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倩
作為中國社會科學院重點科研項目“中國民間文學史”的一個子課題,賀學君《中國民間敘事詩史》①賀學君:《中國民間敘事詩史》,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16年。從撰寫到最終付梓,用時十年之久,如果算上作者前期出版的《中華民間文學史·敘事詩編》②祁連休、程薔主編:《中華民間文學史》,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整個研究工作至少應以四分之一個世紀來計算?!吨袊耖g敘事詩史》全書正文共四編二十六章,約四十七萬字。這是我國迄今為止第一部為中國民間敘事詩立“史”的專著。此書榮獲2018年第十三屆中國民間文藝山花獎之“優(yōu)秀民間文藝學術(shù)著作獎”,足見學界對此書的學術(shù)價值的認可和肯定。
《中國民間敘事詩史》最突出的特點,在于它不是一部關(guān)于漢民族或以漢民族為主體的民間敘事詩史,而是一部中華民族的民間敘事詩史?!爸腥A民族是一個由56個民族共同組成的多民族共同體。這個共同體,不是各個民族的簡單相加,而是一個氣血相容互濟共生的命運整體”,作者念茲在茲的是作為“有機整體”的中華民族觀念。有鑒于此,全書根據(jù)民間敘事詩發(fā)展的客觀實際,以編年史的方式,“由分而合”結(jié)構(gòu)全書,即“前三編以民族為個體分章演繹,有如民間敘事詩這棵茁壯樹干上,依序而生的眾多相對獨立的枝干;末編按內(nèi)容類型綜合設章,顯現(xiàn)多民族作品在此時爭相綻放的盛況?!雹圪R學君:《中國民間敘事詩史》,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16年,第20頁。前三編分別為“先秦至南北朝敘事詩”“唐至元代敘事詩”“明代敘事詩”,第四編為“清代和近代敘事詩”,第四編共十二章、三十九節(jié),篇幅占全書一半。這種結(jié)構(gòu)方式,是符合我們目前所知的民間敘事詩發(fā)展軌跡的,也是最經(jīng)濟有效的寫作策略,因為年代越早,作品數(shù)量越少,年代越近,作品數(shù)量越多,越容易按照內(nèi)容題材分別詳述。
按照作者的設想,這部中國民間敘事詩史,既要避免大漢族主義傾向,也要防止寫成各個民族作品相加的敘事詩史。從成書效果看,漢族民間敘事詩本不甚發(fā)達,各少數(shù)民族作品大放異彩,天然不會寫成狹隘的漢文學史,但令人遺憾的是,此書終究還是有各民族作品“簡單相加”之嫌。張炯、鄧紹基、樊駿主編的十卷本《中華文學通史》④張炯、鄧紹基、樊俊主編:《中華文學通史》,北京:華藝出版社,1997年。也存在這個問題,少數(shù)民族文學歷時性地“插播”于漢文學之間。如何讓各族民間敘事詩真正成為“多聲部的生命交響曲”,真正成為一個“有機整體”?在論述各民族文學獨立發(fā)展的同時,注重各民族文學的交流和相互影響,或許是一個可行的途徑?!吨袊耖g敘事詩史》第四編最后一章“民族文化交流與敘事詩的發(fā)展”,篇幅不長,卻是這個方向上的有益嘗試。但該章以漢族題材的少數(shù)民族敘事詩為中心,目前只有漢族文學的單向輸出。假以更多的素材,如果能以橫向比較的方法,從主題類型、表演模式、美學特征等角度入手,呈現(xiàn)各民族作品的共性和差異性,或許更能說明各民族文化上和情感上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
《中國民間敘事詩史》的第二個突出特點,在于它強調(diào)民間敘事詩的文學性,在選擇、分析、評價作品時把藝術(shù)審美價值放在第一位,至于作品的“民間性”,如活態(tài)性、生活性、口頭性、變異性、傳承性等,雖然引入民俗學、文化學、人類學、語言學等相關(guān)理論視角,但是由于文獻素材有限,也只能“點到為止”①賀學君:《中國民間敘事詩史》,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16年,第21頁。,畢竟我們無法回到古代去進行田野調(diào)查。這個特點,我們可以書中對清末回族敘事詩《馬五哥與尕豆妹》的論述格式為例:作品的產(chǎn)生背景,文本收集整理情況,介紹情節(jié)內(nèi)容,摘選廣為流傳的名句,總結(jié)文本藝術(shù)特征,強調(diào)“花兒”歌手現(xiàn)場表演的感染作用。
《中國民間敘事詩史》以作品藝術(shù)特色和美學價值為中心的書寫方式,屬于傳統(tǒng)的文學史寫作模式,在文學史編纂力求突破創(chuàng)新的今天,作者的老派做法不禁讓人大為感佩。在這里我首先想到的是陳平原對當代中國俗文學/民間文學研究“焦點外移”的批評。陳平原說:“研究者關(guān)注的,大都是民俗、宗教、語言等,與文學基本不搭邊。這一轉(zhuǎn)向,自有其合理性,但丟棄了‘文學’,只將大陸的‘三套集成’或臺灣的‘俗文學叢刊’作為社會史料來看待,實在有點可惜?!彼€重申胡適1936年《〈歌謠〉復刊詞》“我以為歌謠的收集與保存,最大的目的是要替中國文學擴大范圍,增添范本。我當然不看輕歌謠在民俗學和方言研究上的重要,但我總覺得這個文學的用途是最大的、最根本的”②陳平原:《俗文學研究的精神性、文學性與當代性》,見陳平原:《假如沒有“文學史”……》,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第40頁。這一主張,堅持俗文學的文學本位。而這也是賀學君撰寫《中國民間敘事詩史》的中心思路,“必須將民間敘事詩定位于‘文學’,確認它是文學家族中的一個特殊分支?!雹圪R學君:《中國民間敘事詩史》,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16年,第21頁。作為普通的漢族讀者,能借此書提供的各民族文學知識地圖,了解其他民族的文學經(jīng)典,體認中華民族多元異質(zhì)、洋洋大觀的文學傳統(tǒng),拓展眼界,實在是一次難得的文學經(jīng)驗。從這個意義上說,梳理、遴選、介紹歷代各族民間敘事詩精品、最終引誘讀者沉浸于文學作品本身的《中國民間敘事詩史》,其意義和價值自不待言。
寫作《中國民間敘事詩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以想見其困難程度。首先,缺乏現(xiàn)成的可資參考的研究成果,漢族文人敘事詩尚無研究專著,更何況漢族民間敘事詩!少數(shù)民族民間敘事詩較為發(fā)達,但目前的研究多為族別文學史附帶論及,以族別民間敘事詩為題的專著不超過五部。《中國民間敘事詩史》列出的主要參考書目中,僅族別文學史就多達二十余部。整合各民族作品而成一部文體通史,可以說,沒有專業(yè)學人自覺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我們必須自己(也只能是自己)把這塊獨具特色的民間文學處女地開墾出來,讓它向世界綻放!”④賀學君:《中國民間敘事詩史》,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16年,第24頁?!獛缀蹙褪遣豢赡芡瓿傻娜蝿?。其次,如賀學君所言,“真正進入作品困難”⑤賀學君:《中國民間敘事詩史》,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16年,第21頁。,《中國民間敘事詩史》處理的大多是靜態(tài)的記錄文本,無法重現(xiàn)民間文學的立體鮮活性,就記錄文本而言,要面臨收集整理時二次加工的“篡改”問題、漢譯本的質(zhì)量問題(甚至部分少數(shù)民族作品暫時還沒有漢譯本,只能通過他人的轉(zhuǎn)述),同時,限于撰寫體例,也不可能把所有異本納入討論,這些遺憾,讓人徒嘆奈何。
作為填補空白的研究著作,《中國民間敘事詩史》在很多方面都采用了“就粗不就細”的書寫策略,例如,民間文學的集體性、口頭性、變異性特點,決定了很難確切斷定作品的產(chǎn)生年代,只能在較長時段的歷史分期中勉強把它們安放在一個大致的位置;書中所言的“近代敘事詩”,也是不確定的“近代”,最晚近的作品大概是晚清“華僑歌”。
“就粗不就細”,也表現(xiàn)在作者對“民間敘事詩”這個核心概念的辨析上。劃定研究對象的邊界,確定核心概念的定義和特征,不用說,必須是學術(shù)著作的第一要務。以“就粗不就細”的方式處理核心概念,乍看起來,無疑會貶損研究的學術(shù)價值,但越仔細深究,越覺得要為“民間敘事詩”確立一個精確的定義,根本是不可能的。
我們先來看賀學君對民間敘事詩的定義。此書開篇“緒論”簡明扼要地梳理了中西學界對“民間敘事詩”的認識,賀學君認為,以歐美為主的西方學界對敘事詩的研究基本上以史詩為對象,“并不承認有獨立的民間敘事詩分類(這可能與他們文學本身缺少這類作品有關(guān))”①賀學君:《中國民間敘事詩史》,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16年,第24頁。;國內(nèi)學界關(guān)于民間敘事詩定義的探討也歧見頗多,眾說紛紜,大體可以歸納為三種看法:一是廣義的民間敘事詩,包括了所有敘事體的民間詩歌;二是相對狹義的看法,“仍把史詩、韻文體的神話歸入”;三是更為狹義的看法,強調(diào)民間敘事詩“形成于階級社會出現(xiàn)以后,所表現(xiàn)的是人世間的矛盾斗爭、悲歡離合”。②賀學君:《中國民間敘事詩史》,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16年,第3頁。賀學君本人傾向于第三種看法,認為“民間敘事詩是創(chuàng)生并傳承于民間,以講述社會人生故事、塑造人物形象為中心,以口頭演唱為基本形式的一種詩歌類型,可以簡稱為‘有韻的故事’(‘故事詩’)或‘故事歌’”。③賀學君:《中國民間敘事詩史》,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16年,第3頁。具體說來,首先,從文學譜系上看,民間敘事詩隸屬于民間口傳文學,具備民間文學的共同特征,如立體性、活態(tài)性和音樂性;其次,從內(nèi)容上看,民間敘事詩主要是“講述人類告別童年之后的現(xiàn)實生活”的作品,“世間性”日益濃厚,從而使民間敘事詩與韻文體的神話傳說和史詩區(qū)分開來;第三,從表達形式上看,民間敘事詩是有韻的故事,“人物是故事的核心,故事是敘事的核心,韻文則是它的語言標志,三者缺一不可”,從而使民間敘事詩與頌歌、祭歌、氣候歌、生產(chǎn)歌、習俗歌等區(qū)分開來。④賀學君:《中國民間敘事詩史》,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16年,第3—4頁。
賀學君對民間敘事詩的界定,尤其是強調(diào)史詩與民間敘事詩的區(qū)別,應該說,繼承的是1980年鐘敬文主編的《民間文學概論》的看法:“史詩和民間敘事詩都是民間詩歌中的敘事體長詩。它們是勞動人民(包括他們的專業(yè)藝人)集體創(chuàng)作、口頭流傳的韻文故事,所以也有人稱它們?yōu)楣适略娀蚬适赂琛?,“這類敘事體長詩,從它所反映的生活內(nèi)容來看,史詩產(chǎn)生在各民族形成的童年期,主要反映遠古時期的生活,民間敘事詩主要是在階級社會里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⑤鐘敬文主編:《民間文學概論》,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第281—282頁。所以說,賀著在某種程度上也可視為一部向鐘敬文先生致敬的學術(shù)獻禮。
此外,《中國民間敘事詩史》所論民間敘事詩作品,最引人注目的是包括了敦煌變文。這一點,也與鐘敬文《民間文學概論》大有關(guān)系。后者認為,隋唐以后,“漢族的民間敘事詩繼續(xù)發(fā)展,并促進了文人敘事詩的繁榮。它一方面成為流傳民間、經(jīng)常運用的一種形式,用以歌詠歷史傳說和人物故事(各種孟姜女演唱就是敘事唱歌在民間的運用);另一方面,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城市的繁榮,漢族民間敘事詩逐漸向講唱的道路發(fā)展?!兾挠砷_始只演述法事而逐步增進了民間故事、民間傳說的內(nèi)容,這便是民間敘事詩逐漸帶上講唱色彩的開端。如《敦煌變文匯錄》中的一些篇章,不僅內(nèi)容采自民間傳說和故事,而且都有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較生動的藝術(shù)形象,運用的是接近口語的文學,且合轍押韻,瑯瑯上口,確實很具民間敘事詩的特點,而其中如《董永變文》《燕子賦》等篇,就是具有濃厚民間風味的敘事詩。”①鐘敬文主編:《民間文學概論》,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第296—297頁。值得注意的是這段敘述中的含糊之處,既稱部分敦煌變文作品“很具民間敘事詩的特點”,又斷言它們“就是”敘事詩?!吨袊耖g敘事詩史》第二編“唐至元代敘事詩”第四章“漢族敘事詩的分流與發(fā)展”,不僅繼承了鐘敬文的“分流說”,也繼承了此說的含糊之處,一方面稱隋唐以來新興的講唱文體中“對民間敘事詩影響最直接的就是變文”②賀學君:《中國民間敘事詩史》,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16年,第72頁。,另一方面該章所論述的漢族敘事詩,全為敦煌變文,大多韻散相間、說唱兼有,只有一個例外,即七言體一韻到底的《捉季布傳文》(《董永變文》疑原本有說有唱,今只存唱詞,未錄說白)。如果把這些變文作品歸入民間敘事詩一類,我們有理由追問:1967年上海出土的明成化(1465-1487)永順堂刻印的十六種說唱詞話,是不是也可以作為民間敘事詩的討論對象?鼓詞、彈詞、子弟書呢?趙景深就曾肯定地說:“子弟書雖然大多以中國明清小說、戲曲為題材,但它究竟不是小說、戲曲,而是敘事詩。中國敘事詩過去著名的只有《孔雀東南飛》和《木蘭辭》,現(xiàn)在子弟書這類敘事詩卻是大量的,其中好多篇杰作并不比《孔雀東南飛》和《木蘭辭》遜色?!雹圳w景深:《子弟書叢鈔·序言》,見關(guān)德棟、周中明編:《子弟書叢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2頁。
這里,涉及的是民間文藝類型學/體裁學一些比較基礎而又十分重要的問題:應不應該區(qū)分、如何區(qū)分史詩和民間敘事詩?民間敘事詩和民間說唱的界限在哪里?在很多學者這里反復劃上等號的敘事詩、故事歌是不是名異實同?④如李言統(tǒng)就主張用“故事歌”概念取代“敘事詩”,他認為“在民間文學中,將那些通過唱述來完成的有情節(jié)的韻文作品稱為‘故事歌’較為妥當”。見李言統(tǒng):《故事歌研究:以20世紀以來甘青漢語故事歌為例》,北京:民族出版社,2013年,第3頁。此書“緒論”對故事歌/民間敘事詩的概念史和學術(shù)史有翔實、細致的梳理,可以看出民間文學體裁分類和稱謂的復雜性。此書還嘗試在故事歌和民間曲藝之間設置界限,但效果有限,因為在追溯故事歌的演變時,仍沿襲“《詩經(jīng)》—漢樂府—唐代俗講—宋元說話—明清鼓詞、彈詞”的發(fā)展脈絡,故事歌與民間說唱的關(guān)系依然“剪不斷,理還亂”。如果敘事詩、故事歌的概念可以互換,那么是不是應該納入民間歌謠一類?據(jù)我所知,這些問題似乎在學界還沒有達成共識。例如,鐘敬文《民間文學概論》將“民間歌謠”“史詩和民間敘事詩”分列為兩章論述,認為某些說唱作品可以視為民間敘事詩。而1980年同時出版的烏丙安《民間文學概論》則只辟“民間歌謠”一章,章內(nèi)含“故事歌”一節(jié),認為“故事歌又通稱之為民間敘事詩”,“故事歌是以口頭詩歌的語言形式描述具有一定人物、情節(jié)的故事為內(nèi)容特點的歌謠作品”,其內(nèi)容多以愛情故事為中心,也包括比較大型的古老作品,即廣闊反映古代社會生活面貌,表現(xiàn)英雄業(yè)績或神奇事跡的史詩、勇士歌(英雄歌謠);而山東快書、鼓詞等通俗說唱文學作品,“在內(nèi)容與形式兩方面都具有與一般故事歌謠極相近似的具體特點,因此,也適當可以把它們放在故事歌類型中加以注意”。⑤烏丙安:《民間文學概論》,遼寧:春風文藝出版社,1980年,第160、161、166頁。誠如日本學者西村真志葉所言:“體裁區(qū)分的困難顯然不能成為取消體裁概念的正當理由。假如我們把區(qū)分概念的難度當做拋棄概念的借口,學術(shù)研究則無從可談。體裁區(qū)分的困難正是我們必須反思和加強體裁學研究的原因之一?!雹賉日]西村真志葉:《反思與重構(gòu)——中國民間文藝學體裁學研究的再檢討》,《民間文化論壇》2006年第2期。但與此同時,我們也很能理解賀學君《中國民間敘事詩史》在民間敘事詩這個概念上“就粗不就細”的處理方式,畢竟,解決這些術(shù)語上的學術(shù)難題,是整個民間文學研究界的責任,也是中國古代小說研究界的責任。
如前所述,賀學君繼承了鐘敬文《民間文學概論》的類型分類,把史詩排除出了《中國民間敘事詩》的論述范圍。但這個排除工作并不徹底,書中第二編“唐至元代敘事詩”就論及傣族阿鑾敘事詩,分為“佛本生型”“神話型”“英雄型”,說這些作品是史詩也未嘗不可。賀學君區(qū)分史詩與中國民間敘事詩,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以西方學界為參照的,即所謂西方學界對敘事詩的研究基本上以史詩為對象,“并不承認有獨立的民間敘事詩分類(這可能與他們文學本身缺少這類作品有關(guān))”。正是這個論斷,開始讓我重新審視西方的史詩、敘事詩概念。
限于篇幅,這里僅以享譽學界的“帕里—洛德理論”的奠基之作《故事的歌手》為例,粗略檢視一下“西方”的史詩概念。此書“導論”中有一段話值得注意:
的確,“史詩”(epic)這個詞本身,自其產(chǎn)生起便有許多含義。有時史詩指的就是“高雅文體”的長詩。當然,我們這本書涉及的大量詩歌相對來說較短;事實上長度并非史詩的一個標準。其他的界定將史詩等同于英雄的詩。的確,“英雄詩歌”(heroic poetry)有時用來避免史詩一詞給我們帶來的模棱兩可的麻煩。而純粹主義者會很恰當?shù)刂赋?,我們所說的口頭敘事詩,其絕大多數(shù)作品是傳奇的或歷史的而不是英雄的,不論我們對英雄做怎樣的界定,其結(jié)論都是如此。就口頭敘事詩而言,事實上我們希望包括所有的故事詩,包括傳奇的、歷史的、英雄的;不然的話,我們將不得不排除相當數(shù)量的中世紀韻文敘事文學作品。②[美]阿爾伯特·貝茨·洛德:《故事的歌手》,尹虎彬譯,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7頁。
此外,帕里1930年代從田野收集的南斯拉夫史詩文本,據(jù)介紹,包括“婦女歌,抒情歌和短篇的敘事詩歌”“英雄征戰(zhàn)的敘事詩歌,由古斯拉琴伴奏,數(shù)量比婦女歌少,但是篇幅較長”。③尹虎彬:《古代經(jīng)典與口頭傳統(tǒng)》,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第73頁。
由此可以推論出兩點:一是西方并不是沒有一般的非史詩性的民間敘事詩作品④我翻閱了好幾本西方文學術(shù)語詞典,沒有找到“敘事詩”這個概念,最接近的是Ballad。如美國學者M. H.艾布拉姆斯、杰弗里·高爾特·哈珀姆主編《文學術(shù)語詞典》最新版(2013年第10版)稱Ballad是“一種口頭流傳、講述故事的歌謠”,“屬于敘事類民歌”。見[美]M. H. 艾布拉姆斯、杰弗里·高爾特·哈珀姆:《文學術(shù)語詞典》,吳松江、路雁等編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3頁。,二是西方概念中的史詩也包括“階級社會出現(xiàn)”以后的作品。事實上,史詩與民間敘事詩的區(qū)分本來就是一種歷史分類,很難從從學理作出邏輯劃分。英文Epic,出自希臘語Epos,本義是“話語”“講話”“敘述”。1928年胡適《白話文學史》談“故事詩的起來”時稱:“故事詩(Epic)在中國起來的很遲,這是世界文學史上一個很少見的現(xiàn)象。”⑤轉(zhuǎn)引自鐘敬文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民俗學經(jīng)典·史詩歌謠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第95頁。現(xiàn)在看來,胡適把故事詩和Epic劃上等號,恐怕不能說是概念誤用;我甚至覺得,在閱讀《故事的歌手》時,在面對西方語境中的Epic一詞時,我們都有必要提醒自己:這個詞既指傳統(tǒng)一般意義上的史詩(“長篇敘事詩歌,主題莊重,風格典雅,集中描寫以自身行動決定整個部落、民族或人類命運的英雄或近似神明的人物”①[美]M. H. 艾布拉姆斯、杰弗里·高爾特·哈珀姆:《文學術(shù)語詞典》,吳松江、路雁等編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15頁。),其本義又指敘事、故事。②我的這種看法,很大程度上受到瑞士學者施泰格爾(Emil Staiger,1908-1987)的啟發(fā)。施泰格爾認為傳統(tǒng)詩學的三分法——Lyrik,Epos,Drama——不宜作為文學類型名稱,而應代之以抒情式、敘事式、戲劇式三類,其所言的Epos,實為長篇敘事詩。見[瑞士]施泰格爾:《詩學的基本概念》,胡其鼎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特別是可參考“譯本序”,第6頁。
《中國民間敘事詩史》所論的作品,特別是早期的《詩經(jīng)》和漢樂府、明清的民歌中的一些具體作品,究竟是抒情詩還是敘事詩,可能還有商榷的余地。如書中所論的南朝民歌《華山畿》(二十五首其一):“華山畿,華山畿,君既為儂死,獨生為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辟R學君承認,嚴格說來,這類作品還不能算是典型意義的民間敘事詩,“在它們短小的身軀中,實際包含著敘事和抒情兩種大體相當?shù)囊蛩?,因而既可以說是敘事性的愛情詩,也可以說是抒情性的敘事詩。這里取的正是后者”。③賀學君:《中國民間敘事詩史》,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16年,第64頁。這段話,讓我聯(lián)想到近十年來學界因陳世驤(1912-1971)“中國抒情傳統(tǒng)論”引發(fā)的一些爭議。
陳世驤的觀點在西方學界影響很大,國內(nèi)的異議可以董乃斌為代表。董乃斌認為,文學歸根結(jié)底是一種敘述,所敘者如果是身外之“事”、客觀之“態(tài)”,那就是敘事;所敘者如果為“情”,包括敘述某種感受、看法、意見、觀點即屬于主觀“情、志、意”范疇者,那就是抒情,敘事、抒情實為文學表現(xiàn)的兩種最主要方法,“在更多情況下,敘事、抒情交織在一起,混雜在一起,甚至難以區(qū)分,直到發(fā)展出各式各樣的文學藝術(shù)樣式”。④董乃斌:《“唯一”傳統(tǒng)還是兩大傳統(tǒng)貫穿?——從“抒情”與“敘事”論中國文學史》,《南國學術(shù)》2016年第2期。
陳世驤立論的出發(fā)點在于中西文學、乃至東西方文學的比較上。其名文《論中國抒情傳統(tǒng)》,是1971年在美國亞洲研究學會比較文學討論組上的致辭,概括說來,陳世驤認為,中國文學傳統(tǒng)從整體而言是一個抒情傳統(tǒng),“這個簡括的說法對于我們研究世界文學,可能是有用的參照。由此,我們可以將中國文學的傳統(tǒng),以及大致一體的東方文學,擺放在一個聚焦點下,與歐洲文學傳統(tǒng)并置、區(qū)辨。這個聚焦點就在于并置中的東方抒情傳統(tǒng)與歐西史詩及戲劇傳統(tǒng),因互相映照而突顯的地方。證據(jù)歷歷可見,一邊是原生的、足為范式的作品《詩經(jīng)》《楚辭》,另一邊是荷馬史詩和古希臘戲劇,啟動了兩大文化的兩個極其豐盛的文學傳統(tǒng)”。⑤陳世驤:《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tǒng):陳世驤古典文學論集》,張暉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6頁。董乃斌的立論,則是基于中國文學本位,更強調(diào)中國文學史是抒情和敘事兩大傳統(tǒng)比肩前行、比翼齊飛的歷史。目的不同,出發(fā)點不同,結(jié)論自然有異,沒有誰對誰錯的問題。確如董乃斌所言,“抒情傳統(tǒng)論”有缺陷,不能解釋中國文學史的所有問題,但之所以要從抒情傳統(tǒng)來談問題,是因為中國文學是世界文學的一部分,它的個性和價值,是對全人類精神世界的一種豐富。而這,正是賀學君勤力撰寫《中國民間敘事詩史》的初衷和抱負,不僅要填補國內(nèi)學界的研究空白,還要“讓它向世界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