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如歷史，自己有腳

9月17日，作家龍應(yīng)臺在銀川當代美術(shù)館做了一場有關(guān)音樂的演講《一首歌一個時代》，講述她記憶中的臺灣“流行歌曲”。這場講座也是銀川豐收（音樂）狂歡節(jié)的項目之一。

首次抵達銀川的龍應(yīng)臺，在飛機上就被感動了?！昂芏喱F(xiàn)實的事情會遮蔽了原來的感覺。但我所有對中國大陸內(nèi)心的樸素情感，都在飛機降落前從窗口看到大西北這片土地的那一瞬間蘇醒了。這就是土地的力量?！?/p>

《四郎探母》的“政治不正確”，正是它藝術(shù)成就的核心原因。

凡有戰(zhàn)爭，就會有壓迫性的忠君愛國大規(guī)范，《四郎探母》卻哀傷地唱愛情、親情，談寂寞和思鄉(xiāng)，在最殘酷的時代里撫慰人心最柔軟的部分。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龍應(yīng)臺

創(chuàng)作者寫一首歌，并不知道那首歌是否會成為“流行”，甚至長期流行，成為“經(jīng)典”。一旦“流行”，代表歌里有種東西，能夠打動當時社會很多人的心。如果長期流行，代表著那首歌里有種東西能夠跨越時空，觸動不同時代的人心。

所以，一首流行歌曲，能夠透露出非常豐富時代訊息。

人生第一支流行曲是《四郎探母》

我是住著日式的房子長大的。榻榻米地板是讓你盤腿而坐的，但是剛剛倉皇渡海而來的人，怎么會盤腿坐呢？榻榻米上就放一張?zhí)僖?，七歲的我看那張?zhí)僖?，怎么看都是一張破爛——體重下沉的地方藤條斷裂，破了個洞，但父親坐在那里，非常怡然自得。

他穿著白色的短袖棉布汗衫。七歲的我所看見的汗衫，怎么看都像一條破抹布，因為不斷搓洗，薄到幾乎要破，腋下還有一點肥皂怎么洗也洗不掉的汗跡。

我的七歲，1959年，是父親因為戰(zhàn)爭離鄉(xiāng)背井，到一個海島上重新求存的第十年。十年中，藤椅斷了破了，汗衫穿到稀薄了，原以為馬上就會回家的希望，逐漸變成了絕對回不了家的痛苦覺悟。

他坐在那個鋪著榻榻米的房間里，背對著光，光從他后面一格一格的木頭窗子照進來，把他的輪廓變成一個黑色的剪影。窗臺上有一個留聲機，黑膠唱片在轉(zhuǎn)，他在打拍子，跟著唱。他大概已經(jīng)唱了十年，而我一定已經(jīng)聽了七年，所以知道他在唱什么——有不少動物，鳥啊、龍啊、老虎啊：

楊延輝坐宮院自思自嘆；想起了當年／好不慘然；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南來雁／失群飛散；我好比淺水龍／困在沙灘；想當年沙灘會一場血戰(zhàn)，只殺得眾兒郎滾下馬鞍……思老母思得我把肝腸痛斷……

（播放《四郎探母》）

中間有好大一段，我完全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在唱什么。但我知道叮叮咚咚過一會兒，要唱到“母親！千拜萬拜折不過兒的罪來”。這時，父親就會從口袋里掏出那折成整齊方塊的手帕，低頭擦眼淚。

京劇雖然稱為“劇”，卻主要不是拿來看的；懂戲的人“聽戲”，不是“看戲”?！端睦商侥浮肥且魳?，是歌曲。而且，對于從大陸撤退到臺灣的失根的兩百萬人而言，它是讓你疼痛、每聽必哭的“流行歌曲”?！端睦商侥浮返摹白运甲試@”就是我人生的第一支流行歌曲。

任何一支可以讓你一聽就崩潰的歌曲，一定是危險的。會“瓦解軍心”的《四郎探母》當然要禁。而編戲、唱戲的人，為了讓戲存活，也有對應(yīng)的辦法，于是《新四郎探母》就幽默地上場了。編劇加了91個字，就變成一個可以演的戲。

作家蔣勛在《新四郎探母》公演時趕過去看：“我趕去看，看到探母見娘一段，照樣痛哭，照樣磕頭，照樣千拜萬拜，但是，拜完之后，忽然看到楊四郎面孔冷漠，從袖中拿出一卷什么東西遞給母親，然后告訴母親：‘這是敵營的地圖，母親可率領(lǐng)大軍，一舉殲滅遼邦?！?/p>

“叛徒”楊延輝突然變成了“間諜”楊延輝，“想家”固然會瓦解軍心，但是只要你“身在北國，心在南朝”，哭一哭也還好啦。

楊延輝戰(zhàn)敗，沒有自殺謝國成為英烈，竟然投降而且被敵人招贅，當然就是漢奸、叛徒。臺灣使出了“九十一字訣”，大陸干脆重寫劇本。

吳祖光的《三關(guān)宴》，就是依據(jù)上黨梆子《三關(guān)排宴》改編而成。戰(zhàn)敗的遼國國君蕭太后率眾到三關(guān)求和，佘太君當場要求遼國駙馬，也就是自己的兒子楊延輝，當作“戰(zhàn)俘”送回宋朝。已經(jīng)與駙馬生了一個孩子的遼國公主當場拔劍自刎。楊延輝被母親押著回國后，佘太君大義凜然地斥責他“不忠不孝”，楊延輝最終跳下城樓自殺。

可是1980年代，如此剛烈正確的《三關(guān)宴》不知為什么又不能公演了。

在臺灣戒嚴時期，禁忌是很多的?！洞洪|夢》要禁，因為“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這句話“充滿反戰(zhàn)思想”；《大劈棺》要禁，因為它“淫蕩、殘忍、有害善良風俗”。有一出戲叫《讓徐州》，在徐蚌會戰(zhàn)（淮海戰(zhàn)役）以后就不能唱了?！墩丫鋈方?，因為其中的唱詞：

文官濟濟俱無用，武將森森也枉然，

偏教俺紅粉去和番，臣僚呵，于心怎安？于心怎安？

這不是在指桑罵槐嗎？禁。于是劇團就將唱詞改了幾個字，又可以唱了：

文官濟濟全大用，武將森森列兩班，

只為俺紅粉甘愿去和番，臣僚送，于心怎安？于心怎安？

父親坐在破藤椅里聽《四郎探母》泫然涕下的光景，七歲的我懵懂不知，幾十年之后才明白，原來那每一個流轉(zhuǎn)的音符、每一句唱詞，對他，都是最真實的戰(zhàn)火記憶，都是最切身的流離失所；那一個“自思自嘆”的孤獨光景，更是一整代人的定格剪影。

《四郎探母》這一組“流行歌曲”可以流行好幾百年，是因為幾乎每一代都經(jīng)歷戰(zhàn)爭和流離，而《四郎探母》的“政治不正確”，正是它藝術(shù)成就的核心原因。凡有戰(zhàn)爭，就會有壓迫性的忠君愛國大規(guī)范，《四郎探母》卻哀傷地唱愛情、親情，談寂寞和思鄉(xiāng)，在最殘酷的時代里撫慰人心最柔軟的部分。

年輕一代人很少聽傳統(tǒng)戲曲了，我認為那是年輕一代巨大的文化損失。在西方，“傳統(tǒng)戲曲”是活在當下的。希臘的悲劇譬如《伊底帕斯王》、意大利的歌劇譬如《俄耳甫斯與歐律狄刻》，德國的音樂劇譬如《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被全世界當作高級藝術(shù)、人類遺產(chǎn)，請問哪一個不是歐洲人的“傳統(tǒng)戲曲”呢？為什么我們自己的傳統(tǒng)戲曲就被認為是屬于老年人的、過去的、陳舊的、屬于博物館的不時髦的品味？

哪里只是一首天真的情歌！

1995年在上海第一次見到陳鋼、梁祝小提琴協(xié)奏曲的作者之一，我告訴他我自己認識這首協(xié)奏曲的經(jīng)過——1970年，我考進臺南成功大學，加入了古典音樂社團。有一天，樂友很神秘地約我去聽一個秘密的音樂會：“絕對不可以說出去?！碑斖淼搅艘粋€地下室，非但是個地下室，房間里所有的窗戶都用厚毛毯遮住，讓光線進不來，讓聲音出不去。氣氛很怪異，既是期待，又是緊張。大家席地而坐。

就在那里，我和一群不到二十歲的大學生一起，第一次聆聽了大陸的音樂。那一晚的感覺很奇怪：我們長期被灌輸大陸是如何恐怖的地方，但那個恐怖的地方怎么會有這么充滿民族美感的音樂？

1950年代的臺灣是一個相當緊張的年代。

可回到家，在安全的世界里，轉(zhuǎn)動的是另一種旋律，另一個時代的感覺:《五月的風》《鳳凰于飛》《薔薇處處開》《桃李爭春》《莫忘今宵》《蘇州河邊》《夜上?！贰痘拥哪耆A》……

你可以想像這樣的鏡頭：在一個日本殖民統(tǒng)治留下來的榻榻米木頭房子里，那一邊是父親在哼西皮慢板“楊延輝坐宮院自思自嘆，想起了當年事好不慘然”；這一邊是母親嘩啦啦炒菜，唱著《五月的風》：

五月的風，吹在花上，朵朵的花兒吐露芬芳，

假如呀花兒你確有知，懂得人海的滄桑。

他該低下頭來哭斷了肝腸。

五月的風，吹在天上，朵朵的云兒顏色金黃，

假如呀云兒你確有知，懂得人間的興亡。

他該掉過頭去離開這地方。

（播放《五月的風》）

我一直以為母親喜愛的是陳歌辛歌曲的甜美婉約，在準備這次演講時，我細看歌詞，才驚異地發(fā)現(xiàn)，《五月的風》唱的其實是“人海的滄桑、人間的興亡”，訴說的心情其實是“哭斷了肝腸、掉過頭去離開這地方”的痛。

也就是說，后知后覺的我，要等到父親過世了、母親失憶了之后，才恍然大悟，原來《四郎探母》那蒼老的“自思自嘆”說“思老母思得我把肝腸痛斷”跟那無比溫柔又天真無邪的《五月的風》，竟是同樣一種“哭斷了肝腸”對時代的傾訴。

這些在1930、1940年代的上海所寫成的歌，跟著兩百萬人在戰(zhàn)火中“輾轉(zhuǎn)于溝壑”，顛簸流離到臺灣，成為一代人最溫暖的安慰。不可思議的是，一整代人所唱的歌，十之七八竟然都來自一個天才作者。

我跟陳鋼說，《永遠的微笑》是我母親最愛的歌，我大概三歲就會唱了。他從屋里拿出他父母親年輕時的合影，跟我說，那首歌是他父親寫給他母親的“情歌”，然后就在鋼琴前坐下來，彈《永遠的微笑》。

我也才第一次知道，那個撫慰了一整代人的作者自己卻“死于溝壑”。陳歌辛這不世之材在1961年餓死于安徽白茅嶺勞改農(nóng)場的時候，只有四十六歲，陳歌辛一定不知道自己的歌，在一個遙遠的海島上被當作瑰寶，戶戶傳唱。

我也曾經(jīng)在羅大佑家里，晚餐后，看他抱起吉他，說：“來，我們來唱《永遠的微笑》！”因為知道了陳歌辛的悲涼命運，我閉著眼特別細聽，突然發(fā)現(xiàn)，《永遠的微笑》哪里只是一支天真的情歌！

心上的人兒　有笑的臉龐

他曾在深秋　給我春光

心上的人兒　有多少寶藏

他能在黑夜　給我太陽

我不能夠給誰奪走僅有的春光

我不能夠讓誰吹熄胸中的太陽

心上的人兒　你不要悲傷

愿你的笑容　永遠那樣

（播放《永遠的微笑》）

陳歌辛在1940年亂世中寫的這首情歌，藏著多么深的不安和恐懼，而且預(yù)言了他未來的命運——心上的人兒沉入悲傷。我那穿著粗布旗袍、在廚房邊做飯邊唱歌的母親，是不是也曾經(jīng)停下來被歌詞的“悲傷”嚇到過？

因為時代的饑渴，歌曲被賦予超重的任務(wù)

在學校里跟老師唱慷慨激昂的“反共”歌曲，在家里跟父親母親哼《四郎探母》和《五月的風》，在朋友家，發(fā)現(xiàn)朋友的爸媽聽的是不一樣的歌，譬如用閩南語唱的《雨夜花》：

雨夜花，雨夜花，受風雨吹落地，

無人看見，每日怨嗟，花謝落土不再回。

《雨夜花》是1934年推出的，作詞者周添旺用這首歌表達酒家女的悲涼命運，像風吹雨打的花瓣一樣，落土飄零。1930年代，這首歌就在日本人統(tǒng)治的臺灣傳唱。到了我小時候，已經(jīng)是1950、1960年代，連我這個“外省小孩”也會唱，可見它多么地深入巷弄。

但《雨夜花》在1937年中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有一個全新的版本，日本人把它改作《榮譽的軍夫》——一首鼓勵臺灣人參軍打仗的進行曲。日本戰(zhàn)敗以后，《榮譽的軍夫》被徹底遺忘。

歌，是歷史的見證，更是時代的鏡子。一首歌怎么變，折射出來的其實就是時代怎么變。譬如臺灣很少人知道，但是大陸人很熟的這首歌：

啊，朋友再見；啊，朋友再見；

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一天早晨，從夢中醒來，侵略者闖進我家鄉(xiāng)

啊游擊隊啊，快帶我走吧，

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播放南斯拉夫電影《橋》的片段）

臺灣看到的反納粹二戰(zhàn)電影，全是美國的。南斯拉夫的電影臺灣當然看不到。但這個影片在大陸如此深入人心，恐怕大多數(shù)人都會以為《啊朋友再見》就是南斯拉夫歌曲，不知道它其實是源自意大利民謠的反納粹游擊隊歌。在1970年代文化資源非常貧乏的時代里，這種為國壯烈犧牲又似乎很“人性化”的英雄電影，讓人熱血沸騰。

四十年后的今天，人們對于“犧牲”和“英雄”的概念，有了非常不同的體會，也許人們還是會喜歡這首歌，但想要表達的思想與態(tài)度就很不一樣，唱法也不同了。民謠歌手蔣明的《啊朋友再見》更多的是懷疑和淡淡的虛無。

啊朋友 我們以為老去是件漫長的事 有時候它是一夜之間

在清晨的鏡子看見蒼白的自己 像一顆正在消失的流星

啊朋友 圣賢說那堅持一定成功的事 頭懸梁錐刺股三顧茅廬

相信它的人就像相信一個漫長玩笑 不信它的人已沒了靈魂

啊朋友 告訴我 相遇是件宿命的事 告訴我忠貞與背叛之間……

（播放蔣明《啊朋友再見》）

“懷疑和淡淡的虛無”作為一種態(tài)度之所以可能，是因為時代已經(jīng)走到了這里。

最后要跟大家分享的是《安息歌》。1950年代是臺灣整肅高峰期，很多共產(chǎn)主義信仰者被逮捕、槍斃。在牢房里，當一個政治犯被叫出去送往刑場時，同監(jiān)的犯人就唱《安息歌》相送。政治受難者蔡焜霖這樣描述那個場景：

“軍法處（現(xiàn)臺北喜來登飯店）的凌晨四五點是恐怖的時刻。沉睡的寂靜中響起獄卒的腳步聲和打開鐵門的咿軋之聲。每位難友夢中驚醒，在關(guān)著幾千人的大牢內(nèi)大家屏氣靜息，靜聽著獄卒一一念起被判死刑、將被押出去執(zhí)行槍決的名單。被叫到名字的牢里前輩，常是從容起身換上早就備好的雪白襯衫或干凈衣服，與牢友一一握手后，走出去，被五花大綁送往刑場。這時留下來的人，唱著《安息歌》送行。

安息吧 死難的同志

別再為祖國擔憂

你流的血 照亮著路

我們會繼續(xù)前走

你是民族的光榮 你為愛國而犧牲

冬天有凄涼的風

卻是春天的搖籃

安息吧 死難的同志

別再為祖國擔憂

你流的血 照亮著路

我們會繼續(xù)前走

（播放《安息歌》）

這首歌究竟是哪里來的呢？

我來不及查證，但一般的說法是，1945年11月25日，昆明西南聯(lián)大舉行反內(nèi)戰(zhàn)集會，與警方?jīng)_突，逐漸擴大成大規(guī)模示威，到了12月1日爆發(fā)流血沖突，四名學生死亡，重傷很多人，就是歷史上的“一二·一慘案”，成為全國反內(nèi)戰(zhàn)運動的開端。

當時，圣約翰大學學生，也是中共地下黨員的成幼殊，寫下這樣一首歌詞，獻給昆明犧牲的學生，由另一個同學作曲，在上海的紀念大會發(fā)表。這首歌，在原來的出發(fā)地，不論是昆明或上海，早就被遺忘了，卻隨著信仰輾轉(zhuǎn)渡海，到了最絕望的死角，成為人生最后的嘆息。

歌，往往因為時代的饑渴，被賦予超重的任務(wù)。譬如《綠島小夜曲》，一直有傳說，是綠島的政治犯寫的——綠島，曾經(jīng)是臺灣政府專門關(guān)政治犯的地方，這首歌里藏著多少政治的暗示與影射。多年之后，真正的作者終于出來聲明，這首歌的“綠島”指的就是臺灣，而歌，就是在歌頌臺灣寶島的美麗，如此而已。

歌如歷史，自己有腳。歌，是有獨立生命的。你希望它流行，它不見得流行。你認為它只有一種意義，它鉆入地底，出現(xiàn)時是一種全新的宣示。你希望它演滅，消失，它卻四處流轉(zhuǎn)，如星火燎原。一首歌，其實就是一個時代。

（本文為2016年9月17日，龍應(yīng)臺在銀川美術(shù)館的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