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義兵
(華東師范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241)
筆者討論的主要對象是類似于下面例句中的“來得”:
(1)a.海水比淡水重,因此壓力也來得大。(《現(xiàn)代漢語詞典》)[1]
b.下棋太沉悶,還是打球來得痛快。(同上)
(2)a.田里不知道化了多少人工,也不知道堊了多少肥料,為什么沒有你的莊稼來得壯呢?(上海話,《漢語方言大詞典》)[2]
b.兩下都是粗人,身體來得笨重。(蘇州話,同上)
上述例句中“來得”共同的特點是用在形容詞性詞語AP前面。關于“來得”的性質(zhì)和功能,學界的研究主要可以歸納為“動詞說”[1]、“程度副詞說”[2]、“臨時框式介詞的后置詞說”[3]241-253、“輔助性的連接成分說”[4]232-241,以及“‘來得’的‘來’是代動詞用法”的觀點[5]。學界對一個用在AP前的“來得”的認識有如此之大的差別,一端是實詞中的動詞,另一端是虛詞中的連接成分。那么,哪種說法才是“來得”性質(zhì)和功能的真正概括:或者說符合其本原?筆者首先評論學界以往觀點,然后進行深入分析。*本文論證時所用語料除注明出處外均引自北京大學現(xiàn)代漢語語料庫,http:∥ccl.pku.edu.cn:8080/ccl_corpus/.
“動詞說”源自《現(xiàn)代漢語詞典》,該詞典把“來得”看作一個口語詞,標注為動詞,并釋義為“(相比之下)顯得”[1]。
筆者認為,“來得”不應該看作動詞。首先,把上面用在形容詞性詞語前“這種用法的‘來得’看成動詞不太符合現(xiàn)代人的語感”[4]235。其次,如果把“來得”看作動詞,那么其后形容詞性詞語的句法地位是什么?這就很難說清楚。
“程度副詞說”肇始于許寶華、宮田一郎主編的《漢語方言大詞典》,認為這種“來得”是吳語區(qū)使用的副詞,義為“顯得特別;非?!盵2]。
這種觀點也不可靠。首先,“來得”前面或后面都可以另加“更”類程度副詞,例如:
(3)a.大師和他之間的一段亂世情誼,卻是較之藝術瑰寶更來得珍貴。(尤芳進《劉海粟亂世神交》)
b.她對于服裝的講究,容顏的修飾,比以前更來得注意。(袁昌英《行年四十》)
c.也有學生表示,網(wǎng)上寄電子賀卡更來得實惠。(《中國城市居民“中西結合”過圣誕》,新華社2001年11月25日新聞報道)
d.當然,享受歡樂比忍受痛苦更來得不易。([俄]阿·阿列克辛著、燕穎譯《最幸福的一天》)
(4)a.特別到了近現(xiàn)代,建筑的這種變幻來得更為急劇。(沈福熙《空間在運行——〈外國近現(xiàn)代建筑史〉讀后》)
b.從前怎么罵我們文人愛鬧羅曼斯嗎?你現(xiàn)在的論調(diào),誰說不比什么都來得更羅曼蒂克!(袁昌英《行年四十》)
c.規(guī)約含義語用投射比非規(guī)約含義的來得更加分明。(熊學亮《含義分類標準評析》)
d.對于一個科學理論來說,簡潔優(yōu)美要比實驗數(shù)據(jù)的準確來得更為重要。(曹天元《上帝擲骰子嗎——量子物理史話》)
若認為“來得”是副詞,其義為“顯得特別;非?!?,那么,以上例句中的“來得”就顯得多余,因為一個句子何必疊床架屋用兩種程度副詞?
“來得”還可以和“要”類情態(tài)詞連用,這些“來得”都似乎無法解釋為“顯得特別;非?!?。例如:
(5)a.在這場屠殺里,“定時炸彈”比毒瓦斯來得還要陰險。(蕭乾《血紅的九月》)
b.近代以來的“西學”也有歐陸學派和英美學派之分,它們之間在學術風格上的區(qū)別就未必比與“中學”的差別來得要小。(許紀霖《學術的本土化與世界化》)
(6)a.你知道,你說一句話,比我想三天還要來得清楚。(歐陽山《三家巷》)
b.正統(tǒng)的基督教從來不會讓自己譴責婚姻,雖說它認為獨身要來得更高貴。([英]羅素著、馬元德譯《西方哲學史》)
此外,關于“來得”語法化和詞匯化為程度副詞的語法環(huán)境是什么,《漢語方言大詞典》沒有說明。
“臨時框式介詞的后置詞說”是劉丹青先生的認識,他曾在“比……來得……”的差比句中談過“來得”,認為“‘來得’與其前的聯(lián)系項‘比’形成臨時框式介詞”[3]248,共同構成差比句,以補償漢語比字句違反聯(lián)系項居中的語言共性原則。
筆者認為,把“來得”看作后置詞實際上也并沒有真正解決問題。首先,該觀點是比附“在……上”“對……而言”等框式結構提出的,顯然這兩者有極大的不同。這些框式結構在后置詞上是能夠停頓的,因而和框式結構之后的內(nèi)容關系很松散,然而“來得”和后面形容詞性詞語的關系比與“比……”的關系更為緊密。其次,正如李瑞先生所說:“某些隱性差比結構如‘還是沙發(fā)來得舒服’不用‘比’卻仍然可以加上‘來得’,這些現(xiàn)象用補償聯(lián)系項居中原則的理論也是無法解釋的?!盵4]240此外,劉丹青先生把“要”“更”等也都看作連接性后置詞,因而所謂的“連接性后置詞”本身是個大雜燴,除了在位置上的表現(xiàn)外,其實這些后置詞在語義等方面并沒有其他共性。
“輔助性的連接成分說”是李瑞先生提出的。他認為把“‘來得’看作輔助性的連接成分似乎有較大的合理性”,“名詞性差比結構中的‘來得’實現(xiàn)了完全的詞匯化,比較義來源于其后作補語的形容詞的逆向組合同化”[4]232-241。
筆者認為,說它是“連接成分”和劉丹青先生說它是“后置詞”實際上沒有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關于“來得”具有“比較義”,李瑞先生解釋說:“后來,‘來得’和形容詞越來越傾向于在一個句子中共現(xiàn)。也就是說,只要句中出現(xiàn)了單獨使用的形容詞,其前就傾向于加上‘來得’。在‘來得+形容詞’這個組合體中,‘形容詞’隱含的比較義逆向同化了‘來得’,使得‘來得’也具有了比較的意味?!盵4]237但是,什么是“比較義”呢?李文沒有說明。試比較下面兩組句子:
(7)a.這座城給了他一切,就是在這里餓著也比鄉(xiāng)下可愛,……(老舍《駱駝祥子》)
b.合著你當時的寬大就是為了留個小辮子老揪著,不如殺了痛快。(王朔《我是“狼”》)
(8)a.這座城給了他一切,就是在這里餓著也比鄉(xiāng)下來得可愛/就是在這里餓著也*(比)鄉(xiāng)下可愛
b.合著你當時的寬大就是為了留個小辮子老揪著,不如殺了來得痛快/*(不如)殺了痛快
例(8)表明增加了“來得”后句式仍然是比較句,而去掉“比”和“不如”就不成立,可見表示比較義的并非“來得”而是“比”“不如”等比較標記。一般認為“比較義”是比較句所具有的,因此,李文之所以認為“來得”具有比較義,很可能是“將句式的語法意義誤歸到句中某個虛詞頭上”[6]。更何況,很難說一個“輔助性的連接成分”具有“比較義”。
“來得”的“來”是代動詞用法,是呂叔湘先生《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中的觀點。呂先生指出,“老頭兒這話來得痛快”中的“來”代替了意義具體的動詞“說”,跟“你拿那個,這個我自己來(=自己拿)”和“唱得太好了,再來一個(=再唱一個)”中“來”的用法相同。[5]
其實,“來得”中“來”的“代動詞說”并不完全符合所有語言事實。的確,有些句子中“來”可以換成相應的動詞,但仍然有大量的“來”不能,如上面例(1)—(6)各句的“來”根本就不能換成相應的動詞。
綜上可見,“來得”既不像《現(xiàn)代漢語詞典》或《漢語方言大辭典》所說的那樣是動詞或副詞,也不像劉丹青先生或李瑞先生所說的那樣是臨時框式介詞/后置詞或輔助性連接成分,也不完全像《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所說的那樣是“代動詞+助詞”。
要真正考察AP前“來得”的句法性質(zhì),我們首先必須區(qū)分清楚現(xiàn)代漢語有幾種不同用法的“來得”。請看例句:
(9)a.方先生,昨天去得遲,今天來得早。(錢鐘書《圍城》)
b.幸虧今天還來得及時,要不百林就叫人家給睡了。(方方《埋伏》)
(10)a.費英東看那鐵棍來得有力,不敢用大刀去架,遂側(cè)身躲過。(李文澄《努爾哈赤》)
b.聽說第二年霜凍來得早,種柿子又失敗了。(楊清俊《北疆哨所》)
(11)a.他錢來得容易,撒得就開。(李佩甫《羊的門》)
b.只有大家提到中日的問題,他才減少了一點熱烈,話來得不十分痛快。(老舍《四世同堂》)
(12)a.海水比淡水重,因此壓力也來得大。(《現(xiàn)代漢語詞典》)[1]
b.在這場屠殺里,“定時炸彈”比毒瓦斯來得還要陰險。(蕭乾《血紅的九月》)
例(9)—(12)的“來得”都是用在AP前面,但顯然各不相同,我們分別記作“來得1”“來得2”“來得3”和“來得4”。例(9)和例(10)中的“來”都是一個趨向動詞,和“去”相對,“來得AP”是動補結構,“得”是結構助詞,或稱為“補語標記”,但略有不同:例(9)“來”的主語是指人性質(zhì)的,而例(10)“來”的主語是非指人性質(zhì)的。例(11)中“來”的主語也是非指人性質(zhì)的,但不同于例(10)的是“來”不具有位移的趨向性質(zhì),顯然“來”可以用表示動作的“賺”和“說”來替代,這也就是呂叔湘先生所說的代動詞。例(12)中“來”的主語也是非指人性質(zhì)的,但是其中的“來”既不具有位移的趨向性質(zhì),也似乎無法用其他動詞來替代。另外,我們發(fā)現(xiàn),“來得4”中的“得”不能寫作“的”,而前三個“來得”都可以寫作“來的”。例如:
(13)a.我來的早,淀里的凌還沒有完全融化。(孫犁《采蒲臺的葦》)
b.幸虧派出所民警來的及時,把我搶了出來。(王朔《一點正經(jīng)沒有》)
(14)a.這里冬天來的早,雪地的狩獵更別有一番野趣。(《為大地添一抹新綠》,《人民日報》1995年11月18日)
b.據(jù)報道,這場洪水來的突然,洪水的規(guī)模也大大出乎人們的預料。(《德國洪災:社會各界出錢出力有人趁“水”打劫》,新華社2002年8月22日新聞報道)
(15)a.我暗想,“表弟”啊“表弟”,你那點兒錢來的容易么!(梁曉聲《表弟》)
b.不過,這是冀南軍區(qū)黨委的決定,命令又來的很急。(李曉明《平原槍聲》)
綜上,我們可以用[±述人][±位移][±動態(tài)]三組語義特征加以區(qū)分“來得AP”中的“來得”:“來得1”具有[+述人][+位移][+動態(tài)]語義特征,因而是“位移動詞+結構助詞”;“來得2”具有[-述人][+位移][+動態(tài)]語義特征,其中的“來”表示“(問題、事情等)發(fā)生;到來”[5],如果不嚴格地講,這里的“來得”也可以認為是“位移動詞+結構助詞”;“來得3”具有[-述人][-位移][+動態(tài)]語義特征,因而是“代動詞+結構助詞”;“來得4”具有[-述人][-位移][-動態(tài)]語義特征,這個“來得4”已經(jīng)融合為一個詞,也就是筆者所講的自然焦點標記詞(見表1):
表1 “來得”共時上的不同體現(xiàn)
這四種“來得”是共時上的體現(xiàn),恰恰也可以表示“來得”的語法化和詞匯化歷程,具體可參見李瑞先生對“來得”詞匯化的分析[4]232-241。另外,《現(xiàn)代漢語詞典》還講到一種:“來得”是動詞,表示“勝任”義[1],與筆者討論無關,因此不在考察之列。
筆者所講的“來得4”(以下直接寫作“來得”)顯然與上面三種“來得”不一樣,因為它不再具有“動態(tài)性”。一般認為這個“來得”和“來得3”比較難區(qū)分。區(qū)分的辦法之一是看能不能在“來得”前面加“更”類程度副詞。試比較:
(16)a.他錢來得更容易/*他錢更來得容易
b.話來得更不十分痛快/*話更來得不十分痛快
(17)a.海水比淡水重,因此壓力也來得更大/因此壓力也更來得大
b.下棋太沉悶,還是打球來得更痛快/還是打球更來得痛快
例(16)表明“更”只能加在“來得”后面的形容詞前,而不能加在“來得”前。這是因為“來”還具有動態(tài)性質(zhì),不能用程度副詞“更”修飾。而例(17)表明“更”既可以加在“來得”后面的形容詞前,也可以加在“來得”前。這也說明“來得”的性質(zhì)已經(jīng)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真實語例見例(3)和例(4)各句。這個“來得”除了不再具有“動態(tài)性”,與上面三種“來得”的區(qū)別還體現(xiàn)在無論是句法上還是語義上都是一個羨余成分。 試比較例(9)—(11)和下面各例:
(18)a.方先生,昨天去得遲,今天*(來得)早。
b.幸虧今天還*(來得)及時,要不百林就叫人家給睡了。
(19)a.費英東看那鐵棍?(來得)有力,不敢用大刀去架,遂側(cè)身躲過。
b.第二年霜凍?(來得)早,種柿子又失敗了。
(20)a.他錢?(來得)容易,撒得就開。
b.話?(來得)不十分痛快。
再試比較例(1)—(2)和下面各例:
(21)a.海水比淡水重,因此壓力也大。
b.下棋太沉悶,還是打球痛快。
(22)a.為什么沒有你的莊稼壯呢?
b.兩下都是粗人,身體笨重。
對比發(fā)現(xiàn),一方面,“來得”在句法上由最開始的不可省略的謂語成分變成了即使省略也不影響句子結構完整的從屬成分,“來得”能否省略也是區(qū)分它們的另一個辦法;另一方面,“來得”后面的成分由補語成分變成不可或缺的中心成分。例如:
(23)a.海水比淡水重,因此壓力來得*(也大)。
b.下棋太沉悶,還是打球來得*(痛快)。
(24)a.為什么沒有你的莊稼來得*(壯)呢?
b.兩下都是粗人,身體來得*(笨重)。
由此可見,“來得”在語義上也從實在變得比較空靈,已然成為一個羨余成分,去掉后也不會影響語義的清晰度和完整性,增加它也不會改變句子的真值或內(nèi)涵,可以推知“來得”的功能和作用只體現(xiàn)在語用方面。
通過檢索北京大學現(xiàn)代漢語語料庫,剔除干擾項,共整理出“來得”句1527例。隨機抽取100個“來得”句,其中“X+比Y+來得+AP”句有47例,“X+不如Y+來得+AP”句有34例,其他“X+來得+AP”句有19例。從這些例句看,焦點標記詞“來得”的后附成分在語義上和句法上都有明顯的特點,這些特點是認識“來得”所標記的自然焦點性質(zhì)的重要依據(jù)。
“來得”后的成分絕大多數(shù)是形容詞性成分,主要有雙音節(jié)光桿形容詞、單音節(jié)光桿形容詞、并列關系光桿形容詞短語、“更/更加/更為+光桿形容詞”等,其中又以雙音節(jié)光桿形容詞居多,100例中占了46例,如“痛快”“重要”“嚴重”“實在”“實惠”“爽快”“珍貴”等。例如:
(25)a.唉——有時候真是還不如和沒心肝的人混在一起來得痛快。(王朔《過把癮就死》)
b.我已經(jīng)看透了,在感情上,你們男人永遠沒有女人來得真誠!(陳建功、趙大年《皇城根》)
c.但有時確也著實后悔,悔不當初少讀幾本莎翁戲劇,洗衣燒飯等常識才較漢姆德王子來得重要呢!(蘇青《王媽走了以后》)
d.受歷史性的束縛,使得數(shù)以萬千計的有用青年,幾乎全部毀滅于無可奈何的戰(zhàn)爭形成的趨勢中,而知識分子的災難,也比湘西任何一縣都來得嚴重。(沈從文《一個傳奇的故事》)
(26)a.在陽光變化中,我竟有點懷疑,我比其他綠色生物,究竟是否還有什么不同處。很顯明,即有點分別,也不會比那生著桃灰色翅膀,頸膊上圍著花帶子的斑鳩與樹木區(qū)別還來得大。(沈從文《綠魘》)
b.保持每日運動好習慣,能動盡量動,絕對比坐著發(fā)呆或胡思亂想來得好。(呂萬安《一看就懂的中醫(yī)養(yǎng)生智慧》)
c.古人也有類似的處境,不過那時沒有眾多的刊物、報紙、詩會,不像現(xiàn)在來得經(jīng)常和普遍。(蘇冰《為了“一點兒”》,《讀書》1993年第8期)
d.有一些癖,來得顯著而又奇特,使別人驚詫,不能理解;他本人亦莫知其然,并且無可如何:這就應當歸入怪癖一類。(吳組緗《談癖》)
但“來得”后的成分也偶有是“有+名詞”“讓/令+名詞+形容詞”等。例如:
(27)a.如此,如研究湘、淮軍間的普通士兵,當然沒有研究曾、李的意向和行為來得更有意義了。(盧敦基《逼近歷史》,《讀書》1989年第12期)
b.袁朗:正面戰(zhàn)爭開始,我們就不比一支步兵小隊來得更有價值。(蘭曉龍《士兵突擊》)
(28)a.放棄定域性,并不比放棄實在性來得讓我們舒服!(曹天元《上帝擲骰子嗎——量子物理史話》)
b.皇帝就這樣笑了好一陣子,貼身侍從艾密爾·齊列看在眼里,那要比任何事都來得令他喜悅。([日]田中芳樹著、蔡美娟譯《銀河英雄傳說》)
從例句來看,“來得”后的成分在語義上主要表示比較主體具有某方面的性質(zhì)特征,而且這些性質(zhì)具有“程度性”,哪怕是“來得”后的成分是“有+名詞”“讓+人+形容詞”,它們也同樣能被“更”等修飾。因此,凡是不具有程度性的詞語都不能進入“來得”句,同時這些成分也都是人的心理感受,具有“可感知性”,因而,“來得”后成分的語義特征可概括為:[+性狀][+程度性]和[+可感知性]。凡是不同時具有這三個語義特征的都不能進入“來得”句,如“希望”“喜歡”等具有“程度性”和“可感知性”,但不具有“性狀性”,所以不能進入“來得”句;“雪白”“筆直”等具有“性狀性”和“可感知性”,但不具有“程度性”,所以也不能進入“來得”句;等等。
劉丹青、徐烈炯兩位先生認為,焦點“本質(zhì)上是一個語用性的話語功能的概念”,“是說話人最想讓聽話人注意的部分”[7]。他們根據(jù)“突出(prominent)”和“對比(contrastive)”兩對功能特征把焦點分為自然焦點、對比焦點和話題焦點,而自然焦點具有[+突出][-對比]功能特征。同時他們指出,“小句的自然焦點又叫常規(guī)焦點、中性焦點、非對比焦點等”,“在句子內(nèi)部自然焦點是說話人賦予信息強度最高的部分,以小句的其余部分為背景”,而“在漢語中,句子末尾通常是句子自然焦點的所在”。學界大多贊同這些觀點。焦點的凸顯方式通稱為“標記”,我們贊同方梅先生“標記詞在口語里實際是羨余成分,但是對于落在紙上的句子而言,標記詞的作用是不可低估的”的觀點,以及關于標記詞的確認應遵循的一些原則等,如“它自身不負載實在的意義”“作用在于標示真值成分的焦點身份”“不是句子線性結構的基本要素”[8]等。溫鎖林、范群兩位先生也認為,“可省略性是焦點標記詞句法、語義方面的典型特征”[9]21。目前關于自然焦點的有標記,溫鎖林、范群兩位先生談到了“給”[9]21-23,魯曉琨先生談到了“來”[10]20-30等。筆者認為“來得”已經(jīng)成為一個自然焦點標記詞。比如:
(29)a.在北平的學者文人們,又大抵有著講師或教授的本業(yè),論理,研究或創(chuàng)作的環(huán)境,實在是比“海派”來得優(yōu)越的,我希望著能夠看見學術上,或文藝上的大著作。(魯迅《“京派”與“海派”》)
b.論影響的范圍,是辦報來得廣;不過,論影響的程度,是教育來得深。(錢鐘書《圍城》)
c.慈母的心,是比世間一切富于感覺性的東西還要來得細膩,還要來得靈敏的,她早憑空預先感到這回和女兒的離別,七年的離別!(蘇雪林《棘心》)
d.被如此挑剔的客戶認可,這對JAYVI來講,是比任何獎勵都來得真切的肯定。(《兼職 8小時以外的飯碗》,《申江服務導報》2005年8月17日)
例(29)中,“是”顯然都是對比焦點,但這和“來得”表示自然焦點并不沖突。而我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是”直接緊鄰“來得”的語例。下面各例中“是”緊鄰“來得”,但“來得”的“來”或為位移動詞,或為代動詞,并非本文所說的“來得”:
(30)a.回顧剛剛過去的冬季,可以說它是來得匆匆,去也匆匆。(《冬季“重返”羅馬尼亞大地》,新華社2002年3月26日新聞報道)
b.但從太陽的高度來看,大概是十點鐘。看來我是來得太早了。(王曉波《萬壽寺》)
c.那個決定好像是來得很突然的。(張小嫻《情人無淚》)
原本自然焦點就是處于句末用自然重音來表示,那為什么還要用“來得”來進行凸顯呢?這是因為“來得”不僅有凸顯自然焦點的功能,還有對自然焦點定位的功能。試比較:
(31)a.他把他和警察們之間的對話都變成了一種情緒完全受他控制的相聲式的逗,編造了一些他當時既沒想到也沒能說出的雋永、俏皮的話,顯示他在警察面前應付裕如,巧于周旋,似乎他在場外倒霉的經(jīng)歷比進場看真正的開幕式還來得值當。(王朔《我是你爸爸》)
b.但第二日何民偉又來了,兩人再次嘗試。似乎是順當了一些,卻因為太過專心于技術,也并沒有覺出多么大的激動和快感,倒不如單純的親熱來得滿足。(王安憶《逃之夭夭》)
(32)a.似乎他在場外倒霉的經(jīng)歷比進場看真正的開幕式還值當。
b.(他們)也并沒有覺出多么大的激動和快感,倒不如單純的親熱滿足。
(33)a.似乎他在場外倒霉的經(jīng)歷比進場看真正的開幕式來得還值當。
b.(他們)也并沒有覺出多么大的激動和快感,倒不如單純的親熱來得滿足。
(34)a.似乎他在場外倒霉的經(jīng)歷來得比進場看真正的開幕式還值當。
b.(他們)也并沒有覺出多么大的激動和快感,來得倒不如單純的親熱滿足。
(35)a.*似乎他來得在場外倒霉的經(jīng)歷比進場看真正的開幕式還值當。
b.*(他們)來得也并沒有覺出多么大的激動和快感,倒不如單純的親熱滿足。
(36)a.*似乎來得他在場外倒霉的經(jīng)歷比進場看真正的開幕式還值當。
b.*來得(他們)也并沒有覺出多么大的激動和快感,倒不如單純的親熱滿足。
以上劃線的地方是自然焦點所在。通過對比發(fā)現(xiàn),“來得”不能位于句首的名詞之前,也不能位于比較主體之前,但可以直接放在比較結果之前,也能放在“比/不如+比較對象”之前。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例(31a)和例(33a),“還”既可以包含在自然焦點中也可以不放在其中。下面是真實的語例:
(37)a.因為心境的平衡,他的判斷力就來得比以前特別清晰。(袁昌英《行年四十》)
b.此外,斯洛文尼亞的2米16中鋒布雷澤克也有14分貢獻,特別是他終場前40多秒鐘內(nèi)的一次中距離跳投和一次灌籃,來得比金子還珍貴。(《遇山貓兩連敗姚明主場輸球原因在失誤太多》,新華社2004年12月23日新聞報道)
c.但這次,家長們的憤怒來得比往年更強烈。(《遼寧體優(yōu)生加分亂局背后高考家長“調(diào)查團”》,《南方周末》2014年7月10日)
d.既得利益集團對于改革的阻擋,肯定來得比發(fā)展破局的改革猛烈。(網(wǎng)絡語料:任劍濤博客)
再比較:
(38)a.作為女人,從大學到現(xiàn)在,伴隨年歲增長和環(huán)境變化,我一直試圖接受一個事實,并盡量不再糾結,那就是——對于女人來說,尊重來得比寵愛更艱難。(《女人,尊重來得比寵愛更艱難》,網(wǎng)絡語料:www.jianshu.com/p/0773111ecba1)
b.年末各類頒獎禮上,處處都有胡歌的身影。三十三歲的他,終于不再只收獲“好帥”的贊美,可以被嚴肅的談論。在任何地方,尊重都比寵愛來得艱難,來得重要。(《男神|胡歌,尊重比寵愛來得艱難》,網(wǎng)絡語料:bbs.tianya.cn/post-funinfo-6795356-1.s-
html)
這兩個例句的篇名都含有“來得”,不同在于語序:前者是“尊重來得比寵愛更艱難”,后者是“尊重比寵愛來得更艱難”。對于女人而言,“寵愛”是理所當然的,不需要對比或強調(diào),所以放在自然焦點里是自然而然的;而對于胡歌這位男性而言,“寵愛”是非正常的,不宜放在自然焦點之中。
溫鎖林、范群兩位先生指出:“(自然焦點標記)‘給’后的成分往往是動結式短語,表示被陳述對象遭受某種動作行為后產(chǎn)生的結果與狀態(tài)?!盵9]22也就是說,“給”所標記的自然焦點主要是動詞,而且是表示動態(tài)動作的動詞。魯曉琨先生指出:“‘來’只能用于‘靜相’句?!盵10]23也就是說,“來”所標記的自然焦點也是動詞,不過“著眼點一般就落在實現(xiàn)行為的方法、手段、途徑上”,而“不展現(xiàn)動作的時間過程,也不表示動作的結果”。儲澤祥先生還講到“名+數(shù)量”的非常規(guī)語序[11],溫鎖林、范群兩位先生則認為這種語序是表示數(shù)量詞作自然焦點的標記手段[9]24。
漢語充當謂語的既可以是動詞也可以是形容詞。既然有表示動詞的自然焦點“給”和“來”,而且兩者也有較為明顯的分工,也有表示數(shù)量詞作自然焦點的語序手段,那么漢語作為一種發(fā)達的自然語言,肯定有形容詞作自然焦點的有標記,那就是“來得”?!冬F(xiàn)代漢語詞典》指出“來得”是一個口語詞[1],這也恰恰指明像其他自然焦點標記一樣,口頭語言是“來得”發(fā)展成為一個標記的最初語境,而當“來得”的自然焦點的標記和定位功能確立以后,就可以類推到具有口語性質(zhì)的書面語。
參考文獻:
[1]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xiàn)代漢語詞典[Z].7版.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772.
[2]許寶華,宮田一郎.漢語方言大詞典[Z].北京:中華書局,1999:2518.
[3]劉丹青.漢語中的框式介詞[J].當代語言學,2002(4).
[4]李瑞.“來得”比較義的來源及其詞匯化[J].世界漢語教學,2013(2).
[5]呂叔湘.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M].增訂版.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345.
[6]陸儉明.“句式語法”理論與漢語研究[J].中國語文,2004(5):414.
[7]劉丹青,徐烈炯.焦點與背景、話題及漢語“連”字句[J].中國語文,1998(2):244.
[8]方梅.漢語對比焦點的句法表現(xiàn)手段[J].中國語文,1995(4):279-288.
[9]溫鎖林,范群.現(xiàn)代漢語口語中自然焦點標記詞“給”[J].中國語文,2006(1).
[10]魯曉琨.焦點標記“來”[J].世界漢語教學,2006(2).
[11]儲澤祥.“名+數(shù)量”語序與注意焦點[J].中國語文,2001(5):411-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