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杜甫《春望》中的“城春草木深”一句使用的修辭方法常被讀者忽略。詩句使用了《詩經(jīng)》中常用的“物自盛而人自衰”的反襯手法。杜甫詩歌的精妙不僅在于具有深厚的家國情懷,還在于對傳統(tǒng)寫作手法的繼承與應用。
關鍵詞:《春望》;“城春草木深”;修辭;物盛人衰
杜甫的《春望》“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千百年來被稱作愛國詩的代表,我們欣賞其所表現(xiàn)的憂國之情與愛國情懷,這自然無可厚非。
然而,杜甫作為唐代杰出的詩人之一,不僅僅是因為其詩作憂國憂民內(nèi)容與其詩風的“沉郁頓挫”,還因為其對前人優(yōu)秀寫作手法的完美繼承。代表詩作《春望》就使用了多種修辭方法。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使用了“對偶”與“擬人”的修辭方法;“家書抵萬金”與“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使用了“夸張”的修辭方法。雖然詩句使用了多種修辭方法,但筆者認為都未能達到震撼人心的效果,其意是:花鳥無論如何也不會具有人才有的落淚之舉與驚心之舉;家書再珍貴也抵不上萬金;用手搔頭也不大可能將頭發(fā)搔得短到不能簪發(fā)的程度。這就猶如李白的“燕山雪花大如席”,我們很難想象它會有如此之大,它僅僅是讓我們知道了燕山雪花大而已。
其實,在賞析《春望》時,教師常會忽略“城春草木深”一句。此詩的八句中,最震撼人心的莫過于“城春草木深”。這句詩乍一看平淡無奇,然而卻具有回味無窮之效。此句用到《詩經(jīng)》中一種重要的寫作技巧,即“借物之盛而嘆人之衰”。
關于“借物之盛而嘆人之衰”的寫作手法,清人王引之在《經(jīng)義述聞》中說:
詩人之起興,往往感物之盛而嘆人之衰。“有杕之杜,其葉湑湑”何其盛也;“獨行踽踽”何其衰也;“隰有萇楚,猗儺其華”何其盛也;“樂子之無家”,何其衰也。然則,“苕之華,蕓其黃矣。心之憂矣,維其傷矣。苕之華,其葉青青。知我如此,不如無生”,物自盛而人自衰,詩人所以嘆也。
王引之指出《詩經(jīng)》中常用“感物之盛而嘆人之衰”的手法來表現(xiàn)人的愁思,并且援引《杕杜》《隰有萇楚》《苕之華》三首詩來作證明。上述這三首詩都借植物枝葉繁茂、花枝婀娜、花朵艷麗等草木之盛來反襯人之衰?。?/p>
《杕杜》中寫“杕杜”的狀態(tài)是“其葉湑湑”(它的葉子很茂盛),以至于王引之感嘆所描寫的“物”是“何其盛也”;但人卻是“獨行踽踽”(腳步蹣跚獨自行走),所以王引之感嘆“人”是“何其衰也”。
《隰有萇楚》中寫“萇楚”是“猗儺其華”(花兒婀娜多姿),王引之感嘆“萇楚”是何其盛也;但“人”卻是“樂子之無家”,因而王引之感嘆“人”是“何其衰也”。
《苕之華》中寫“苕之華”是“蕓其黃矣”(花朵明亮的樣子)與“其葉青青”(葉子蔥綠),都說明了“苕”的茂盛;寫“人”卻是“心之憂矣,維其傷矣”與“知我如此,不如無生”,說明“人”是“衰”的。
王引之通過分析《詩經(jīng)》三首詩歌均是通過“物盛而人衰”的反襯手法,進而得出“物自盛而人自衰,詩人所以嘆也”的結(jié)論,闡明了寫景與抒情之間的關系。
上述《詩經(jīng)》中“借物之盛而嘆人之衰”的寫作方法,杜甫深諳其道,這集中表現(xiàn)在詩作《春望》的“城春草木深”一句上。
“城春草木深”采用了《詩經(jīng)》中“以物之盛而嘆人之衰”的寫作手法?!俺谴骸保钦f城中一片春色,春光明媚,似有迷人之春光,等人來欣賞;“草木深”是說城中的“草木”長得郁郁蔥蔥,十分繁茂。然而,在滿城的春色中,卻見不到一個賞春的游人?!俺恰北臼侨藷熅奂兀娙朔叛弁?,卻不見一人,唯見草木繁茂,而草木的繁茂更是顯得滿城荒蕪,而造成這一切的原因就是“國破”。所以,緊接著“城春草木深”,作者寫“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面對滿城春色,無心觀賞,只是感嘆時局,感嘆去國之悲。
所以,宋人司馬光在《續(xù)詩話》中說:
古人為詩貴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近世詩人唯杜子美最得詩人之體,如“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山河在”明無余物矣;“草木深”明無人矣;花鳥平時可娛之物,見之而泣,聞之而悲,則時可知矣。他皆類此,不可徧舉。
司馬光所言“‘草木深明無人矣”,直接點出“城春草木深”一句的真正內(nèi)涵:“城里的草木雖然很茂盛,然而卻無一人來欣賞?!痹摼涞闹攸c在“城中無人”,本是人來人往的“城中”卻無一人。明顯是借“草木深”這一“物盛”的景象來反襯“無人”這一“人衰”的局面,這才是詩人真正要言的“志”。
杜甫的這種寫作手法就連司馬光都不禁贊嘆“古人為詩貴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唯杜子美最得詩人之體?!痹谒抉R光看來,唐人中唯杜甫對這種“物盛而人衰”的反襯寫法運用得最為得心應手。所以,我們在分析“城春草木深”一句時,不能忽略該句所使用的“物自盛而人自衰”的修辭方法。
這種“感物之盛而嘆人之衰”的寫作手法之所以深受詩家喜愛,就在于它用“白描”的手法勾勒出樸素的畫面——即植物的繁茂,這種繁茂的景象作者不會用重筆墨去描寫,因而顯得十分恬淡清新,然而在這種略顯寂靜而恬淡清新的景色背后,卻“反襯”出人物內(nèi)心的不平靜。就像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所說“但熱鬧是它們的,我什么也沒有”一樣,都是用相反的場景來表達人物內(nèi)心深處的愁思。
參考文獻:
[1]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卷六·續(xù)修四庫全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2]司馬光.續(xù)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1.
【基金項目:本文系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2022年度“一人一絕招”自設項目“中學文言文注釋與教學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為WXY2022001】
作者簡介:孫改霞(1978— ),女,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博士,碩士生導師,主研方向為古典文獻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