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輝,王靜波
(浙江中醫(yī)藥大學,浙江 杭州 310053)
當代隨著科技與人文日趨斷裂成為“鴻溝”彼岸的“兩極”[1],科技異化日益嚴重,給人類帶來了一系列深重的災難,這迫使思想界做出科技與人文理解、溝通、對話的努力,以期將當代科技導入與人文匯通的發(fā)展軌道。但古老的中醫(yī)學為我們呈現(xiàn)的卻是另一番情形,其“基線是人文與科技共軛的”,甚至堪稱“人文主義科技的典范”[2]。所謂“共軛”通俗地說就是“孿生”,或者“一個硬幣的兩面”。在此,陳可冀院士借以說明科技與人文之間的共生共榮關系。那么,這一“共軛”思想的邏輯依據(jù)是什么?在中醫(yī)學中又是如何體現(xiàn)的?
科技與人文分別以自然、社會為各自的研究對象,中西方思想領域都認為人具有自然屬性與社會屬性,因而醫(yī)學現(xiàn)象中的科技人文關系問題又總與人的自然屬性、社會屬性相關聯(lián)。
中醫(yī)學認為,人類是自然界演化到一定序列(階段)的產物,有天地而后有萬物而后有人類?!端貑枴り庩栯x合論篇》云:“天覆地載,萬物方生。”《素問·寶命全形論篇》云:“人以天地之氣生?!比朔A天地之氣而生,其身形藉天地之氣凝聚而成,蓋“氣合而有形”(《素問·六節(jié)藏象論篇》)。而氣作為生成宇宙萬物的最高本體,是充塞于宇宙中、無形質可見的(肉眼看不見形質)、活力很強的、不斷運動著的極細微物質??梢姡嗅t(yī)學關于“人稟天地之氣而生”的觀點,意味著從本體論的高度把人看成是物質世界的一部分,從而在源頭上肯定了生命的自然屬性——物質性,正如恩格斯[3]所說:“生命是整個自然界的結果”“我們連同我們的肉、血和頭腦都是屬于自然界和存在于自然界之中的……人們愈會不僅感覺到,而且也認識到自身和自然界的一致”[3]146。
《說文解字》釋“社”云:“地主也。從示土之云。”其本義指土地神,亦指祭祀土地神的場所,后來逐漸引申為特定土地上人的集合或組織形式。在社會學中,社會的本質是人及其組織形式,是人們通過交往形成的關系的總和。換言之,人總是社會的存在物,社會是人賴以生存與發(fā)展的又一外在環(huán)境。馬克思[4]提出:“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恩格斯[3]139則認為人是“一切動物中最社會化的動物”。
中醫(yī)學對于人的社會屬性有著高度的自覺,它主張把人放在復雜的社會背景下,從心理、思想、文化等不同角度,探討人的生命活動,進而闡明社會環(huán)境對人體健康和疾病發(fā)生發(fā)展的影響以及防病治病的規(guī)律。如《素問·疏五過論篇》云:“診有三常:必問貴賤,封君敗傷,及欲侯王”“凡欲診病者,必問飲食居處,暴樂暴苦,始樂后苦”。
天地生人者也,生人者父母也。如《素問·陰陽應象大論篇》云:“故天有精,地有形……故能為萬物之父母?!倍袊糯軐W則有“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莊子·達生》)諸論。一如子女之必然攜帶父母基因,人類必然攜帶天地自然的“基因”,天地自然在生人的過程中必然將其“基因”嵌入人類生命,因而人與自然界之間有著一種先天的“血緣”關系。這在中醫(yī)學表述為 “天人一氣”“天人相應”“天人一理”“天人一體”等。如《丹臺玉案·蟲門》所云:“人之氣,即天地之氣也?!庇秩纭夺t(yī)門棒喝·溫暑提綱》云:“人身一小天地?!痹诙鞲袼筟4]則表述為人與自然界的“一致性”。由于中醫(yī)學認為人有著“形”與“神”兩個方面的規(guī)定,只有“形與神俱”(《素問·上古天真論篇》)方為完整的人。因而,這種“一致性”就不僅表現(xiàn)在人的身形結構上(形),而更為本質的則是表現(xiàn)在生理功能、心理活動及其規(guī)律上(神)。正是人身之“神”所具備的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思維、運動等各種功能,成為人與自然界乃至與社會保持聯(lián)系的紐帶。作為自然界存在物的人,正是通過自身的“神”編織出錯綜復雜的社會聯(lián)系,在這個社會網絡中每一個成員都作為網上的一個“結”同他人發(fā)生著關系,從而維持著一定的社會秩序,并因于社會秩序而生存。沒有必要的社會秩序,社會處于混亂狀態(tài),人類就沒有基本的生存和發(fā)展條件,這便是社會環(huán)境變化對人的心理、生理、健康、疾病以及治療的制約。如此,人與自然的一致性經由“形與神俱”的“神”進一步向社會傳遞延伸,便衍生出自然與社會的一致性,在這里“形與神俱”成為達成自然與社會一致性的“橋梁”。人道為天道之繼,社會結構、人性道德、社會規(guī)律實際上即天地自然之“道”的延伸與體現(xiàn)。正如張岱年[5]先生等所指出的:“中國古代哲學家公認,人是自然界演化的產物,是萬物中之一物。這就必然得出人依存于天的結論和天本而人末的結論” “中國古代哲學家往往以天道為人道之本,而以人道為天道之歸,天道、人道的關系乃‘發(fā)本’與‘要歸’的關系”[5]195。正其如此,作為調整人與人之間以及個人與社會之間相互關系的行動規(guī)范總和的道德觀念,在中醫(yī)學中總是與自然維度的健康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如《類經·論治類》云:“道德稍衰,天真或損?!?/p>
儒家經典《大學》將學術活動序列為不斷上升的八大環(huán)節(jié),曰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袁立[6]認為,該序列“也即指出了人文研究必以自然科學為基礎和指南的道法自然原則”。 “也就是說,在國學內部,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些社會科學都是以誠意正心修身這些人文科學為必要的聯(lián)系環(huán)節(jié),直接扎根于格物致知這些自然科學?;蛘哒f,國學是將自然發(fā)現(xiàn)自然規(guī)律直接應用到人文科學再貫穿到社會科學的體系”[6]10-11。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在西方思想領域,自然屬性與社會屬性在人只是一種機械的堆砌,這是對身(“形”)心(“神”)關系作二元理解的必然結果;而在中國古代文化與中醫(yī)文化領域,自然屬性與社會屬性則以人為中介達成了有機的統(tǒng)一,這又是對身(“形”)心(“神”)關系作一元理解(“形與神俱”)的必然結果。
科技人文“共軛”思想為自然與社會之間的“援物比類”提供了理據(jù),在中國古代哲學與中醫(yī)學這種“援物比類”可謂俯拾皆是,包括自然規(guī)律與原理用于說明社會文化現(xiàn)象、社會文化現(xiàn)象用于說明自然規(guī)律與原理兩個方面。限于篇幅本文僅以舉例論其大略。
《靈樞·外揣》云:“黃帝曰:余愿聞針道,非國事也。岐伯曰:夫治國者,夫惟道焉,非道,何可小大深淺,雜合而為一乎?!敝螄┑?,治身惟道,治病亦惟道,道無二致。因此在《黃帝內經》看來,自然與社會之間的“援物比類”是順理成章的事,這也正是《黃帝內經》反復強調“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的根本原因之所在。運用“社會關系”模式來比類說明人體臟腑的生理功能及其相互關系,在《黃帝內經》亦并不少見。其中,最典型也最系統(tǒng)者當推《素問·靈蘭秘典論篇》:“心者,君主之官也……肺者,相傅之官……肝者,將軍之官……膽者,中正之官……膻中者,臣使之官。”李約瑟稱之為“國家類比”?!短绞セ莘健獒t(yī)》云:“是以上醫(yī)醫(yī)國,中醫(yī)醫(yī)人,下醫(yī)醫(yī)病?!薄吨苌鼾S遺書·陰陽臟腑》云:“良相良醫(yī),總在察陰陽五行生化之機宜而已。”《醫(yī)學指歸·序》云:“蓋良相治國,良醫(yī)治病,事異而心與理則同也?!?/p>
《簡明醫(yī)轂·要言一十六則》云:“如國家以刑治奸盜,以兵卻虜寇,不得已而用權,權不離經,非霸術也,王道也?!薄妒颐劁洝ぞ砣?涉集)》有“王治法”與“霸治法”等;《馮氏錦囊秘錄·總論諸要》云:“良相劑量群才,以成治世之功;良醫(yī)劑量群藥,以成治病之功,其義一也?!薄额櫵蓤@醫(yī)鏡· 醫(yī)道積習通弊論》云:“不為良相,當作良醫(yī)。良相燮理陰陽,平治天下;良醫(yī)燮理陰陽,挽回造化?!?“用藥如用兵”語出自徐大椿之《醫(yī)學源流論》,徐氏以用兵之道比喻臨床用藥之法,認為興兵有理,用藥有因,“其道同也”。
就方劑層面而言,則有方劑配伍的君臣佐使、七情和合等。如《神農本草經·序例》中云:“藥有陰陽配合……子母兄弟?!?/p>
就藥物層面而言,如稱甘草為國老、大黃為將軍,當歸之命名等等?!爸袊鴤鹘y(tǒng)醫(yī)學中的藥物學……它是一門文化藥物學、文化藥理學”[2]。
1973年,醫(yī)學人類學家利班 (R.w.L ieban)[7]提出了“從醫(yī)學方面來闡明社會文化現(xiàn)象”的主張。這一“用解析生命密碼的方式昭示人類社會的文化形態(tài)和歷史規(guī)律”的研究方式,甚至被認為是“人類理性世界所發(fā)生的一場深刻的革命”[8]。但就中醫(yī)學以及中國古代文化研究的演進歷史看,這種從自然、生命到人類社會的“援物比類”研究模式卻只是一種悠久的傳統(tǒng),正其如此,陳樂平[8]258-308先生把“陰平陽秘”“五行配屬”“五行相生”“五行相克”“五行乘侮”稱為中國古代社會組織結構的“生命模式”。
就中醫(yī)學看來,自然與社會是統(tǒng)一的,科技與人文是“共軛”的,該理據(jù)下的“援物比類”在中國古代哲學文化內部其認識邏輯是“自洽”的。自然與社會之間“援物比類”所產生的諸多中醫(yī)學理論成果,是為自然與社會的統(tǒng)一、科技人文的“共軛”思想提供了實證依據(jù)。承認人類文化及其價值的多元性,與其苛責中醫(yī)學科技與人文“共軛”思想的科學性,毋寧說是提供了西方文化視野之外的古老而又生動的案例。如此,則本文不僅深化了對中醫(yī)學科技人文“共軛”思想的認識,而且也為當今思想界構建科技人文融合發(fā)展的努力提供了借鑒與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