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原朔太郎象征主義詩學略論

王偉偉

摘 要：荻原朔太郎是日本近代象征主義詩人，被奉為“日本近代詩之父”，開拓了日本近代詩的地平線。病態(tài)、疼痛、神經(jīng)質(zhì)、關系意識障礙、瘋狂、顛倒、極度的掙扎都是荻原詩歌最顯性的特征。濃郁的詩情，紛繁的隱喻與符號又構(gòu)建了荻原朔太郎獨特的象征森林。其第一部象征主義詩集《吠月》用最樸實的語言凝視內(nèi)心之情感，牢牢抓住感情神經(jīng)，通過對韻律的把握，提升詩歌的藝術感染力。韻律是詩歌的生命，而意象是詩歌的靈魂。因此說荻原朔太郎的詩歌是“脫近代”的，在日本詩歌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關鍵詞：荻原朔太郎；意象；內(nèi)部韻律；象征主義；日本近現(xiàn)代詩

中圖分類號：I31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6）11-0153-03

荻原朔太郎（1886-1942），生于日本群馬縣前橋市，被奉為“日本近代詩之父”，開拓了日本近代詩的地平線。著有《吠月》《青貓》《冰島》等多部詩集、小說《貓町》以及詩歌理論的奠基之作《詩的原理》。其詩歌脫出時代局限，創(chuàng)作意識與手法顛覆了日本傳統(tǒng)詩歌創(chuàng)作思想和審美方式，打破了當時新詩創(chuàng)作中和歌“姿”意蘊殘留的局面。作為象征主義詩人，其詩歌從文本到內(nèi)涵、意象可以與西方同時期詩歌比肩，在日本近現(xiàn)代詩歌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病態(tài)、疼痛、神經(jīng)質(zhì)、關系意識障礙感、對自然的隔絕意識、瘋狂、顛倒、極度的掙扎都是荻原詩歌的最顯性的特征。與此同時，濃郁的詩情，紛繁的隱喻與符號又構(gòu)建了荻原朔太郎獨特的象征森林。北原白秋曾在為《吠月》所做的序言中評價其為異常神經(jīng)與情感的所有者，猶如飽含憂郁香水的剃刀。有多首詩歌被選入日本國語教材，在日本家喻戶曉，傳誦度極高?？梢?，荻原的詩歌世界具有變幻莫測的多重魅力。

《吠月》作為荻原朔太郎的處女詩集發(fā)表于大正6年（1917年），也是其第一部象征詩集，共收錄詩歌56首，是一部追求詩的純粹性，執(zhí)著于自己固有情感和感覺，充滿想象力與緊張感的自由口語體詩集。詩人將語言從陳舊的觀念中解放出來，通過內(nèi)在音樂性傳達思想與情感。它的問世在日本文壇引起了巨大反響，“官能的神經(jīng)的戰(zhàn)栗”“近代的孤獨”“富于音樂性的詩歌語言”，可以說建立了日本近現(xiàn)代詩歌不滅的金字塔。明治40年到大正初年是日本“近代詩”的分水嶺，標志著現(xiàn)代口語詩歌的確立。詩人菅谷規(guī)矩雄曾說：“蒲原有明、巖野泡鳴進行了艱苦的嘗試，但為何屢遭挫折。而朔太郎的《吠月》的完成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從近代詩向現(xiàn)代詩過渡的突破口?！盵1]《吠月》的文學價值及在日本詩歌史乃至文學史上的貢獻可見一斑。

本文試以朔太郎的首部象征詩集《吠月》為中心，探討詩人在意象、內(nèi)部韻律及象征主義詩藝3個方面的詩學主張，并分析《吠月》時期詩人的精神世界與創(chuàng)作動機。

一、意象說

“意象是一種心物交感互滲的審美產(chǎn)物。通過意象可以透視詩人特有的文學心態(tài)與審美傾向，辨識意象藝術中的民族性與時代特征。意象是詩歌區(qū)別于其他文學樣式的獨特呈現(xiàn)方式，詩人的創(chuàng)造靈感與對生活、生命的體驗都凝聚于意象之中。詩人與讀者主要靠意象交流情感，溝通心靈?！盵2]《吠月》收錄的詩作中的意象多為自然意象，包括植物類與動物類意象。如“竹”“菊”“貓”“犬”“貝”等，也有愛情類與抒懷類意象。這些看似老套陳舊的意象載體在荻原朔太郎的意象森林里，被賦予新的生命，喻意和意韻也與古典和歌、漢詩相去甚遠。正是這些陳舊卻嶄新的意象造就了荻原朔太郎象征主義之大成。

其中，《竹》及《竹和它的哀傷》象征詩組最負盛名?！爸瘛笔禽对诽稍姼鑴?chuàng)作生涯中跨度最長的主題，這一題材的作品也多次被日本高中國語教材所選用。詩作中的“竹”將荻原朔太郎的心理表象化，“竹”詩群通過“竹”這一植物意象訴說生命的某種疼痛。對自然的感受、理解力與感受方式是明治時期詩歌意識中尚未發(fā)現(xiàn)的，具有超前性。

竹子長在發(fā)光地面/長成一棵青竹/竹根扎向地層/漸漸變成根須/根尖長成纖毛/纖毛如煙如霧/在地底輕搖細舞

竹子鉆出堅土/其勢銳不可阻/朝天拔節(jié)猛長/嚴寒更顯威武/竹子長在藍天下/長吧 竹啊竹（羅興典譯）

“竹”意象屬于植物類意象，《吠月》又屬于抒情詩歌集，此類詩歌屬于意象抒情詩?！爸瘛币庀笤诒姸嘀参镆庀笾斜惠对诽伤姁酆头磸蜁鴮懀涑休d的抒情功能隱藏在此意象之后。詩人借“竹”表現(xiàn)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抒發(fā)病態(tài)的神經(jīng)戰(zhàn)栗和感覺上的劇烈疼痛。詩人在詩中訴說的正是內(nèi)心深處的痛苦、悲哀與近似戰(zhàn)栗的神經(jīng)勞作。因此，“竹”對作者來說象征著生命，讓讀者感知到一種非日常的竹子的形象，“根尖長成纖毛/纖毛如煙如霧/在地底輕搖細舞”，根尖的纖毛象征著敏感纖細的神經(jīng)，宛如詩人的神經(jīng)像纖毛般鮮活可感，傳遞出來自生命內(nèi)部最直接的情緒與感覺。荻原詩歌作品中呈現(xiàn)的疼痛的病理特質(zhì)，與其瘋狂的顛倒的、超越性的掙扎，是一種超越了近代的視角，其詩歌比之后的絕大多數(shù)的現(xiàn)代詩人的詩歌都要生動，更具現(xiàn)代性。

詩歌通過地上與地下兩個視角，營造截然不同的意境。地面上，“竹子鉆出堅土/其勢銳不可阻/朝天拔節(jié)猛長”，地面下“竹根扎向地層/漸漸變成根須/根尖長成纖毛/纖毛如煙如霧/在地底輕搖細舞”。展現(xiàn)了詩人思想上截然相反的兩極，一端通過“銳不可阻”“拔節(jié)猛長”象征著心中對光明與自由的向往，如同“竹節(jié)”仿佛可以無限生長，直達天際。借竹的生長態(tài)勢訴說其精神的向往與需求。而地面以下卻是在無邊黑暗中戰(zhàn)栗著的，如同竹子根須般敏感纖細而又焦躁不安的神經(jīng)，努力向光明伸出手臂，卻又時常落入失望的深淵。

日本森林資源豐富，自古以來就是對植物懷有親切感的國家，“竹”也被詩人從古書寫、吟誦至今，日本最早的詩歌集《萬葉集》收錄了詠竹詩多達30多首，而其多承載著“閑寂幽雅”古典審美旨趣。在荻原朔太郎的意象世界里，“竹”是一種神秘的意象。詩人將對人、世界的關系障礙與疏離感，通過染上生理上畸形色彩的對自然的感知能力，以豐富多彩的象征手法傳達而出。“竹”深深植根于大地，外直中空，構(gòu)成自我存在中心的空虛世界，其中卻包納了森羅萬象之回響。詩人借竹節(jié)內(nèi)部的“空”暗示自我精神世界與情緒的紛繁復雜?！翱铡敝杏星楦械那ХN可能，萬般涌動。在“竹”固有的“屹立于天地”的意象的基礎上，詩人賦予了其病態(tài)、冰冷、幽森的意象。

變異性意象的生成是以客觀物象為基礎，經(jīng)過主觀想象的變異，完成客觀物象的改造，是主體化意象中的一種。可見，荻原朔太郎詩歌中的“竹”是一種在原有物象的基礎上改造后形成的一種變異性意象，成為詩人訴說“戰(zhàn)栗的神經(jīng)”“敏感”“焦躁”“不安”乃至“病態(tài)”的一種符號。詩人借意象化改變詩歌的思維與想象方式，用象征意象呈現(xiàn)暗示性，以多重性的意蘊空間，表現(xiàn)近代人的復雜生活與近代情緒，這在日本當時詩壇是一次較為深層的本體性的變革。

二、內(nèi)部韻律論

受西方象征主義思潮影響，荻原朔太郎推崇內(nèi)部韻律論（內(nèi)在節(jié)奏論），即詩歌真正的韻律在于內(nèi)部的構(gòu)思，詩歌是內(nèi)心浪潮卷起的聲波。詩人強調(diào)“雙韻律論”，詩句的節(jié)奏與韻律，脫出詩歌本身無形的內(nèi)心、情感的律動，是作為“內(nèi)容的音樂”，不是形式上的音樂，而是感覺上的音樂。詩的韻律是指從人的內(nèi)心深處涌動噴薄而至的內(nèi)在旋律，是根本意義上的詩的動機?！斗驮隆窌r期朔太郎詩歌的一大藝術特色，在于貫穿于文本的情感與感覺上的律動。

然而，詩人并未因?qū)?nèi)部韻律的推崇而忽略詩歌本身的節(jié)奏與韻律。語言不能表達情緒的地方還有音樂和詩歌?！坝梢魳放c美術所代表的這樣顯著的兩極的對照，是普遍于一切藝術之中，而成為主觀的東西與客觀東西的對照。即是，主觀的一切藝術，是類屬于音樂的特色；而客觀的一切，其本質(zhì)上則屬于美術的范疇。就文學說，詩與音樂相同，是高揚著熱情的，溫暖的主觀”[3]；從這一論斷可知，詩人認為音樂與詩歌本質(zhì)是相通的，詩歌這種“主觀”類屬于音樂之特色，由此可見其對詩歌音樂性的重視。而詩人又精通音律，擅長演奏曼陀林，對音樂的熱愛，在詩歌上體現(xiàn)為對韻律的追求。從另一角度來說，音樂訴諸聽覺，繪畫訴諸視覺，而詩歌訴諸于語言，語言的文本形式和文字載體只有訴諸于聲音時，才能在韻律上倍增曼妙。一言以蔽之，詩人對于詩歌音樂性的追求及詩歌“內(nèi)部韻律”的推崇并不矛盾，而是一個有機的整體，這一主導思想貫穿于《吠月》及以后的詩集之中。

光る地面に竹が生え/青竹が生え/地下には竹の根が生え/根がしだいにほそらみ/根の先より繊毛が生え/かすかにけぶる繊毛が生え/かすかにふるへ。

かたき地面に竹が生え/地上にするどく竹が生え/まっしぐらに竹が生え/凍れる節(jié)節(jié)りんりんと/青空のもとに竹が生え/竹、竹、竹が生え。（《竹》節(jié)選自《吠月》）

原詩在除第一、二兩節(jié)第四句之外的每句韻腳均使用了“え”，即[e]音。（第一節(jié)尾句“へ”的發(fā)音與“え”相同）。詩中多處使用“生え”（意為生長）一詞，意圖用動詞連用形的反復，營造出一種焦躁與不安的感覺。荻原朔太郎在多個詩作中使用“同語反復”的創(chuàng)作手法，通過反復來加強其音樂性與韻律感。在《吠月》序言中提到，“我內(nèi)心的‘悲傷‘喜悅‘寂寞‘恐懼這些用其他語言及文章難以表達的復雜而特殊的感情，我通過自己詩歌的韻律來表達。可是韻律有時是難以進行說明的。韻律只有靠以心傳心。能感知如此旋律的人才能與我促膝相談”[4]，可見詩人是“雙韻律”論的提倡和完美執(zhí)行者。

三、象征主義詩藝

荻原朔太郎在《詩的原理》第五章《象征》中提到：“詩精神之第一義感的東西，都是基調(diào)于此種宗教情操，所以若稱此為象征，則一切詩的最高感，必定都是象征。”[5]詩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貫徹了這一主導精神，《吠月》之后的《青貓》等詩集都有濃郁的象征主義氣息。

象征主義的基本美學原則與主張是象征、通感、暗示及音樂性，一方面要求詩歌有音樂般的韻律和節(jié)奏，另一方面要求表達詩人內(nèi)在的“心靈的旋律”“靈魂的音樂”。荻原朔太郎的詩作在幻覺中構(gòu)筑意象，具有極具暗示性的“神秘的內(nèi)容”，用音樂性增加冥想效應。

象征主義作為一個文學思潮興起于西方，在被各國接受的過程中，必然受到該國固有文化傳統(tǒng)與文學土壤的影響。象征主義在詩歌領域的成就最高，諸多偉大的詩人皆為象征主義大師。自20世紀初西方象征主義傳到日本，波德萊爾、蘭波、馬拉美等人對日本文壇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其中荻原朔太郎的詩歌中明顯可見對波德萊爾詩歌思想與象征理念的接受。波德萊爾的代表作《惡之花》“以幽暗、丑陋、病態(tài)”為美，建立的意象灰冷陰森，意境幽抑沉郁。在傳入日本初期被以田山花袋為首的自然主義作家批評為“病態(tài)”“惡魔主義”“藝術至上主義”“頹廢”，卻絲毫不影響象征主義在日本文學、思想、藝術、批評等領域的發(fā)展與滲透，影響直至今日。

《吠月》中收錄的《危險的散步》《酒精中毒者之死》《青蛙之死》等詩作彌散著黑暗、陰冷、病態(tài)的氣息，無不體現(xiàn)對波德萊爾美學思想的繼承。關于朔太郎對波德萊爾詩學的沉醉，佐藤東洋麿在《日本近代敘情詩事情》一文中指出：“我們即使不曾耳聞朔太郎在《新情欲》中的直接告白，‘在鴉片吸食者的夢里，像波德萊爾樣的人，總在蒼白病魔的身影里夢游，在其反面的人格中隱藏著明澈如白晝般的理性，僅做想象既會痛心的現(xiàn)代的悲哀，我對波德萊懷有燃燒般的熱愛。也可以感覺到他對波德萊爾的傾慕無處不在?！盵6]

由此可見，荻原朔太郎作為推崇波德萊爾的日本近現(xiàn)代詩歌代表詩人，深得象征主義神髓，將象征、通感、暗示及音樂性等象征主義的幾大要素完美地糅合于詩作中，從這種意義上說，其藝術成就是日本近現(xiàn)代詩歌史上的高峰。

荻原朔太郎在詩歌意象的探索中，吸納了象征主義的方法，實現(xiàn)了對古典審美意識的顛覆，古典傳統(tǒng)美學中的幽暗意象對他來說只不過是貧相的精神障礙。

詩人主張詩歌表達的目的并非為了情調(diào)的情調(diào)，也非為了幻覺的幻覺，更不是為了某種思想而做的宣傳演繹，而是表現(xiàn)內(nèi)心的“最高真實”。重視詩歌的“內(nèi)部韻律”，認為詩歌的真正韻律來自文本內(nèi)部，是情感與感覺的律動；對波德萊爾詩學的接受與發(fā)揚，建立了其獨特的意象繁雜、光怪陸離的象征森林，給人因“視”“聽”“感”多層次的想象與感受的空間?！斗驮隆肥珍浀脑姼杳撾x了華言麗語的堆砌，唯美意境的營造，不書風華雪月，不賦強說之愁。用最樸實的語言凝視內(nèi)心之情感，牢牢抓住感情神經(jīng)，通過對韻律的把握，提升詩歌的藝術感染力。韻律是詩歌的生命，而意象是詩歌的靈魂。因此說荻原朔太郎的詩歌是“脫近代”的，在日本詩歌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參考文獻：

〔1〕菅谷規(guī)矩雄.詩的リズム音數(shù)律的イニする？蔟ト續(xù)編.東京：大和書房，1978.35.

〔2〕王澤龍.中國現(xiàn)代詩歌與古代詩歌意象藝術略論.文學評論，2005，（3）.

〔3〕〔5〕荻原朔太郎.詩的原理.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209，291.

〔4〕萩原朔太郎.月に吠える.東京：角川文庫，1999.序言.

〔6〕佐藤東洋麿.日本近代敘情詩事情.橫浜國立大學留學生センター紀要.1994，（1）.

（責任編輯 王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