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治要》體例研究

田 雯

(中國人民大學 清史研究所， 北京 100872)

1930年，上海文明書局印行張文治編纂的大型四部常見書選本《國學治要》。張文治，湖南常德人，在任江西省立中學圖書儀器室管理員時，因涉獵稍廣，始輯《國學文錄》。其間，經(jīng)上海中華書局總經(jīng)理陸費逵(字伯鴻)介紹，張文治任教于其族兄陸費平甫家，課余繼續(xù)編纂《國學文錄》。1930年，《國學文錄》由上海文明書局更名為《國學治要》出版。抗日戰(zhàn)爭前后，先后任職中華書局，編校《四部備要》，修改《辭?！?，編輯《國學常識文選》《古書修辭例》①?！秶鴮W治要》是張氏編纂的著作中卷秩最宏、聲譽最隆、價值最高的一部大型圖書，欲“為現(xiàn)今高級中學教本之用”[1]4。全書分《經(jīng)傳治要》《史書治要》《諸子治要》《理學治要》《古文治要》《詩詞治要》《書目治要》7編，凡18卷，約收錄詩文3000篇，全書繁而不蕪、簡而不陋，助于進窺國學堂奧。

一、《國學治要》體裁定性

在探討《國學治要》的體例之前，筆者認為首先要厘清一個概念：《國學治要》在現(xiàn)代圖書分類中究竟屬于哪種體裁的著作?！秶鴮W治要》因其體量之大，極易使人首先聯(lián)想到叢書和類書，而很多關(guān)于《國學治要》的簡介正是將此書定義為叢書的。叢書是指按一定目的將很多書匯編成一套的書，其中一個要素是匯編起來的著作都是獨立的、完整的著作?！秶鴮W治要》是選擇眾多著作中的篇目匯編而成的書，而非合眾獨立著作編為一書，故不是叢書。

從目前對類書的普遍認識來看，類書即輯錄各門類或某一門類的資料，按類或字韻編排以供讀者查檢、征引的工具書。類書的確切定義和歸部一直存在爭議。傳統(tǒng)目錄學著作多將類書歸入子部，如第一部類書《皇覽》即在《隋志》的子部，《舊唐書·經(jīng)籍志》首次將22部類書著作歸入“類事類”，《新唐書·藝文志》將此類更名為“類書類”，遂相沿至今。乍一看類書的編排方式和目的似與《國學治要》有可通之處，但類書的一個特點是析文為條，即其單位是句與段，非完整的篇目，所以《國學治要》也不是類書。

從編排方式上分類，《國學治要》應(yīng)屬于選本，即從一人的或若干人的著作中選出部分篇章編輯成的書。但將《國學治要》定為選本也非毫無問題，這與“選本”體裁的起源和性質(zhì)有關(guān)。

從選本的起源來看，選本體裁顯然是文學屬性的。第一部選本著作究竟是《詩經(jīng)》還是《文章流別集》暫且不論，《文選》無疑是選本體裁的代表，甚至形成了“選學”②。此后，選本的發(fā)展走向了分體編次總集之路，宋代出現(xiàn)了當代文選《宋文選》。值得注意的是，明清時期的“古文”概念與唐代出現(xiàn)的“古文”概念有所不同。唐代的“古文”概念是韓愈為反對六朝駢儷文而提出的一種單行散體文章形式，是一個文體概念，與“散文”一詞很多時候是可以通用的。明清時期的“古文”則多是與“時文”相對應(yīng)的概念，而明清的“時文”則是八股文，“古文”幾乎成了除詩詞、八股文以外的其他文體的合稱，故明清時期的“古文”不是文體概念。古文成了寫作時文取法的對象，尤其是萬歷以后，為解決八股文寫作內(nèi)容過于駁雜的問題，經(jīng)史子集四部的文章選本皆入選了供時文寫作取法的古文讀本范圍。焦竑所編《中原文獻》、袁黃所編《評注八代文宗》便是典型代表。明清以來，古文的外延大大擴張，已經(jīng)逼近“文章”的內(nèi)涵。乾嘉以降，隨著考據(jù)學的興起，經(jīng)典原文及其傳注被考訂出諸多錯漏脫衍，甚至考證出諸多偽書。乾嘉學者本是為振興漢學，即通過釋讀考據(jù)以通經(jīng)致用，但乾嘉學者的努力從某種意義上也打破了宋儒以經(jīng)典傳注為基礎(chǔ)而精心構(gòu)筑的封建倫常體系，極大地瓦解了經(jīng)典和圣賢的權(quán)威。至戊戌變法廢除八股文后，服務(wù)于時文寫作、作為時文教材不再是古文集結(jié)成冊面世的主要目的，“古文”之名不再是作為與“時文”相對應(yīng)的概念，古文之“古”僅僅代表其產(chǎn)生的時代 ，選本一詞的文學屬性也就弱化了。

由上可知，至張文治的時代，古文之古實為“舊文”，但張文治在《古文治要》的編選中仍然保持著“古文是駢儷文、散體文”這種萬歷前的古文觀念——當然這也是仍襲用四部分類法的必然結(jié)果。但《國學治要》從選本的角度看，則需以新式的、非以文學屬性為重的古文觀念來解釋。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國學治要》是一部弱文學屬性的、大部頭的、特殊的古文選本，兼有目錄學著作與選本之功用，具有特殊的研究價值。其特殊之處主要體現(xiàn)在纂修體例方面。

二、《國學治要》的纂修體例

傳統(tǒng)目錄之書的體例，按余嘉錫《目錄學發(fā)微》所定，大致有篇目、敘錄、小序、版本序跋四要?！秶鴮W治要》雖為選本著作，不過凡是鈔纂性質(zhì)的著作，其在編排組織書目、選篇時，均會采用校讎學的方法進行分類、撰寫敘錄、擇別版本，故鈔纂類著作基本上均具有一定程度的校讎學研究價值。而這其中，目錄學工作又是最見編者匠心的部分，尤以一些鈔纂類著作在文體分類上的貢獻十分突出，故選本、叢書、類書等非單純目錄學著作在體例上做出的貢獻均可載入目錄學史。

《國學治要》的纂修體例，設(shè)置較為合理全面、編排合理、條目簡明，且與前人目錄相比有所揚棄。目錄學著作的體例大致可歸為以下三大類：

1.每一部類有小序，書名之下有解題者。

2.部類下有小序，書名下無解題者。

3.小序解題俱無，只登記書名者(多含卷帙數(shù)、作者)③。

《國學治要》從目錄學體例來看，顯然是屬于小序、解題俱全一類(雖然其小序、解題皆過于簡略)?！秶鴮W治要》第一部分為總綱，張文治自撰目錄，其目錄有三級：七編、編下部類、部類下綱目，未及細條。其后是全書總序。全書總序分兩部分：第一部分撰于“丁卯年秋月”，大抵為體例介紹；第二部分述選本選篇范圍、所定大部類、編次結(jié)構(gòu)。張氏先言本書選本選篇范圍為“四部名著”，次述所定七大部及其編次結(jié)構(gòu)——或以著述為綱，或以作者為綱。《國學治要》以每卷卷首的序為每一部類的序，其制合傳統(tǒng)目錄之書中部類之后的敘錄，如《漢書藝文志》散入六部的輯略(輯略散入六部后從體制而言多目之為小序，但從內(nèi)容看更合乎敘錄之體)。以書為綱的部分中每一“種”下的論說，其制合傳統(tǒng)目錄之書中的解題。解題整體以選本之創(chuàng)作或編纂過程為綱，載作者、卷數(shù)、篇目數(shù)，少及流傳過程、學術(shù)爭論，鮮涉作者學術(shù)情況，不載版本情況，尤多不注明此選本之版本，亦未詳條篇目。以作者為綱的部分中每一“家”下的論說，其制合傳統(tǒng)目錄之書中的小傳?！秶鴮W治要》的作者小傳，載其人里貫、朝代、仕履、著述，行事、學術(shù)觀點兩項詳略不定。值得注意的一點是：以作者為綱的部類中，所收的選本下無解題。此外，《國學治要》以作者為綱的部類中，是直書其名的，非如很多選本書署作者的字或號或后世尊稱?！秶鴮W治要》在目錄學體例上，與張文治為此書定名的靈感來源——魏徵的《群書治要》大異：《群書治要》只是簡單將一些經(jīng)典中關(guān)系治道政要的篇目以書為目編排起來，這種編排方式可以說尚不存在依書籍性質(zhì)、文體、主題等分類的意圖，每一書目下亦無解題。故筆者認為，《群書治要》于目錄學的貢獻僅限于提供了一種依某一特定的、具體的目的編排成集的體例，而在“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方面幾未用力。

(一)本乎四部，離析其體

《國學治要》一書的部類系“依四部之名，稍加離析”而成，即此書雖由經(jīng)傳、史書、諸子、理學、古文、詩詞、書目七編構(gòu)成，此七編下各卷內(nèi)容是可以歸入經(jīng)史子集四部的。參考四部分類法之集大成者《四庫全書》，其對應(yīng)關(guān)系如表1所示。

表1 《國學治要》卷、編與《四庫全書》類目對應(yīng)關(guān)系表

《經(jīng)傳治要》中的《經(jīng)傳十種》及《小學著述序論》，《史書治要》，《諸子治要》中的《諸子十七種》，《古文治要》中的《古文十七家》均可對應(yīng)經(jīng)、史、子、集四部，但《經(jīng)傳序論》《隋唐以前諸子論學名著》《歷代各家名文》三類則很難整體嵌入傳統(tǒng)的四部。《理學治要》一編則是出于子學又相對獨立的一部，從理學本身來看也不易完全嵌入子部的儒家類?！稌恐我芬痪幩盏娜N書目，《漢書·藝文志》《隋書·經(jīng)籍志》兩種為原史書中之一目；《清四庫全書序目》(即《四庫全書總目》)則是目錄學史上極其重要的一部著作，目錄學著作在傳統(tǒng)四部中隸屬于史部，但《四庫全書》本身又屬叢書，而叢書類著作因正式定名較晚④，又未能收入四庫；與叢書對應(yīng)的類書也在四部分類法下難以歸類⑤。傳統(tǒng)四部下與目錄學有直接關(guān)系者就是史部下的簿錄類(《隋書·經(jīng)籍志》分類法)或目錄類(《四庫全書》分類法)?？傊?，《書目治要》一編也是難以嵌入四部的。

綜上可知，張文治未完全承襲傳統(tǒng)四部分類法，其所定部類似乎不能簡單地重新歸回四部中的某一部之下，其所做的“稍加離析”的工作并非是將四部細分的簡單析出式工作。這里我們可以參見四部分類法成為主流之后、《國學治要》之前的那些非四部分類的書目，這些書目中較之經(jīng)史子集四部多出來的部類基本是比較容易歸回四部之下的，即多出者系從四部中各部下的小類再次細分而來。如鄭樵的《通志·藝文略》的十二類，禮、樂、小學系經(jīng)部下的小類獨立而來，天文、五行、藝術(shù)、醫(yī)方、類書可視作子部分出；鄭寅的《鄭氏書目》除經(jīng)史子集外的藝術(shù)、方技、類錄可視作子部分出；孫星衍的《祠堂書目》中的小學即經(jīng)部下的小類，天文、醫(yī)律可歸入子部，地理可回史部，詞賦、小說為集部分出。諸如此類不勝枚舉?，F(xiàn)在值得討論的就是《國學治要》“離析”出的部類從何而來？

選經(jīng)序入選本的做法源出《文選》。張文治將歷代論文、論學之作自著作中抽離出來，依其所論內(nèi)容及其思想體系歸入各編的相應(yīng)部類，經(jīng)序、經(jīng)學研究類篇目入經(jīng)傳一編，張文治將非儒家、理學家的論學研究篇目入諸子一編，非開宗立派的理學家(宋至清)的論學篇目入理學一編，歷代文學、文體理論入古文一編，詩詞理論篇目入詩詞一編。而這些篇目本身所在著作或許與此篇目之主題有所出入，故以作者自身的學術(shù)立場及所歸流派看，或以篇目所在著作的性質(zhì)看，并不一定能與篇目所在的部類相吻合。應(yīng)該說，“離析四部”的分類法是由《國學治要》的選本性質(zhì)決定的。選本的單元是篇目，叢書及目錄的單元是書目，所以篇目本身的性質(zhì)才是《國學治要》編纂時考慮的第一要務(wù)。這些論文、論學、經(jīng)序篇目的性質(zhì)與“大四部”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遠比各自所在書目與“大四部”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強得多。

(二)與傳統(tǒng)選本的體例異同

《國學治要》雖在體裁上屬于選本，但其與傳統(tǒng)選本類著作在體例上又有重大區(qū)別。傳統(tǒng)選本，無論是早期以《文選》為代表的文學總集，還是明清以來“為舉業(yè)而設(shè)”的古文選本，乃至桐城派的高水準選本，如姚鼐的《古文辭類纂》及曾國藩徹底打通文學與學術(shù)論著之別、四部俱采的“傳世名作合集”——《經(jīng)史百家雜鈔》，都只是選擇范圍有所擴大、文學屬性不斷減弱，其分類向以文體為分類標準，皆未在結(jié)構(gòu)上參考四部?！督?jīng)史百家雜鈔》為門、類、體三層分類體系，其三門為著述門、告語門、記載門，這三門的訂立標準仍然是以文體學為標準，而非經(jīng)史子集這樣的以寫作目的和寫作對象為標準、將學術(shù)流派和寫作內(nèi)容相結(jié)合的標準。

《國學治要》雖在體裁上屬于古文選本，但在纂修體例上，又具有一定的目錄學著作的特色，即看起來不是像一般古文選本單純以文體為綱，而是具有目錄學著作設(shè)部分類的樣貌。全書以四部分類法為參照，經(jīng)、史、書目三編，以書為綱；諸子、理學、古文、詩詞四編，以人為綱。經(jīng)傳一編，以書為綱，固有各經(jīng)已各成一學的原因；史書亦以書為綱則可視作張文治對史學的重視。全書只此兩部分以元典為綱目，頗見張氏視經(jīng)史為國學根本的思想，也可見“六經(jīng)皆史”說對張文治的影響。但不得不說，以書為綱的編纂方式不見于《國學治要》之前的古文選本，或云此體例非選本慣常體例。從文體學的角度來看，《國學治要》整部書的分類并不具備文體學的意義，既未提出新的文體概念，也未拓展或更新已有的文體概念。整部書的部類設(shè)置雖然看起來似依照目錄學成例發(fā)展而來，細究則發(fā)現(xiàn)此部書真正有切實意義的部類只有七編，七編之下的各卷基本依書排序及依作者年代先后排序，再附以相關(guān)理論散篇(各編序論、論學、論文等卷，也是依作者年代先后排序)，并不符合四部分類法下部中小類的定義——以書為綱、以作者為綱、以年代先后分卷，這都不是文章分類的形式?！秶鴮W治要》簡省了傳統(tǒng)分類法的部下之類，或可稱之為“有部無類”——如果一定要將各編下的“卷”認成“類”，至少也是“有類無目”。這其中唯《諸子治要》一編中的《諸子十七種》通過《隋志》的標注法將“十七種”分為“八家”，是全書唯一“類下有目”的一卷。之所以會給人一種類似于目錄著作的感覺，則源于《國學治要》不滿足于僅僅承擔普通選本的功用。

《國學治要》與選本類著作的另一個顯著不同在于，選本類著作多只有闡述選文宗旨、明確分類及體例標準，或兼及述史功能的導(dǎo)讀式書前總序，而無書目解題與作者小傳，《國學治要》則三者俱全，但除書前總序較詳盡外，部類總序、書目解題、作者小傳均較為簡略。導(dǎo)讀式書前總序的體例定型于《文選》，后世文學選本多承襲此例，即以選序闡發(fā)學術(shù)見解、簡述文學研究成果、說明編選宗旨等等，其功用相當于今世之“學術(shù)批評”，其體例約相當于今世論文之緒論。這種序文的發(fā)端可追溯至文章總集之祖——晉摯虞的《文章流別集》。《文章流別集》早已散佚，《隋書·經(jīng)籍志》載：

《文章流別集》四十一卷，梁，六十卷，《志》二卷，《論》二卷，摯虞撰。

《文章流別志》、《論》二卷，摯虞撰⑥。

由上可見，摯虞的《文章流別集》應(yīng)分為志、論、集三部分。關(guān)于《文章流別集》的研究已有一定成果，總體而言，大致認為《文章流別集》之“論”即為摯虞的文學觀念闡發(fā)、論文章的源流體裁等內(nèi)容，“志”則論文章作者，類似于后世之作者小傳。這部分的功用由蕭統(tǒng)集中于《文選》序中。而在文學觀念上，《文選》又與《文章流別論》有著顯著的不同：《文選》認為文章是“隨時變改，難可詳悉”[2]10的，《文章流別論》則認為文章原出五經(jīng)?？梢姡段恼铝鲃e集》重文之明理致用，《文選》重文之“陶冶性靈，從容諷諫”[3]141；《文章流別集》崇古，《文選》尚今；《文章流別集》重質(zhì)，《文選》重文。應(yīng)該說，自經(jīng)學形成以來，文與道的關(guān)系經(jīng)歷了由合至分、由分至合的過程。齊梁時期文學理論取得了里程碑式的發(fā)展，文論也可分為復(fù)古、新變、通變幾派，開啟了文道分殊的時代，當然文道合一、文以載道的思想并非就此沒落。唐代的科舉中，詩賦逐漸成為進士科中定取舍之大部，一定程度上對文學的進一步獨立起到了助力作用。明代科舉改試八股后，如前所述，產(chǎn)生了很多應(yīng)試教輔類的古文選本。明清易代以后，面對內(nèi)憂外患之局面，在統(tǒng)治者的引導(dǎo)下，通經(jīng)致用自然而然重要起來。清中期以后，又面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經(jīng)世思潮再次復(fù)興。在這樣的背景下誕生了曾國藩《經(jīng)史百家雜鈔》這樣的四部兼收、重實用性文章的古文選本。乍一看，無論在選文范圍還是編纂意旨上，曾國藩此書均為綜合型選本的突破之作。但若向前回溯，我們會發(fā)現(xiàn)早在《文選》之前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遍收經(jīng)史的《文章流別集》，二者雖然誕生背景與編者指導(dǎo)思想有所不同，但在選文范圍和選文宗旨上有一定的相似性?！段恼铝鲃e集》的經(jīng)史皆選正體現(xiàn)了摯虞各文體皆“原出于五經(jīng)”的理念，而這種“原出于五經(jīng)”的思想其實就是“經(jīng)之余”概念的源頭。當然，《文章流別集》與《經(jīng)史百家雜鈔》在體例上還是頗有不同之處的，也是《文章流別集》與后世總集類作品最大的不同之處：《文章流別集》配有《論》以論各種文體的性質(zhì)、源流，配《志》以論作者傳略⑦，而以《文選》為代表的其后大多數(shù)總集或古文鈔本基本只有書前總序(部類總序多合于總序之中，鮮見置于各部前后者)，書目解題、作者小傳俱無。為何此后的總集幾乎全部放棄了《文章流別集》這種于讀者十分有助益的體例呢？筆者以為，這與文學理論專著的出現(xiàn)及單純的目錄出現(xiàn)有關(guān)，即文學理論批評及一些校讎學研究的部分漸由這兩種新興的體裁承擔。隨著這兩種體裁著作的增加，相關(guān)研究的不斷深入，選本僅僅需要做好“集其清英”[2]24、別其部類即可，后學參照理論著作與選本部類裁別，便可“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4]767，明道統(tǒng)兼習文法。這是文學理論與目錄學(校讎學)逐步發(fā)展獨立的結(jié)果，也是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內(nèi)部分科之一揆，不再需要一部書承擔過多的功用。而《國學治要》各體俱全，便是筆者所說的“不滿足于僅僅承擔選本的功用”。

由上可知，《國學治要》的編纂旨要為使讀者通“國學”之“大要”，此“大要”即張氏所云“國學之本質(zhì)”，而“國學之本質(zhì)”按張氏《總綱》所云：

每編之中，又各析為數(shù)類。大抵其第一類所選，皆為國學之本質(zhì)，必須熟讀深思。(古文、詩詞兩編中之第二類，并皆國學之本質(zhì)；其余各篇中之各類，間亦有之，惟書目則全非是。然亦只言其大概如此，非可截然劃分也。)其余各類，則多屬指導(dǎo)門徑之作，學者亦宜考覽，藉以輾轉(zhuǎn)推尋，升堂入室，其為助尤不少焉[1]4。

張文治所謂“國學之本質(zhì)”的八卷與經(jīng)史子集四部更為簡略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如圖1所示。

圖1 《國學治要》卷、編與四部對應(yīng)關(guān)系示意圖

可以看出，除《理學七家》一卷有兩歸的可能外⑧，《國學治要》之“國學本質(zhì)”其他各卷皆可整部置入四部分類法中的一部。此種設(shè)計說明張文治之所以“離析四部”為七編，是為了分清其所認為的國學之主次，他認為的國學核心部分依然是四部體系之下的?！秶鴮W治要》的這種編排體例將國學之大要依四部細分，又將“門徑之作”分隸各編，編下有總序，卷下有小序，種下有解題，作者有小傳，明顯不同于后世常見的總集類文選的體例，反而接近早期的《文章流別集》《論》《志》。當然，這些分析并不是想表明《國學治要》的編纂是全面借鑒了早已亡佚的《文章流別集》，而是欲通過分析道統(tǒng)論與通經(jīng)致用思想的演變及文學理論、學科分野的關(guān)系，來理解《國學治要》這種看似雜糅的編纂體例之形成基礎(chǔ)。

《國學治要》也不可避免選本這一體裁的通病：難以完全保存原書體例。這個問題主要存在于《經(jīng)傳十種》一卷與《史書治要》一編，即以書為綱的部分。應(yīng)該說，唯一有可能做到完全忠實于原書體例還原原書風貌的集成類體裁就是叢書了。當然，這一點只是最有可能做到，并非一定會做到。此外，如《四庫全書》一樣對原書內(nèi)容進行刪改的行為屬于對原書內(nèi)容的破壞，影響的是原書的真實性、思想性等，與此處所言僅僅改變原書體例的情況是不同的。其他無論是類書還是選本都不可避免地破壞了原書體例。雖然張文治在《總綱》中有云“史書多錄大事，而兼存原書之體例”，但畢竟《國學治要》的單元是篇目，所以每一篇目均需要定一篇名，這些篇名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原書即有篇名者，如《書》《詩》《史記》《漢書》《三禮》等；另一類是原書無篇名后代編選者據(jù)事與義分篇定目擬定篇名者，如《春秋三傳》《國語》《戰(zhàn)國策》《資治通鑒》等。原書中無篇名而由后人擬篇名者，除文學作品(《詩》)、記言史書(《書》)、記載典制之書(《三禮》)外，多為編年體書，如《春秋》《國語》《戰(zhàn)國策》《資治通鑒》等?！秶Z》《戰(zhàn)國策》二書按史書分類法屬于國別體史書，但二書中各國的編次方式仍是以年編次，故此處將其歸入編年體史書類。分篇定目雖有利于學習與流傳，但從原書編纂體例來看，在一定程度上對編年之法有所消解。若讀者對原書毫無了解，僅從選篇來看，是很難看出原書的編年體性質(zhì)的。但在紀傳體史書中，則不構(gòu)成讀者對原書體例判斷困難的問題，因為篇名中的“本紀”“傳”“志”“表”一目了然。當然，選本自身并不需要承擔“明體例”這一任務(wù)，“習文法”才是選本體裁之第一要務(wù)，讀者選擇選本閱讀也以誦讀名篇為主要目的，故此問題算不得是《國學治要》的重大缺欠。

結(jié)語

《國學治要》是一部體量巨大、體例創(chuàng)新、立意新穎的四部常見書目選本。此書雖在體裁上屬于選本，但全書體例是有一定層次性和側(cè)重點的特殊的“治要體”，與傳統(tǒng)選本體例有所區(qū)別?！秶鴮W治要》體例的特殊性在于同時承擔了傳統(tǒng)選本的功能與單純目錄之書的功能，在這一點上有幾分形似晉代摯虞的《文章流別集》，頗具返古之意；不僅形似，在文道合一、文以載道的思想方面也有幾分神似?？傮w而言，《國學治要》在體例上有所創(chuàng)新，豐富完善了傳統(tǒng)選本體例。

注 釋：

① 目前，張文治的生平信息資料很少，在已經(jīng)刊行的四版《國學治要》中，只有2012年中國書店版的《國學治要》中收錄了一篇《編者自述》，但此篇《編者自述》來源不明；余者對張文治僅有一簡要介紹?，F(xiàn)有關(guān)張文治的生平信息，可見《民國人物大辭典》及張文治之子張明仁的回憶文章《張文治先生遺事漫憶》(中華書局編輯部編《回憶中華書局》，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26—130頁)。此外尚未找到相關(guān)資料?！睹駠宋锎筠o典》的“張文治”條中有一句話略有歧義，即“畢業(yè)后留校工作兩年，后被薦往上海中華書局，編輯《國學治要》”。而在《編者自述》中的敘述是：“自在母校管理圖書后，涉獵稍廣，日常手自抄輯，欲成《國學文錄》一書以問世，因致書于上海中華書局總經(jīng)理陸費伯鴻先生，述編纂經(jīng)過，及愿來滬就教意。伯鴻亦為熊校長門人，吾前曾因校長介紹而相識。旋得伯鴻復(fù)書稱許，惟以書局暫無適當位置，愿介紹吾館于族兄平甫先生家……吾遂許來滬，教于陸費氏家凡八年。陸費氏入中學，吾亦入書局編輯所?！?張文治《國學治要·經(jīng)傳治要》，北京：中國書店，2012年，第4頁)由是可知，張文治編書是從留校工作時開始的，《民國人物大辭典》將編纂《國學治要》放在“薦往中華書局”之后，語意不明，與實際情況有出入。

② 參見賀嚴《文學選本的形成：關(guān)于第一部文學選本的辨析——兼論早期文學選本的意義和功能》，《河北大學成人教育學院學報》，2005年第3期，第21頁?！拔膶W選本是選錄文學作品的作品集，第一部中國文學選本是《詩經(jīng)》。但由于古代尊經(jīng)觀念和不同階段對文學的不同認識，對于第一部選本的論定也有不同。傳統(tǒng)目錄中將《文章流別集》作為第一部文學選本，歷代選家又大多祖《昭明文選》之例?！?/p>

③ 參見余嘉錫《目錄學發(fā)微》中對目錄學體例的分類，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7—24頁。

④ 目前基本視南宋《儒學警悟》《百川學?！窞閰矔霈F(xiàn)的標志，而叢書之名則遲至明代的《漢魏叢書》方正式出現(xiàn)。參見張舜徽《中國古代史籍校讀法》 ， 武漢： 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 2004年，第272頁。

⑤ 《隋書·經(jīng)籍志》尚無“類書”這一小類，第一部類書《皇覽》入子部雜類。類書作為單獨一類始于《舊唐書·經(jīng)籍志》“類事類”，定名于《新唐書·藝文志》“類書類”。

⑥ 參見魏徵等《隋書·經(jīng)籍志》對《文章流別集》的相關(guān)記錄，《隋書》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081—1082頁。

⑦ 《文章流別志》與《論》兩部分在梁時尚有單行本行世，至隋已亡佚，有整理者將二者合為《文章流別志論》，故《隋志》將其置于《文章流別集》之后。而《文章流別志》究竟是《集》之目錄及是否含有作者傳略的內(nèi)容，至今說法不一。此外，《論》這一部分從散見于《北堂書鈔》《藝文類聚》《太平御覽》等書中的內(nèi)容來看，似乎包含部分類似于書目解題的內(nèi)容，但是否為該書的固定體例及《論》是否一開始是分撰于每類之首后輯出合成單行本等問題尚無定論。

⑧ 《理學七編》按本卷選篇來看只可歸入子部儒家類，但理學諸家的很多著作是要歸入《四庫全書總目》經(jīng)部四書類或五經(jīng)通義類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