侯誰在矣?張仲孝友”,列舉美食并稱贊良朋以表示穆公對重耳的厚重情誼。換言之,這里穆公并沒有“斷章取義”,而可以說是綜合了整篇的含義。但是趙衰作為賦詩接受者自取次章“王于出征,以佐天子”為重耳爭取政治輿論資源:穆公鼓勵重耳為天子效力,從而為重耳回到晉國獲得執(zhí)政的合法性作出鋪墊,因而便有下文趙衰曰“重耳拜賜”又“君稱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敢不拜”,這正是高明政治智慧的體現(xiàn)。
另據《左傳·襄公二十六年》記載:
秋七月,齊侯、鄭伯為衛(wèi)侯故,如晉,晉侯兼享之。晉侯賦《嘉樂》。國景子相齊侯,賦《蓼蕭》。子展相鄭伯,賦《緇衣》。叔向命晉侯拜二君曰:“寡君敢拜齊君之安我先君之宗祧也,敢拜鄭君之不貳也?!眹邮龟唐街偎接谑逑蛟唬骸皶x君宣其明德于諸侯,恤其患而補其闕,正其違而治其煩,所以為盟主也。今為臣執(zhí)君,若之何?”叔向告趙文子,文子以告晉侯。晉侯言衛(wèi)侯之罪,使叔向告二君。國子賦《轡之柔矣》,子展賦《將仲子兮》,晉侯乃許歸衛(wèi)侯。[10]P633
王扶漢先生認為此處叔向對國弱和子展所賦《蓼蕭》和《緇衣》詩意加以主觀曲解:“國弱之賦《寥蕭》,選詩并非不當。該詩在反復祝頌中,于其三章有‘既見君子,孔燕豈弟。宜兄宜弟,令德壽豈’四句。國弱賦此,實欲請晉侯念晉、衛(wèi)同姓之國,兄弟之邦,釋放衛(wèi)侯……子展之賦《緇衣》,則更于反復表達擁戴之忱的同時,突出一‘敝’字,一‘改’字,望晉侯改變對衛(wèi)侯的處置,若衣敝而更新?!盵11]但是叔向所說是“實是在不好正面拒絕齊、鄭所請的情況下,假裝胡涂,僅就二詩中一般祝頌而言,故意曲解二卿賦詩所見之意,委婉客氣地避開了他們的要求。”[12]以上兩個事例中,由于賦詩者選擇了賦詩全篇,讓渡出了“斷章取義”的權力,于是其便為賦詩接受者有意無意間所占有。固然所賦之詩篇內涵得到了豐富,但同樣擴張的還有冗長的篇幅和漸隱晦的詮釋空間。據此賦詩接受者可以選擇其中對自己有利的方面隨心所欲,正如同盧蒲葵所言“予取所求焉,惡識宗”,賦詩者之本義甚至詩之本義便被拋諸不顧了。
“斷章取義”的行為主體只能是賦詩接受者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正如馬銀琴老師說“從賦詩者的角度而言,賦詩是一種‘量出’,它要求賦詩者能夠根據外交場合的禮儀需要,選擇恰當的《詩》篇來表達己意;就聽賦者而言,這又是一種‘量入’,它要求聽者準確把握賦詩者之意并做出符合外交禮儀的反應?!盵13]當“量出者”賦詩全篇時,“量入者”需要“斷章取義”;當“量出者”“賦詩斷章”時,“量入者”則失去了“斷章取義”的可能。而這正是賦詩者目的之所在,賦詩全篇帶來的模糊的不確定因素常伴隨詭辯或誤解的發(fā)生,這在當時的政治外交中可能有災難性的后果。為了避免這種情況,賦詩者會在賦詩全篇后先自行解釋含義,這也可以看作“賦詩斷章”的另一種形式。比如在《左傳·昭公元年》:
夏四月,趙孟、叔孫豹、曹大夫入于鄭,鄭伯兼享之?!率遒x《鵲巢》。趙孟曰:“武不堪也?!庇仲x《采蘩》,曰:“小國為蘩,大國省穡而用之,其何實非命?!弊悠べx《野有死麕》之卒章。趙孟賦《常棣》,且曰:“吾兄弟比以安,尨也可使無吠?!盵14]P701
《采蘩》全詩如下:
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
于以采蘩,于澗之中;于以用之,公侯之宮。
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之祁祁,薄言還歸。[15]P35
鄭伯宴請趙孟等諸位賓客,鄭國大夫穆叔首先賦《鵲巢》,趙孟自解其意并言“不堪”以辭謝。穆叔再賦《采蘩》,這一次與上次不同,他在賦詩后又緊接著說“小國為蘩,大國省穡而用之,其何實非命。”這是為什么呢?事實上,這就是賦詩者為了避免賦詩接受者再次曲解其義,而提前一步進行“取義”。在此處,趙孟完全可以“斷章取義”理解為《采蘩》卒章之“被之祁祁,薄言還歸”,即宴席上的客套話,延請趙孟盡情歡樂不要輕言歸還晉國。但這樣顯然是不符合穆叔本意的,其本意如何呢?杜預注曰“小國微薄猶蘩菜,大國能省愛用之而不棄,則何敢不從命”[16]P701,楊伯峻注曰“穡通嗇,愛惜也”[17]P1209,穆叔意在懇請趙孟托言晉侯關照鄭國,盟好不棄。但是這層含義無論從詩的首章、次章還是卒章來單獨分析都很難得出,這也是穆叔沒有選擇“賦詩斷章”而是以解說詞的形式補敘的原因。歸根結底,這也是一種“賦詩斷章”。但是縱觀《左傳》所記載的大小政治場合,這種情況仍然在少數①據后文統(tǒng)計,在70次賦詩行為中,有17次賦詩者明確指出了具體章節(jié)。,原因何在呢?筆者猜測或許因為“賦詩斷章”對于賦詩者的詩學素養(yǎng)要求高于賦詩全篇,后者僅僅需要對詩文本有一個模糊的印象即可,前者則需要精確了解每一章節(jié)的具體含義。
前文引《左傳·僖公二十三年》“公賦《六月》”杜預注有“其全稱詩篇者,多取首章之義。他皆放此?!辈晃üP者在初次閱讀時產生巨大疑惑,唐孔穎達疏中也引劉炫《春秋規(guī)過》有:
案《春秋》賦《詩》,有雖舉篇名,不取首章之義者。故襄二十七年公孫段賦《桑扈》,趙孟曰‘匪交匪敖’,乃是卒章。又昭元年云令尹賦《大明》之首章,既特言首章,明知舉篇名者不是首章。[18]P254
但是,隨后孔穎達即為杜預辯護:
今刪定知不然者,以文四年賦《湛露》云‘天子當陽’,又文十三年文子賦《四月》,是皆取首章。若取馀章者,傳皆指言其事,則賦《載馳》之四章,《綠衣》之卒章是也。所以令尹特言《大明》首章者,令尹意特取首章明德,故傳指言首章,與馀別也。杜言多取首章,言多,則非是總皆如此。劉以《春秋》賦《詩》有不取首章,以規(guī)杜氏,非也。[19]P254
兩方各執(zhí)一詞,那么究竟孰是孰非呢?
且先看劉炫所言處,魯襄公二十七年著名的“垂隴之會”舉行,《左傳·襄公二十七年》記載有:
鄭伯享趙孟于垂隴,子展、伯有、子西、子產、子大叔、二子石從。趙孟曰:“七子從君,以寵武也。請皆賦以卒君貺,武亦以觀七子之志。”子展賦《草蟲》,趙孟曰:“善哉!民之主也。抑武也不足以當之?!辈匈x《鶉之賁賁》,趙孟曰:“床第之言不逾閾,況在野乎?非使人之所得聞也?!弊游髻x《黍苗》之四章,趙孟曰:“寡君在,武何能焉?”子產賦《隰?!罚w孟曰:“武請受其卒章。”子大叔賦《野有蔓草》,趙孟曰:“吾子之惠也?!庇《钨x《蟋蟀》,趙孟曰:“善哉!保家之主也,吾有望矣!”公孫段賦《桑扈》,趙孟曰:“‘匪交匪敖’,福將焉往?若保是言也,欲辭福祿,得乎?”[20]P647-648
這是在外交場合貴族賦詩活動的生動例子,“七子”作為鄭國的執(zhí)政家族成員,與外國高級賓客趙武子的賦詩雅言精彩紛呈,雙方默契相答如流。劉炫筆鋒直指公孫段所賦之《桑扈》,全詩如下:
交交桑扈,有鶯其羽。君子樂胥,受天之祜。
交交桑扈,有鶯其領。君子樂胥,萬邦之屏。
之屏之翰,百辟為憲。不戢不難,受福不那。
兕觥其觩,旨酒思柔。彼交匪敖,萬福來求。[21]P726
此詩前三章從內容到結構都很相似。公孫段賦此詩,用義絕不會只在于首章,否則依據什么能舍棄其它章節(jié)的含義呢?其用義實際在于全篇,即是對于趙孟的稱頌(君子樂胥,受天之祜;君子樂胥,萬邦之屏;之屏之翰,百辟為憲)。對此,賦詩接受者趙武子“斷章取義”以示謙遜,將“匪交匪敖”,努力求得“福祿”。用義只在卒章。其后,劉炫引用見《左傳·昭公元年》:
令尹享趙孟,賦《大明》之首章。趙孟賦《小宛》之二章。[22]P700
此處是劉炫反駁杜預:賦詩全篇并非只是取其首章意,否則此處何必費辭?
針對賦詩者是否在賦詩全篇時“多取首章之義”,還有一個可以為劉炫辯護的例證?!蹲髠鳌ふ压辍酚涊d有:
夏,宋華定來聘,通嗣君也。享之,為賦《蓼蕭》,弗知,又不答賦。昭子曰:“必亡。宴語之不懷,寵光之不宣,令德之不知,同福之不受,將何以在?”[23]P789
魯公在享禮上為宋國使臣華定賦《蓼蕭》,然而華定好像對此茫然無措?!掇な挕啡娜缦拢?/p>
蓼彼蕭斯,零露湑兮。既見君子,我心寫兮。燕笑語兮,是以有譽處兮。
蓼彼蕭斯,零露瀼瀼。既見君子,為龍為光。其德不爽,壽考不忘。
蓼彼蕭斯,零露泥泥。既見君子,孔燕豈弟。宜兄宜弟,令德壽豈。
蓼彼蕭斯,零露濃濃。既見君子,鞗革沖沖。和鸞雍雍,萬福攸同。[24]P519
觀察文本,我們發(fā)現(xiàn)魯臣叔孫昭子對于華定的評價正與《蓼蕭》原文相合:“宴語之不懷(燕笑語兮),寵光之不宣(為龍為光),令德之不知(令德壽豈),同福之不受(萬福攸同),杜預注即言“義取‘燕笑語兮,是以有譽處兮’,樂與華定燕語也。又曰:‘既見君子,為龍為光’,欲以寵光賓也。又曰:‘宜兄宜弟,令德壽凱’,言賓有令德,可以壽樂也。又曰:‘和鸞雍雍,萬福攸同’,言欲與賓同福祿也?!盵25]P789可見魯公為華定賦《蓼蕭》,雖然是賦詩者“全稱其篇”,但也非只是“取首章之義”。那么,如何看待孔穎達針對劉炫的質疑呢?
首先,孔穎達針對的是在賦詩者賦詩全篇的情況下,是否“多取首章之義”的問題。他提出了兩個他認為的只舉篇名但取首章之義的例子,即“文四年賦《湛露》云‘天子當陽’,又文十三年文子賦《四月》”。第一個例子出自《左傳·文公四年》:
衛(wèi)寧武子來聘,公與之宴,為賦《湛露》及《彤弓》。不辭,又不答賦。使行人私焉。對曰:“臣以為肄業(yè)及之也。昔諸侯朝正于王,王宴樂之,于是乎賦《湛露》,則天子當陽,諸侯用命也……”[26]P307-308
衛(wèi)國使臣寧武子因為魯公在宴會上所賦之詩《湛露》《彤弓》二篇不合禮制而不辭謝也不賦詩以答,魯公使行人官私下會見,寧武子指出《湛露》是諸侯朝會周天子時后者所賦之詩,義取天子南面治而諸侯效命。此處是義在首章嗎,《湛露》全詩如下:
湛湛露斯,匪陽不晞。厭厭夜飲,不醉無歸。
湛湛露斯,在彼豐草。厭厭夜飲,在宗載考。
湛湛露斯,在彼杞棘。顯允君子,莫不令德。
其桐其椅,其實離離。豈弟君子,莫不令儀。[27]P523
筆者認為,孔穎達很可能是據首章有“匪陽不晞”一句結合寧武子所說的“天子當陽”而認為此處取首章之義。然而事實上,“匪陽不晞”與“天子當陽”根本無關。此詩首二句都是起興,即朱熹在《詩集傳》中說“言湛湛露斯,非日則不晞,以興厭厭夜飲,不醉則不歸,蓋于其夜飲之終而歌之也。”首章后二句也明言“不醉無歸”。至于為何是天子宴飲用樂,當是結合首二句的起興,引出后二章稱贊諸侯(“君子”)之美德,起到和樂宴會氣氛的作用。此處說賦詩《湛露》取首章之義是誤解。
孔穎達下一個例子出自《左傳·文公十三年》:
衛(wèi)侯會公于沓,請平于晉。公還,鄭伯會公于棐,亦請平于晉。公皆成之。鄭伯與公宴于棐。子家賦《鴻雁》。季文子曰:“寡君未免于此?!蔽淖淤x《四月》。子家賦《載馳》之四章,文子賦《采薇》之四章。鄭伯拜,公答拜。[28]P334-335
文子賦《四月》,是否是只取首章之義呢?筆者認為也非是。鄭伯與魯公宴于棐,子家是鄭國大夫,其賦《鴻雁》“義取侯伯哀恤矜寡,有征行之勞。言鄭國寡弱,希望魯君至晉,為鄭請平”[29]P319而季文子是魯國大夫,其賦《四月》“義取行役逾時,思歸祭祀,不欲謂之返晉請平”[30]P319《四月》全詩為:
四月維夏,六月徂暑。先祖匪人,胡寧忍予?
秋日凄凄,百卉具腓。亂離瘼矣,爰其適歸?
冬日烈烈,飄風發(fā)發(fā)。民莫不谷,我獨何害?
山有嘉卉,侯栗侯梅。廢為殘賊,莫知其尤!
相彼泉水,載清載濁。我日構禍,曷云能谷?
滔滔江漢,南國之紀。盡瘁以仕,寧莫我有?
匪鶉匪鳶,翰飛戾天。匪鳣匪鮪,潛逃于淵。
山有蕨薇,隰有杞桋。君子作歌,維以告哀。[31]P680
王扶漢先生指出了孔穎達的自相矛盾,在《毛詩正義》中已有“此經序無論大夫行役祭祀之事。據檢《毛傳》,又無此意??v如所說,理亦不通。”[32]但是在《春秋左傳正義·文公十三年》對“文子賦《四月》”句又云“《四月》,大夫行役之怨詩……文子賦《四月》義取首章之前提即已被孔氏在《毛詩正義》中所徹底否定,此種說法又怎能有說服力呢”[33]對于詩本身的理解,王扶漢先生引顧炎武《左傳杜解補正卷中》“解云不欲為還晉。以傳考之,但云成二國,不言公復還晉。《四月》之詩,當取‘亂離瘼矣’‘維以告哀意耳……季孫行父賦《四月》,亦即用全詩詩旨。顧說極是。”[34]曹建國老師同樣認為首章“全無祭祀之義。整首詩都是凄苦的哀告……文子賦此詩,正表明他對于鄭國處境的了解與同情,所謂‘君子作歌,維以告哀’正是在得到了文子的同情之后……所以文子賦《四月》《采薇》都是就整首詩為說,非獨取首章之義也?!盵35]
這之后,孔穎達事實上可能的有力反駁只剩下“杜言多取首章,言多,則非是總皆如此”,這里涉及一個定量研究的問題。此處由于統(tǒng)計方法不同導致眾說紛紜。據筆者統(tǒng)計,自僖公二十三年“公子賦《河水》,公賦《六月》”起始,至定公四年“秦哀公為之賦《無衣》”為終末,《左傳》言“賦詩”或“誦詩”①“誦詩”的情況有兩次,一次為襄公十四年“歌《巧言》之卒章”,但最終師曹選擇“誦之”,一次是襄公二十八年“為之誦《茅鴟》”,此兩次與“賦詩”含義接近,另外的襄公四年的“歌詩”和襄公二十九年“季札觀樂”情況則有不同,故未計入。合計74 次,其中“賦”為創(chuàng)作義在隱公三年“賦《碩人》”、閔公二年“賦《載馳》”及“賦《清人》”、文公六年“賦《黃鳥》”合計4 次,賦詩明言取詩中部分章節(jié)的共有17 次,其中賦詩者取首章之義只有昭公元年“賦《大明》之首章”1 次。在剩下的53 次“其全稱詩篇者”的賦詩行為中,再算上3 次模棱兩可和3次詩篇散佚的情況后,可以理解為“取首章之義”的至多也只有20次,其比例只有2053=37.74%②筆者認為模棱兩可的情況有襄公十四年“賦《青蠅》”、襄公二十七年“賦《蟋蟀》”、昭公十七年“賦《采叔》”;詩篇散佚的情況有僖公二十三年“賦《河水》”、襄公二十六年“賦《轡之柔矣》”、昭公二十五年“賦《新宮》”;假設這6次都算作“取首章之義”,另外的14次“取首章之義”包括文公三年“賦《菁菁者我》、《嘉樂》”、文公十三年“賦《鴻雁》”、襄公八年“賦《角弓》”、襄公十四年“賦《匏有苦葉》”、襄公十九年“賦《黍苗》”、襄公二十六年“賦《嘉樂》”、襄公二十七年“賦《野有蔓草》”、昭公元年“賦《常棣》”、昭公二年“賦《角弓》”、昭公十六年“賦《野有蔓草》《萚兮》《我將》”、昭公十七年“賦《菁菁者我》”,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我將》不分章。因此這個算法幾乎是最大化“多取首章之義”的比例了,但仍然較低。。綜上,如果按通常觀念“多”至少應大于50%的比例,杜預注中針對賦詩者全稱詩篇的情況“多取首章之義”的“多”根本無法成立。杜預注《左傳》言賦詩斷章“多取首章之義”過于武斷。
由此引發(fā)進一步思考,包括前文中對于“賦詩斷章”的論斷,杜預是如何判斷出“多取首章之義”呢?恐怕問題的答案在于他注釋的缺憾。實際上,經學家陳壽祺在《答高雨農舍人書》中曾說:“杜預注《左氏傳》排棄先儒,奮筆私創(chuàng)。其善者多出賈、服,而深沒本來;其謬者每出師心,而恒乖經意。覽其全篇,曾無援據經典,征信六藝?!睆亩蓬A注賦詩斷章為“多取首章之義”來看,此處“每出師心”的評價不可謂不確切。當然劉炫的反駁同樣存在不足,“陲隴之會”中趙孟對于《桑扈》的答復只是賦詩接受者沒有取首章之義,而杜預注的本義是賦詩者在賦詩全篇情況下“多取首章之義”。用這個例子并不能有效反駁杜預,因為據前文我們明白賦詩者和賦詩接受者對于詩篇的取義不一定完全一致。
在討論賦詩者“全稱詩篇”的賦詩情況時,我們固然已經摒棄了“多取首章之義”的觀點,這是否意味著應該更替為“多取次章或三章、四章乃至卒章之義”呢?其實也并非如此。也許杜預注將我們引向了一個誤區(qū),即“賦詩斷章”的用意必須附著在某個章節(jié)。然而筆者認為,在“全稱詩篇”的情況下,詩篇的含義應為賦詩者對于篇章整體意蘊的把握,并在此之上進行發(fā)揮。當然前提是雙方對于詩文本的熟稔,而這正是貴族采詩、編詩、學詩的結果。
春秋時期,可能由于詩的結集、詩音樂性的剝離和詩的經典化,貴族政治宴會中賦詩行為日漸增多。作為一種必要的儀式化禮節(jié),賦詩行為反過來又進一步促進了《詩》的經典化,并逐漸向日常生活中著述和交流時引詩用詩過渡。賦詩者的賦詩分為“賦詩斷章”和賦詩全篇兩類,后者并非杜預所說的賦詩者“多取首章之義”。一般來說,賦詩接受者需要對賦詩者作出回應,否則會被認為是不尊重對方、不知禮的表現(xiàn)。面對賦詩全篇的情況,賦詩接受者詮釋空間較大,可以充分施展自己的文學和政治才華,而在賦詩者“賦詩斷章”的情況下也同樣需要得體的回答??傮w來說,“賦詩斷章”和賦詩全篇在《左傳》中的分布年代沒有呈現(xiàn)出明顯趨勢,而在數量上后者則多于前者。其中的原因首先可能是《詩》文本自身“重章疊句”的特點導致分章困難且無必要,其次可能是“賦詩斷章”對于賦詩者記誦理解的詩學素養(yǎng)要求比較高,另外也不排除在一些特殊場合中模糊含混的外交藝術。不過,我們也發(fā)現(xiàn)賦詩者自行解釋的特殊“賦詩斷章”模式,這似乎是在避免語言含混的情況。但這與前文并不矛盾,只是因為有時賦詩者所賦之詩恰好沒有合適的章節(jié)可以全面表達其用義,不得已而為之,這種情況也比較少見。以上就是對于《左傳》中所見春秋時期賦詩“取義”問題的一些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