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爸有關(guān)的那些事

段永祥

兩個男人之間的話少得可憐

不多的幾句吼聲

被他用來勒住年少的我

拉正，拽直，像在培植一棵樹

我和歲月一起

騎塌他了的肩膀

褥白了他的頭發(fā)

再不言不語地把他落在身后

他欠小時候的我很多夸獎

我欠他親口說出的“愛”和“想”

爺爺跟他也是這樣

心里的親近缺語言，也缺動作

能證明幸福的

是他現(xiàn)在還在叫我“小娃”

而我，從小到大一直用“我爸爸”三個字稱呼他

上面這些句子，是我寫給我爸的。我不知道能不能算詩，但這些句子是我真實的情感表達(dá)。

我爸屬狗，58年的狗。農(nóng)村人，樸實、真誠、有責(zé)任、有擔(dān)當(dāng)。我爸除了會農(nóng)村男人應(yīng)該會的所有活之外，還會用木材做柜子、桌子什么的，算得上個木匠。

我爸有段時間在遠(yuǎn)處的一個村委會做文書一職，每周末才回家。那段時間很長，從上學(xué)一直到我?guī)煼懂厴I(yè)。這期間也有升職，好像做到了主任。后來回家務(wù)農(nóng)，還打過工，最后買了輛農(nóng)用車跑運輸。

我從小到大不敢跟我爸多說話，感覺他不茍言笑，很嚴(yán)肅。但我很佩服他，家里有什么事，只要我爸在，我們一家就可以安穩(wěn)睡覺，安心吃飯。

我的記憶里，有很多事情是關(guān)于我爸的。

兩瓶飲料

念小學(xué)時，冰棍五分錢一根，我和妹妹每周大概會得到五毛錢的零花錢。那五毛錢，我不是用來買冰棍就是買酸梅粉——把美味裝進(jìn)肚子是我一天中最期待的事情。

距離學(xué)校門口兩百米的地方有個小賣部，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我都要路過。我的零花錢基本上都花在里面了。有一天放學(xué)，小賣部貨架顯眼處擺上了葫蘆造型的塑料瓶子，里面裝著飲料——飲料呈碧綠色，十分誘人。我的目光被牢牢粘在上面。

正值夏天，冰棍放到嘴里都不甜了。那個飲料喝起來的味道跟汽水是一樣的嗎？喝完后，用葫蘆瓶子裝水帶到教室里，會很解渴吧？我問了問價格——1.5元，我得三個星期不買任何東西才能擁有葫蘆飲料。每次路過小賣部，我都要看一下飲料是不是還在。有一次，一個大人買走了兩瓶，我正著急，一雙大手又放了兩瓶到貨架上。我這才松了一口氣。實在沒忍住，我把存在儲蓄罐里的壓歲錢拿出來直奔小賣部?！鞍⒁蹋乙黄窟@個?！?/p>

接過飲料，我寶貝似的捧著回家，小心翼翼地擰開瓶蓋，和妹妹一起小口小口地喝。我喝一口，妹妹喝一口。每喝一口，我和妹妹都會把瓶子舉起來，透過飲料看天，看云，看我家院子；每喝一口，我和妹妹就“啊”一聲，飲料的甜味全在這一聲“啊”里了，接著嘖嘖幾聲，再舔一舔嘴唇；每喝一口，我還要把瓶口湊到鼻子前聞一聞，像靠近芬芳的花朵，使勁吸著鼻子。

我爸從村委會回來，看到兩個小人兒坐在屋檐下，輪流喝著用塑料瓶子裝著的井水。妹妹說：“爸爸，這個水好喝極了！你要不要嘗嘗？”我爸搖搖頭，問清楚怎么一回事，轉(zhuǎn)身就出門?；貋淼臅r候，他手里拿著兩瓶飲料——葫蘆造型的瓶子，碧綠色的液體。

我和妹妹一人抱著一瓶，開心得滿院子跑，像游在飲料里的兩條魚。

隨身聽

1996年，我念初二，每個月要從家里帶米去食堂稱重，交柴火費，換飯票。學(xué)校離車站很遠(yuǎn)，那時候沒有公交車，只有港田車（三輪車）。我爸舍不得花錢，就扛著米走。從車站到學(xué)校，有兩公里多，盡管米只是半袋，卻也是很重的??！

我跟在我爸后面，想了很久，快到學(xué)校時，我追上去說：“爸，我想要一個隨身聽。”

我爸沒有回頭，問：“隨身聽是什么？”

“是個小型錄音機，能放到衣兜里，可以聽廣播，可以裝磁帶放歌，可以錄音?！蔽宜蚜_著自己能想到的和隨身聽有關(guān)的好處，一點兒一點兒講給我爸。

“嗯。聽上去不錯?！蔽野謫?，“多少錢？”

“一百多塊。”我也知道價格很貴，立馬加一句，“最重要的是可以用來學(xué)英語?！?/p>

“買。等我回去，跟你媽商量，把豬仔賣了就買?！?/p>

我繼續(xù)補充：“買個學(xué)英語的磁帶，我就能跟著讀英語，還能錄下自己的讀音，檢查讀得對不對?！?/p>

我爸說：“你妹念初一了，也學(xué)英語。你們一人一個。”

說完這些，我們已經(jīng)來到了學(xué)校食堂。我爸把米放到食堂的磅秤上，食堂師傅打開口袋，抓一把米看了看，又把胳膊插進(jìn)去，從底部抓一把起來觀察。師傅說：“米倒是沒有作假，上面的和下面的都一樣。但這個米太碎了?！?/p>

“曬谷子的時候就媳婦一人在家，天變收得不及時，被雨淋了，碾出來就這樣。不是誠心的?！蔽野中χr不是，“下次的保證比這個好?！?/p>

師傅說：“好吧。下次不能再交這樣的來了?！?/p>

“嗯。謝謝師傅?！?/p>

出了食堂，我爸先把飯票給我，又掏了衣兜，遞給我一把毛票，讓我趕快進(jìn)教室。

那個周末，我爸來接我和妹妹，帶我們到商店里買了兩個隨身聽。但愧疚的是，我沒有用隨身聽學(xué)過英語，倒是用來聽過很多歌。

“青春的花開花謝，讓我疲憊卻不后悔；四季的雨飛雪飛，讓我心醉卻不堪憔悴。輕輕的風(fēng)輕輕的夢，輕輕的晨晨昏昏；淡淡的云淡淡的淚；淡淡的年年歲歲。帶著點流浪的喜悅，我就這樣一去不回；沒有誰暗示年少的我，那想家的苦澀滋味……”時光匆匆，隨身聽的記憶只剩下這段歌詞。

其實，學(xué)沒學(xué)英語，我爸是知道的，但當(dāng)我說需要什么的時候，他從來不提往事，也不問學(xué)習(xí)情況，有能力就買，錢不夠就緩一段時間再買。

在建水

1997年我15歲，初中畢業(yè)考中師范，我爸送我去百里之外的建水念書。從來沒出過遠(yuǎn)門的我心里裝滿期待，跟著我爸從村子出發(fā)。我爸挑著行李走在前面，我挎著一個綠色的帆布書包跟在后面。下了客車，我爸一邊問路一邊走，太陽底下走了三公里才找到學(xué)校。報到后，他把我送到宿舍鋪好床就走了?！梆I了嗎？”“我們?nèi)コ酝朊拙€?！薄澳闼粫?。”“到了。”“聽老師話，好好讀書?！薄板X不夠就打電話回來?！蹦且惶欤习值脑捦瑯硬欢?，每一句我都聽到了心里，留在記憶深處……

入學(xué)一周，我用剛剛辦了不久的銀行卡去自動提款機上取錢，密碼輸入連續(xù)錯誤，卡被吞了。面對冰冷的機器，我立馬慌了手腳，只好打電話回家。電話是我媽接的，她說：“你用錢先跟同學(xué)借，我馬上去找你爸?！钡诙熘形?，我爸就趕到了學(xué)校，他問清楚過程，遞給我一筆錢，讓我先把借同學(xué)的錢還了。他隨即坐公交車去城里找銀行卡所屬的銀行。三點左右，我爸回學(xué)校找到我，把銀行卡交給我?！皼]事了，可以正常使用了。密碼好好記一記?！彼诌f給我一筆皺巴巴的錢，說：“錢不夠就給家里打電話。趕快回教室上課?！笨次易哌M(jìn)教室，他才轉(zhuǎn)身。

那時候從彌勒到建水沒有高速路，坐客車得轉(zhuǎn)兩次，跨過兩個市縣，單個行程基本得用五個小時。我從來沒有問過他，有沒有在建水住一夜？自己一個人有沒有去吃米線？

買新衣

1999年春節(jié)前夕，我們一家人去城里添置過年的新衣。買新衣得貨比三家，得走很遠(yuǎn)的路，逛很多店鋪試上好幾身衣服。一般來說，我們挑選的都是最具性價比的衣服，款式、質(zhì)量和價格都要考慮到。

買過妹妹的裙子和媽媽的衣服后，我還沒選中心儀的。路過一家專賣店，我看到櫥窗里展示著一件米黃色的休閑西服——班里有同學(xué)穿著這種款式的，看上去陽光帥氣，感覺很有派頭。我穿過我媽縫制的襯衫，穿過商店里買的中山裝和夾克，卻從來沒有穿過這種休閑西服。我想象著我穿上去的樣子和同學(xué)一樣帥氣。

“進(jìn)去看看吧?！蔽野终f。我走進(jìn)店里拉起標(biāo)簽嚇了一跳——單價150元，這個價錢可以買兩套普通衣服了。這個價格意味著我無法把它帶回家，意味著我無法像同學(xué)一樣帥氣。

店員說：“這是我們店里的最新款，喜歡的話可以試試?！?/p>

“不用了。不太合適?！蔽艺f，“我們到別處看看。”我爸摸摸口袋，錢已經(jīng)不夠買這樣一件單品了，只好應(yīng)和著說：“再到別處看看吧?！笨绯龅赇仯矣只仡^看了一眼。

接下來，我們又逛了不少店鋪，我沒有看中任何一件。太陽就快落山了，我媽幫我挑了一套牛仔服。有總比沒有好，牛仔也不錯。

第二天，我爸很早就出了家門。我們在家里收收掃掃，洗洗涮涮。中午，我爸回來的時候，手里提著個袋子，袋子里是那件讓我不住回頭張望的標(biāo)150元的米黃色休閑西服……

那年春節(jié)，我有兩套新衣服。盡管那件西服穿上去有點兒大，有些松垮，但我覺得我就是整個村最靚的仔。那年春節(jié)，我爸沒有買新衣，我媽熬了兩晚，為我爸做了一身。

那件米黃色休閑西服至今仍被我掛在衣櫥里，盡管衣領(lǐng)和袖口都已經(jīng)磨破，起了毛邊。看著衣服，溫暖就源源不斷地溢出我的心房。

流眼淚

初中的時候，爺爺患肺癌，查出時已經(jīng)是晚期。在醫(yī)院熬了一個多月，我爸一直伺候在身旁。爺爺離世，我沒看見我爸的眼淚，只看見他紅紅的眼圈。一年后，奶奶腦溢血離世，我同樣沒看見過他的眼淚，只看見他紅紅的眼圈。爸爸應(yīng)該是在暗夜里哭過的，他忍住悲傷，不讓我們看見。我甚至以為，我爸沒當(dāng)過兵，但他也流血流汗不流淚。

2010年，我媽因為高血壓導(dǎo)致腦梗，中風(fēng)，換了幾家醫(yī)院，幾進(jìn)幾出，花光了家里的積蓄。有一次，我媽卵巢囊腫，加上腦梗的后遺癥和高血壓的并發(fā)癥，病情很嚴(yán)重，需要做手術(shù)。醫(yī)生神色凝重地勸我爸，建議放棄治療，免得人財兩空。醫(yī)生的話我并沒有聽到，那個時候我在學(xué)校帶著六年級的學(xué)生到鎮(zhèn)上考試。我爸打電話給我，讓我上醫(yī)院簽字。

我爸哽咽著說：“你媽要做手術(shù)，上來簽字?！蹦鞘俏业谝淮温牭剿麕е耷坏穆曇?。我知道事情并不簡單，立馬直奔醫(yī)院。

在醫(yī)院見到我爸，他的眼眶紅紅的，一個人坐在電梯旁的座椅上，望著來來往往的人發(fā)呆。看到我們，他說：“你媽需要做手術(shù)，但成功率不高，我想堅持做，你們怎么想？”他的聲音恢復(fù)了平靜。我和妹妹點點頭：“手術(shù)一定要做?！?/p>

好在，我媽挺了過來。從手術(shù)室出來，她被推進(jìn)了重癥監(jiān)護(hù)室。探視時，我爸看著插滿管子的她問：“你知道我是誰嗎？知道的話眨一下眼睛?！蔽覌尵驼Ａ艘幌卵劬ΑＮ野謸?dān)心是巧合，又說：“你知道我是誰的話眨三下眼睛?！蔽覌尵驼Ａ巳卵劬?。

我爸眼眶又紅了。大顆大顆的眼淚掉到床單上，暈染成一朵朵花。

前兩天，給學(xué)生上《父愛之舟》，文章里，吳冠中的父親借小船送兒子去上學(xué)；買豆腐腦給兒子吃，自己卻不吃；給孩子做萬花筒；大雨大雪天，背兒子去上學(xué)；糶稻賣豬湊錢給兒子繳學(xué)費……讀著這些句子，我想起我爸。這些陳年舊事，一半是幸福，一半是酸楚。幸福的是，我有個這么好的爸爸，他為我擋風(fēng)遮雨，讓我健康快樂地長大；酸楚的是，我爸為了這個家，受過很多苦，我作為兒子，卻沒能讓他過上富足的生活。

現(xiàn)在，我媽健在，盡管腿腳不靈便；我爸身體硬朗，仍然下田下地。一切都挺好的，因為爸在，媽在，家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