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冬
(武漢大學社會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2018年《全國農民工監(jiān)測報告》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農民工總數(shù)超過2.8億,新生代農民工占全國農民工總量的51.5%,占比過半。通過對進城的家庭勞動力數(shù)量的研究發(fā)現(xiàn),夫妻攜子女遷移的情形越來越多,他們入遷居住的形式也更加城市化[1]。一項利用2010-2013年CGSS調查數(shù)據(jù)的研究支撐了這一判斷,該數(shù)據(jù)指出城市農民工流動家庭規(guī)模為2~5人的比例大幅度提高,超過一半的家庭有2~3人同城居住[2]。新生代農民工及其家庭成員的城居生活階段是實現(xiàn)城市融入并最終實現(xiàn)市民化的重要環(huán)節(jié),舉家進城是新生代農民工城市融入的鮮明特征。
新生代農民工是舉家進城群體中的主體,其目標是更好地融入城市。既有關于新生代農民工城市融入的研究主要從保障市民權的視角和在城市立足的視角展開。權利視角下,城市化進程中,農民的職業(yè)方式雖然已經非農化轉型,但是與之相匹配的身份與權利卻依舊存在錯配。即使獲得了市民身份,但是與獲得作為市民福利的各種權利依然具有較大的距離。王小章發(fā)現(xiàn),在公民權的視野下,城市化進程中的農民工權利研究經歷了從“生存—經濟”敘事模式到“身份—政治”敘事模式的轉變,從而重新認識和思考了農民工群體獲取更廣泛意義上的公民權的進程[3]。在這一視角下,農民工獲得市民權(公民權)的主要障礙被認為是基于城鄉(xiāng)戶籍制度所限制的身份權利轉變[4]、福利水平差距[5],以及附著農村土地制度之上的“不完全獨立自由市場主體”的弱勢地位。因此,農民工融入城市的困境就在于無法獲得完全的市民權。基于此,也有學者提出了農民工進城的“半城市化”狀態(tài)[6],相對于完全城市化而言,半城市化指涉沒有徹底融入城市社會的狀態(tài),表現(xiàn)為農村流動人口在制度上沒有享受完全的市民權。
研究農民工城市融入的第二重視角是農民如何在城市立足,即圍繞家庭生計展開的農民工城居生活調查。這一視角是在城鄉(xiāng)二元體制背景下提出的。夏柱智和賀雪峰認為,當前的城鄉(xiāng)二元結構已經從稅費時期的剝削型城鄉(xiāng)關系過渡到了保護型城鄉(xiāng)關系,并走出了一條具有中國特色的城市化的中國道路,農民在獲得自由進城就業(yè)和居住權利的同時,繼續(xù)在農村享有獲得基本生產生活資料的身份,通過漸進式進城模式逐漸實現(xiàn)城市融入[7]。農民工城市化是嵌入特定的城鄉(xiāng)關系之中的,農民工在城市化進程中,還需要依靠農村資源進城居住及完成家庭再生產的發(fā)展任務。從這個角度來看,“半城市化”也可以理解為一種農民工應對城市化壓力的積極適應階段。市民權話語往往強調城鄉(xiāng)二元體制限制農民工獲得城市資源以及剝奪了他們在城市的應有權利,但是忽略了城鄉(xiāng)二元體制同時也是保護農民工繼續(xù)從農村社會系統(tǒng)獲取資源的權益及其對城市化的積極意義。
既有研究的成果構成了本文論述的基礎,為筆者提供了豐富的研究視野,但也存在需要推進的地方。一方面,農民工家庭從半城市化到完全城市化之間存在一個過渡階段,這個階段在既有研究中沒有受到重視,而這一階段中農民工家庭的典型樣態(tài)就是舉家進城。另一方面,當前城市化背景下,農民工獲得生存資源以及福利保障的重要基礎是農民工的家庭支持,即農民工家庭的組織形態(tài),而不是城市福利制度。農民家庭的組織形態(tài)對于新生代農民工的市民化能夠發(fā)揮重要的代際支持功能[8],如“新三代家庭結構”[9]、彈性家庭結構[10]等。這類家庭結構雖然由兩個核心家庭組成,但是實際上在會計核算上仍為一個合力單元,從而為新生代農民工的城市融入提供了家庭化的支持。
在這一認知前提下,引入家庭化融入的實踐分析視角,可以考察新生代農民工通過舉家進城融入城市生活生產空間的微觀實踐機制,這有別于市民權話語下的城市化研究路徑,后者將新生代農民工的城市融入過程看成一個制度嵌入的被動過程。農民工是一個理性融入城市系統(tǒng)的能動主體,新生代農民工將“家”安頓在打工地,通過主動建構完整的生活空間,實現(xiàn)在城市的家庭再生產目標,進而實現(xiàn)家庭的城市融入目標。舉家進城是農民工實現(xiàn)完全城市化的一個重要階段,也是農民家庭根據(jù)家庭發(fā)展目標采取的理性生活策略,就此而言,過好打工生活是當下的目標,買房、定居則是一個長期目標。突出家庭的整體性這一關鍵變量,可以避免權利視角下個體式進城的研究困境,豐富農民工在城市立足的經驗內涵。
本文研究的材料來源于筆者2019年7月在北京順義廟村進行的為期20天的田野調查,調查方式主要以深度訪談為主,圍繞舉家進城的方式及新生代農民工生活樣態(tài),重點訪談了新生代農民工群體。一線的田野調查構成了本文研究的實證基礎。
新生代農民工的家庭再生產脫嵌于傳統(tǒng)村莊熟人社會,是在一個脫域化的時空之中展開,如何在城市空間通過非農就業(yè)完成家庭再生產的任務,是舉家進城的現(xiàn)實目標。就此而言,農民工舉家進城的本質特征是對更加美好生活的追求,既包括日常生活中的實踐,也包括以教育為核心的家庭擴大再生產目標的實現(xiàn)。
舉家進城指的是農民工以完整的家庭單元實現(xiàn)在城市社會中的工作、居住和生活安排,他們的職業(yè)和收入來源已經完全非農化,并適應了城市化的生活方式和觀念,但是按照戶籍制度,他們仍然是農民。這種進城狀態(tài)與學界普遍定義的完全城市化狀態(tài)并不一致。完全城市化是與半城市化相對應的狀態(tài),指的是農民獲得城市市民身份,并獲得城市市民身份所附帶的城市福利等。半城市化則指的是農村流動人口缺乏完整的市民權、社會性嵌入以及身份認同。從農民工的市民權角度出發(fā)來理解的半城市化和完全城市化,強調農民工相對于市民享受不完全權利的狀態(tài)。但事實上,農民工家庭的城市化是一個漸進性的過程。舉家進城是逐漸實現(xiàn)融入城市、實現(xiàn)市民化的重要一環(huán),在這一階段,戶籍身份并不是農民實現(xiàn)市民化轉型的重要條件,相反,家庭生計模式的持續(xù)和完成家庭再生產任務的保障才是農民工家庭實現(xiàn)城市化的關鍵,也是農民家庭勞動力安排的重要依據(jù)。
也有學者將舉家進城稱為家庭化遷移,但是二者之間也存在差異。家庭化遷移更加強調家庭勞動力的遷移單位以及遷移方式,指的是由血緣關系組成獨立家庭的流動人口遷移,具體形式包括夫妻遷移、夫妻及其未分家子女一起遷移,夫妻核心家庭與其父母一起遷移。這種遷移模式主要是相對于農民工個體遷移而言的。家庭化遷移或者家庭化流動的重要指標是農民工家庭的勞動力遷移數(shù)量及其意愿,分為性別之間的流動意愿差異、代際之間的流動批次差異等,本研究中的“舉家進城”也具有這些內涵,但是舉家進城更傾向于呈現(xiàn)出農民工家庭在進入城市空間之后工作和生活的城市融入狀態(tài),其反應的不僅僅是遷移意愿和遷移方式問題,還有進城之后如何生活的問題。
因此,舉家進城包括以下內涵。第一,舉家進城的形式是父代與子代都在城市獲得非農就業(yè),合力獲得非農收入,農村的土地已經流轉出去,其家庭務工收入能夠支持家庭發(fā)展需求。第二,舉家進城的途徑是通過家庭勞動力的有效安排,實現(xiàn)生活空間由農村向城市轉移,租房子是大部分農民工群體的選擇,因此,代際分工和性別分工是典型的勞動力安排策略。第三,舉家進城的長期目標是融入城市,短期目標則是在打工地安排好打工生活,實現(xiàn)家庭生活的完整性。由于農民工家庭處于城市化進程中的發(fā)展性階段,其家庭結構具有彈性,即子代在城市扎根后,父代有可能返回農村。
根據(jù)代際分工和居住狀態(tài),可以將舉家進城分為四種類型。
一是父代與子代共同進入大城市務工。這種舉家進城類型比較普遍,父母的年齡一般在五六十歲,五十多歲的居多。由于父母依然是城市的有效勞動力,并且有多年的打工經歷,他們不僅自己能夠在勞動力市場立足,收入較高,而且還能帶著兒子一起務工,如進入建筑工地。這種情況下,男性勞動力全部進入務工市場,而女性勞動力只需要有一個人就可以照料家務和照顧小孩,從而一家人至少有3個勞動力,如果對孫輩照顧時間不需要太多,甚至可以達到3.5個勞動力。也有中年子代務工較為成功,而將父母帶到城市,讓他們幫忙照顧家庭,順便打點零工或者干點輕松的活兒。舉家進城通過非農就業(yè)實現(xiàn)家庭利益最大化,他們一般在打工地租房子,或者租一個套間,或者租相鄰的數(shù)間單間,吃住在一起,從而保證兩代人的生活完整性。
二是父代就近或在其他城市務工,子代進入大城市務工。這種類型下,父代在本地市縣一邊打零工,一邊照顧小孩讀書,或者父代在其他城市務工,子代帶著小孩在大城市務工。前者一般是陪讀的邏輯,后者則是進城的邏輯。由于父代早年在外打工,從事的是跑運輸、打隧道等工種,居住地點隨著工程隊遷移,因而不能和子代生活在一起,其經濟來源都是通過進城獲得非農就業(yè)收入。家庭勞動力安排有兩種情況:一種是父代或者雙方都在務工,子代男性在務工,媳婦照顧小孩;另一種是父代男性在務工,婆婆與子代一起生活并幫忙照顧小孩,子代雙方全部務工,父代收入支持子代家庭從而形成代際合力。這種舉家進城類型下,子代需要在城市租房,而父代居住一般隨工作而定。
三是經營“夫妻店”。這是比較典型的一種舉家進城類型,以夫婦為主經營一家小店鋪為依托,如五金店、餐館、打印店、小超市等,通過這種生計模式將全家人吸納到城市中來。有可能是父代經營店鋪,子代居住在一起,同時子代從事其他工作;也有可能是子代經營店鋪,父代幫忙看店,順便照顧小孩,同時兼業(yè)干點零活兒。這種經營收入一般歸屬于一個會計單位,由全家共同開支。
四是核心家庭進城。這種類型一般是由于父母年齡較大或其他原因而無法進城,子代核心家庭獨自進城。這種情況一般比較少,子代由于進城務工而將子女帶在身邊照顧,婦女因此需要騰出時間照顧小孩,家庭只有1.5個勞動力,但是由于家庭生活完整,他們也能夠在租房子的情況下適應城市生活,返回農村的預期不強。由于沒有來自父代的農業(yè)和非農支持,相對于前面三種類型來說,他們的經濟條件相對困難一些。
舉家進城的新生代農民工家庭通過全部家庭勞動力的非農收入而具有了融入城市的較大可能性。農民工家庭的城市融入主要是以子代核心家庭為主,父代既可以和子代一起生活在城市,并在城市養(yǎng)老,也可以退守農村,從而形成“半城半鄉(xiāng)”的家庭形態(tài)。新生代農民工是在父代支持下融入城市的主體。
許多學者將新生代農民工描述為一個“脫嵌”意義上的城鄉(xiāng)邊緣群體,他們的社會融入因面對的機會結構的限制和自身能力不足從而體現(xiàn)為區(qū)隔性融入[11]。實際上,新生代農民工往往在結婚之前就有較長的城市務工經歷,在組建家庭之后,能夠依托家庭和自身對城市價值體系的適應,從而對自己的社會境遇保持著積極認知,進而建構一個穩(wěn)定的生活空間,有序安排自己的打工生活。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區(qū)隔性融入并不是問題的關鍵,如何根據(jù)家庭生命周期和勞動力安排實現(xiàn)有質量的城居生活才是他們真實的訴求,也是城市融入的一種調試策略。
家庭是農民工最重要的羈絆。有學者研究指出,高度流動的農民工邊緣化心理嚴重,既是滋生盜竊、搶劫等城市社會問題[12],也是陷入消費主義陷阱的主要群體。其反應的問題是農民工面臨村莊規(guī)范和家庭倫理雙重約束的缺位時所產生的城市適應困境,呈現(xiàn)出來的是農民價值生產基礎的破壞。城市化背景下,對于新生代農民工來說,建構價值和意義的生產基礎,需要營造一個完整而穩(wěn)定的生活空間,而家庭單位是天然的價值生產場所。新生代農民工群體中以家庭為單位流動的不在少數(shù),他們在務工的同時,兼顧家庭生活的完整性。安居不只是有房子可以住,關鍵是將“家”安放在哪里,越來越多的新生代農民工通過在城市打工地營造溫馨的生活空間,以此作為自己的心理寄托,在城市打工就有奮斗的動力。前述四類舉家進城的類型中,家庭完整是最基本的特征,尤其是對于第四種類型來說,回歸家庭本身的價值依托是他們留在城市的核心價值基礎。
案例1:順義廟村一河北租戶租了一個整套的院子,祖孫三代都在一起生活。他們不僅自己布置了院落里的花園,還購置了彩電、冰箱等家用電器,也接通了網線,家居環(huán)境布置跟自己家里一樣。老人在那里帶孫子,當天是周末,都沒有去工作,一家人其樂融融。
家庭的完整性主要圍繞小孩撫育任務和享受天倫之樂而形成。第一,圍繞小孩撫育形塑了新生代農民工家庭在城居生活中家庭互動的和諧秩序。父親一般會繼續(xù)進入勞動力市場,獲得支持大家庭的部分經濟資源,母親則承擔著家務勞動、小孩照顧(接送)等責任,年輕媳婦則針對小孩的學習成績、生活習慣等進行教育。在小孩脫離了哺乳期之后,年輕母親也會迅速投入勞動力市場。兒子承擔著小家庭發(fā)展的主要經濟支持。這種“2+2+1”的家庭結構模式中,多個成年勞動力在同一個地方帶小孩,不僅可以根據(jù)不同的情況靈活調整和錯開安排照料時間,提供更多的協(xié)調空間,而且根據(jù)務工的時間安排,形成了與工業(yè)化時間相匹配的家庭生活節(jié)奏。其生活方式與城市家庭圍繞子女教育成長而展開的長期實踐并沒有較大差異。新生代農民工在城市務工和生活不是以獲得務工收入等短期目標為基礎,而是著眼于長期的安排和預期,這是提高生活穩(wěn)定性的基礎。
第二,“家”的安放不僅是完成家庭再生產的任務,也是享受家庭互動氛圍帶來的價值體驗。在城市空間營造完整的家庭生活使得“家”的邊界更加清晰。長期以來,農民工家庭由于缺乏完整的生活空間,導致了普遍的“三留守”現(xiàn)象,舉家進城能夠彌合城鄉(xiāng)分離狀態(tài)中農民工家庭的情感裂痕,既包括中老年父母和他們的子代,也包括新生代農民工和他們的子女,兩代人共享天倫之樂成為重要的價值基礎。這種生活模式將傳統(tǒng)農民家庭中厚重的倫理規(guī)范隱匿起來,指向家庭發(fā)展的長期的最終的城市化目標。在日常生活中,家庭互動的重要媒介是情感性的交流和互動,這是新生代農民工家庭在面臨現(xiàn)代性力量沖擊時,所提高的現(xiàn)代性適應能力和韌性,即以親密的互動空間和有彈性的代際關系找回家庭的活力,并為個體行動者提供價值和倫理的雙重支持。
全家務工是相對于務農而言,是新生代農民工家庭舉家進城的家計模式。農民工以家庭內部的勞動力分工為基礎,農民工夫妻、代際之間根據(jù)各自的勞動能力嵌入有機的經濟市場之中,包括務工和經營店鋪等,從而獲得在城市立足的經濟基礎。全家務工的實現(xiàn)有賴于城市非正規(guī)經濟體系對不同類型勞動力的吸納。非正規(guī)經濟具有多元化、低門檻、就業(yè)更加靈活等特征,也有學者稱之為“零工經濟”[13]。非正規(guī)經濟的類型涵蓋了維修、工匠、運輸、裝卸、餐飲、出租車、服務員、裁縫、清潔工、保姆等行業(yè)。農民工顯然是非正規(guī)經濟中的重要就業(yè)群體[14]。隨著國家對拖欠農民工工資的大力整治,當前從事非正規(guī)經濟就業(yè)的農民工,能夠通過工資日結等形式快速獲得務工的貨幣報酬,這為農民工家庭生活開支提供了重要的現(xiàn)金周轉支持。
新生代農民工家庭嵌入非正規(guī)經濟具有靈活的勞動力配置能力,他們根據(jù)多變的勞動力市場環(huán)境,將每一個勞動力合理地嵌入務工地的勞動力市場,從而實現(xiàn)家庭勞動力效益的最大化。勞動力的市場嵌入基于家庭分工,包括夫妻分工和代際分工,在橫向上能夠拓寬家庭生計的種類,在縱向的時間分布中能夠提高勞動力的利用率,從而保障家庭具有多份且穩(wěn)定的收入來源。
案例2:30多歲的徐某結婚以后就和妻子一起來北京,已經來了七八年,一直在做回收廢品的生意。妻子在首都機場做保潔工作。徐某的父母2014年左右來北京,主要是為了照顧孫子孫女,大孫女在當?shù)厣纤哪昙?,小孫子上二年級。兩位老人住在一起,平常奶奶負責接送孩子上下學,爺爺則外出收購廢品,他們承擔自己的日常生活開支。
新生代農民工的家庭分工,意味著他們的生計模式從半工半耕過渡到了全家務工型,這種變化是農民工家庭根據(jù)勞動力的結構和數(shù)量,并結合打工地的務工機會而做出的理性選擇。全家務工型的家計模式中,在分開獨立結算的貨幣收入結構下,平時誰掙的錢就由誰支配,農民工有對接市場的動力,家庭生活也有成本控制的意識。父代可以通過務工收入獲得在家庭中較為獨立而有尊嚴的地位,同時還能夠為家庭再生產提供資源轉移,子代則需要為自己的核心家庭承擔責任。這種家計模式既強調個體的責任,也整合了家庭的資源,使得家庭收入具有了公共屬性,形成了合力應對大事的意識,積累了應對市場風險的能力與韌性。
舉家進城中農民工的家庭結構形態(tài)延續(xù)了傳統(tǒng)家庭關于財產共有的觀念和組織形態(tài),并沒有向現(xiàn)代核心家庭轉化。農民工家庭的務工收入就是家產的重要形態(tài)。務工收入的分配是服務于日常生活的,每一個人所獲得的收入共同用于家庭的每一個方面的開銷。夫妻之間并沒有形成明顯的各自管理各自收入的情況,家里哪里需要開支,誰手里有錢就誰來支出了。
代際之間也會形成合力,他們不用向子女隱瞞自己的經濟情況,盡管收入不用交付給某一個固定的家庭成員,但是卻會彌散性地用于支持家庭開支。在這種家庭共有財產的觀念下,誰為家庭承擔的多或者誰為家庭承擔的少,不會計較得十分清楚,相互之間所承擔的家庭責任是一體的,沒有根據(jù)家庭財務核算而進行責任劃分,因而支撐家庭運轉的成本也是模糊的。全家務工的家計模式中也有共同儲蓄的意識,即為了實現(xiàn)真正融入城市而積累資源。為了實現(xiàn)這一目標,一般女性的收入主要用于家庭日常開支,男性的大額收入就用于儲蓄,父代的收入一般用于大家庭的開支,子代的收入就用于儲蓄,這是一種圍繞家庭發(fā)展目標而形成的家庭合意。
舉家進城的打工收入服務于打工生活本身就是農民工家庭的目標之一。前述舉家進城的四種類型中,前三種由于有代際合力的基礎,因而他們的城居生活條件相對更好一些,融入城市的可能性也更大。
市場就業(yè)機會的獲得途徑客觀上依賴于就業(yè)機會的豐富程度,但是主觀上也需要農民工去主動嵌入勞動力的市場網絡。通過類熟人社會嵌入城市社區(qū),進而嵌入勞動力市場網絡,是農民工城市融入的能動性體現(xiàn)。類熟人社會指的是原生型社會關系和建構型社會關系共同作用形成的一種類似于“熟人社會”的社會關系形態(tài),是一種在保障生存安全的前提下被建構的熟悉感[15]。這種在相對陌生的生活空間中通過生存策略建立起來的“熟而不親”的社會關系,可以降低融入城市社區(qū)的難度,以維持低成本的打工生活。
城市社區(qū)類熟人社會關系是日?;有徒煌P系,既包括老鄉(xiāng)之間的互動,也包括與本地原住民之間的互動。來自異鄉(xiāng)的農民工彼此之間有一個共識,即為了家庭生計而聚集在這里。在這個基礎上,他們通過生活上的互助和分享,在家庭之間的互惠中達成一種平衡,從而建構了一個可以信任而且有生活確定感的公共生活空間。本地原住民更傾向于接納帶著家庭過來的農民工,他們認為這樣的租戶居住時間比較長,互動關系更穩(wěn)定,能減少很多不確定的麻煩。對于只身前來的農民工,本地房東往往抱以警惕的態(tài)度,覺得這樣的人往往管不住自己,不會過生活,例如酗酒、晚歸。以家庭為單位與本地原住民建立友好關系,從而降低了融入陌生空間的區(qū)隔感。
這種日?;有徒煌?,為農民工融入地方市場經濟網絡提供了支持。攜帶家庭進城的農民工,他們在打工地務工和生活的時間往往更長,有的達到七八年,有的達到十幾年。在一個地方較長時間的生活使他們有了一個較為穩(wěn)定的社會關系基礎。通過這些非正式的關系網絡,農民工群體在本地可以積累較為可靠的信用,他們之間可以通過一種彈性的社會網絡來傳遞市場信息,每一個人都可以是網絡中的節(jié)點,承擔著信息傳遞的中間人功能,從而形成底層勞動者之間的合作。對于舉家進城的農民工而言,這種社會信用往往更高,他們對于對接市場有更穩(wěn)定的預期,也有更大的需求。個體經營戶也是如此。
案例3:順義廟村一名36歲農民工經營了一家五金店,他負責接生意,妻子在做家政工作,父母幫忙看店和帶孩子。外地農民工到城市社區(qū)經營店鋪,往往都要經歷一個把“生店”做成“熟店”的過程。一個“熟店”既依賴于人口集聚而形成規(guī)模市場,也依賴于農民工家庭多年的生活交往所積累的市場關系網絡,這個過程往往需要數(shù)年的時間?!斑x好店址后,不能經常搬,大部分開店的都是越搬越窮。”
新生代農民工在一個相對陌生的環(huán)境中會主動建立一種低門檻、相對穩(wěn)定、又能夠提供一定社會支持的類熟人社會關系,從而營造出一個具有較為穩(wěn)定預期的社區(qū)空間,以規(guī)避過度的流動性帶來的生活不確定性,這是一種抵擋越軌行為對于穩(wěn)定生活秩序干擾的安全機制[15]。
既有關于農民工舉家進城的研究將之理解為舉家向城市遷移,并且認為新生代農民工的研究視角已經從流動轉向移民[6],這并不準確。新生代農民工決定舉家進城并不是盲目而行,也不是徹底與農村割斷聯(lián)系,而是實現(xiàn)務工和生活的場域統(tǒng)一,這是農民工家庭應對外在條件具有理性特征的階段性實踐,因而具有一定的彈性空間。一方面,農民舉家進城是自發(fā)性的家庭行為,城市需要保障這部分群體所需要的發(fā)展空間,這要求改變對農民工的刻板認識;另一方面,農民工進城并不是一蹴而就,而是依托家提供生命周期實踐出一套接力式進城的發(fā)展秩序,在完成城市融入的發(fā)展性任務之前,農村就一直作為一種兜底性的資源和空間,降低進城的各項風險和成本,這需要認識到舉家進城的本質特征。
舉家進城是農民工家庭自發(fā)性的行動,父輩認為進城比留在農村有前途,子代也需要通過留在城市完成自我實現(xiàn)。這種自發(fā)的家庭發(fā)展秩序以代際合力為支撐。農民進城是為了“掙錢”和過好生活,并獲得家庭發(fā)展的機會和資源。對于他們來說,融入城市意味著要完成家庭發(fā)展的三個任務,即買房、安居和教育。
第一,隨著城市化進程不斷推進,應對農民工等流動人口問題的方式及城市落戶政策設計不斷轉型,除了少數(shù)特大城市,戶籍制度不再是農民工買房的制度性障礙,因此,買房的關鍵還在于家庭積累能力以及選在哪一個城市買房。由于特大城市、大城市競爭較為激烈,新生代農民工最終落腳城市一般是就近的地市級和縣級城市,大城市買房則需要更大的代際支持力度。買房并不意味著農民工實現(xiàn)了城市融入,而是需要有市民生活的意識和能力才算真正完成了市民化轉型??h城和地級市是大部分農民工的重要歸宿,但是舉家進入大城市務工,通過將打工收入從大城市轉移到老家縣市是新生代農民工城市化的主要途徑,從這個意義上講,在大城市租房打工,實現(xiàn)家庭生活完整,年紀較大時回到縣城,是一個比較理想的家庭發(fā)展策略。
第二,農民工在打工地的生活是按照城市工業(yè)勞作時間來安排的,也是按照現(xiàn)代化的家庭教育觀念來組織勞動力分工與合作,這就是安居。文軍通過對比改革開放以來上海、湖南、重慶三地的農民工社會保障政策演變發(fā)現(xiàn),隨著我國養(yǎng)老、醫(yī)療保險等社會政策體系逐漸建設完成,農民工社會保障政策越來越轉向教育福利、衛(wèi)生福利和住房福利上[16]。不僅如此,當前城市化政策中對農民的稱謂也發(fā)生了變遷,從“流動人口”“農民工”逐漸轉變?yōu)椤埃ㄐ拢┦忻瘛薄S靡晃晦r民工自己的話來說,“城市里交通很方便,出門就可以買菜,水電費跟老家也差不多,小孩可以帶在身邊,比老家還方便”,而維系這種積極融入的打工生活有賴于成熟的就業(yè)市場、公共服務體系和農民工家庭能動性的相互作用。安居得以可能的根本在于,農民工有根據(jù)家庭理性組織和安排好自己打工生活的能動性,也具有較強的環(huán)境適應能力。
第三,對新生代農民工而言,公共服務是影響農民工融入城市的重要條件,尤其是教育公共服務。2018年《農民工監(jiān)測調查報告》顯示,隨遷子女教育條件得到提高,其中3-5歲的隨遷兒童入園率達83.5%,義務教育階段隨遷子女在校率達98.9%,其中公辦學校承擔主要責任力,政府支持的民辦學校也發(fā)揮了較大作用。隨遷子女教育政策改革的重要功能是通過社區(qū)性的公共服務供給避免了農民工家庭的離散化,回應了新生代農民工舉家進城難以入學的問題。但是隨遷子女教育支出是城居農民工家庭的重要大筆開支,這嚴重阻礙了農民工家庭的儲蓄能力。教育政策應當與房產脫鉤,新生代農民工子女教育應當通過均等化的公共服務來滿足,公辦學校需要發(fā)揮主要功能。
第四,城市社區(qū)建設的包容性對農民工家庭的支持。對農民工家庭來說,城市就業(yè)機會的吸納能夠提高農村剩余勞動力在城市的自養(yǎng)能力,但是這需要以城市社區(qū)空間的包容性為基礎。舉家進城的生活模式依賴于社區(qū)空間的成熟度,這樣的打工地已經不僅僅是一個人口流動的地點,更是一個完整的生活空間。以前的城鄉(xiāng)分割體系下,生產生活分割,農民在城里掙錢,然后回到農村消費,現(xiàn)在他們的生產生活都在城市,他們的價值觀念、生活方式以及工作方式都能夠適應城市的現(xiàn)代化特征。
公共服務均等化供給解決的是新生代農民工進城的基礎保障問題,回應的是公平發(fā)展權的問題,也是提供階層流動空間的問題,而至于進入哪一個梯度的城市,如何進入,則是農民工家庭需要發(fā)揮主體性的問題。公共服務是對農民工以家庭為基本行動單位的發(fā)展性目標的底線性支持,農民工也只有在能夠把握舉家進城的生活質量的情況下,才會選擇舉家進城。只有父母有居住空間和打工機會,父母才會跟子女一起進城,只有小孩能夠入學,農民工才會把子女帶到打工地上學。這是一個多次分階段完成,并且主動調試的實踐過程。
舉家進城是農民工實現(xiàn)城市融入的理性實踐,是發(fā)展型的家庭再生產決策。舉家進城的理想家庭結構包含了三代人,即父母、年輕子代、孫子孫女。在城市化的過程中,處于實現(xiàn)完全城市化關鍵階段的農民工家庭,他們實現(xiàn)了職業(yè)的非農化和生活方式的城市化轉型,但是還不具備完全融入城市、扎根城市的能力,需要繼續(xù)在代際支持和家庭分工的基礎上完成這“驚險的一躍”。
第一,農村作為退養(yǎng)空間,能夠承擔舉家進城過程中家庭結構的彈性調試成本。父母一般是具有高度靈活性的勞動力,他們在城市務工的階段性比較明顯,在身體素質無法適應城市的工業(yè)化勞動強度之后,他們既可以回到縣級、地市級城市,在交通工具便利的情況下過著城鄉(xiāng)往返的生活。他們也可以選擇退出城市,返回農村,子代繼續(xù)留在城市。返回農村的老人可以繼續(xù)從事農業(yè)生產,以實現(xiàn)對子代的支持和自主養(yǎng)老,自主養(yǎng)老是對子代進城的一種隱形支持。對于年輕子代而言,他們才是實現(xiàn)城市融入的主體,這時候他們的子女也不再需要專門照料,農民家庭從而真正實現(xiàn)城市融入。這種情況下,舉家進城就是核心家庭進城,三代家庭有可能成為“半城半鄉(xiāng)”的家庭,生活空間以城市為主,以農村為輔,農村成為隨時可以退養(yǎng)的空間。因此,農村作為退養(yǎng)空間,在當前我國城市化快速發(fā)展階段,為農民工家庭接力式融入城市提供了穩(wěn)定的退守秩序,既保障了社會流動的穩(wěn)定性,也降低了個體家庭發(fā)展的風險。
第二,農村社區(qū)中的熟人社會關系是對老人的精神支持。舉家進城生活的農民工家庭,即使他們有能力在城市居住和養(yǎng)老,但是父母這一代人的家庭邊界是嵌入村莊社區(qū)熟人社會之中的,他們的生命意義感除了在家庭延綿中實現(xiàn),也需要在村莊社會中實現(xiàn)。父代承擔著家庭轉型過程中聯(lián)系城鄉(xiāng)的樞紐角色,而子代僅僅需要承擔在城市空間發(fā)展的責任。農民家庭在子家庭與母家庭的繼替中延綿,中老年父母與新生代農民工不一樣,他們雖然能夠在“恩往下流”的家庭倫理實踐中,習慣城市生活方式、進城務工幫助子代進城,但是他們的“根”在農村,雖然與子代一起進了城,但是定期返鄉(xiāng),與家鄉(xiāng)的親朋嘮嘮嗑是他們精神上的支撐。父母習慣了在城市家庭里養(yǎng)老,在農村休閑的新型生活模式,從而避免了成為老漂群體。
第三,農村土地政策對農民家庭的托底性支持。我國政策允許農民進城之后仍保留土地承包經營權和宅基地使用權,但嚴禁城市工商資本下鄉(xiāng)圈占農村土地,也不允許城市市民下鄉(xiāng)購置農村宅基地。這一政策實踐不僅緩沖了農民進城失敗的風險,同時也為新生代農民工的父代提供了低成本的返鄉(xiāng)自主養(yǎng)老機會,從而減輕了子代城市融入的壓力。另一方面,即使是在父代的支持下,新生代農民工也沒有實現(xiàn)城市融入,但是在國家通過大量轉移支付加強了農地細碎化整治和農業(yè)基礎設施建設,提高了農業(yè)生產便利性和生產效率的背景下,返回鄉(xiāng)村社會的農民工可以暫時獲得就業(yè)機會,通過一段時間的調整,再次支持他們的子代融入城市。農民工舉家進城可能是不斷失敗又不斷嘗試的過程,當前人居環(huán)境整治等政策實踐為大部分暫時無法離開農村的人提供了最基本的生活秩序。這樣,新生代農民工舉家進城就具有了較大的進退空間,能夠規(guī)避一部分未知風險。這種安全有序的進退空間得益于我國特色城市化的制度優(yōu)勢及其本質特征,即保護型城鄉(xiāng)關系下為農民家庭接力式進城提供的緩沖空間[17](P100-131)。
舉家進城是我國工業(yè)化水平快速發(fā)展背景下,新生代農民工進城能動性和政策支持之間共同作用的結果。其以家庭為單位,以城市為目標,以整體性的家庭生計安排來經營打工生活,并保留代際之間的分階段、分區(qū)域的返鄉(xiāng)空間,從而實現(xiàn)家庭發(fā)展效益最大化和風險最小化。
盡管新生代農民工的市民化意愿顯著強于他們的父代,但是農民舉家進城并不是試圖一次性實現(xiàn)永久性遷移,新生代農民工也并不是完全的“流盲”或者城市的“麻煩制造者”,而是有對穩(wěn)定生活的強烈訴求。因此,在公共服務供給層面給予更多關注,如隨遷子女教育、居住保障、社區(qū)建設等應考慮到家庭生活單元的重要影響因素。在流動人口的治理層面,應當認識到農民工家庭對于提高社區(qū)治理效果并不都是起著消極作用。此外,應當繼續(xù)在制度層面保障農民的返鄉(xiāng)權利,讓農民工可以根據(jù)家庭發(fā)展能力自主掌控進城的節(jié)奏和應對各種不確定性,城鄉(xiāng)協(xié)調發(fā)展能為這部分暫時未能在城市扎根的農民提供退路。因此,城市公共服務均等化等制度設計要與農村土地集體所有制的完善等制度建設同步推進,共同服務于家庭化進城的自主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