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閨塾》中的陳最良談起

吳東生

人教版高中《語文》第四冊“中國古代戲曲”單元節(jié)選了明代劇作家湯顯祖《牡丹亭》中的《閨塾》。讀這個劇本中的私塾教師陳最良，我們可以從中生發(fā)出許多的感觸。雖然時代完全不同，教授的學業(yè)也有很大區(qū)別，但是作為“教師”這個職業(yè)的一些本質(zhì)特征卻依然有相通之處。因而研討一下陳最良作為教師的形象，對于我們今天如何做教師，還是有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的。

首先，陳最良作為官宦人家雇傭的家庭教師，他是盡職盡責的。他敢于批評學生不合規(guī)矩的行為。陳最良是杜府花錢雇來的雇員，那么作為學生的杜麗娘就是陳最良的衣食父母，用今天的話說，陳最良就是一個服務人員，他的上帝是杜麗娘及其父母。按照這種邏輯，陳最良應該討好雇主，盡量避免得罪，不然飯碗就堪憂啦。然而陳最良既不放低標準，也不怕批評責罰學生?！芭茏雍湍械茏硬灰粯?，她們不求做官聲名大，但也要和男學生一樣教法”。陳最良心里很清楚，女孩子讀書并不為求取功名。然而即便如此，他教學的標準卻依然和“男學生一樣教法”，這說明陳最良是一個有原則的嚴師，而不是為了混飯吃。當學生犯錯誤的時候，他該批評就批評，“凡為女子，雞初鳴，咸盥、漱、櫛、笄，問安于父母；日出之后，各供其事。如今女學生以讀書為事，須要早起?！睂W生遲到，他跟學生講明道理，指出應該如何做好，警醒學生遵守規(guī)則；“哎也！不攻書，花園去，待俺取荊條來?！睂W生貪玩，他直接取荊條責罰。體罰固然不可取，但嚴格要求學生，批評責罰學生，本是教育過程中必不可少的一種手段。反觀今天的老師，面對各種家庭背景的學生，往往缺乏嚴格要求的態(tài)度，反而多的是一味的夸贊，甚至曲意逢迎。今天的獨生子女，如杜麗娘一般“卻也嬌養(yǎng)的緊”，教師不敢嚴厲批評責罰學生，不敢按照教學標準教導學生。老師喪失了師道尊嚴，也就喪失了敢于嚴格管理的底氣。以至于教育部還專門下發(fā)了一份名為《中小學班主任工作規(guī)定》的文件，其中第16條規(guī)定：“班主任在日常教育教學管理中，有采取適當方式對學生進行批評教育的權利。”教師批評學生竟然需要教育部下文件給底氣，這不是滑稽之至！難道對學生批評教育不是教育過程中正常的手段，不是作為教師應有之權利么？深究今日之教師，不敢、不能批評教育學生的原因，還在于師道尊嚴在當今社會的淪喪。相比較而言，陳最良老師所處的時代，盡管他是受東家雇傭的雇員，靠學生家長養(yǎng)活，但是他卻保留了師道尊嚴，“我陳最良，杜衙設帳，杜小姐家傳《毛詩》，極承老夫人管待?！笨梢妼W生家長極為尊重；“死丫頭！‘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打不得你？”可見學生心理也含有敬畏。如今社會喪失了這種尊重和敬畏之心，縱使教育部下文，那也是一紙空文。

陳最良還是一個有一定教學技巧、知行合一的教師。在講到“關關”這個擬聲詞是雎鳩鳥叫聲的時候，杜麗娘提了一個問題：“怎樣聲兒？”這個問題其實與詩文的內(nèi)容毫無關系，而且陳最良老師既沒有現(xiàn)成的鳥拿來示范，更沒有錄音機可以放聲音，他完全可以忽略這個問題?？墒撬麤]有，他做出了一個在今天的課堂上都覺得很新奇的舉動，那就是自己學鳥叫。想一想，一個年逾花甲的教師，在課堂上學鳥叫，是一件多么可樂的事情。陳老師這樣不顧形象，不過是為了引起學生學習的興趣，活躍課堂氛圍罷了。而后面春香提了一個同樣脫離詩文主題的問題，卻被陳最良批評，“（貼）為甚好好的求他？（末）多嘴！”針對這個問題陳最良不僅不解釋，反而大談《詩經(jīng)》的主旨，乃是源于他的教學目標取向。因為如果真正回答春香這個問題，那么這首詩的解釋便不得不回到它的本來面目——講清楚男女情愛的問題，這在當時的教育背景下陳最良是難以做到的。不要嘲笑陳最良。即使是今天，在教學中我們不也是經(jīng)?；乇芤恍┧^的敏感內(nèi)容么？曾幾何時，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和《背影》、范仲淹的《岳陽樓記》、林嗣環(huán)《口技》等等，都不是被刪減之后才允許進教材的么？對于文學作品的解讀，動輒從意識形態(tài)出發(fā)，給文章主題作泛政治化的解讀。陳最良對于課堂教學中臨時生成的問題依據(jù)教學目標，隨機應變，采取不同的處理方式，可謂不乏教學機智。不回答春香的疑問，也并不是陳最良對儒家經(jīng)典一知半解，只會照本宣科，恰恰相反，陳最良可能對《毛詩》深有研究而且推崇備至?！敖袢赵缟乓堰^，我且把《毛詩》潛玩一遍”，試問今日之語文教師能有幾人對于教材能夠做到潛玩呢？這句話充分說明陳最良既能深入地鉆研教材，又真正做到了自己喜歡，而且知行合一。春香為了戲弄陳最良，故意把“閨房四寶”拿到“文房”來，陳最良自稱“不曾見過”畫眉筆、畫眉墨、薛濤箋、鴛鴦硯，這里就很值得懷疑。作為一個在官宦人家做私塾先生的人真沒有見過這些東西呢，還是囿于封建禮教“非禮勿聽，非禮勿言”的行為規(guī)范而推說不認識呢？封建禮教是禁止公開談論情愛和關于女人的事物，何況是在課堂上，教師更不會跟女學生對閨房之物如數(shù)家珍。正因為如此，春香才說“好個標老兒！”陳最良是標準的合乎封建道德的良民。正因為如此杜寶才會請他來做女兒的先生吧。我們且不論陳最良是不是假道學，但對教材做到深入研究，對自己倡導的思想道德做到知行合一，這應該是當老師的一條基本準則吧。反觀今日之教師，有多少是因為自己讀不懂文章，只能依照參考書、輔導資料，人云亦云、照本宣科，有多少教師又是自己在課堂上高唱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自己在現(xiàn)實生活中為幾斗米而把腰折斷了呢？

當然，陳最良只是作者虛構的一個人物，但是他身上的特點必定有當時教師的影子。我們今天考察這個教師形象，如果僅僅從今天的意識形態(tài)出發(fā)，一味地批判陳最良，就像人教版《教師用書》上那樣對春香大加贊賞：“天真直率，頑皮嬌厚，大膽潑辣，思想單純，敢開先生的玩笑，無視禮教、師道尊嚴?！毕裨S多評論者那樣對陳最良大加鞭撻：“作者借春香揭露陳最良的假道學面貌，辛辣諷刺他的不學無術和迂腐，表現(xiàn)了封建禮教的虛偽?！边@無疑是借著張揚個性的旗號把學生把引向一個無理取鬧、藐視課堂、目無尊長的“陷阱”。反思我們現(xiàn)在的教育教學行為，自己真比陳最良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