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燁
一
大概凌晨三點的時候,微博上出現(xiàn)了一則消息。鳥縣一幢房子著了火。發(fā)微博的人可能是過路的貨車司機,從省道穿過鳥縣南邊的一個村莊時,聽到了爆炸聲。對于開夜車的司機而言,這種爆炸無論大小都非常提神,當(dāng)然他并沒有僅僅像抽了根提神煙那樣聽聽就開過去了,而是把車開下省道,循著爆炸聲找了過去。不過這也不能完全視為好奇心過重的結(jié)果,事實是,聲源離省道并不遠,因此司機從車窗就可以看見沖天的火光,把因為房屋低矮而碩大無朋的天空照得異常猙獰。
當(dāng)司機把車開近著火地點的時候,房子附近已經(jīng)圍攏了相當(dāng)規(guī)模的一批村民,顯然他們對于這種類型的火災(zāi)并不是很有經(jīng)驗,所以他未能看到那種團結(jié)一致眾志成城的有效救援,直到一段時間之后才有人從家里提來水桶。當(dāng)然這點微薄的水量并不能產(chǎn)生效用,因此火勢一直處在擴大當(dāng)中,從原本的一層蔓延至三層。是的,這幢房子足有三層來高,而且還有一個環(huán)繞在外圍的小院,這也使得村民的自發(fā)救援變得有些困難。從村民的對話中可以判斷,有人已經(jīng)撥打了119,因此司機才可以安然地圍觀,而不必為道德感犯難。
除了圍觀,司機還用國產(chǎn)手機并不穩(wěn)定的攝像功能拍攝了現(xiàn)場的畫面,從畫面里可以看見的主要是火光,因為光學(xué)傳感的原因而霸占了屏幕,除此之外只有左右移動鏡頭時閃現(xiàn)的周邊房屋及攢動的人頭。從這個趨勢看,房子被完全燒毀已經(jīng)無可避免,除非消防隊員能夠從天而降。而最近的縣城消防站距此也有幾公里。因此,事已至此,大家除了圍觀也毫無辦法。
畫面的結(jié)尾是,烈焰(具體講是裹了烈焰的房門)中突然沖出了一團黑影,載著一被單的火焰撲倒在幾步外,并迅速被圍觀的村民們包圍,之后就是滅火救人一系列動作,載著傷者的皮卡在火光的歡送下離去,而司機估計突然想起貨沒送完,也結(jié)束拍攝趕回了車?yán)铮⒃诘竭_目的地之后才用WiFi把視頻發(fā)到了微博上。直到當(dāng)天中午,視頻的轉(zhuǎn)發(fā)量已經(jīng)破千。
二
快到晚飯時間,雷凱才勉強趕到鳥縣。準(zhǔn)確地說,是鳥縣的一家賓館。賓館非常中心,與政府大樓僅有一街之隔,而且三四條街之外就可以望見。樓很高,建筑設(shè)計也挺現(xiàn)代,這個現(xiàn)代感主要來自于通體的玻璃外墻,在赤裸的陽光底下反射著淡淡的翠綠色。墻頂端有一個豎排的大LOGO——鵬翔大酒店,順利地把這種抄襲CBD辦公樓的設(shè)計拉回到了城鄉(xiāng)接合部。雷凱在地下車庫停了車,坐電梯升到酒店大廳,并走向柜臺。柜臺后面的鐘表顯示北京時間下午五點,也就是說,他一共走了五個小時。
關(guān)于賓館,有必要再說明一下,這不是雷凱定的,如果是雷凱,可能不會找這么度假感的酒店,而會選擇那些整齊劃一的如家、7天酒店。但陳賓替他定了這家酒店,房間在三樓,內(nèi)部比雷凱想象得要好。當(dāng)然不是說,雷凱把這里的住宿想象得很差,從他以前實習(xí)的經(jīng)驗來看,這種深入“基層”的采訪,只要有政府招待,住宿一般不會差,至少他從來沒有住過三星級以下的。只不過這次是鳥縣,雷凱就放低了期待,因此在打開房間門的時候收獲了一次驚喜。
至少有五十平米的套房,除了基本的床、桌和廁所以外,還配備了一個類似客廳的區(qū)域,沙發(fā)茶幾俱全,旁邊還有一個酒吧似的柜臺。房間的一面是落地窗,從這里望出去可以看見剛才一路開過來那些林立的樓房,不及酒店一半的高度,看上去像木樁般低矮。
雷凱卸下了行李,不多,就一個手提旅行袋,裝了一天半的衣服。一天不用解釋,半指的是內(nèi)衣褲,也就是說,如果出現(xiàn)意外要多留一晚,雷凱還可以保持內(nèi)衣褲的正常更換。當(dāng)然雷凱本人極不期待這種意外發(fā)生。雷凱倒在松軟的大床上,這是他少有的愿意穿外衣和睡床親密接觸的時候。畢竟是暫時的房間,這很關(guān)鍵。
在剩下的時間里,雷凱還檢查了一下廁所,不是專門檢查,而是趁撒尿的時候。廁所從來是檢驗住宿環(huán)境的硬標(biāo)準(zhǔn),而雷凱的檢驗結(jié)果是,非常好,寬敞明亮,洗澡、洗手、拉撒的地方界線分明,日本牌子的馬桶擦得锃亮,讓雷凱便意頓生。最重要的是,這里除了淋浴間,居然還有一個按摩浴缸。雷凱很想坐進去試試,如果不是他意識到自己還得趕緊把事情忙完好回到市里。雷凱把筆記本從背包里掏出來扔床上,然后就背著輕了一半的書包走出房間。
出門的時候,走廊里正好有人朝他的方向走來,當(dāng)雷凱準(zhǔn)備從他身旁穿過時男人卻一移身子擋住了雷凱。
“是雷記者吧?”
男人姓王,是縣政府新聞辦公室的主任,亦即陳賓所說的接待者。在自我介紹和對方確認之后,王主任示意雷凱跟他走。
電梯門一開,雷凱看見剛才空空蕩蕩的大廳站著不少人,而且聊得熱火朝天。不用猜了,這群人都是記者,從那些萬能的沖鋒衣和隨時準(zhǔn)備上前線的挎包姿勢雷凱就能看出來。與此同時,他們也注意到了王主任。以及王主任身后的雷凱,當(dāng)然主要是王主任,他們閃著幼兒園小朋友般期盼的目光,等著王主任一聲令下。
“大家跟我走吧?!?/p>
就這樣雷凱隨著記者們轉(zhuǎn)移到了酒店旁邊的一家餐廳。相比酒店的現(xiàn)代風(fēng)格,這家餐廳則要古典得多,大量的木制裝飾把只有三層高的店面?zhèn)窝b得就像橫店影視城里的布景客棧,只有高掛的電子廣告牌在提醒它的實質(zhì)。
在門口的落地大海報上,雷凱看到了一只雞。不是活雞,因為已經(jīng)被做成菜了,盛在方型大碟子里,雞的雛形還在,只不過毛被拔光,而皮膚則敷著一層油金色,挺拔的雞頭亮得有點反光。菜名是“金鳥呈祥”,下面標(biāo)記有“鳥鎮(zhèn)小母雞”。
包間在二樓,在座次的問題上大家沒花多少時間,可能是習(xí)慣了,所有人都很快找到位置,而雷凱也坐到了顯然原本是為陳賓準(zhǔn)備的位置上。還剩三個靠里的位置,其中一個毫無疑問應(yīng)該是主座,而主座的空置狀態(tài)也讓大家不敢貿(mào)然動筷。過了一會門又被王主任推開,進來了一個中年男人,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但似乎又和大家期待的不太一樣,雷凱注意到有些人本想打招呼的嘴在半途懸住了。中年男人笑著走到主座前。
“縣長實在趕不過來了,今天就由我招待一下大家吧?!?/p>
其實也沒什么好招待的,主要還是吃,大家也都并不客氣,不知道哪個記者帶了個頭,其他人就紛紛動起筷子,看上去確實都餓了。而雷凱也不甘人后,迅速地夾了起來。
完成吃的重任之后,大家就開始聊天。唯一沒有加入到聊天里的只剩下雷凱。為了緩解尷尬,雷凱一直都在吃,直到吃不下去不得不停嘴的時候,雷凱只好一顆一顆地夾那些玉米粒,放到嘴里制造一種依然忙碌的感覺。眼看許多菜盤子都撤下了,但大家依然沒有要走的意思,雷凱不由感到問題的嚴(yán)峻。但雷凱卻不知道該問一下誰,畢竟拉住一個人問到底什么時候去采訪也顯得自己太沒經(jīng)驗了。
有必要說明一下,雷凱當(dāng)記者快五年。對于一個外地人來講,五年時間算是很長,但對于雷凱的職業(yè)及其前景來看,五年其實只是一個開端、序章。畢竟記者站里最少的也已經(jīng)待了兩年,而目前領(lǐng)導(dǎo)他們的站長則待了十五年多(年逾四十才升到站長,不可不謂之慢),而在他來之前得癌癥去世的前任站長據(jù)說已經(jīng)在覃州做滿了三十年。
理論上講,五年時間雷凱應(yīng)該積累了相當(dāng)?shù)慕?jīng)驗。但事實是,記者站的人只有十來個,所以沒有省站那些突發(fā)新聞部、深度新聞部的配置,大家都在一個辦公室里,只是負責(zé)的線路有些不同。而作為一個拿著增加的名額進入記者站因而顯得多余的人,雷凱的工作只能由記者們從手頭的活里分出來給他。
可以說雷凱名義上沒有任何的活,像一個新垃圾箱那樣需要人去填補,而填補的人就是雷凱的前輩同事們。經(jīng)過頭幾周的客氣后,同事們開始陸續(xù)把一些不想接的任務(wù)托付給了雷凱,什么樣的任務(wù)會讓人不想接呢,很簡單,無聊又沒有車馬費的,比如說交通事故一類。后來這種狀態(tài)居然成為了定勢,也就是說,雷凱成為了一個固定跑交通事故類新聞的人,一跑就跑了五年。
當(dāng)然你不能說,跑交通事故就不行,畢竟這類事故也需要人來跑,從我國新聞事業(yè)的整體發(fā)展來講,雷凱也是出了力的一分子。但從雷凱個人發(fā)展的角度看,這種新聞無疑限制了他的成長空間,在覃州這種本來事情就不多資源就缺乏的地方,做出大稿積累業(yè)績本來就不容易,更何況一個奔波于交通事故現(xiàn)場的人也很難有接觸到高價值新聞的機會。因此在過去的五年里雷凱基本沒有任何成績可言,這也注定了他只能在同樣的工作中沉淪了五年,兩者互為因果,惡性循環(huán)。
此刻雷凱的想法是,要不自己直接過去好了。反正有車。唯一的不便在于,他要怎么跟這一桌子人尤其做東的人告辭呢?
這時王主任突然起身離開了座位??赡苁且蠋?。等他一出門,雷凱也起身出了門。門外不見王主任,雷凱只好直接找到廁所里。尿槽那邊沒有王主任,或許他可能在隔間里大解,這就有點尷尬,誰知道他要大解到什么時候呢。雷凱只好往回走,但到房間門口又遲疑了一下,掉頭向另一個方向走去。走廊的盡頭就有一個露臺,雷凱想到上面抽根煙。
登上露臺的一刻,雷凱撞見了站在墻后面的王主任。
王主任手里正拈著一根煙,周圍繚繞著一股被風(fēng)吹得很淡的軟中華氣味。趁此機會,雷凱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明了來意。
“那個,時間有點趕,我可能得先走一步?!?/p>
王主任挑了挑眉?!澳ツ模俊薄安稍L,就是那個火災(zāi)?!薄澳莻€不用急,都安排好了,明天有車送你們過去?!薄斑@不用了,也太麻煩了,我自己過去就行。”“都安排好了,明天,大家伙一起過去?!?/p>
王主任把煙頭按在欄桿上熄掉了,隨后拍了拍雷凱肩膀。當(dāng)然不只是拍拍,而是在示意他回包廂。
兩人就像一對好友一同回到包廂,再各就各位。坐在酒桌旁雷凱依然有點忐忑,又給陳賓發(fā)了一條微信,跟他說了晚上的情況,問他該怎么辦,會不會趕不上明天見報云云。
這里有必要再介紹一下陳賓。作為和雷凱同批進入覃州記者站的記者,陳賓的人生堪稱雷凱的反例。雖然一開始他和雷凱一樣不得不當(dāng)其他記者的下手做一些跑腿的活,兩人在手頭拮據(jù)的時候還合租過同一間房子。另外陳賓也對自己的現(xiàn)狀十分不滿,兩人經(jīng)常一起相約到記者站旁邊的夜宵攤喝酒聊天抱怨世界。時間一久,雷凱還產(chǎn)生了一種惺惺相惜的錯覺,甚至有時候還會幻想兩人一起逃離覃州——必須聲明,雷凱是異性戀,只不過陳賓一直跟雷凱說要去省城創(chuàng)業(yè),要雷凱和他一道云云。結(jié)果是陳賓在四年后就升了職,當(dāng)上了部門主任。
關(guān)于陳賓是如何當(dāng)上部門主任的,雷凱并不是十分清楚,但他認定了一點,那就是陳賓“這小人”非常善于經(jīng)營人際關(guān)系。因為陳賓和他一樣,一直都在負責(zé)無趣的邊角新聞,從未做出過什么大稿,因此體制內(nèi)升遷的唯一途徑只能是靠關(guān)系。也就是說,當(dāng)一邊和雷凱喝酒談人生的時候,陳賓一邊還在和站內(nèi)的其他同事和領(lǐng)導(dǎo)保持著良好互動,而雷凱只是其中之一,甚至可能是不太重要的一個。
升遷后陳賓也如愿搬出了兩人合租的房子,自稱靠父母的資助,在更靠近單位的地方買了一套房,對此雷凱也只能客氣地表示祝福,但心里至少有一瞬間是希望陳賓的新房子今晚就燒起來——當(dāng)然,這種事情未曾發(fā)生,陳賓依然好好地活著,而且事業(yè)蒸蒸日上,甚至也沒有看不起雷凱,反倒是經(jīng)常約雷凱吃飯,而且以又拿到不少車馬費為由搶著付賬。所以當(dāng)陳賓以部門主任的身份在省城出差時,他的工作就理所當(dāng)然地“托付”給了值得信任的好友——雷凱。
本來雷凱還擔(dān)心陳賓會不會忙到?jīng)]時間看微信,但陳賓回復(fù)得很快。
“大家怎樣你就跟著怎樣吧。你懂的……”
那天晚上足足吃到了十一點。
回到賓館已經(jīng)十一點半,雷凱洗了個澡。只是淋浴,沒有用上按摩浴缸。雷凱其實試了一下,他坐到里面,開始放水,然后盯著溫度正好的水從底下漸漸地漫上來,突然萌生了一種強烈的羞恥感。就好像當(dāng)年到北方旅游,第一次試用大澡堂時,面對一排胴體無遮無攔而自己居然還堅持穿上內(nèi)褲,那種奇怪的恥辱感。
后來雷凱草草地淋了浴,就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頭發(fā)去睡覺了。
接下來發(fā)生了一件事:睡到一半,雷凱被一頓急尿憋醒,起床走進了廁所,卻發(fā)現(xiàn)這個廁所不僅燈不肯亮,浴缸里還放滿了水,而且水龍頭還在源源不斷地往下輸送,水已經(jīng)溢出浴缸流到了地板上。雷凱居然走向了浴缸,而且伸手去擰水龍頭。
但無論怎么擰,水都不見中斷,眼看尿越來越急,雷凱也越來越著急,只好俯下身把手探到水里,去摸浴缸的排水口,一般那里都有一個塞子,拔掉就可以讓水流光。因為昏暗,雷凱一直摸不到那個塞子,身子卻俯得越來越低,就在下巴快要碰上水面的時候,雷凱看見浴缸里居然躺了一個女人,穿著紅色衣服,泡在水里面朝上,在雷凱看她的同時她也睜開眼睛看著雷凱。
雷凱當(dāng)即被嚇醒。對,這只是一個夢而已?,F(xiàn)實是雷凱依然躺在床上,而且尿意盎然。雖然害怕,但他還是哆嗦著起床撒尿。還好,燈亮了,廁所里的擺設(shè)和原來并無二致。雷凱安全地在馬桶里撒完了尿,洗了手,隨后飛快地跑出了廁所,關(guān)上門關(guān)掉燈。
在躺回床上之前,雷凱看了一下時間。才凌晨五點。雷凱拉開窗簾,天還沒有亮的痕跡。房間在三樓,有巨大的落地窗,可以清晰看見馬路對面的景象。雷凱看到了居民樓、整齊的路燈、公用電話亭,還有一個人。
對,雷凱看到了一個人,穿著連帽衛(wèi)衣,頭兜在帽子里,因為夜色的渲染,分辨不出衛(wèi)衣是紅色紫色,就當(dāng)是紫紅色好了。本來這也沒什么,凌晨一個站在街邊的路人,可能是失眠了或者正要晨練,問題在于那個人拿著一個望遠鏡,當(dāng)雷凱望著他的時候,那個人也在望著雷凱。
雷凱下意識地拉上窗簾,深吸了一口氣。停了幾秒,又猛地拉開一條縫,往那個位置望去。
什么人也沒有。
三
大廳里只有王主任。是的,只有他一個人,以致于雷凱差點以為沒人,驚恐于大家是不是丟下他走了。王主任坐在候客的沙發(fā)上,抬頭沖他笑了笑,臉部浮腫,眼圈極深,看上去像一夜沒睡。
其他人陸續(xù)來到大廳。王主任就像導(dǎo)游似的認真清點了一下人數(shù)。這時雷凱才意識到記者足足有十人,雷凱猜測里面除了地方報紙,應(yīng)該還有幾個大報紙駐覃州記者站的人,以及扛著攝影器材的、明顯是電視臺的人。一個攝影師必然還攜帶一個出鏡記者,人群里面長得最漂亮的那位應(yīng)該就是。
大巴發(fā)動的時候,王主任在車頭大聲宣布,接下來要去事發(fā)現(xiàn)場。這個昨天就應(yīng)該去的地方今天終于納入了日程,而且搞得就跟旅游團到某個景點參觀旅游一樣。想到這里雷凱不覺笑了一聲,意識到不對頭才立馬偽裝成嗆氣后的咳嗽。好在根本沒有人看他。
汽車行駛的過程里雷凱一直盯著窗外,不是為了看什么,只是找個地方放置一下視線。視線里,那些整齊的居民樓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參差不一的自建民宅。在一個路口,汽車慢了下來,并拐了個彎。
“這就是鄧村?!蓖踔魅握f。
順著他的手指方向雷凱看見了一塊很有古韻的石碑,鄧村二字清晰地刻在碑正中。不過不要誤會,這不是什么歷史古跡,稍微有點錢的村莊現(xiàn)在都會把自己當(dāng)文物一樣裱起來,何況這個村似乎還有一點旅游價值(特別是在油菜花盛開季節(jié),經(jīng)常是看不上熱門景點的文青首選)。
這些相對美好的意象很快就過去了。車子又拐了一個彎,隨后減速直至停止,一面高墻擋在了雷凱的窗前。在王主任的招呼下,眾人從座位上起來,像糞便在腸道里艱難蠕動到了車門出去,雷凱終于看見了此行的目的地——一幢三層高的樓房。
接下來的工作就可以進入程式了。首先是參觀房屋的外景。大院的門已經(jīng)打開,有兩個協(xié)警模樣的人在門口把守,并在王主任到來時恭敬地推開了鐵門,于是大家就在王主任的帶領(lǐng)下進入院里,并繞著整個房子轉(zhuǎn)了一圈。毫無疑問,這幢房子燒毀得很徹底,這從焦黑的外墻上就可以看出來,所以當(dāng)雷凱看到有人從正門里出來時,確實嚇得不輕。
那是幾名警察,王主任一一作了介紹。縣公安分局的副局,還有證物分析科的主任,以及無需介紹的警察若干。
在警察的引導(dǎo)下記者們小心翼翼地踏進了房門,當(dāng)然沒有太往里,只是聚攏在門口,有的記者干脆就沒進去,進去的目的也是拍幾張照片,拍照的同時警察們也像導(dǎo)游進行了圖解。說話的警察聲音很小,雷凱只是聽了關(guān)鍵的,比如起火原因。
按照警察的說法,起火原因是煤氣瓶爆炸;煤氣瓶爆炸的原因,初步判斷是煤氣瓶泄漏;至于煤氣瓶泄露的原因,可能要歸結(jié)為質(zhì)量問題。像這邊的煤氣瓶市場比較混亂,淘汰瓶繼續(xù)使用的現(xiàn)象很普遍,泄露的風(fēng)險本來就很高。一旦泄漏,只要有一點電火花,就炸了。
說到這里警察還把雙手往兩個方向一揚,以顯示爆炸之烈。
當(dāng)時的情況是這樣的:臥室在二樓和三樓,所以他們有兩種選擇,從樓梯正常逃離,或直接跳窗。問題在于,廚房就在一樓通道旁,這么一炸,通道就已經(jīng)被燃燒的建材堵住了;而二三樓跳窗固然不會摔死,但為了防盜,這家人早在二三樓所有窗戶外焊上了鐵欄。也就是說,兩條路都不好走,當(dāng)然相對而言,第一條路還有點可能性,但需要你像一只烤雞那樣從火中穿過去。
最后他們的選擇是,把最大的那床棉被披在家里的小兒子身上。于是小兒子就承載著全家人的希望,沖進了火海,并在整條棉被像烤爐那樣躥起火來的同時穿了過去,沖到門外,并倒在了大約三米之外,成就了開頭視頻里的經(jīng)典一幕。
這時村民們也把房門撬開了,雖然在救火上已經(jīng)幫不上忙,但救人還是可以的,因此帶來的水就全數(shù)潑到了他身上。隨后有人上前探了一下鼻息,還活著。因此大家手忙腳亂地圍上來把他抬上車,送醫(yī)院去了。
這位幸存者名叫鄧以然。鄧以然并沒有什么大礙,但因為受到刺激,拒絕接受任何采訪。至于鄧以然的家人,亦即他的父母親奶奶與姐姐,都在火災(zāi)中喪生。消防人員撲滅大火之后找到的只剩下四具炭黑色的尸體,以各自扭曲的姿勢在火焰中度過了最后一刻。
照片也拍了,事情也了解得差不多了。只差最后一道工序。
從院子里出來后,記者們以發(fā)散式的隊列走向了那些周圍的居民。所謂周圍的居民,其實就在眼前,只不過剛才一直被協(xié)警們攔在外面,只能像昨晚火災(zāi)那樣做個圍觀??匆娪浾邆兿蛩麄冏邅?,大家都有些緊張,有的自動自覺地從人群里退走了,有的則越過協(xié)警們迎上來。當(dāng)然,他們最歡迎的還是那些攝像機,可惜能夠享受鏡頭待遇的只有一兩個,其他人則被一些拿著錄音筆或筆記本的紙媒記者攔下。
為了不掉隊,雷凱也攔住了一個個子不高的大媽,此人似乎對眼下的情況還反應(yīng)不過來,在原地東張西望。
“您好我是省報的記者雷凱,請問您是這附近的村民嗎?”
大媽點點頭,充滿期待的眼神看著雷凱。
“那請問您,呃,您……就是昨晚,您……”
雷凱猛然意識到自己壓根沒什么好問的?;馂?zāi)的情況警察們不是已經(jīng)講得一清二楚了嗎?那么那些記者煞有介事地到底在問什么呢?還是純粹是為了能在報紙上寫下:有目擊者稱?
但似乎不用雷凱把問題說完,大媽就已經(jīng)知道要講什么了。“唉,怎么就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呢,昨晚我睡得好好的,突然就聽到轟的一聲,下樓看,整個房子就這么燒著了,真是太可怕了太可怕……”“那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奇怪的地方?”“奇怪?”“就是異常?”
這確實不是正確的采訪方法。新聞學(xué)的老師在課堂上已經(jīng)反復(fù)教授過了,對于這種沒有明確對象的采訪,要注意提問技巧,切記不要抽象概括的提問,畢竟對方并沒有回答的義務(wù),更沒有幫你收集整理再匯報的任務(wù),雷凱的問題無異于對大媽說:
“有什么有新聞價值的趕緊報上來?!?/p>
問完這句話雷凱深吸了一口氣,才勉強抑制住丟臉的感覺。好在大媽并沒有指出他技巧上的錯誤?!皼]有,異什么常,沒有?!薄昂冒伞?/p>
雷凱不知道該怎樣跟大媽說謝了您請回吧,只好站在原地東張西望,也就是所謂的假裝四處看風(fēng)景。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雷凱真的注意到了異?!鋵嵰膊凰惝惓?,就是圍觀人群的后頭,雷凱又看見了那件紫紅色衣服。人依舊是躲在帽兜下。因為戴了口罩,看不清楚帽子下的面孔。
雷凱下意識地走向了他。這并沒有看上去那么簡單。因為雷凱眼前結(jié)結(jié)實實地堵了一圈人,必須從中開出一條路,而這么做必然會引起他人的注意。事實也正如此,雷凱一撇下大媽往人群里擠,就被王主任注意到了。站在大巴車門口的他此時大步向前,趕在雷凱擠進人群之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雷記者,怎么了?”雷凱猛地回了下頭,確認是王主任后又猛地望向紫紅衣人。紫紅衣人不見了。雷凱不得不又扭回頭面對王主任?!拔蚁肷蠋??!?/p>
王主任愣了下。
“啊哈,跟我來?!?/p>
廁所在村委會里。原本雷凱以為他會借個民宅的廁所什么的,順便也可以讓記者體會下官民同樂。但王主任把雷凱領(lǐng)到了村委會的房子。這是一幢比燒掉的房子寒磣得多的二層房。完全的平房,感覺就是四堵白墻多開了幾扇窗和前后兩個門。甚至院落也要比那幢房子小。廁所在一樓,小而簡陋,近乎茅坑。
雷凱占據(jù)一個坑位的同時王主任也占據(jù)了另一個坑位。雖然都是小的,但王主任似乎也忍受不了這片刻沉默。
“采訪得怎么樣???”“還行還行?!薄按迕駛兌纪崆榘桑俊薄皩?。”雷凱說,有點不過癮,又補充了一句,“你們安排得挺周到的?!?/p>
這下就真的沉默了。雷凱沒注意到王主任的表情,只聽到隔壁清泉落池的聲音。比他這邊要小而短。雷凱無聲地笑了一下。
回到大巴車前,記者們都結(jié)束了采訪,已經(jīng)坐回到車?yán)?。剛才的人群也散了不少。雷凱坐回到原來的位置。又統(tǒng)計了一遍人數(shù),王主任才拍拍司機肩膀示意他起動。車子壓著有點碎的路面,緩慢地向前挪動,與此同時,靠坐在車窗的雷凱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紫紅色的連帽衛(wèi)衣,就在院子左邊的巷子里,和剛才的人群隔著一個拐角。車子從路口駛過的時候,雷凱一眼就看見了他。與此同時他似乎也看見了雷凱,又迅速地轉(zhuǎn)過了身子,往小巷深處走去。
“哎,你看一下?!崩讋P叫住了坐在他后面那個并不熟的記者,示意他看向那個方向,那個記者看了一眼,與此同時車子也從路口開了過去?!笆裁??”“紫紅色衣服的人,怪怪的?!薄斑?,紫紅色?在哪里?”雷凱嘆了口氣。
“不好意思可能我看錯了?!?/p>
車子循著過來的路又往縣中心開去,其間雷凱一直靠在車窗前發(fā)呆。那個紫紅色的身影也一直占據(jù)在他腦海里,構(gòu)成了這套鳥縣之行僅次于那幢黑房子的醒目畫像。直到汽車停下,他才如夢初醒似的從窗前移開。這時坐在車前排的王主任又站起身,滿臉笑容地對大家說:
“我們給大家準(zhǔn)備了一頓送別宴——就是一頓午飯,吃完大家再回去吧?!?/p>
還是在那家餐廳,餞行飯比接風(fēng)宴要稍微清淡一點,僅僅保留了幾個以雞為主料的招牌菜式,其余都盡量地素。只不過這次不再有副縣長,王主任坐了主座,但他卻沒怎么說話,吃了幾口就開始低下頭看手機,而且看得相當(dāng)持久。沒有副縣長在場,氛圍當(dāng)然也更隨和一些,有些人甚至說得很大聲,甚至于有人搭理了雷凱,和他交換了名片什么的,還問了一下陳賓的情況。這可以理解為,他們也是基于陳賓才認為有搭理雷凱的必要,因為他們不清楚雷凱和陳賓關(guān)系如何,萬一雷凱回去找陳賓哭訴大家都不帶他玩,多不好意思啊。
這次沒有人拖時間,大家差不多吃完,就有近旁的記者跟王主任耳語了幾句,王主任立刻從手機里抬起頭,刷地站起身,這個動作也引發(fā)了房間的寂靜。隨后王主任就講了一通感謝各位辛苦各位不耽誤各位時間的送行套話,而且十分沒必要地補充了一句歡迎多來鳥縣,還說如果各位想留在這里多玩一天也沒問題,客房會給我們保留到下周一云云?;秀遍g讓雷凱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來旅游的,這是報社為他精心準(zhǔn)備的一個既不用自己花錢也不用報社出錢的例假。
事實也正如此,隨后主任不知道從哪個角落里變戲法地拎出了一堆袋子,四四方方的硬紙袋,左右兩條弧形的繩子,紙袋上面印有“鳥縣旅游紀(jì)念”的字樣,還畫了鳥縣標(biāo)志性的雞。
紙袋里的東西不多,一本手冊型的小書,一個硬紙盒裝杯狀物(旅游紀(jì)念標(biāo)配——保溫杯),以及一個信封。信封里當(dāng)然是錢,雷凱不用碰就知道,當(dāng)然他還是碰了,用指頭掐了下,估計有千元以上。這當(dāng)然不是什么行賄,而是眾所周知的車馬費,記者大老遠趕過來采訪寫稿,這筆錢就是犒勞之用。
隨后王主任又站起來,拿著一沓紙,一張一張分發(fā)給大家。紙上面寫滿了字,標(biāo)題是兩個大黑體——通稿。是的,這就是傳說中的通稿,以前雷凱在別的報社實習(xí),只要采訪什么官方會議,都能收到這樣的文件。理論上講這種文件簡直是為自己節(jié)省時間的利器,幾乎只要稍作修改就能直接當(dāng)作新聞稿件上交。
收好東西記者們陸續(xù)起身離開房間,并在王主任帶領(lǐng)下又回到賓館,打算取了行李就開車離開。電梯又坐回到三樓,在記者們回到房間的同時,王主任也回了自己的房間,雷凱發(fā)現(xiàn)王主任其實就住在自己隔壁?;氐椒块g,雷凱收拾好了東西,把背包往肩上一提就出了門,正準(zhǔn)備下樓,但在門口卻猶豫了一下,扭頭走到王主任門前,敲了一敲。
“請進?!?/p>
看見雷凱,王主任顯得略為意外,因此門一打開他還遲鈍了一下?!袄子浾甙??有事嗎?”“有幾個問題,想請教一下?!崩讋P強笑。
“快請進?!蓖踔魅巫尦鲆粭l路來,在雷凱進門后才關(guān)上門,并示意雷凱往沙發(fā)上坐。自己則坐到了另一張擺得有點歪的沙發(fā),顯然他剛才也坐在這里,再從煙灰缸上架著的半截?zé)焷砜?,王主任可能正?zhǔn)備趁機放松一下,而雷凱的出現(xiàn)無疑打亂了他的部署。
“這住的,還行吧?”“還行還行。”雷凱很誠實?!斑@兩天真是辛苦你們媒體了?!薄安恍量嗖恍量??!薄坝惺裁吹÷牡胤竭€請多包涵啊?!薄鞍獩]什么,都挺好的。”“那不知道,雷記者說的問題是?”
雷凱正了正坐姿?!拔揖褪窍胫?,昨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薄白蛲恚l(fā)生了什么?我不太明白記者您的意思……”“那我直說吧,你們是不是有事瞞著我們?”王主任拾起半截?zé)熡执粱氐阶炖??!袄子浾吣阍趺磿@么想……”“不然用得著遮遮掩掩把采訪拖到今天嗎?”雷凱直截了當(dāng)。
“我覺得吧,雷記者,你這個‘拖字用得不太對。”王主任說。“哪里不對?”“各位大老遠趕過來,我們地方上總不得招待一下?這怎么能叫拖呢?”“就說招待這個事情吧……我們只是采訪一場火災(zāi),用得著這么興師動眾地招待嗎?”
王主任啪地狠抽了一口煙,笑了。“雷記者工作多久了?”“不久……就一年多?!崩讋P答?!案愑浾咄κ斓陌??不然他也不會托你過來?!薄笆前⊥κ焱κ??!薄拔疑蟼€月還跟陳記者吃過飯呢。他也是來鳥縣采訪,是采什么來著……”“不會也是火災(zāi)吧?”“當(dāng)然不是……我想起來了,應(yīng)該是我們這里一個新廣場剪彩?!薄班蕖薄巴晔轮笪覀兯降紫露家纫槐?,當(dāng)時我就跟他說,現(xiàn)在縣級機關(guān)的工作是越來越難做了?!薄笆菃帷崩讋P有些不明所以。
“雷記者,應(yīng)該沒到農(nóng)村采訪過吧?”王主任問?!耙膊皇菦]有……”“那雷記者應(yīng)該熟悉農(nóng)村的情況吧?!薄笆煜ぁ闶侵甘裁辞闆r?”“我就簡單點說吧。我們很多工作,都是要當(dāng)?shù)厝伺浜系?,如果?dāng)?shù)厝瞬慌浜?,事情就很難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馗阆氯ァ薄安皇?,我不明白,?dāng)?shù)厝藶槭裁磿慌浜??”雷凱打斷了王主任的話。
王主任壓低聲音,“實話跟你說吧,鄧村這個地方,向來就比較亂,村里人一直有些矛盾,最近關(guān)系尤其緊張,之前雙方就有點兒火星了,這個時候突然冒出一場火災(zāi),你說村里會怎樣?”“會怎樣?”“肯定要亂套啊?!薄拔也幻靼祝@跟你們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想說的是,昨天晚上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我們得過去鎮(zhèn)場,把事態(tài)穩(wěn)定下來,把現(xiàn)場保護起來,讓相關(guān)部門進入調(diào)查,這才敢把你們這些城里的記者放進去,不然出了亂子,你們又在現(xiàn)場,人身安全怎么保障?”
“那看起來,王主任還是為我們考慮了?!崩讋P帶酸地說了一句。但王主任似乎并不介意?!凹仁菫槟銈兛紤],也是顧全整個大局。還請雷記者見諒啊?!?/p>
“沒什么好見諒的,你們又沒做錯什么,我只是出于職業(yè)敏感,有些好奇罷了——話說,你剛才說村民之間的矛盾,這里面看上去很有料?。俊薄袄子浾?,這個事情就不在我們管轄的范圍里了,也和火災(zāi)沒有關(guān)系,農(nóng)村嘛,雞毛蒜皮的小事和摩擦多了去?!?/p>
雷凱低了低頭,又抬起來看了王主任一眼,感覺似乎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挖的料了。就站起身。
“那我先走一步?!崩讋P說?!拔宜退湍惆??!蓖踔魅我舱酒鹕怼O氲竭€得被這個中年男人陪同一路,雷凱感到無比沮喪。
這時有手機響了。那種標(biāo)準(zhǔn)的電話鈴聲,雷凱以為是自己的,但對面的王主任卻先他掏出手機。接通之后王主任抱歉地笑笑,起身走到房間的另一端,也就是窗前。
電話應(yīng)該是王主任的老婆打過來的,從王主任的回答里,雷凱可以推測出他老婆應(yīng)該是在質(zhì)問他為什么昨晚又沒有回家睡覺,而王主任則反復(fù)跟她解釋單位里面有事,至于是什么事不知道是說不清楚還是在雷凱面前不好說,王主任總是拐著彎說不到重點,因此讓他們的對話變得異常漫長。
趁著王主任注意力不在自己上面,雷凱把背包拽到身邊,檢查了一下是否有遺漏,確定沒有之后就拉到背上,起身。這個動作吸引了王主任的注意,對視的瞬間,雷凱指指門,用唇語說我先走了。王主任顯然不想這么放他走,但一時間反應(yīng)不及,只好瞪大眼睛看著雷凱輕聲走到門口,開門關(guān)門,消失。
雷凱走到了停車場。剛來的時候看見的那一圈車已經(jīng)散干凈了,可見其他記者都已經(jīng)踏上回程。就一點破東西,王主任講了足有半個小時。
但雷凱對王主任卻氣不起來,應(yīng)該說他對于這種基層官員有一種奇怪的同情心理,這群人的特點就是爬升欲望和爬升空間不成比例,以致于每天都活得像黏在喉嚨口的一截紫菜。這也解釋了他臭臉的來源,因為這種不上不下想走又不敢走的處境,最容易讓一個人爛掉,并發(fā)臭。
更令雷凱悲哀的是,他仿佛已經(jīng)在王主任身上看到了自己,快三十歲,仍然只是一名普通記者,奔波在覃州這樣的三線城市,家里有一個不知哪里得來(可能是相親或網(wǎng)戀)的妻子,雖然可能厭倦到上床都想吐,但一到關(guān)鍵的時候比方說一方?jīng)]回來吃飯,又莫名地牽腸掛肚。
雷凱坐進車?yán)铮瞪习踩珟?,小心翼翼地倒車出庫。但就在車子以斜四十五度角插在停車位的瞬間,雷凱又在后視鏡里看到了紫紅衣人。
停車場的車實在很少,所以這朵紫紅躲到了一根柱子旁,從雷凱的角度看去,這根柱子剛好和前面一輛偽SUV的車窗構(gòu)成一個三十度不到的夾角,而紫紅衣人就像一朵花從夾角里冒了出來。
這到底是個什么人呢?雷凱想不出來,唯一能夠肯定的是這個人黏上雷凱了。雷凱的腦子里掠過一個詞:跟蹤。跟蹤是記者調(diào)查過程里一般不輕易拿出的非常手段之一,一般只有經(jīng)驗豐富后臺雄厚底氣十足的資深調(diào)查記者或者娛記,才會跟蹤別人。當(dāng)然現(xiàn)在不是跟蹤誰的問題,而是雷凱正在被跟蹤。
雷凱覺得這個人肯定想跟他說什么,這太明顯了,因為記者也就只有這個作用了。特別是還出現(xiàn)在鄧村的案發(fā)現(xiàn)場。那么問題就剩下一個:他為什么不說呢?唯一的解釋就是,對方也拿不準(zhǔn)到底該不該說。
就在雷凱打算熄火下車的時候,車窗玻璃被敲響了。扭頭一看,又是王主任。似乎就那么一段路的工夫,王主任又換上了一條緊身皮褲,把臭味死死地包住了,而且一副著急的樣子,好像有什么急事要說。雷凱搖下了車窗。
“對不起啊雷記者,本來想送你出來的,一個電話就耽擱了。”“啊沒事……無所謂?!崩讋P又瞥了一眼紫紅衣人站立的地方。如他所料,又不見了。
“那也不耽擱你時間了。一路順風(fēng)一路順風(fēng)?!蓖踔魅巫隽藗€請字。
“好好,謝謝?!崩讋P嘆了口氣,踩下油門。車子緩緩地開上車道,后視鏡里王主任還像一個不舍的老友一樣拼命揮手,雷凱也不好意思,只能擺擺手以示應(yīng)答,并在王主任近乎監(jiān)視的目送下駛離了停車場。
四
返程的風(fēng)景和來程沒有什么區(qū)別,也就是說,這里可以省略大量的景物描寫了。事實是,雷凱也沒有心思觀察多余的景物,開上國道,他就開了免提,給陳賓打了一通電話。
“老雷,有事?”“對,鳥縣的事情……”“怎么了鳥縣,不是,你還沒采訪完?”“完了,是完了,不過……就是有點問題?!薄笆裁磫栴}?”“事情有點奇怪。我說不準(zhǔn)。我覺得他們好像在隱瞞什么?!薄罢l隱瞞?隱瞞什么?”“就是王主任那邊,把我們看得死死的?!?/p>
隨后是一陣沉默。
“老雷啊,我說你什么好呢……”“操,你別拿腔拿調(diào)的有話直說……”“你這記者當(dāng)?shù)茫絹碓矫舾辛四??!薄安皇?,敏感點不好嗎?”“我知道,王主任肯定是沒跟你講清楚。實話說王主任這個人嘛,我也挺討厭的,說話啰里巴嗦拖泥帶水,特討厭。每次跟他吃飯我都特別怕他開口?!薄斑@個,這個倒還好……”“不過你也不用那么敏感。就是一個平平常常的火災(zāi),沒什么的?!薄澳阍趺茨艽_定?”“怎么不能。就是地方上那點破事,怕你們過去影響他們做工作,影響大局。”“是啊,姓王的也這么說……”
“沒什么可疑的。都是這樣。你一直跑突發(fā)線,見得可能比較少。這樣的事情在那些地方一抓一大把。大家都有自己的任務(wù),都怕撞在一起互相干擾?!?/p>
“是啊,那他們憑什么干擾我們呢?”“唉,你又不是第一天當(dāng)記者了。誰讓我們是媒體呢?!薄懊襟w的工作就不是工作啦?”“是工作。但也得分主次。在他們眼里,我們就是次要工作。這個以后再說了,你現(xiàn)在在哪?”“停車場?!薄澳悄阙s緊回來吧。晚上把稿子弄好交給我?!薄班蕖薄斑@兩天辛苦你了?;貋碚埬愠燥??!薄耙矝]什么……”
“那一千塊錢——是一千塊錢吧?你自己拿著,不用給我了。我掛了。”
雷凱嘆了口氣,掛斷電話。與此同時,他的車也已經(jīng)開到了鳥縣的邊緣,即將開過去鄧村的最后一個路口。這里需要說明一下,從導(dǎo)航地圖來看,鄧村剛好在市區(qū)到鳥縣這條國道的左側(cè),也就是說,在這條國道上有好幾個路口都可以拐向鄧村。當(dāng)時從鳥縣縣中心到鄧村也是在國道上拐的彎。而最后一個去鄧村的路口就在眼前。
說了這么多,其實就一個重點,那就是雷凱再次陷入了猶豫,顯然他并沒有天真到認為天底下都是大新聞,但陳賓越那么說,他越發(fā)覺得事情蹊蹺可疑。
這個過程里雷凱從路口開了過去,去鄧村的指示牌在眼前一晃而過??梢哉f,雷凱就這么錯過了拐彎的時機,除非他在國道上掉頭,否則不可能再開回去了。
雷凱掛掉電話,開始減速。
還是從上午的那條路進的鄧村。因為是下午,陽光比早上更厚實,路上所見的行人也比早上要多,而且時常能看見吵鬧的小孩和佝僂的老人在營造生活氣息,相比之下早上的鄧村未免過于干凈。
雷凱的汽車也引起了鄧村人的注意。不要誤會,這不是因為鄧村貧窮落后以致于村里人都沒見過什么汽車,相反這一路上雷凱四目所及不少院落里都曬著一輛轎車或近年來流行起來的偽SUV。唯一的解釋是鄧村人對于村內(nèi)的車輛大多耳熟能詳,所以一眼就分辨出了雷凱是個外來者,所以所到之處雷凱都能感到四周投來的審視目光。
事實上這輛汽車也給雷凱的采訪造成了不便。你不能為了采訪一個路人就專門從車上下來一次,但也不能就坐在車子里搖下車窗,像古代官老爺一樣問草民們發(fā)生了何事。所以雷凱把車停在了村入口不遠處的一塊空地上。那是一塊碎石地,不是停車場,但卻停了不少皮卡和面包車。雷凱背上了那個裝行李用的大背包,超級大,背上去比他的頭還高,是那種徒步旅行者最愛的背包,而雷凱正是用它來偽裝成旅行者。
也就是說,雷凱把自己記者的身份隱藏了起來,這也是采訪的技巧之一,鑒于我國社會對記者普遍不太友好,有時候裝作自己不是記者已經(jīng)是必須的手段。在這方面雷凱并不是很有經(jīng)驗,只能盡力而為。
雷凱在鄧村里繞了一圈,大概采訪了有十來個人,這個過程里雷凱得到了如下信息:
一、 鄧村很大,比他想象中要大,而且雖然名為農(nóng)村,但農(nóng)耕氣息不重,相反雷凱在路上見到了不少工廠模樣的房子,規(guī)模不大但數(shù)量很多,外觀給人一種法制頻道經(jīng)常曝光的黑心小作坊的感覺,可見鄧村應(yīng)該也是那種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林立的地方。
二、 全村的人都知道發(fā)生了火災(zāi),其中還有人參與過救火,但消防隊和警察來了之后,房子連同院子都被警戒起來,也就是說,后面的情況無人知曉。順便說一下,此時此刻院子依然處在警戒當(dāng)中,兩名協(xié)警把守著大門。
三、 死者的身份有點特別,其中那位叫鄧恩的戶主,是這里最大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老板,也就是那種經(jīng)常會被政府拉出去表彰的民營企業(yè)家,這也就解釋了為何他能夠住那么大的一幢房子。村子里有很多人都在鄧恩的廠子里做工,談到這位死去的老板,他們沒有什么特別的表示。
四、 縣長昨晚到底有沒有來過這里,沒人知道。
五、 關(guān)于死者的其他事情,最了解的應(yīng)該是村長。村長被人稱為鄧伯,與此同時他還是死者鄧恩的表兄,兩家關(guān)系不錯,如無意外,死者的后事也是由鄧伯料理。
雷凱最后采訪的是一個中年大媽,在雷凱問出那句“大媽,那邊的房子出什么事了?”的時候,大媽突然瞪大了眼睛。這一瞪雷凱才從那個渾濁的眼珠里猙獰的血絲中看見自己的倒影。這不就是早上在房子附近采訪的那位小伙子嘛。
雷凱猛然意識到再問下去肯定會引起別人懷疑,沒等大媽開口,他就雙手合十朝大媽一鞠躬,掉頭跑開了。
根據(jù)之前那些采訪對象提供的信息,雷凱找到了鄧伯的房子。大概在鄧村中心偏左的位置,燒掉的房子則在中心偏右,兩者從地圖看上去挺對稱的。和那幢房子一樣,鄧伯的家也有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門敞開著,似乎歡迎廣大人民群眾隨時前來造訪。院中心的房子有三層來高,屋頂建成了那種古典的中式造型,雷凱不知道這種造型的統(tǒng)稱,反正就是那種古鎮(zhèn)景區(qū)里經(jīng)常見到的三角型,兩排假屋檐沿正中向左右披掛;而房子的主體則完全是現(xiàn)代造型,外墻表面可以看到覆蓋率極高的玻璃。不得不說,房子比村委會要好得多,至于能否超越那幢被燒掉的房子,則有待考證。
雷凱按了門鈴。大概有兩分鐘的等待,門才被打開。門后面是一個姑娘,穿著牛仔褲和T恤,外面套了一件呢大衣,應(yīng)該是隨手套上去的,因為扣子都敞開著。不得不說,姑娘穿得挺時尚,主要在于配色和質(zhì)感。
“請問您是?”
雷凱猶豫了一下,還是遞出了記者證。他想不出什么可偽裝的身份了?!笆笊绲挠浾撸讋P,想找鄧伯聊聊。不知道方便嗎?”
姑娘看了記者證一眼,又看了雷凱一眼,又看了記者證一眼。
“您稍等。”
姑娘把門虛掩在十五度的開角里,扭頭跑回屋內(nèi)??梢月牭剿蠘堑谋寂苈曇约胺块T開關(guān)的聲音。隨后是雙倍的腳步聲從樓上漸行漸近,很快門縫里出現(xiàn)了一位中年男人,比雷凱個頭略矮,頭發(fā)有些花白,穿著縣級機關(guān)常見的公務(wù)員套裝:西裝褲,襯衫,和王主任的區(qū)別在于多了一只手表。姑娘則陪在男人身后。
還沒走到門口,男人就已經(jīng)伸出了雙手。因此雷凱也不得不配合地伸出手來以便他可以用力攥住。
“記者您好,您好您好。快請進快請進。”
隨后便拉著他的手一直走到樓梯口,因為并行不便才放開。兩人以難分前后的走位一起走上二樓,并進到了一個房間。以住宅的配置講,這間房應(yīng)該屬于書房,但內(nèi)部裝修和擺設(shè)卻和辦公室無異。也就是說整齊、氣派而乏味。雷凱注意到辦公桌上有那種分叉兩面的國旗,而旁邊則擺了一只雞。一只金雞,昂首挺胸,但應(yīng)該是鍍的金。
在鄧伯的示意下,雷凱坐到了另一邊,也就是辦公桌對面那圈沙發(fā)上。沙發(fā)中間有個茶幾,上面依照這個地區(qū)大部分人的待客習(xí)慣,擺放了全套的茶具。鄧伯也按下了燒水壺的開關(guān)。隨后在漸強的噼啪聲中,鄧伯把焦點聚在了雷凱上。
“我們這種小村子,很少有記者光顧啊?!编嚥f?!笆菃帷崩讋P答?!安恢览子浾呦胝椅伊私馐裁辞闆r呢?”“沒什么。就是昨天那個火災(zāi),有些事情可能還得找您聊一下才比較清楚?!薄拔矣浀?,雷記者早上不是剛來過嗎?”雷凱想我操,他是從哪里記得的。“對,我早上來了一趟。這不回去后發(fā)現(xiàn)有些問題沒弄清楚嘛?!薄笆裁磫栴}?”
“這么說吧,我是昨天就到了鳥縣的,按照慣例當(dāng)天晚上就應(yīng)該到現(xiàn)場去,然后晚上完稿,第二天也就是今天早上見報。但新聞辦那邊把我們留在酒店了留了一夜,今天早上才包車把我們送到鄧村來。所以……”雷凱正了正坐姿,“我想知道昨天晚上,這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這個……王主任那邊沒給你說法嗎?”鄧伯問?!皢柫?。但那邊的說法我不太相信?!薄澳沁呍趺凑f?”“說你們村有點問題……”“什么問題?”村長直了直腰?!耙膊皇菃栴},就是說你們村內(nèi)部的人有些矛盾,想趁機鬧事,所以過來安撫你們……”
邊說著,雷凱也盯住了鄧伯。
“不過就是不知道,真實情況到底是怎樣的?!薄熬褪沁@樣?!编嚥f?!澳愦_定嗎?”雷凱問,好像這是什么問答節(jié)目的現(xiàn)場。
“就是這樣?!编嚥褯_好的茶推到雷凱手邊?!半y道就沒有任何出入?”“沒有。記者你覺得會有什么出入?”“不是。好吧,先不說火災(zāi),我就想知道,他們說的矛盾,到底是怎么回事?”“矛盾嘛,哪里都有的,記者是住城里的,可能跟樓上樓下沒什么來往,對這種事情就陌生了。像我們一村的人,住在一起,彼此都認識,難免會有很多摩擦糾葛啦?!?/p>
水快要沸了,已經(jīng)能聽到氣泡破裂的聲音。
“摩擦糾葛,呵,是怎樣的摩擦糾葛得領(lǐng)導(dǎo)親自過來調(diào)解?”雷凱問。
鄧伯愣了一下,為了掩飾自己被問住,又伸手去撥燒水壺的開關(guān)。“好吧,記者你知道,我在這個位置,不是什么話都能講的。”然后一頓,“我們村的人是有些小矛盾,但還不至于驚動領(lǐng)導(dǎo),縣長過來當(dāng)然是為了別的事情。”“什么事情?”雷凱稍微前傾身子?!袄子浾?,應(yīng)該知道最近我們這邊在搞土地開發(fā)吧?!编嚥粗讋P。
“當(dāng)然?!逼鋵嵗讋P什么都不知道?!斑@種事情,肯定不會平平順順的。開發(fā)商想要我們的地,當(dāng)然就有人不愿意被征了?!薄澳愕囊馑际情_發(fā)商和你們,在征地上有矛盾?”“是的……不是我們,只是我們村的一部分人?!?/p>
雷凱抓起一杯茶,喝掉。有點燙。“我明白你的意思,但這個和火災(zāi)有什么關(guān)系呢?難道說……”“村里人之間的矛盾,那是小事;像這種征地上的矛盾,搞不好會影響社會和諧,就得上面親自過來解決了?!薄耙簿褪钦f,昨晚他們過來不是因為火災(zāi)?”“當(dāng)然也是因為火災(zāi),就是說,這兩個事情是一塊的……你想一下,在這種節(jié)骨眼,如果出個什么別的事,媒體過來,那些不滿征地的人不正好可以趁機鬧一把嗎?畢竟村民還是比較弱勢的,只能走這種路子?!?/p>
“所以縣長過來,就是為了這事?”雷凱盯著鄧伯?!皼]錯。這也是他的工作嘛?!薄澳翘幚淼迷鯓??”“沒怎樣?!薄笆裁匆馑迹俊薄耙驗楦揪蜎]有鬧起來?!?/p>
“怎么會……沒鬧起來?”雷凱問,鄧伯也笑了?!皼]鬧起來不是很正常嗎,上面的人來得及時,他們不敢有行動,這不是挺好嗎——難不成雷記者還希望他們鬧起來?”
雷凱喝掉了茶。這次相對溫了一點。“就這點事?那王主任為什么不敢跟我明說?”鄧伯又重復(fù)了那套泡茶的動作,而且更慢了一點,但終究還是把茶杯推到雷凱面前?!岸嘁皇虏蝗缟僖皇隆苍S是怕了你們媒體吧?!薄拔覀冇羞@么可怕?”鄧伯笑了笑,沒說話。
“那既然說到這里了,村長你不介意講講征地的事情吧?”雷凱斜眼瞥鄧伯,而鄧伯也沒什么反應(yīng)?!澳阆肼犑裁??”“到底是哪部分人不想被征呢?”“還能是哪部分人,就是村里的普通人家。征地嘛,你也懂的,肯定有些人是不愿意的。對于農(nóng)民來講,土地就是命根子啊,你愿意命根子給別人割去嗎?”村長頓了一下,似乎想給雷凱一點笑的時間。
但雷凱沒笑?!斑@里面不會碰巧包括受害者吧?”你說老鄧?哪能,老鄧是什么人,民營企業(yè)家,征地對他有什么損害?!薄澳悄愕囊馑际?,昨晚的火災(zāi)跟這個事情其實沒有什么真正的聯(lián)系了?”“沒錯?!?/p>
雷凱逐漸感到乏力,水分缺乏讓他把更多的時間花在喝茶上。鄧伯的茶倒是從不間斷,雷凱一放下空杯,下一杯就被推到他手邊。而且從味道的濃郁程度看,鄧伯一直都在換茶。
后來因為喝得太猛,雷凱不小心拿了一杯滾燙的,直到杯子沾上嘴唇意識才被劇烈的疼痛驚醒。隨后雷凱猛地一抖,手一松,杯子也掉到了地上,并碎成了大小不一的無數(shù)瓣。該不會是什么名貴瓷器吧?這么一想,雷凱不禁胸口一痛?;艁y中他俯下身,打算去撿那些碎片。而鄧伯制止了他。
“不礙事的,雷記者,你走了以后我再讓人掃掃就好了?!?/p>
重點在“你走了以后”。雷凱覺得自己也沒有必要拖下去了,反正也套不出任何話來。于是刷地站起身,但站得太快以致于供血不足,整個人都有些發(fā)暈。真他媽餓啊。雷凱想。
“時間也不早了我可能得……”雷凱猶疑地說。“我送送你?!编嚥故鞘炙?,搶在雷凱前面把房門打開,并隨雷凱往樓下走,不過看上去并沒有要送很遠的意思,畢竟鄧伯連鞋都沒換。到了院門,鄧伯就停了下來,說自己腿不好就送到這里,和雷凱道了別。
雷凱出了大院。六點半,太陽光線已經(jīng)所剩無幾,雷凱想要立刻離開鄧村,另一方面他又感到很餓,這不得不歸咎于鄧伯的茶,居然全是綠茶。
因為太餓,雷凱決定吃完再走,所以走進了一家簡陋的面館,掛著“鳥縣小吃”的牌匾,可能是專門在旅游旺季誆旅客的店。店里的主打是雞湯面,面湯里有類似碎雞塊的澆頭。雷凱要了一碗。
吃面中途雷凱在腦子里回顧了一下目前的情況。就好像漂流到島上的魯濱遜,開始羅列好消息和壞消息。好消息是,雷凱打聽到了新的情況:開發(fā)商和村民之間有矛盾。
而壞消息是,這個矛盾似乎沒什么料,并且也沒有證據(jù)證明,這個矛盾和火災(zāi)有關(guān),除非有更多的線索出來。這時雷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件紫紅色衣服?;蛟S那個人正好知道些什么,又正好想要告訴他。而自己居然就這么把車開過去了。雷凱越想越為之痛心,吃面的聲音驟然大了許多,引來了周圍許多食客的一瞥。
吃完之后雷凱還是決定先回市里。先把已知的情況寫下來報給上面,如果上面同意,還可以再回來深入調(diào)查。
這時雷凱的手機響了起來,是王主任。
“雷記者,你這就不夠意思了吧?!蓖踔魅握f。
“怎么了王主任?”雷凱裝傻。“有什么問題你早上直接問我不就行了,非要跑到鄧村去嗎?”“實地調(diào)查一下。有些問題問是問不清楚的?!?/p>
“那雷記者查出什么了嗎?”查出什么還能告訴你?雷凱想?!昂呛牵瑳]什么,都是主任您知道的東西?!薄笆菃??那豈不是白跑一趟了?!薄昂呛牵苍S吧,我們這種人不就是白跑的命嘛?!薄罢f到底還是我的錯,真不好意思?!薄斑@跟主任您有什么關(guān)……”“我得解釋一下,前面說鄧村那邊有點矛盾,可能讓雷記者誤會了。”
“什么意思?難不成矛盾是主任您虛構(gòu)的?”“當(dāng)然不是,我是說——雷記者應(yīng)該也聽說了,鄧村在征地,開發(fā)商和村民難免會有些齟齬,我們擔(dān)心有人借機鬧事,所以不敢晚上把你們放過去,想先把情況穩(wěn)定下來。因為跟火災(zāi)也沒什么關(guān)系,所以也就沒跟你們明說,讓你千辛萬苦跑到鄧村一趟,浪費你時間了,真不好意思?!?/p>
“也不算浪費吧,你怎么就知道我沒有別的收獲呢?”雷凱偷襲似的笑了笑。“哈哈,雷記者,那是什么收獲呢,可以讓我了解下嗎?”“也沒什么,你關(guān)注一下報紙,過幾天大家就都知道了?!薄翱磥砝子浾哌€是信不過我???”“哪能,只不過,有些東西電話里也說不清楚,你懂的?!?/p>
“我還是說正事吧,李縣長剛才特地讓我找你,說想要和你聊聊。所以,你看方不方便再來一趟縣里?”肯定沒什么好事。雷凱想?!斑@個真不好意思,不太方便啊,我晚上還得趕回市區(qū)……”“雷記者你……再怎么樣,這點面子總要給的吧?!薄安皇?。真的不方便,我晚上還得趕回去寫稿,今晚就得交,明天還要見報,編輯都催我了?!薄熬土囊涣模WC你晚上能回市里。絕對不影響你交稿?!?/p>
“算了吧,我也不想浪費縣長時間。就這樣吧。”雷凱準(zhǔn)備掛電話,但王主任卻補充了一句?!袄子浾撸鋵嵃?,調(diào)查是你的事情,我沒有權(quán)力干涉,當(dāng)然也沒有權(quán)力讓你交底,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弄出一個什么大新聞……”
“王主任你這話就有點怪了,我能弄出什么大新聞?真相是什么,我就報道什么,是不是大新聞不是我能決定的?!薄拔抑?,雷記者你別激動,我知道你報道的都是真相。但真相歸真相,也得看看后果,你難道不知道真相有時候是會傷人的嗎?”
“那我倒想聽聽會傷了誰?”雷凱問。王主任沉默了一會,在電話那邊好像走了兩步。“我前面已經(jīng)說了,我們和開發(fā)商正在協(xié)調(diào),盡量幫村民爭取最大的利益。但你知道,有些人就是不配合我們的工作,沒有什么大局意識。他們之所以跟你說征地的事情,不過就是希望你們捅出來,把事情一鬧,再趁機坐地起價。我就是想提醒你一下,別被人當(dāng)槍使還不知道……”
“那主任覺得,這把槍的子彈,會打在誰身上呢?”雷凱問。
“哈哈……希望不會最后打在記者你自己身上吧?!?/p>
五
從面館出來天已經(jīng)黑透了。難得的是,鄧村的大路基本上覆蓋了路燈,前往停車處的道路依然通明。不過基于農(nóng)村的生物鐘,晚上出來活動的人依然偏少,這一路雷凱基本沒遇到什么人,所以才能一眼就看見那朵紫紅色。
連帽衫下的人站在一條和大路垂直的小巷巷口,正面朝向雷凱。雖然口罩遮蔽了大半張臉,但還是能感受到直射過來的目光。顯然他也意識到雷凱正在看他。但這次他并沒有隨雷凱的接近而后撤,而是站在原地等著。這反而讓雷凱有些緊張,腳步也慢了下來,但依然沒有改變方向。
在只有十幾步的地方,紫紅色中間突然露出點肉色——那個人伸出了手,朝雷凱招了招,旋即一轉(zhuǎn)身鉆進了巷子。
鄧村的路燈僅僅普及到大路,至于那些縱橫交錯的巷子就不在所及的范圍里,雷凱在里面七拐八彎的時候,只能借助那些住戶二樓三樓里透出來的依稀燈光才能勉強看清腳下,倒是那個人的背影一直都很清晰。
在這場尾隨的旅程里,紫紅衣人始終保持和雷凱有幾十步左右的距離,既不讓雷凱輕易追上,又不會讓雷凱走丟。紫紅衣人的腳步很快,雷凱不得不以小跑的方式才能勉強追上,這讓他剛剛收納一大碗雞湯面的胃部感到微微不適。
很快,雷凱就已經(jīng)走到一個有點分不清東南西北的境地。這不禁讓他有些不安,但沒有辦法,顯然紫紅衣不想在過于暴露的地方和雷凱交談,必須找一個足夠僻靜安全的去處。這也可以證明,紫紅衣人將要向雷凱透露的,可能正是一個大秘密。
想到這里雷凱又興奮起來。
此時紫紅衣人又在前面拐了個彎,雷凱跳過一個水坑,加快腳步追上去。然后就在快要接近拐彎口的地方,雷凱撞到了一個人懷里。
顯然這個人是從兩旁的小路里鉆出來的。后退幾步,雷凱才看清了這個人。一個男人,個頭非常之壯,身高比雷凱可能要高個十公分,而橫向的寬度可能在雷凱的兩倍以上,因此在雷凱眼前,這個人仿佛就像從兩邊分裂出來的一面新墻,擋死了他的去路。這面墻還舉起了手電筒,電筒光直接照在雷凱臉上,雷凱不得不扭臉回避。
“你在做什么?”男人問。
下意識地,雷凱想把記者這個詞拋出來,但轉(zhuǎn)眼他看到眼前還不只一個男人。男人的左右兩旁就像病毒分裂一樣又分出了兩個男人,而且從男人們的面色來看,雷凱明顯覺得他們不會是認可記者這一身份并愿意講道理的。
“我找鄧伯。不好意思,我是他女兒的同學(xué),來他們家做客?!崩讋P說?!澳悄阍谶@里做什么?”“我開車來的,想找我的車。結(jié)果……你看,這不是迷路了嗎?操這地方連手機都沒信號,又連不上別人的WiFi,你們來得正好——能指一下路嗎?”
男人們兩兩對望了一眼,又認真地盯了雷凱一下。這次雷凱沒有回避他們的目光,而是攢足了從業(yè)幾年以來積累的勇氣,瞪大眼睛看了回去。
這時左邊的男人拍了拍中間那個男人的肩膀。中間那個男人伸出手。不是要打雷凱,只是指著雷凱?!澳愕能囃T谀模俊薄熬驮诖蹇??!薄巴?,右拐三次再左拐兩次?!蹦腥苏f?!班囀|沒跟你說嗎?晚上不要在這里瞎轉(zhuǎn)?!庇疫叺哪腥搜a充說?!笆堑氖堑?。我哪知道這路這么復(fù)雜?!崩讋P退后幾步,表示感謝地朝那些男人微微鞠了幾躬,正準(zhǔn)備扭頭。
“等一下?!?/p>
那些人表示要給雷凱帶路,雷凱也只好默許。盡管他并不是真的想立刻走掉。但沒有辦法,總比留在這里和這三個大漢相處好。
這些都是什么人呢?毫無疑問應(yīng)該是村里的,從他們的著裝、氣質(zhì)外加黝黑的皮膚就可以判斷出來。至于他們?yōu)槭裁磿谀莻€時間點出現(xiàn)在那個位置,雷凱想到的唯一解釋是,他們可能看到雷凱這個明顯的異鄉(xiāng)人在胡同里轉(zhuǎn)悠,倍感懷疑,因此跟了上來。雷凱經(jīng)常聽說農(nóng)村盜賊猖獗,這就解釋了為什么在面對雷凱時,幾個人的面色都好像正義使者一樣地嚴(yán)峻。
這樣一來,雷凱就再一次和紫紅衣擦身而過。好在紫紅衣似乎并沒有被那幾個人逮到,如無意外,他應(yīng)該會再回來找他。雷凱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
比較麻煩的是,如果上了車,他可能就得從村子里開走了,多逗留一分鐘都會引起不必要的懷疑。那么他要怎樣和紫紅衣接上頭呢?
終于他們鉆出了纏繞的巷子,男人們沒有食言,確實把他帶到了停車的地點。但快要接近雷凱自己那輛車的時候,一個男人突然拉開旁邊一輛白色面包車的門,另一個男人則用力把雷凱往車?yán)镆煌啤?/p>
“你們干什么?”雷凱張大嘴問。沒等回答,兩個男人從兩邊上車,把雷凱架在中間,另一個人則坐上了駕駛座?!澳銈兏墒裁次也?!”雷凱又問,但回應(yīng)他的只是一陣引擎發(fā)動的聲音,車子迅速地駛出了車位。
雷凱急了,向前伸出手,也不顧交通安全法規(guī),竟然去抓駕駛員的胳膊。幸好旁邊的男人及時將他制止。兩個男人一起動手,牢牢把雷凱鉗在了座位上,雷凱只能大喊:
“我操你們是誰啊,快放我下車!放我下車!”
當(dāng)雷凱再次張口的時候,右邊的男人一把抓住他脖子,另一只手往他嘴里一送,雷凱就感到嘴里被塞了什么東西,隨后是眼前一黑——不是暈倒,而是有人給他罩上了一個黑色布袋。
“委屈一下了雷記者?!?/p>
雷凱眼前再次明亮?xí)r,場景已經(jīng)從車廂變換到了一間小磚房里。過去的一路雷凱都是被人架著走的,始終有種腳不著地的感覺,加上被蒙著眼,基本無法斷定方位,只能通過聲音和屁股的觸感確定自己大概經(jīng)過了幾個階段:被塞到車?yán)?;從平坦的地方被送到顛簸的地方:被架出來;被塞到另一個空間里,也就是眼前這間小屋。
透過剝落的白墻清晰地可見紅磚一個疊一個,這是農(nóng)村最常見的建筑架構(gòu),沒有正規(guī)的支撐物,所以房子通常很小,而且不大牢靠,一般不會用來作為居室,但豬圈茅房一類還是湊合的。雷凱很擔(dān)心聞到什么臭味,作為一個有輕微潔癖的人,如果被人強制坐在茅坑或糞堆附近,可能會想死。還好,屋里并不臭,只是有股霉味。
燈光亮了,隨后雷凱的面罩也被揭開。眼前有兩個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坐著的人離雷凱更近一點,身體前傾,一只肘子支在分開的膝蓋上,簡直像明星在拍什么雜志封面,如果不是男人長了一張實在不怎么明星的臉:臉頰狹長,顴骨高,下巴尖,眉骨寬厚,整個臉呈T字型。盡管早有預(yù)料,雷凱還是掙了一下,確認自己被綁住了,手和腳。
“我認識你嗎?”雷凱問。
“哈哈,不認識最好。”男人答得很跳躍。“那你,有事嗎?”“記者不都喜歡聊天嗎?就是想找你聊聊?!薄傲氖裁??”“哈,當(dāng)然是記者你感興趣的話題了。你今天不是一直都在調(diào)查征地的事情嗎?”“是,怎么了?你有料要報給我嗎?”“料當(dāng)然有,但我想先聽聽,記者到底查到了什么?”
雷凱皺了皺眉?!拔倚枰蚰銋R報嗎?”“當(dāng)然不用,但我聽說,你們新聞報道,不都是追求公正客觀嗎?”“對,有問題嗎?”“如果你不聽聽我們的意見,怎么能算公正呢?”“你有什么意見,盡管說啊?!薄皢栴}是,我不知道該給你哪些意見。除非你先告訴我們,你到底聽到了什么,我們才能給你做一個反饋,不是嗎?”
“你這個套話方式有點拙劣啊?!崩讋P向男人咧嘴。“記者想多了。我需要套話嗎?你聽到的那些,遲早都會寫成報道印到報紙上,誰看不到呢?我只不過想給自己爭取一個解釋和糾正的機會罷了。你看,記者能不能給點方便?”
雷凱轉(zhuǎn)了一下眼珠,突然往前傾了下身子?!拔矣袀€建議?!薄澳阏f?!蹦腥硕⒅讋P。“你先放我走,等明天,最多后天,去買一份報紙,看看上面寫了什么,有什么問題再給我打電話,你覺得怎樣?”
“哈哈,雷記者這時候還惦記報紙銷量啊?!蹦腥藦娦χf?!翱刹皇菃?,現(xiàn)在紙媒業(yè)績不好,報紙都賣不出去,我能推銷一份是一份?!薄坝浾吣阒滥銈儓蠹垶槭裁促u不出去嗎?”“不清楚……看樣子,你有高見?”“很簡單,因為你們寫的報道,根本就不是我們想看的?!?/p>
雷凱看著他,沒回答。男人思忖了一會,又繼續(xù)說了下去:“雷記者,我建議你還是把內(nèi)容跟我們提前透露一下,讓我們看看,到底有多少屬實多少是誣陷誹謗,你再綜合一下我們的意見,修改一下,到時候報紙印出來,我第一個過去買,買一堆回去,發(fā)給大家伙看,你看這樣夠意思吧?”
“夠,太夠了?!崩讋P說?!安贿^在透露之前,我想問你一個問題?!薄澳惚M管問。”“到底是誰讓你們把我綁到這里來的——你們不會是開發(fā)商的人吧?”“怎么可能!雷記者想多了,我們就是小老百姓,誰會指使到我們?!?/p>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們這是自發(fā)的?”“這是利益攸關(guān)的事情……雷記者也太小看我們了吧,難道我們就連為自己爭取權(quán)益的覺悟都沒有嗎?”“哈哈,不敢小看,我只是確認一下,以免你們忙活一場,到頭來爭取的卻是別人的利益?!薄袄子浾哒媸嵌鄳]了……”“既然是為了你們的利益,那我還是坦誠一點吧?!崩讋P說著,面前的男人眼睛也開始放亮。
“坦誠說,你們最好什么都不要問,立刻放我走,不然到時候吃虧的只能是你們自己?!崩讋P說。
“你知不知道我們現(xiàn)在把你弄死在這里也沒人會知道?”坐著的男人吼了一句,因為過于突然,把站著的男人和雷凱都嚇了一跳。站著的男人扭過頭給了男人一個眼神,應(yīng)該是示意他安靜,然后回過臉看著雷凱,令人驚奇的是,此時他臉上居然出現(xiàn)了一絲溫和的笑容。
“我就跟記者你直說吧,我們村的人,內(nèi)部確實有些矛盾。就說最近征地這個事情,有人就想找機會把它攪黃?,F(xiàn)在你到了這里,對他們來講簡直是天賜良機,只要把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捅給你,讓你回去寫點字,往報紙上一登……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到時候除了認栽,一點辦法也沒有?!?/p>
雷凱抬起頭。“我很好奇一點:你說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到底是什么?”“這我就猜不出來了,無中生有的事情。他們想怎么說都可以?!薄澳悄阌执蛩阍趺唇忉屇兀俊薄爸灰阏f出來,我就可以向你證明,那些都不是真的?!?/p>
“那如果我告訴你,其實根本沒人跟我說過你們的壞話呢?”雷凱問?!肮绻沁@樣那就好了,可現(xiàn)實擺在這里,肯定是有人跟你說了什么,你才會揪著這個事情不放?!薄拔抑跃局环?,就是因為我還沒遇到你的‘有人?!崩讋P說,但男人并不買賬?!袄子浾?,你何必呢?說出來難道還會被我們偷走不成?”“我說了,真的沒有,你要我怎么證明呢?你把手機錄音調(diào)出來,看看里面有什么?!?/p>
“不用看了,你們記者那點伎倆我會不知道,重要材料誰會存在這么明顯的地方?!薄拔艺f你諜戰(zhàn)劇看多了吧,我不存手機還能存哪里?埋在土里嗎?”“我不管你埋在哪里,只要你給我復(fù)述出來就可以了,我又不是想銷毀你的證據(jù)。”“呵,那我就是復(fù)述不出來呢,你們想怎么樣,弄死我嗎?!”雷凱終于抑制不住自己的火氣。
“那就只能委屈記者在這里多待一會了。”男人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雷凱感到血液正在往腦袋上躥,恨不得現(xiàn)在就撲向那個男人。
這時手機響了。在這間明顯沒什么人來過的房子里顯得異常響亮,響亮得嚇人。站著的男人從口袋里摸出手機,邊接了電話邊走出房間。剩下雷凱和坐著的男人在屋子里盡量不看彼此。
很快外面有人敲了敲門。坐著的男人起身開門也出了房間,隨后房門被關(guān)上,可以聽到外面三個人正在低聲商量著什么,但聲音低到連語氣詞都聽不清楚。雷凱側(cè)著耳朵,無比緊張地揣測著種種可能。雖然他為自己剛才的鎮(zhèn)定表現(xiàn)感到無比佩服,但這并不能決定他的結(jié)局,事實誠如剛才坐著的男人所說,他的小命就捏在這三個人手里。
雷凱聽到了引擎發(fā)動的聲音,車輪碾過泥地上的落葉噼里啪啦地向遠處駛?cè)ァ?/p>
“我操你們別把我丟在,丟在這??!”
不知道過了多久,雷凱再一次嘗試掙脫那條繩,意外的是這次居然成功了。是的,時間推移,似乎讓繩子也變?nèi)趿?。雷凱推開門出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背包就在門邊,而那三個人已經(jīng)不知去向。
在門外雷凱三百六十度自旋了幾圈,發(fā)現(xiàn)自己正處在一個類似山坡的地方,周圍全是并不茂密的樹林,而剛才囚禁他的房屋就孤獨地矗立在中間,外觀也一如所料的破敗,頂部已經(jīng)覆滿了奇形怪狀的綠色植物。顯然房子已經(jīng)被廢棄,而這附近看起來也不像有人居住或經(jīng)常過路的樣子,結(jié)論就是,雷凱已經(jīng)被扔到了一個偏離人類生活場所的地方,具體偏離了多少仍完全未知。
意識到這一點,雷凱絕望地停止了左顧右盼,身體也不自覺地往磚房的方向靠,可能潛意識里認為這間人類遺產(chǎn)怎樣也應(yīng)該比外面的世界安全。但雷凱也不想再回到黑漆漆的房間里,只好靠在門上,做深呼吸。
這時雷凱也順帶翻了一下背包,不出意外,手機已經(jīng)丟了??隙ㄊ潜荒侨喝四米吡?,而且很可能就是剛才站在他身后的男人所為。
作為一個長期居住城市的人口,雷凱在找路方面最習(xí)慣的途徑就是手機地圖,其次則是問人,而眼下雷凱既無手機,周圍也無人可問,荒山間只有一些若隱若現(xiàn)的墓碑,里面躺著的人對雷凱毫無價值。
更要命的是,所有的錄音都保存在手機里,作為一個長期跑社會新聞的記者,雷凱從不覺得有配備錄音筆的必要。這意味著,他剛才拼命才攬到的一點線索,也作了廢。
此刻雷凱站在一堆林木中間,既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更不知道如何回去。他也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是怎么到山上來的,這里連個像樣的小路都沒有,難不成這群人是從什么地道里掘上來的?
但不可能在這里等人來救援。雷凱只好制訂了一個最初步的計劃——下山。這也就意味著他必須從一片灌木叢中穿過去,沿著山坡往下滑。雷凱不怎么登山,所以滑倒摔死的可能性極高,這讓他每一步都踩得膽戰(zhàn)心驚。
就這樣雷凱一點一點地推進,而越往前走,樹也越多,灌木林也越密,行進也越困難,到后面他不得不持續(xù)地用手去開路,以致于手和臂都不停地被劃破皮。與此同時他還聽到了許多奇形怪狀的鳥叫和蟲鳴,聽起來無比詭異和嘲諷。雷凱突然想到自己其實等同于白折騰了一天,現(xiàn)在回到市里和他早上直接回市里沒有任何區(qū)別,何況他還不確定自己能否從這里逃出去,而不致于跌死或喂野獸毒蟲。
也是在這個時候,雷凱聽到了灌木叢另一端傳來的窸窸窣窣的聲音,當(dāng)他停下腳步并斷定這是腳步聲而且是別人的腳步聲的時候,旁邊的一簇灌木里已經(jīng)躥出了一個黑影,并直撲雷凱而來。
就在雷凱張嘴發(fā)出絕望而無用的尖叫前,黑影伸出雙手,一只手抓住他脖子,另一只手用力捂住了他的嘴巴。
“是我?!?/p>
雷凱是看到衣服上的紫紅色才平復(fù)了下來。還是老樣子,兜帽罩頭,臉大半隱藏在口罩下,只不過這次離得很近,可以看見他的眼睛,眼眶很深,顯得很抓人。但這并不能完全消除雷凱的疑慮,趁著對方稍有松懈,他立刻從對方手中(懷里?)掙脫出來,并后退幾步保持安全距離。
“你到底是什么人?”
對方揭開了面罩,終于頭一次露出了真容——臉偏黑,但輪廓清晰棱角分明,不得不承認,挺帥。
但雷凱并不認識?!澳闶??”
“鄧以然?!?/p>
雖然早有預(yù)感,但就像盼著外星人的人真的看到了UFO,還是難抑驚訝。
“你不是在醫(yī)院里嗎?”雷凱問。鄧以然看著他的臉?!俺鰜砹?。”“但你不是受了傷,還很重?”“是受了點傷,但沒他們說得那么重?!薄八?,你出院了?”“呵,出院?他們能讓我出來?”“你的意思是,逃出來的?”“就昨晚,大家都盯著鄧村的時候,從病房里溜出來的?!薄白蛲??所以,我昨晚在酒店看到的,馬路對面的那個人……”“就是我?!薄拔也幻靼?,你說他們不讓你出來?為什么?”
“為什么?他們是不是跟你說那場火是意外?”
雷凱瞪大了眼神,充分表達了一種早有預(yù)感但還是難以接受的驚訝。
鄧以然示意雷凱跟他走,他們穿出灌木林,找到了一條山路,正好通向鄧村,兩人就在山路上差不多并行著向前。
“也就是說,真的有人放了火?”雷凱小心地問。但鄧以然卻一搖頭?!拔也淮_定。”“什么意思?”“我沒有看到放火的人,所以什么也不能確定?!薄澳悄銊偛拍敲凑f,又是什么意思?”“很簡單,我的意思就是,事情沒那么簡單?!薄暗也幻靼?,你說不簡單,那到底不簡單在哪?”
鄧以然停下腳步。
“你查到現(xiàn)在,就沒查到什么嗎?”鄧以然問。“我查到了,你們因為征地,跟開發(fā)商有矛盾。但我不知道這跟火災(zāi)有什么關(guān)系……”“對,因為你沒有查我爸?!薄傲钭穑惺裁刺貏e的嗎?”“你知道我爸對征地是什么意見嗎?”“你的意思是……但我查到現(xiàn)在,沒有人說令尊反對征地啊?!薄胺磳Σ灰欢ㄒ獙懺谀樕?,為了不和其他人起沖突,我爸從來沒有告訴旁人他的真實想法?!?/p>
“就算是這樣,也不至于……是吧?”“如果我告訴你,我爸不僅反對,而且還有能力把事情攪黃呢?”“這,怎么攪黃?”“征地是要問大家的意見,沒錯。但你覺得如果上面有人不同意,這個事情還能進行下去嗎?”
雷凱愣了一下?!八蚤_發(fā)商那邊就要……”“我說了,我不能確定,但我爸前幾天去了一趟開發(fā)商的公司,結(jié)果現(xiàn)在就出了這么一場火,你覺得我該怎么理解呢?”
“這個確實很可疑,但這些事情,為什么我問鄧伯的時候他沒跟我說呢?”“呵,鄧伯,剛才你不是問,誰不讓我出院的嗎?”“你是說鄧伯不讓……不是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因為他怕我亂說話,捅了簍子。”“可這畢竟是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難道他不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認真考慮一下嗎?”
鄧以然咧嘴。“你想想,征地不成,受損的除了開發(fā)商,還有誰?”“拿不到補償?shù)娜?,你的意思是,鄧伯也在其中?”鄧以然點了點頭?!斑@些年,我爸的廠賺錢,跟村里的人沒有多大關(guān)系,即便鄧伯這樣的親戚,也分不到多少。但征地就不一樣了,拆遷補償,光是這個就夠很多人流幾年口水?,F(xiàn)在我爸死了,不管火到底是誰放的,只要警察那邊沒查出什么,他們干嗎要多嘴?”
雷凱思忖了一下。“那,那個王主任,為什么也什么都沒提?!薄斑@個我也不確定,但你想一想,提這些對整件事情有什么好處嗎?既然警察沒查出什么事情,讓你們媒體曝光一遍,除了增加一些負面印象,又有什么好處呢?”“既然你說到警察……那我還是不明白,為什么調(diào)查結(jié)果會是意外?”“有很多可能,比如他們處理得干凈,沒留下線索?!?/p>
“那有沒,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這件事情本來就是意外,只不過就像剛才你說的,這些人利益攸關(guān),再加上對媒體也不信任,所以不想讓我知道太多,想這么糊弄過去算了?”雷凱的眼睛逐漸向鄧以然的臉上聚焦。
鄧以然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爱?dāng)然也有這種可能。我說了,什么都有可能,但我不確定。這個時候就取決于你傾向于哪種可能了?!?
雷凱看著他,又轉(zhuǎn)了一下眼珠。“我傾向于哪種可能這不重要,關(guān)鍵是我沒有證據(jù),你也沒有……”“是,火災(zāi)的證據(jù)我是沒有,但別的事實我有一大把。你們記者的工作不就是報道事實嗎?有這些事實還不夠一篇報道嗎?”
雷凱雙手一拍。
“對,你跟我回去,我一定盡我全力幫你……”
此時,兩人已經(jīng)走到了山腳下,穿過樹梢已經(jīng)可以看見若隱若現(xiàn)的房屋,從建筑樣式來看這里應(yīng)該離鄧村不遠,雷凱的情緒也不由得重新高漲起來。他一邊招了招手,示意鄧以然跟上,一邊用力撥開前方的灌木。但往前走了幾步,他突然意識到后面跟隨的腳步聲似乎不見了,正準(zhǔn)備回頭,卻感到后腦勺爆漿般的一酸,眼前就黑了過去。
雷凱最后的記憶是,他用盡了剩余的力氣,喊出了可能是一生里的最高音:
“??!”
睜眼的一瞬間,雷凱最強烈的感受是鈍痛感,仿佛有一把斧頭還遲鈍地嵌在腦殼里不肯離去,不需要推理了,自己剛剛肯定是被人打暈過去的。
此刻雷凱正面朝下趴在灌木叢里,身體壓折了不少的枝葉,還能感到有什么東西正在他的手邊爬動,嚇得雷凱把手一抖。是一條蚯引。隨后雷凱迅速地爬起身,晃晃悠悠地站起來,透過灌木叢掃了一眼周圍的景物,并確認了自己的方位——就在自己剛才倒地的地方。
接下來雷凱想到的是鄧以然。鄧以然已經(jīng)不見了,否則雷凱應(yīng)該一扭頭就能看見他,當(dāng)然雷凱還有點期待他只是碰巧走開了一下,比如去上個廁所或者買瓶水什么的。他站在灌木叢中間,靜止了一會,周圍除了沉默的樹叢就是外邊黑洞洞的天空,只有依稀的亮光把灌木的輪廓描出來。遠處依然是鄧村那隱約可見的建筑。
別無選擇,雷凱只好繼續(xù)往前,走出了叢林,走回了鄧村,走到停車的地方。車子依然停在原處,周圍是若干的皮卡,對面的建筑里有燈光透出來,不知道是沒睡還是沒關(guān)燈。沒有人理會雷凱的存在。
雷凱開了車門,坐進駕駛座,長吐了一口氣,但不敢再逗留,迅速地插上鑰匙。這時雷凱的手機也響了。當(dāng)然這不是他帶在身邊的手機,而是擱在儲物柜里的備用手機,知道這臺備用機號碼的人并不多。在看見“陳賓”二字后,雷凱迅速按下接聽鍵。
“老雷你他媽怎么老關(guān)機?”“我不知道,信號不好吧?!薄澳闼麐尩降自谀睦?,什么時候能把稿子交上去?!薄安缓靡馑嫉R了。堵了車?!薄斑@么晚還堵什么車,又不是省城?!薄安恢?,可能出車禍了吧——我已經(jīng)到家了,稿子很快就弄好,我直接跟編輯聯(lián)系吧?!薄昂冒桑阙s緊了。媽的,一直打不通,還以為你死了?!薄笆前。焖涝诼飞狭?。”“你快點弄吧,我先去睡了,剛從省里回來,困死了。”
“你睡吧。別擔(dān)心,我這邊一定弄好。”雷凱掛斷電話。
六
雷凱于凌晨五點左右回到了覃州,沒有睡覺,只是簡單洗了個澡,泡了一杯純黑的速溶,并在苦澀和咖啡因的支持下,于早上八點之前完成了稿件。當(dāng)然對于第二天的日報絕對是趕不上了,所以雷凱早在上車前就和值班編輯打了一個招呼,說有獨家新聞、大新聞,需要時間,而且千叮萬囑編輯千萬不能跟陳賓透露半點消息。
當(dāng)雷凱把稿件交上去之后,理所當(dāng)然在站內(nèi)引起了大轟動。作為一個已經(jīng)長時間與大新聞絕緣的地方記者站,這本身就是一個新聞。我的意思是,不光雷凱做的新聞是新聞,雷凱做這個新聞本身也成為了新聞,就連雷凱也成為了新聞——所以當(dāng)他只睡了兩個多小時,第二天中午強打精神跑到單位時,受到了猶如重要消息人士般的待遇,同事們都從各自忙碌的地點向他投來了好奇的目光。毫無疑問他們對于這位低調(diào)同事的驚奇已經(jīng)超過了新聞本身。
至于雷凱的報道,很快就被呈到站長辦公桌上。站長也親自召見了雷凱,在場的還有站里的若干領(lǐng)導(dǎo),當(dāng)然也包括陳賓。雷凱進門的時候所有人都自然地望了他一眼,只有陳賓仿佛一早就料到是他似的連眼都不抬。
但在后來的發(fā)言里,最活躍的卻是陳賓,他依然不遺余力地證明,雷凱的報道是片面的。陳賓說,因為他的報道里面根本沒有明確的證據(jù)表明受害者反對征地,一切都是鄧以然的一面之詞。而鄧以然目前的精神狀況并不穩(wěn)定,所說的內(nèi)容是否可信也有待商榷。關(guān)鍵是,沒有切實的證據(jù)證明,火災(zāi)不是一場意外。
在場的其他人雖然沒有附和陳賓,但也表示這個事情關(guān)系重大,需要謹慎處理,至于怎么謹慎處理他們也沒有明確建議,最終還是把目光投向了站長。站長看了一眼雷凱,但雷凱沒有什么表示。原因當(dāng)然不是他無話可說,而是他太累了,已經(jīng)不知道如何反應(yīng)。不過這種靜坐似乎產(chǎn)生了某種無聲抗議的效果。
最后站長拿了主意——發(fā)內(nèi)參。
內(nèi)參全稱是“內(nèi)部參考”,這是相對于一般的新聞報道而言,后者印在紙上或放在網(wǎng)絡(luò)上任何人都可以瀏覽,而內(nèi)部參考僅僅面向于內(nèi)部。當(dāng)然這個內(nèi)部不好定位,大概理解為供領(lǐng)導(dǎo)參考就可以了。當(dāng)然不能因為內(nèi)部參考的讀者群體少而否認其作用,事實上,我們有大量官方舉措都是由內(nèi)部參考推動的。它們之所以不能公開發(fā)行只不過是為了消弭可能造成的惡劣影響罷了。
那段時間雷凱的笑容比以往多了許多,這讓他突然意識到,之前他的臉其實也像王主任那臉,有一種積重難返的臭,直到最近才出現(xiàn)了奇跡般的改善。而單位里的同事多數(shù)也對雷凱笑臉相待——這可能只是一種錯覺,因為他們平日里也滿臉堆笑,只是雷凱不曾留意罷了。只有陳賓不對雷凱笑。但也沒有因此瞋目而視,而是盡量回避雷凱的目光。臨去鳥縣之前,兩人還在廁所門口迎面撞上,陳賓迅速又把頭低了下去。對此雷凱非常滿意。
放了幾天假之后,雷凱又回到了記者崗位上,奔波在覃州市大大小小的事故現(xiàn)場,報道從動物到人的各種損失事件。唯一的區(qū)別在于雷凱的心態(tài),那就是他做了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就像畢業(yè)那年給各種公司投了簡歷,不對,應(yīng)該說就像高中那年給文學(xué)比賽投出了最得意的稿子,并因此有了一個可以期待的結(jié)果以及后面伴隨的業(yè)績和榮譽。
眼下雷凱最期待的就是后續(xù)的消息,因此即便奔跑在血肉模糊的車禍現(xiàn)場,他的關(guān)注點依然是手機。也確實是在一次車禍的現(xiàn)場,雷凱接到了站長的電話。當(dāng)時是在高速路上。雷凱就站在緊急停車帶上,看著不遠處交警在一輛斷了頭的奔馳以及快要沖出路面的大貨車周圍忙碌。
“你還沒完事嗎?”“快了快了,怎么了?”“回來到我辦公室一趟吧?!薄昂玫摹遣皇悄沁呌邢⒘??”“嗯?!薄霸趺礃樱渴裁唇Y(jié)果?”“你回來再說?;貋砭褪??!?/p>
雷凱覺得有點不對勁,于是又追了一句:
“領(lǐng)導(dǎo)透個風(fēng)唄……”“透什么風(fēng)?”領(lǐng)導(dǎo)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幾度?!敖Y(jié)果,怎樣?跟我說的沒差吧?”“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小雷。你……我知道你很想做出好新聞,這沒錯,但有些東西是底線,你過了,就什么都不是了?!薄邦I(lǐng)導(dǎo)你說的什么,我不明白。難道什么都沒查到?”“你想查到什么?還是說你以為你想到什么我們就能查到什么?”“不是,那鄧以然說的那些,難道都是假的?”“鄧以然?鄧以然跟你說了什么?”“不是我不是都寫了……”
“鄧以然說他從來就沒有見到過你?!?/p>
雷凱蒙了。
“怎么可能,他沒見我?那我看到的是什么?”
那邊沉默了。
“小雷……你先回來,回來再說?!?/p>
雷凱坐公交回了報社。
首先雷凱不相信鄧以然會在醫(yī)院里。鄧要在醫(yī)院里,那他看到的又是什么,難道有人會專門假扮鄧以然來誆他?還是說他看到的全是幻覺?
雷凱搖了搖頭。可以肯定,這里面肯定有人做了手腳,無論他們用了什么辦法逼鄧以然改口,或者制作了什么虛假的證據(jù),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但目前的情況是,雷凱的所有報道都基于一個證人——鄧以然。所以雷凱必須找到其它證據(jù),雖然鄧以然作不了證,但他說的內(nèi)容如果是事實,那肯定會留下蛛絲馬跡,不可能被掩埋得一干二凈。
無論如何雷凱都要查清楚,否則他的報道就和小說無異。而這篇“小說”卻是以新聞的名義發(fā)上去的,而從新聞報道的規(guī)章乃至法律來看,雷凱可能要承擔(dān)捏造誹謗的罪名。而且不只是雷凱,經(jīng)手雷凱稿件的所有中間人,包括站長,都將面臨責(zé)罰。
在大樓門口,雷凱站住了。這幢他工作了有五六年,可以說“托付了青春”的大樓如今在他看來就像一個巨大的墓碑,等待著他鉆進去?;蛘吒鼫?zhǔn)確地說,是一個火葬場,準(zhǔn)備把送進去的他烤成灰再送出來。酥酥粉粉地送出來。這種想象令雷凱在大門前邁不出步來。四點多的陽光斜劈在門前,一條四十五度角的斜線分出了一片陰和一片陽。這沒有任何隱喻的意思。
就在雷凱咬緊牙關(guān)準(zhǔn)備抬腿的時候,他感到后腦勺一陣劇痛,與此同時耳后傳來了一個聲音:
“雷記者?!?/p>
“雷記者你快走,快走啊!”
責(zé)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