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霞
內(nèi)容提要:本文聚焦《圣經(jīng)》原罪概念觀照下的威廉·戈爾丁小說中的惡,主要通過分析《教堂尖塔》里喬西林悲劇人生蘊含的神本主義價值判斷的原罪元素、《品徹·馬丁》里品徹詰問中回響的約伯式申訴與《黑暗昭昭》中麥蒂式救贖里人之原罪的悲劇性牽纏,部分廓清《圣經(jīng)》語境中的原罪與戈爾丁之惡的融匯與分離,闡明在戈爾丁小說評論中高頻出現(xiàn)的惡這個價值判斷詞語不僅具有西方《圣經(jīng)》文化源流中的原罪概念底色,也有20世紀下半葉傳統(tǒng)觀念崩解之后,戈爾丁對于惡進行的具有時代色彩的不確定性哲思。
弗萊認為,文學批評的功能就是“有意識地建構(gòu)一種文化傳統(tǒng)”。在這種實踐中,首先需要揭示的是文學批評的對象如何熔鑄、趨近或背離既有文化傳統(tǒng),才能真正把握其動向,理解其主旨,澄清其建構(gòu)某種文化傳統(tǒng)的進路。分析《圣經(jīng)》語境中原罪概念觀照下威廉·戈爾丁小說中傳達的關(guān)于惡的思考可以澄清一些對于戈爾丁之惡的誤解,幫助人們理解所身處的社會文化想象共同體表達的時代特質(zhì),認識文學作品中體現(xiàn)的文化基因,更好地辨認那些承載著世人文化信念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蘊含的奧賾真義。
自《蠅王》(Lord of the Flies,1954)開始,戈爾丁的小說便與《圣經(jīng)》有著密切關(guān)聯(lián),從人物行為擬耶穌、擬先知的細節(jié),到逃離上帝或者上帝空位之后人物鑄就的根本惡,大量的互文性指涉吸引了很多學者的關(guān)注。限于篇幅,本文僅辨析《圣經(jīng)》原罪概念觀照下的戈爾丁小說中的惡,主要以三部小說中的人物為典型例證,廓清其中蘊含的原罪之神本價值、約伯申訴之現(xiàn)代回響與上帝救贖中的悲劇性牽纏,厘清在西方《圣經(jīng)》文化源流中戈爾丁言說的惡與《圣經(jīng)》原罪表述之間關(guān)聯(lián)的性質(zhì),把握在20世紀下半葉,特別是經(jīng)歷了傳統(tǒng)觀念的崩解之后,戈爾丁對于惡的思考。
一
“惡”(evil)是戈爾丁小說研究高頻使用的語匯之一。在關(guān)于《蠅王》的早期評論中,科莫德表達了一些極為普遍的觀點:惡是流落荒島的男孩們意識的一部分,“社會之惡的代表是一個死豬頭”,“西蒙是上帝存在的證明。他說:邪惡不過是我們”。二三十年后,迪肯森認為,《蠅王》與《繼承者》(The Inheritors,1955)“都探索了惡的本質(zhì),智慧與惡的緊密聯(lián)系”,直接把惡與智慧樹上果實的作用連接起來,使讀者自然聯(lián)想到由亞當夏娃肇始的原罪;還有論者發(fā)現(xiàn)了戈爾丁小說中惡的復雜特質(zhì):“戈爾丁的想象幫助他對抗人們以為戈爾丁所有的那種對于原罪的簡單理解”,實際上,戈爾丁的原罪理解“神秘多義”,作家“總是讓自己超越限定去探索深層奧秘”。前引文字極為有限,但基本反映了人們對于戈爾丁小說中的惡以及這種惡與《圣經(jīng)》語境中原罪之間關(guān)系的認識有一個深化過程。遺憾的是,如引文所示,現(xiàn)有的較為深入的評論,雖然比“A/B/…是惡”性質(zhì)的斷語更進了一步,意識到作者描寫的惡晦澀不明,但是對于惡的性質(zhì)采用何種標準來判斷何為惡以及何為作惡的動因,卻大多語焉不詳。所以,本文便以“人們以為戈爾丁所有的那種對于原罪的簡單理解”為出發(fā)點,通過對比《圣經(jīng)》語境中的原罪內(nèi)涵與戈爾丁并未簡單到與原罪之惡等值的惡,從一個側(cè)面來界說戈爾丁特色的惡。
準確理解原罪,必然要回溯這個概念所處的價值判斷語境。《圣經(jīng)》價值結(jié)構(gòu)中最為重要的便是神本主義價值觀?!妒ソ?jīng)》經(jīng)文傳達的兩條最重要教義的第一條便是“盡心、盡性、盡意、盡力愛主——你的上帝”,是否奉上帝為絕對價值是判斷一切是非對錯的終極準則。所以,《馬太福音》教導信眾在神和家人之間選擇神:“我來……乃是叫地上動刀兵?!瓙鄹改高^于愛我的,不配作我的門徒;愛女兒過于愛我的,不配作我的門徒?!睘榱寺男信c上帝之約中最重要的部分,即虔敬上帝,要不惜與至親反目打殺。
伊甸園中亞當與夏娃受到蛇的蠱惑,內(nèi)心萌發(fā)了如同上帝般知善惡的企圖,于是違逆了上帝的禁果誡命,犯下神本主義價值規(guī)約中絕對不允許的罪惡,因背離上帝的絕對價值而永世領(lǐng)受懲罰,就此形成“原罪”。上帝驅(qū)逐這對原罪始祖出伊甸園時說:“那人已經(jīng)與我們相似,能知道善惡。現(xiàn)在恐怕他伸手又摘生命樹的果子吃,就永遠活著”。神對于人心懷不斷提升自身意愿的擔憂和繼續(xù)照拂按照自己形象造出的亞當夏娃,即使判他們的罪也還“用皮子做衣服給他們穿”之間的矛盾形成的張力中,雖然演化情況千差萬別,但神本主義價值觀在《圣經(jīng)》言說中始終擁有不容置疑的地位。
二
《圣經(jīng)》語境中原罪概念的核心內(nèi)容是人意識到了自我需求,竟然試圖與上帝一般知善惡而背離上帝的訓誡。以此考量,《教堂尖塔》(The Spire,1964)中的喬西林似乎是此類原罪式人物的一個典型。身為圣瑪麗亞大教堂的教長,喬西林的心神卻被自我這座建筑中的“地窖”欲念控制,名義上是在秉承上帝意志建筑尖塔,實質(zhì)上卻把上帝當作實現(xiàn)自我欲念的幌子,不僅任意變更大教堂禮拜上帝的秩序,姑息異教徒建筑工人各種瀆神言行,甚至縱容通奸、謀殺等罪行,在眾叛親離中,只在與異教徒的相處中才能感受充實滿足。背棄上帝試圖實現(xiàn)自我意圖的喬西林當然不可能成功。小說臨近結(jié)尾,歷盡精神磨難的喬西林模糊意識到自身“地窖”中始終存在各種欲念的時刻,便是他意識到自己背負原罪的時刻。直到尖塔工程失敗,生命之火行將熄滅時,喬西林才明白自己通過尖塔表達的所謂對上帝的愛不過是為了完成一個如同上帝一般光輝的自我的想象?!案鶕?jù)《創(chuàng)世記》的記載——我們的第一位母親的原罪,就成千上萬次地被認為是知識的淵源?!睙嶂杂诮休d的善惡知識,幻想能夠至少在某一方面與上帝比肩,是神本主義價值觀裁定的人之原罪。從這個意義上講,喬西林毫無疑問是一個身負原罪的人。
但戈爾丁塑造的喬西林沒有這么簡單?!皫缀跛懈隊柖〉男≌f都在某種程度上使得兩種不同的世界觀產(chǎn)生或輕或重的碰撞?!本汀督烫眉馑穪碚f,這對矛盾表現(xiàn)為喬西林這個人物所表達的對于實現(xiàn)生命價值的渴望,對于死亡的拒斥,對于化身為神得享不朽的向往,在實體化為建筑一座尖塔時不得不面對的宗教倫理束縛、科學理性限制。無論喬西林如何錯以為自己在執(zhí)行上帝的建塔指令,錯以為自己已經(jīng)把一切非基督的欲念禁錮在自身“地窖”中,實際上,他仍然在以一己的生命沖力對抗著務(wù)實的理性和神本價值觀對他的壓制,體現(xiàn)出烏納穆諾所言的生命悲劇意識色彩。有限生命對于無限的追求永無止歇,但常常演化為悲劇。戈爾丁顯然并不完全認同《圣經(jīng)》語境中的原罪,所以他讓喬西林臨終前透過窗戶再次看到切分天際的高聳尖塔,那座爛尾工程此時直沖云霄,“光輝流溢如瀑布,向上飛瀉的瀑布”。這是作家對于背負原罪的生命力的認可,對于人自身欲求的公然肯定。遺憾的是,作為一個虔信的教長,作為一個心懷各種欲念的普通男人,喬西林找不到二者間的平衡點,只能陷入人生而為人的悲劇性牽纏。
三
《品徹·馬丁》(Pincher Martin,1956)中的品徹雖然與喬西林一樣在原罪淵藪中掙扎,但戈爾丁借品徹表達的是對人之為人所擁有的生命欲望、死亡恐懼與神本主義絕對誡命和原罪宿命之間的矛盾,是與《圣經(jīng)》中的約伯申訴既相同又不同的疑問。
經(jīng)歷了殘酷的二戰(zhàn),聽聞或者親歷以奧斯維辛為代表的罪惡事件,人們不得不反思人性、惡等語匯所指。列維納斯、阿倫特等思想家都以自己的卓絕才智,從不同視角,以不同理據(jù),推進了人們對相關(guān)問題的認識。投身英國皇家海軍,從戎數(shù)載,深受二戰(zhàn)影響的戈爾丁也以小說的形式進行了反思。戈爾丁的人物實際上從未遭受約伯的損失,只是因為生而為人時刻要戒備傷害他人而孤獨絕望、陰郁不安,但他們像約伯一樣希望找到為他們?nèi)绱送纯嘧鋈硕撠煹膶ο?,尋求某種公義裁決。品徹因自身狀態(tài)提出的詰問便是戈爾丁小說中約伯式自認無辜的抱怨在現(xiàn)代的回響。
無辜受難的約伯發(fā)出的抱怨和辯白一直是神義論的核心問題。他斷定自己無故蒙受災(zāi)禍,如同世俗法庭上的犯罪嫌疑人一般,吁請上帝公義裁定他的冤屈。而上帝無須理睬約伯站在人類社會道德立場上提出的質(zhì)疑,一番關(guān)于約伯執(zhí)行能力和理解能力的反問便讓約伯心服口服地懊悔自己被有限的智慧誤導而無知抱怨。新教神學家奧特認為:“僅僅對道德主義的罪理解而言,人的厄運和罪才是互相矛盾、互相排除的?!毖?,那種以為不是因為我的自由抉擇而產(chǎn)生的厄運顯然不應(yīng)讓我受到譴責承擔懲罰的想法雖然是世俗生活中不言而喻的道德邏輯,但在宗教神學思維框架里,對上帝的絕對信任和依賴總是把人的內(nèi)心與責任卷為一體,無法為人免責。那是人面對上帝必有的,不是由人選擇有或者沒有的原罪。這種世俗道德邏輯下罪的想法是約伯申訴的由來,也是品徹質(zhì)問的因由。約伯式申訴在反思二戰(zhàn)災(zāi)難的人們當中是一種極為正常普遍的傾向,也是戈爾丁借這個惡徒的質(zhì)問所表達的思考之時代底色。
雖然戈爾丁創(chuàng)作品徹的目的十分明確:“把他塑造成我能想到的最令人憎惡、最齷齪的一種人”,但只要閱讀過這部小說,讀者便會被品徹損人害己的旺盛自利精神震動,被品徹之惡的絕望悲壯之詩性美感震撼。在自身神秘“黑暗中心”的驅(qū)動下,品徹持續(xù)不斷地與人斗、與天斗,最終為了能夠在墜入大海之后活下去,幻想出一塊礁石棲身,堅強忍耐風逼日炙和病痛饑渴,與黑色閃電對抗,絕望痛苦但始終不肯放棄的執(zhí)拗意志蘊藏的生命沖力達到頂峰之際,“一切皆歸于虛無,只剩下中心和一對螯足”緊緊抓住生的一線希望。這對螯足與人物外號“Pincher”(鉗子)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顯而易見,但“嘴”的意象對于人物具有更為重要的意義。在小說即將收尾,在明知不敵卻仍然拼死抵抗黑色閃電的最后時刻,品徹堅守在孤零零的礁石上發(fā)出了絕望的質(zhì)問:“如果我就是它們[為了烹飪一道中國菜,被置于一個盒子中無以為食,只得吞噬同類的蛆蟲],是誰給了我嘴呢?”(Martin,197)這個質(zhì)問說明品徹對自己的惡不是沒有認識,但他不能左右。他強烈意識到自己的痛苦來自那張吃掉同類的“嘴”對自己的控制,所以同樣強烈地希望借此推卸掉自身惡的責任,獲得些許內(nèi)心的安寧。戈爾丁讓品徹的詰問與約伯的抱怨性質(zhì)相近,但解決方案卻大相徑庭。
奧斯維辛之后,仍然用神義論來回答品徹關(guān)于嘴巴來源的質(zhì)問,顯然簡化了品徹詰問的復雜性。完全不同于通過約伯申訴曉諭信眾摒棄原罪的《圣經(jīng)》神本主義教化,品徹的問題表達的是二戰(zhàn)之后西方社會普遍存在的對于傳統(tǒng)道德責任信念的質(zhì)疑,對于作為一個機器零件是否應(yīng)當分擔操縱機器整體運轉(zhuǎn)責任的困惑,對于探尋救贖出路的惶惑迷惘。戈爾丁通過品徹告訴讀者,雖然有一種超驗力量影響著人,但品徹備受精神肉體的煎熬也不肯屈服于黑色閃電居高臨下的宣判,反而在提出關(guān)于嘴巴的抗辯之后,意志堅定地宣布:“我考慮過了,我寧愿領(lǐng)受這痛苦的一切。”(Martin,197)這種神本主義視角下品徹的自甘沉淪在人本主義價值維度中側(cè)重表達的是對于人的堅持的肯定:即使面對必有一死的絕望,也要充分享受原罪注定的在世生命之苦,拼死抓牢生命,甚至創(chuàng)造自己的天堂。品徹這種反抗帶有20世紀后半葉在二戰(zhàn)陰影下反思的特質(zhì),是上帝缺位后,人對于何去何從的沉重反思。戈爾丁一直沒有放棄尋找出路,二十余年后,在《黑暗昭昭》(Darkness Visible,1979)中的麥蒂身上才初見救贖的曙光。
四
在奧特看來,原罪之罪是“每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分有悲劇性的牽纏”。保羅曾經(jīng)描述過這種源自人內(nèi)心亙古未變的悲劇性裂痕:“……我是喜歡上帝的律;但我覺得肢體中另有個律和我心中的律交戰(zhàn),把我擄去,叫我附從那肢體中犯罪的律?!弊矧?qū)動人背棄上帝附從罪的律法。罪不僅是肉體的欲望,也是一種讓人不信上帝不得救贖的厄運和逼迫人屈服的自為的神秘生存強力。如果僅僅把《圣經(jīng)》原罪語境中的罪轉(zhuǎn)變?yōu)楹唵味志唧w的道德邏輯思維方式規(guī)定的罪,便失卻了宗教思考維度的整體性,陷入了以局部見整體的自以為是的困境。畢竟在神本價值觀念中,一旦脫離上帝的智慧,原罪便主宰了人。
神本主義價值體系下,未曾匍匐于上帝的人之理性在上帝面前一無是處,不過是原罪的幻化演示。有限認知與賦予無限以確定認知的渴望之間巨大的落差,鑄成了人原罪式的悲劇性牽纏。這種罪的理解,因為新教人與上帝直接交流的可能更加深入個體自我的內(nèi)心,成為很多作家筆下人物心中貌似無源流出的罪惡的潛在言說背景。無論是贊同還是反對《圣經(jīng)》語境中的原罪救贖,20世紀下半葉西方文學作品中并不少見或隱或顯表達時代對于這種神本主義價值觀統(tǒng)轄的救贖的思考。戈爾丁的情況是,前期作品中不斷提出疑問,困惑于脫離精神苦難的路徑,后期作品中推進思考,探索了幾種可能的救贖出路?!逗诎嫡颜选分械柠湹俦闶瞧渲信c《圣經(jīng)》語境中的原罪救贖密切相關(guān)的典型。
麥蒂的肉體是殘破的,倫敦的空襲大火燒毀了他的半張臉。肉體的丑陋恐怖使很多人不由自主地厭惡他。熟讀《圣經(jīng)》的麥蒂從未與上帝建立任何實質(zhì)溝通,只在社會中通過接觸的人尋求安慰,結(jié)果是四處碰壁,孤獨惶惑,解脫無門。當再次為了逃脫軀體欲望的強力驅(qū)趕而避走澳大利亞荒野時,他遭受一個土著襲擊,手掌被戳爛,幾近被閹割之后,不但肉體存活了下來,精神也如同基督一般復活了。他為自己施行了洗禮,拋棄了熟讀的《圣經(jīng)》,從此一心聽命于內(nèi)心的神靈,像保羅描述的一樣:“如果上帝的靈住在你們心里,你們就不屬肉體,乃屬圣靈了?!彪m然麥蒂拋棄了他自小引為生活指南的《圣經(jīng)》,但實際上并非拋棄了《圣經(jīng)》的教誨,而是相反,他拋棄的是原有的對于《圣經(jīng)》文字的僵硬理解,拋棄了形式上的“信”,進入了真正“信”的狀態(tài)。孩童時期的麥蒂曾經(jīng)按照《圣經(jīng)》的字句指引,真的向他以為惡的一個同學拋擲鞋子,導致對方從屋頂墜落死亡。這樣字字句句追隨經(jīng)文自以為義的舉動,反而因心中并無真正的義釀成更大的惡。麥蒂始料不及,也百思不解,只有沉浸在自我質(zhì)疑的痛苦中。直到遭受肉體重創(chuàng),從瀕死狀態(tài)中回轉(zhuǎn),他才頓悟“人稱義是因著信,不在乎遵行律法”,于是,他丟棄了以具體的《圣經(jīng)》文本象征的各種形式誡說,活出了回歸上帝之靈的虔信生命。
作為一個親身參加過二戰(zhàn)的20世紀下半葉英國作家,很難想象戈爾丁會滿足于為任何人生問題給出確定的題解。雖然麥蒂的救贖完全就是一個黑暗中摸索的人找到了上帝,獲得永生之福的正版基督徒的皈依故事,但戈爾丁并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基督徒,而是一個“遭受著各種程度或強度的信之痛苦”的人。他的“信”不能用理性來度量:“信這個行為,我越是審視,越是感到信的基礎(chǔ)而不是建立在這個基礎(chǔ)上的結(jié)構(gòu)越神秘,越來越顯得不合常理?!彼运跀⑹鲋胁粩喟颜Z義判斷指向模糊化,為麥蒂的救贖平添了復雜神秘的不確定性:不但借麥蒂遭遇的細節(jié)戲擬《圣經(jīng)》記述,以反諷的方式引用《圣經(jīng)》文字凸顯麥蒂境況的價值荒誕,還通過麥蒂的老師派迪戈里拒絕跟從麥蒂得到自由天國的救贖設(shè)置了一個巨大疑問。
《黑暗昭昭》中神本主義價值觀做出的原罪認定和人本主義價值觀照下的生命理解之間形成的對立張力,為小說暈染了后現(xiàn)代色彩,大大拓展了小說的闡釋空間,呼應(yīng)了戈爾丁作為小說家賦予自己的故事講述者的特權(quán):“神秘化,不一致,不可理解。”戈爾丁所說的這個作家的敘述特權(quán)雖然在《蠅王》中已有表現(xiàn),但在以《黑暗昭昭》為起點的戈爾丁后期小說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正如《圣經(jīng)》語境中的原罪救贖彰顯了神本價值觀一般,在二戰(zhàn)之后開始創(chuàng)作生涯的戈爾丁,“操縱象征生發(fā)并未設(shè)定的意義”,從形式到內(nèi)容都充分體現(xiàn)了時代的特色。
一位世界觀備受戰(zhàn)爭之殘酷沖擊不再天真的作家,不可能續(xù)寫之前人們對于原罪的篤信。通過戈爾丁小說中的人物,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戈爾丁關(guān)于惡的敘事與神本價值規(guī)約的原罪既有契合,又有奧斯維辛之后時代發(fā)展帶來的不確定。即使仍然保留了原罪敘事的基底色彩,戈爾丁也不再以神恩為唯一的救贖,而是在渺無出路中以“神秘化,不一致,不可理解”的虛構(gòu)敘述對人的精神苦難可能的救贖提出了不那么篤定的希冀。這種希冀預(yù)示了作者在后續(xù)的“海洋三部曲”等作品中將進一步放棄神恩救贖,肯定人自身的生命價值,認可以擔負責任為核心的自我救贖的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