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方敏進弄堂也沒下自行車,兩條又長又結(jié)實的腿從熱褲底下探出來,擦著地滑過去。她自以為車技高超,車把幾乎撞進手捧飯碗在門口聊天的二號老太的懷里,老太驚得險些摔了碗,沖著張方敏的背影喊:“心急慌忙,一點不像女小偎!”
弄堂外的蟬聲靜了一靜,又攢足了勁頭似的嘩然響起。
張方敏在六號門口輕盈地跳下車,一扭車把,連人帶車往門內(nèi)走。她已經(jīng)瞥見自家門口的小飯桌上擺著四菜一湯:炒螺絲、紅燒帶魚、空心菜、扁尖冬瓜湯。肚子隨之咕嚕嚕作響。這個點大多數(shù)弄堂人家都已經(jīng)吃過午飯,張家照例要等她這個獨生女從暑期英文加強班回來。她穿過六號樓下幽暗的走道,把車停在樓梯底下放雜物的位置。旁邊是她家和樓下合用的廚房間,奇怪的是這會兒一個人也沒有。廚房沒有窗,二十五瓦裸燈泡幽幽地泛著光。
她甩掉汗津津的跑鞋和襪子上樓。赤裸的腳底接觸到舊而干凈的木頭樓板,有種愜意的清涼。張方敏走得像貓一樣輕。還沒等她靠近關著的房門口,里面?zhèn)鱽硪魂嚰贝俚恼Z聲,是個女人的尖嗓門。
張方敏把耳朵貼到門上,聽見尖嗓門嚷道:“你講啊,我哪一點做得不夠好,哪一點虧待過她!”
爸媽又吵架了。要么是奶奶又挑了什么刺,要么是媽媽莫名地心頭火起。張方敏上小學的時候就知道了,吵架其實不需要理由。她現(xiàn)在高二升高三,長大意味著麻木,所以張方敏放棄了進門的打算,重新躡手躡腳地下樓??催@架勢還得吵一會兒,奶奶此時多半在隔壁弄堂搬弄兒媳的不是,這一招也厲害,武俠小說上叫作“隔山打?!保吘箣寢尵褪菑母舯谂眉捱^來的,那邊有外婆、舅舅和其他熟人,奶奶的抱怨會以光速穿過巷尾,再透過一座座破敗的兩層樓折射回張家所在的弄堂。
奶奶和媽媽磕磕絆絆這么多年,要說起因還在張方敏身上。她本來叫張敏,等到報戶口的時候,媽媽卻說應該隨她姓方。奶奶當然不干了。爸爸夾在他的母親和妻子之間左右為難,最后說好吧各取一字,就叫張方敏好了。
張方敏不喜歡自己的名字,每當別人知道她的名字怎么寫,總是心領神會地點頭:“哦,你爸爸姓張媽媽姓方對吧?”
少女張方敏每逢這時就絕望地想,我的名字真是一點內(nèi)涵也沒有。
她出了六號向左拐,這條只有一個開口的弄堂呈倒過來的L字形,短的一端是九號到十一號。每個門牌號基本都住著一兩戶人家、老中少三代,當年父母輩的人一起經(jīng)歷“文革”和上山下鄉(xiāng),有些人直接弄堂內(nèi)部聯(lián)姻,也有人引進外援,像張爸娶了張媽。所以如今和張方敏年紀相仿的男女有六七個之多,他們念過同一所小學,如今分道揚鑣,散落到高中、職校和技校。人的未來大致由學校決定,所以張家爸媽心里是不大看得起弄堂其他小孩的,畢竟張方敏讀的是區(qū)重點,明年肯定能考上一所好大學。
張方敏沒有此類等級觀念,她最好的玩伴是住在九號的程勉。程勉比她大三歲,因為復讀過,只比她高一級,剛從職校畢業(yè)。她過了拐角來到九號門口的時候,程勉的姨婆正在樓下廚房炒菜。九號的一樓大半是別人家的,被租給飯館,門開在后馬路上。靠弄堂的程家廚房貼著飯館的后廚,像火爐一樣熱,張方敏很佩服程勉姨婆不怕熱地站在這里。帶點兒刺激的香氣鉆進張方敏的鼻孔,她看見鍋里翻炒的是螺螄肉和韭菜,肚子又叫了幾聲。
想到自家做好的飯菜攤在那里沒人吃,她有點懊惱。老太太注意到她站在門外,揚聲說:“小敏啊,勉在樓上?!?/p>
老太太講上海話,“敏”和“勉”都被她含混地發(fā)成“米”的音。自打張方敏有記憶起,老太太就管她叫“小米”,管自家孩子叫“米”。老太太比她奶奶和外婆老多了,頭發(fā)一根不剩地白了,也不染。但她的皮膚卻沒有多少褶子,皺紋淺淺的,老人斑也是淡淡的黃,散落在白皙的臉上。張方敏覺得老太太年輕的時候肯定是個美女。
程勉據(jù)說是收養(yǎng)的孩子,也不知為什么,老太太教他管自己叫姨婆。
張方敏也跟著喊姨婆。其他同輩人都喊作“程勉姨婆”,她嫌長。
她叫了聲姨婆,老太太側(cè)轉(zhuǎn)身子讓出一條道,她擠過炙熱的廚房,蹭蹭幾步爬上程家的木頭梯子。梯子又陡又窄,比張家的樓梯難走多了。七十多歲的姨婆每天在這里上上下下,簡直是奇跡。
二樓的房門開著,明晃晃的天光從正對著房門的大窗照進來。夏天的正午,弄堂居民一般都會放下布簾或細竹簾遮蔽熱氣。程勉側(cè)對著門,赤著上身坐在小板凳上,膝上擱著木頭畫板,正在那兒窸窸窣窣不知畫著什么。他右手邊靠窗的八仙桌上堆著各種漫畫雜志和廢棄的畫稿,窗臺外頭是樓下飯店的屋頂。程家外婆在那兒擺了一堆種著花草的盆盆罐罐,是些張方敏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尤為顯眼的是一叢叢莖葉挺拔的黃花,在烈日下不怕曬地昂著頭。
張方敏徑直走到挨著桌子的大床涼席上坐下。這是程勉姨婆的床。屋子太局促,三只疊放的樟木箱占據(jù)了八仙桌另一頭的空隙,箱子旁邊是五斗櫥,這邊的床尾有只黑漆雕花的巨大梳妝臺。程勉的小床在進門的右手邊。張方敏知道,他夏天不睡那兒,而是拉張竹床睡在外面屋頂上,圖的是涼快。
張方敏說:“有畫完的故事嗎?給我看看。”
程勉吃了一驚,他太專注,這才發(fā)現(xiàn)屋里多了個人。他抬頭看向高踞大床的張方敏,她蕩下來的小腿離他很近。程勉有點窘,起身拿了件白背心套上,打開落地電扇:“還沒有。我在畫一個新故事?!?/p>
張方敏隔著電扇呼呼的響聲說:“上次那個呢?”
她還記得上次的故事是關于樹精的。樹變成了女孩子,或是女孩子變成了樹。程勉不太有編故事的才能,也很少具有完成一件事的耐心。
果然,程勉說:“沒畫完……我覺得那個不夠好?!?/p>
程勉最近轉(zhuǎn)成正式工了。之前一年的實習和上班是一樣的,只是收入少得可憐,轉(zhuǎn)正意味著他可以拿出一部分工資給姨婆。用弄堂鄰居的話說,姨婆算是“出頭”了。程勉在浦東的一家商場站柜臺,做一天休一天。他家吃飯這么晚,也是因為程勉下班回到家已經(jīng)半夜了,第二天會睡到中午。四五年前,左鄰右舍的大人乃至張方敏他們這些玩伴,都以為愛畫畫的內(nèi)向男孩程勉將來肯定讀藝專。他確實考了美術中專,但沒考上,只好再復讀一年,最終念了商職校。
程勉在第一次中考失敗后告訴張方敏,他考試前問過姨婆自己能不能考上。程勉的姨婆據(jù)說有很多神神道道的地方,張爸爸告誡過女兒,和程勉玩可以,最好少和他家老太搭界。因為大人的威嚇,小時候每次看到童話里的巫婆,張方敏都會想起程家姨婆。但姨婆沒有巫婆的陰森氛圍,不管怎么看,她不過是個干凈利落的老太太。
張方敏當時感到詫異,程勉怎么說也是個現(xiàn)代人,竟然真的相信姨婆有不可思議的力量。“你姨婆怎么說?”她問得有些漫不經(jīng)心。
“姨婆寫了一個字?!背堂阏f,“可我不認識那個字?!?/p>
張方敏后來也看過那個毛筆寫的大字。左邊是個“立”,右邊是個“長”。不得不說,姨婆的字寫得很好,一看就是練過的。不過這到底算什么呢?
直到程勉從去年七月開始實習,有一天,他對姨婆寫在紙上的預言給出了解釋。
意思是,我要站很久。程勉認真地說。
少女張方敏似信非信,心里莫名地閃過一絲輕寒。
程勉拿了本漫畫翻看,大概不習慣被人看他畫畫。張方敏想起了那個所謂的預言,問程勉:“你姨婆給人算命都是寫字?”
程勉停下翻漫畫的手,盯著她看。他曾經(jīng)比張方敏高,在她高二上半學期一陣猛長之后,他沒了身高優(yōu)勢。一頭天生的卷毛加上微黑的膚色,他走在街上總被看成新疆人,促使路人的警惕性直線飆升。被他這么一打量,張方敏發(fā)現(xiàn)程勉的輪廓其實蠻清秀的,就是臉太黑,頭發(fā)太卷。她忍不住一百零一次地想:難道真像大人們說的,程勉是某個上海女知青插隊時的私生子,被非親非故的老太收留下來?
程勉一緊張說話就有點慢。他小時候矯正過口吃,多少算是后遺癥。他用很慢的語速說:“你……找她……有事?”
“沒什么。我就是隨便問問?!?/p>
程勉恢復平靜說:“要是你想問高考,我勸你別問了?!?/p>
“為什么?”
“別給自己找心理負擔。好好考。”他說完微笑了一下。張方敏在心里嘆了口氣。她是弄堂里唯一知道程勉秘密的人。他沒考上藝專不是因為姨婆的預言——程勉畫一筆好素描,但他有嚴重的色盲。他的跟頭栽在色彩考試上。
畫漫畫也許還蠻適合程勉的。張方敏怔怔地想著,忘了饑餓和對父母的擔憂。
弄堂的夏天向來顯得很長。進入六月,家家戶戶開始在晚飯后把竹凳躺椅搬到路邊乘涼。大人們聊天睡覺打牌,年紀相仿的孩子們同樣聊天睡覺打牌。馬路上的車子帶著煙塵隆隆駛過,燈下飛舞著隱現(xiàn)的蚊蟲。這樣的日子填滿了七月和八月,出伏后還有一茬秋老虎。一般要到九月,路邊的人群才開始稀疏。
暑假還沒過完的時候,乘涼的人群中多了一個騷動的話題:附近有流氓出沒。先是隔著一條后馬路的石庫門房子那里,有家姓王的女兒在家午睡,卻有人大白天的摸進王家。王家媽媽在后馬路的小學當勤雜工,那天正好有事回了趟家。她開門時看到一條人影從后窗竄出去,女兒兀自睡得迷迷糊糊。再后來是某家晾在外面的女式內(nèi)衣褲失蹤。又有一個念中學的小姑娘去同學家玩得晚了,夜里十點多進弄堂的時候被人摸了一把。
人們先是對王家女兒的清白表示曖昧的質(zhì)疑,等到內(nèi)衣事件和半夜咸豬手事件陸續(xù)出現(xiàn),幾條弄堂的居民難免人心惶惶。誰家沒有女式內(nèi)衣?誰家沒有女兒妻子?不管被占的是哪種便宜,總歸是有便宜被人占了去。
一句話,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嘍。
張爸爸在某天的晚飯桌上教育女兒:“女孩子家要注意安全,不許晚歸?!?/p>
他想想又放低聲音接了一句:“九號那邊你也少去。”
張方敏毫不客氣地瞪了做爸爸的一眼,反問:“這和九號有什么關系?”
張媽媽立即和丈夫達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你們早就不是初中生啦。大男大女,不要老走在一起。你將來是要讀大學的?!?/p>
張方敏知道,問題不在于男女有別,重點落在最后那句話上。她將來會成為大學生,程勉不過是個營業(yè)員。她琢磨著要不要把程勉畫漫畫的事說給父母聽,轉(zhuǎn)念作罷。不是因為程勉從沒畫完過,而是她可以預想到父母的反應。他們會說:“畫漫畫能當飯吃?”
這點事,不需要什么預知能力也能猜到。
奶奶照例是和媽媽唱反調(diào)的,這時忍不住維護孫女:“小朋友一起玩玩沒什么。你們也管太多了?!彼鋈灰庾R到自己的立場,趕緊補充:“小敏啊,高中生不可以談戀愛?!?/p>
張方敏把碗里的綠豆粥迅速扒進嘴里,站起身說:“我去陸微云家一趟,和她說好的。”
陸微云是她的同班同學,暑期的英語加強班也在一道。陸家?guī)状硕际侵R分子,住在中山公園附近老洋房的一樓。張家爸媽對女兒的這個閨蜜很滿意,當下只叮囑她別太晚回家。張爸匆匆?guī)卓诮Y(jié)束晚飯,說我和你一起走。張方敏嫌爸爸騎車慢,又怕他在路上嘮叨,于是一溜煙地上樓拿了書包,推著車子逃跑似的出了弄堂。
她走得太快,因此沒聽到爸媽又吵了一架。張媽陪張爸回了二樓的家,有意無意地說:“你最近怎么天天晚班???是不是特意調(diào)班頭陪哪個?”
張爸說:“你這人真是無理取鬧,廠里安排的,我有什么辦法?!?/p>
張媽不依不饒:“廠里天天安排你上夜班?誰信啊。”
他們的爭執(zhí)透過二樓的細竹簾飄到窗外,在架著竹竿晾著衣服的弄堂上空盤旋。程勉搬著姨婆乘涼用的竹靠椅穿過被雜物和飯桌擠得逼仄的弄堂,聽見張媽的尖利嗓音,皺了下眉。張家奶奶在家門口飯桌旁收拾碗筷,嘴里念念叨叨,罵媳婦欺人,說自己兒子沒用。
與此同時,程家姨婆正在二樓房間里泡腳,她把屋頂花盆里的黃色三七花連同葉子浸在熱水里,藥味幽微地散開。六號的爭端傳不到這里,暮色在敞開的大窗外輕柔地落下。
張方敏在陸微云的房間喝著陸媽媽端進來的綠豆湯。暗綠色的湯里飄著幾點白,是煮得半融的百合。陸微云怕胖,所以陸家的綠豆湯只放很少的一點冰糖,吃在嘴里有些寡淡。
其實陸微云并不胖。她的嬰兒肥沒褪盡,又是小骨架子,就顯得有幾分豐腴。她想要的是張方敏那樣的高而瘦的身材。張方敏心想,我還羨慕你呢。你爸媽從來不吵架,而且你有自己的房間。想歸想,卻沒表現(xiàn)在臉上。女孩子不妨對閨蜜撒嬌說哎呀你這么瘦羨慕死人了,更重大而本質(zhì)的渴望則不適合表露。
張方敏對父母關系有她自己的看法。男人最好不要太帥,女人最好不要比男人能干。當然現(xiàn)實生活中總會有張家爸媽這樣的夫妻。做丈夫的當年是幾條弄堂的頭號帥哥,有他年輕時的黑白照片為證,端的是劍眉星目,恰好符合逝去年代的英俊標準,如果放在九十年代末的今天看,比她們這些小丫頭片子迷戀的日本男星少了點憂郁,帥得太健康了。
四十多歲的張爸仍有著濃黑的眉毛和深沉的眸子,張媽不放心也是自然的。張媽生得平凡,圓盤臉小眼睛,也不知道張爸為什么選擇了她。可能是因為她能干。他倆從前是同事,他在車間,她在會計室。也就是藍領和白領的區(qū)別。后來工廠效益漸漸走下坡路,張媽在女兒念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果斷地讀了夜校,考了正式的會計證,然后跳槽到一家合資企業(yè)。她大夏天上班也不穿短袖,身上一件絲襯衫,包里還要擱件針織開衫,說是辦公室的中央空調(diào)開得太涼。這就和三十五度朝上工廠放半天工的弄堂居民們拉開了差距,她丈夫也是后者的一員。
陸微云和張方敏喝完綠豆湯,開始看書和抄筆記。加強班的老師上課進度很快,張方敏的筆記翔實又清晰,陸微云索性只帶耳朵上課,過后再抄一遍。作為回報,她把陸家爸媽不知從哪兒弄的各種復習資料給張方敏看。兩個高中女生不可能維持十分鐘以上的寂靜,過了一會兒,陸微云抄寫的動作不停,嘴里問:“你覺得繆奇怎么樣?”
繆奇是班里總在前三名的秀才,說話心不在焉,也沒有運動神經(jīng)。張方敏飛快地答:“他好像有點呆。”
陸微云哦了一聲。張方敏這才回過味兒:“咦,你不會是喜歡他吧?”
那邊咬著嘴唇飛快地謄寫。
張方敏笑了:“到底怎樣嘛?”
陸微云說:“你真是刨根問底……大概有一點吧。他會吹長笛,你知道嗎?”
“長笛?你是說竹笛?”
陸微云給她一個白眼:“我說的是西洋樂器?!?/p>
張方敏第一次聽西方音樂就是在陸家。陸爸爸有很多古典樂CD。受家庭的熏陶,陸微云會以毫不造作的嗓音說:“我喜歡巴赫?!蹦欠N范兒別人學都學不來。
張方敏試圖想象吹長笛的繆奇,不太成功。這時程勉專注于繪畫的模樣莫名其妙地從腦海深處蹦出來,他的手指修長,指甲剪得干凈,食指和中指末端經(jīng)常沾著蘸水筆的墨痕。他還有個好看的下巴,像竹野內(nèi)豐那樣微微凹陷。伴隨著這些印象到來的,是一種莫名的惶然,近乎惱怒。張方敏掐斷躁動的心念,對陸微云說:“哦對了,有個新聞。我們那里最近有流氓?!?/p>
她把情況當新聞講了一遍,陸微云頓時忘了她的長笛王子,瞪大眼睛說:“老嚇人的。那你回家路上要小心?!?/p>
張方敏說:“你怎么和我爸媽一樣嘮叨。我騎車一向很快的,流氓哪里追得上我?!?/p>
星期天早上起來下著小雨,張方敏讀的暑期英語班從周一到周六的上午都有課,一周只剩下一天像暑假。女兒歇下來,張媽倒出門上課去了,她報了周末的電腦班,學辦公自動化。張媽說,以后做賬肯定要改成電腦的,如果跟不上時代,連吃飯都難。她這番話是在樓梯口對女兒說的,特意壓低了嗓音,好像怕吵到睡眠中的張爸,又像避忌正在樓下廚房間燒水的奶奶。張方敏想,媽媽應該不是在指爸爸。
張方敏坐在二樓窗前吃著奶奶從菜場街買回來的粢飯豆?jié){,看到隔壁弄堂的屋瓦被雨浸濕了,青青黑黑的一片。這處十六平方的空間被一塊擋板分成大小兩半,掛了塊布簾作為門的小間擺著張方敏的床。小間沒有窗,她也只有睡覺才待那兒,在家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既是客廳又是父母臥室的這邊。二樓拐角的亭子間是奶奶的臥室,張爸這會兒睡在那里。他最近都上夜班,回到家總是在凌晨六點多,怕吵到妻子女兒,索性直接去亭子間睡。反正奶奶照例六點不到就起來了。
張方敏做了一會兒習題,背了幾頁單詞,看看外面雨停了,時鐘也過了十一點。她按捺不住地下了樓,在樓梯底下踩了雙人字拖,噼里啪啦往九號走。媽媽不在,爸爸正在會周公,奶奶大概又去了隔壁弄堂和老太們家長里短,此時不溜,更待何時。她來到九號門口的時候,程勉正在門外水斗洗臉。張方敏站在旁邊,等他洗完。
程勉關掉水龍頭,發(fā)現(xiàn)面前擋著灰灰藍藍的一片,不覺嚇了一跳。他看見的是張方敏身上的淡雪青色吊帶裙。他是色盲,所以不知道那是一種嬌嫩的紫顏色。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終于看清了張方敏。雨后的天空依舊陰霾,這個和他一般高的女孩兒站在破破爛爛的弄堂里,袒露著圓潤的肩頭和細長的腿,就像從廢墟中冒出的新苗。程勉眨巴著眼睛說:“找我有事?”
“沒事就不能找你?”
“我覺得你好像有事……”
張方敏說:“你聰明死了?!?/p>
程勉聽不懂這是夸獎還是揶揄,撓了撓頭。只聽張方敏又說:“我找你姨婆?!?/p>
程勉哦了一聲說:“姨婆在樓上。你直接上去就好了?!?/p>
他都沒問一句找姨婆做什么,張方敏本來很喜歡程勉凡事雷打不動的平淡,這會兒卻有些沉不住氣?!澳阌X得我找你姨婆做什么?”
程勉還是淡淡地說:“你找她寫字。”
穿吊帶裙的女孩突然就惱了,扔給他一個白眼,轉(zhuǎn)身進門。程勉知道,她本來想讓自己做中間人。女孩子畢竟面皮薄,張方敏又是驕傲慣了的,被他猜中心事,哪里還能拉下架子說句軟話。他苦笑著摸了摸下巴的胡茬,手心的感觸像在摸細砂紙,他想起刮胡刀在樓上,有些躊躇,不知該不該在這個時候上去。
程勉最后還是爬上樓梯,剛走到最后一級,他聽見張方敏說:“算了,不要問那么遠,就這個暑假的事好了?!?/p>
他悶聲不響地從姨婆梳妝臺邊上的一只小抽屜拿了刮胡刀,斜眼瞟向八仙桌邊姨婆的背影和坐在大床上的張方敏的側(cè)影。
程勉這天刮胡子把臉弄破了一處,好在他黑,不顯眼。
張家爸媽之間的火藥味兒隨著夏天的深入不斷升級。他倆在工作日只有晚飯時段碰面,講不了幾句話。星期天的電腦課程占了上半天,張媽是個認真的學生,下午回來總要溫習功課,對著書本反復研究那些窗口啊菜單啊,還在一塊紙板做的鍵盤上練打字的指法。她這是笨辦法,如果家里有電腦,三下兩下就記住了。也是張爸自己找晦氣,明明他和妻子的相處時間集中在星期六下午,他偏偏挑這個時候?qū)ε畠赫f,敏敏,天氣這么熱,我們?nèi)ビ斡景伞?
張方敏的泳技很好,源自張爸從她小時候開始的親子教學。張媽嫁了張爸這么多年,仍是個旱鴨子,所以游泳這件事張媽是無緣參與的。
聽說要游泳,張方敏很高興。老弄堂房子洗澡很麻煩。張家和其他人家一樣,燒一壺開水和冷水兌了,一大桶水拎到二樓,洗的時候人站在腳盆里,把熱水往身上一點點澆。洗完了再把水倒進臟水桶,拎下樓倒掉。游泳池可以洗淋浴,雖然是冷水。張方敏開始收拾泳衣、泳帽、肥皂和洗發(fā)水等物品。張爸比較簡單,他把毛巾和游泳褲塞進一只塑料袋,坐在木頭沙發(fā)上看女兒團團轉(zhuǎn)。張媽隔開一點坐在沙發(fā)的另一頭,看看丈夫,又望望女兒,忽然冷冷地冒出一句:“你們兩個倒開心?!?/p>
張方敏一怔,心想媽媽不是更年期吧,怎么吃醋吃到自己的頭上。張爸像是沒聽出妻子話里的不快,樂呵呵地說:“這么熱的天,游泳池里泡一泡多少愜意?!彼诸┮谎燮拮诱f:“你也一道去吧。”
張媽說:“我去?我連游泳衣都沒有。我那件還是我們談朋友時候買的,小姑娘時候的尺碼,現(xiàn)在哪里穿得下?”
張爸有點窘:“游泳池那里有賣的……我給你買一件好了。”
張媽說:“你買?就你那點工資,省省吧。這個家如果沒有我,能像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她的聲調(diào)尚未拔高到平時吵架的水準,也許因為天氣熱,張爸當即火了。他猛然站起身,邁著大步出門下樓。張方敏聽見每一級樓梯被踩得咚咚響,那聲音仿佛踩在她的心上。她手里拿著洗澡球,不知該不該放進手提袋。
張媽說:“你站在那里干什么!你爸已經(jīng)下去了?!?/p>
張方敏默默地出了門。關門的瞬間,她好像聽見了媽媽的哭聲。
父女倆騎車在路上,張爸一聲也不吭。他真正生氣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張方敏知道,爸爸能夠和媽媽反駁的時候,心情還不至于太壞。吵架嘛,有點打太極拳的意思。你一句我一句,最后還是能繞到和好的地步。
張方敏對眼前的形勢感到惴惴不安。她想起程勉姨婆寫給她的那個字。釵。她查了字典,好巧不巧地,看到一個詞,叫作“釵分”,意思是夫妻分手,戀人反目。后來發(fā)現(xiàn)又有一個反義詞,“釵合”。張方敏并未因此放心。她安慰自己,父母那么多年的夫妻,不見得會在女兒即將十八歲的時候散伙吧?
自我安慰總是很無力的一件事。
張家父女一向在深水區(qū)。自從張方敏學會游泳之后,張爸就專注于他自己的鍛煉內(nèi)容,和他所謂的“泡一泡”差很遠。他習慣從泳池的一頭游到另一頭,觸壁然后折回,兩個來回休息一次,接著繼續(xù)。家附近的區(qū)游泳池不大,泳道長二十米,所以張爸是以每八十米作為一個短程,根據(jù)當天的身體狀態(tài),他會游五到十個八十米。
張方敏每次看爸爸一心一意地完成運動指標,就覺得他其實是個嚴謹?shù)綗o趣的人。弄堂里的人都說爸爸年輕時候英俊又風流,張方敏認為,那不過是謠傳。
可能連媽媽也沒有摸透爸爸的本質(zhì),否則她就不會多少年都不放心了。
張方敏游了幾個來回,開始玩一個她自己發(fā)明的游戲。她把脖子上的玉墜摘下來,隨手往水里一拋。拴著玉墜的紅繩像一條紅色的小蛇,在半透明的水中飄飄蕩蕩地往下沉。張方敏一頭鉆進水里,充溢著漂白粉味道的涼水淹沒了她的鼻子、臉頰、耳朵和裹在浴帽里的半長不短的頭發(fā)。隔著泳鏡,她準確地捕捉到那條游弋在水中的紅蛇,立即探出手臂去抓。
就在她的手指離紅繩還有一寸的時候,意外發(fā)生了。
一個游自由泳的健壯男體擊打著水花迅速移動,正好撞上整個人潛在水中的張方敏。她被撞得橫飛出去,驚得嗆了兩口水。等她好不容易踩水穩(wěn)定身體,把腦袋掙出水面,對方也已經(jīng)浮起來,對她說:“不好意思?!?/p>
那是個有點胖的中年人,黑色的泳鏡使他看上去像一只昆蟲。他換成蛙泳的姿勢離開現(xiàn)場,張方敏愣了一愣,又潛下去找她的玉墜。
眼前唯有充滿漂白粉的水和池底的藍色瓷磚,哪兒都找不到紅繩和玉墜。
張方敏慌了,在周遭一次次地潛下去找。她現(xiàn)在學乖了,小心地避開專心游直線的人。深水區(qū)的泳客多了一些。她看見人們的身體和腿腳在水中掠過,因折射顯得碩大膨脹。
她忘了自己是和爸爸一起來的。世界被水隔絕了。系在紅繩上的玉墜被水吞沒到了某處。到處是看不到盡頭的水,搖曳著晃蕩著推擠著她。水聲在耳朵里造成奇怪的回響。
張方敏又一次沮喪地冒出水面之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那人沒戴泳鏡,頂著一頭浸過水后卷曲如彈簧的短發(fā)。是程勉。
張方敏不是沒看過程勉赤膊的模樣,她自己在弄堂里也經(jīng)常穿件吊帶裙??蛇@會兒兩個人泡在水里,就好像肌膚隔著水直接貼住了一般,感覺有點怪。她把泳鏡推上去說:“眼神不錯啊,泡在水里你都能看到我?!?/p>
程勉說:“我看了你好久了。只有你那么喜歡在水里鉆來鉆去?!?/p>
張方敏明知故問地說:“你今天休息?”
“明天我也休息,和人調(diào)了一天班。正好有件事找你?!?/p>
張方敏想起自己的難題,哎了一聲:“你幫我找一下我的玉墜,掉在池子里了。”
程勉舉起一條紅繩子:“是不是這個?”
張方敏不假思索地捶了他一下:“你看到了還不早點給我!”
程勉認真地說:“下次別這么玩了,萬一卷進排水口,你哭都來不及?!?/p>
張方敏戴好了玉,一顆心總算定下來。玉并不貴,但因為是自小貼肉戴慣了的,要真的沒了,那感覺無異于掉了一塊肉。她問程勉:“你剛才說有事找我?”
程勉從眼角瞥見張爸正以漂亮的蝶泳排水破浪而來,壓低聲音說:“不急的,你明天有空過來再講?!闭f完便踩著水朝另一個方向游走了。他的蛙泳和別人不一樣,腦袋一直浮在水面上,好像狗在水里的樣子。怪不得他不戴泳鏡。張方敏跟著爸爸游了一段才想起來,沒有泳鏡的程勉竟然幫自己在水里找到了玉墜,估計眼睛要被漂白粉浸得火辣辣。
第二天中午,張方敏和奶奶吃過午飯,趁著老太太洗碗的當口去了九號。不巧程勉不在家。姨婆說他一會兒就回,張方敏搬了只小板凳坐在九號門口等。這是個多云天,弄堂里有點小風。
姨婆和張方敏隔了幾步坐著,右手搖著蒲扇,左手拿了一本書,放在膝頭。她戴著老花鏡,看起來有些陌生。張方敏偷偷看了姨婆好幾次,得出兩個結(jié)論:第一,姨婆看書很慢,看來看去老在同一頁;另外就是姨婆的腿出人意料的年輕。弄堂的老太們在這個季節(jié)都穿寬腿長褲,老人家有風濕什么的,不像年輕人那么貪涼。姨婆的褲子也是寬大的,長度卻只到膝蓋。她的雙腿像中年婦人似的白皙細致。張方敏不知道姨婆有用三七浸洗的習慣,心頭除了詫異,還有點兒畏懼。因為,與那雙腿形成對照的是短袖衫下的胳膊,人老了皮膚松下去,肘關節(jié)掛著一圈圈皺紋,正由于腿白,手臂被襯得蒼黃。
姨婆這會兒看著很像巫婆。張方敏有些失神,琢磨著要不要再問問那個“釵”字的含義。這時姨婆忽然抬起頭,那樣子像在諦聽什么,又像在通過呼吸捕捉什么。張方敏顧不得掩飾,死死地盯著姨婆看。
姨婆慢悠悠地摘了眼鏡,站起身,夾著蒲扇和書進了廚房。她頭也不回說:“小米,上樓去吧?!?/p>
張方敏知道樓上悶熱,搖頭說不用了。她聽見姨婆上樓梯的緩慢腳步聲,同時看見一個男人走進拐角的八號。
八號的二樓住著女理發(fā)師和她十九歲的兒子小輝。小輝出生前就沒了父親,學習成績一塌糊涂,在完成九年制義務教育之后念了技校,后來又不惜折騰學了調(diào)酒,也不知會不會真的定下心上班。這條弄堂學習好的人不多,張方敏不信龍生龍鳳生鳳的俗話,但她畢竟有個愛學習的媽。八號那位媽媽熱衷于打扮和結(jié)交男友,在弄堂里風評不佳。
那個男的模樣眼生。正當張方敏揣測他是不是理發(fā)師的新男友,樓上傳來了爭吵聲。三個人的聲音混作一團,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男人的怒吼,還有一道公鴨嗓穿插其間,是那個名叫小輝的男孩。爭執(zhí)沒有持續(xù)很久。張方敏看到打著赤膊的小輝從門內(nèi)竄出,他罵罵咧咧地往弄堂外走,把一件流氓腔調(diào)的花襯衫套上身。張方敏被突發(fā)的狀況搞得發(fā)懵,不知是小輝對他母親的情人發(fā)飆,還是那對中年男女之間的齟齬。她又坐了一會兒,空氣中響起了情欲的聲音。
這下張方敏窘了。她飛快地往九號樓上撤退。到了二樓一看,姨婆沒再看書,正在努力穿針。如果她是從上樓那會兒開始的,還真是耗時持久。張方敏走過去說,姨婆,我來吧。她拿過針線,一下子就穿進去了。
姨婆嘆一聲:“老了,眼睛不靈了?!?/p>
張方敏在程勉的書桌前坐下,拿起姨婆放在一旁的書翻了翻,意外地發(fā)現(xiàn)是《書劍恩仇錄》的下冊。書頁散落著黃色的霉點,不知是從哪兒弄來的這么一本舊書。張方敏隨便翻到一頁開始看,剛才聽到的聲音固執(zhí)地縈繞在耳際。
張家兩代人共居一室,作為隔斷的木板只能阻擋視線,無法遮蔽聲音。張方敏是個睡眠很好的小姑娘,記憶中只有幾次,她半夜被尿意憋醒,迷迷糊糊地猶豫著要不要起來用馬桶,卻聽見爸媽的大床有節(jié)奏地響著。第一次聽到那種聲音,張方敏似乎是小學二年級。小孩子有種本能的猜測,于是她忍住小便,努力入睡。結(jié)果她那天夜里尿了床,免不了被大人訓斥。她在小學時代和幾個鄰居家的孩子共享“地圖大王”的稱號,竹竿挑在外面晾曬的墊褥帶著黃色的印記,想抵賴都難。這個世界就是這么逼仄,孩子逃不開自家大人的情事,尿床之后的罪證也逃不開別人的視線。
不過,這會兒張方敏想起的不是當年縮在板壁背后拼命入睡的尷尬時刻。她即將滿十八歲,已經(jīng)懂得夫妻吵架床尾和的道理。昨天爸爸游泳回來后跟沒事人似的,吃過晚飯又出去上班了。媽媽也沒再接茬挑釁。
讓張方敏感到不安的正是父母之間的寧靜。他們兩個人如今晨昏顛倒,甚至不睡一張床,這和形式分居有什么兩樣呢?
她心神不定地看了幾頁書,樓梯輕響,程勉上來了??匆娝堂銌蚜艘宦曀闶谴蛘泻?,接著把一支鹽水棒冰遞到她手里。程勉自己嘎吱嘎吱地咬著另一支。他吃得飛快,像某種嗜食冰塊的小動物。張方敏撕開包裝吃了一口才想起:“哎呀,你是給姨婆買的吧?!?/p>
程勉含著冰說:“不是啊,姨婆不吃冰的東西?!?/p>
姨婆兀自縫著一塊看不出什么用途的布。
張方敏說:“你一個人買兩根?你這么愛吃冰!”
程勉沒作答。他看一眼姨婆,姨婆頭也不抬。他出門去郵局往雜志社寄漫畫稿件的時候,姨婆說讓他多買一根棒冰回來。這事沒法講。
張方敏把程勉的尷尬理解成了默認,她咬一口棒冰,不急著嚼,讓那團帶著咸味的冰塊涼涼地貼著舌頭:“你昨天說的到底什么事?”
程勉說:“我們今天晚上去小輝工作的酒吧玩,你要不要去看看?”
聽見“酒吧”二字,高中生張方敏有些心動,轉(zhuǎn)念又開始為難:“我媽下午就回來了,我怎么和她講?”
程勉立即說:“你不方便就算啦?!?/p>
張方敏說:“還好啦,我自己想辦法。會很晚嗎?我明天上午還要去英語班?!?/p>
程勉看她一眼:“最近晚上不太平,你早點回來吧。我到時候送你。這樣好了,晚上七點在四十五路終點站碰面。你把車子騎到那里,我?guī)氵^去?!?/p>
張方敏對家人撒了個謊,說晚上要去陸微云家學習。張媽說:“你們明天上課不就見到了嗎,做啥要晚上出門?”張方敏說:“她家請了個輔導老師,我蹭課聽?!睆垕尵蜎]再吭聲。
這話只對了一半。陸家的確請了家教,只是并沒有人邀請張方敏蹭課。
她等到張爸吃過飯后出了門,又磨蹭了一會兒,這才把自行車從樓梯底下推出來。樓下的鄰居蹺腳倚著六號的大門,正端著一只鍋子吃晚飯。他是個四十多歲的老光棍,姓雷名霆。雷霆拖著一條帶殘疾的腿,和如此有氣勢的名字實在對不上號,弄堂里的人都管他叫蹺腳。張奶奶對他從來沒有過好臉色。
六號本來樓上樓下都是張家的,寡母帶著一個兒子住在樓下,也就是張方敏的太婆和爺爺。二樓姓雷的人家是租客。奶奶從忻康里嫁過來的時候,條件是她不要住潮濕的一樓。太婆便和雷家商量,讓他們改租底樓,減些房租。結(jié)果這一租就生根了,蹺腳住到父母過世姐姐出嫁,至今仍按居委會定的標準交他的百來塊房租。如果不是老租戶,張家的一樓房租不至于這么低。在張奶奶看來極不劃算,是舊怨。蹺腳愛養(yǎng)小動物,而且他的選擇總是別出心裁,例如有一年他從不知哪個犄角旮旯發(fā)現(xiàn)一窩小老鼠,竟然嘗試飼養(yǎng)。最后他的老鼠逃竄出來,引發(fā)居委會的新一輪滅鼠熱潮。老鼠事件可謂新仇。新仇加上舊怨,難怪張奶奶看蹺腳百般不順眼。
張方敏對人有她自己的判斷,她對蹺腳一向不錯。她發(fā)現(xiàn)那只雙耳湯鍋里的內(nèi)容是方便面,咦了一聲說:“你就吃這個?。繝I養(yǎng)不夠的?!?/p>
蹺腳被辣椒刺激得滿是汗水的臉上擠出一點笑容:“好吃的。我加了豆芽?!?/p>
對了,愛動物的蹺腳是吃素的。不過這不妨礙他吃牛肉味的方便面。他只是自己不買雞鴨魚肉。
張方敏把車子抬高一點過了門檻。蹺腳在她身后說:“最近夜里局勢緊張,最好不要到處走?!?/p>
她覺得蹺腳的用詞有趣,回頭笑道:“沒事,飛車黨不怕流氓?!?/p>
夏日的天黑得晚。借著仍有幾絲清澈的光線,她看見蹺腳臉上的神色有些古怪。張方敏沒多想,出了弄堂。
程勉已經(jīng)等在四十五路車站??匆姀埛矫簦c點頭算是招呼。張方敏把車子交給程勉,自己等他騎了幾步路,側(cè)身往后座一跳。前面的車把抖了一下,她聽見程勉說:“你不輕嘛?!?/p>
張方敏立即抗議:“我和你一樣高好伐?”
程勉說:“對哦?!?/p>
兩人自此一路無話。他抄小路避開警察,她在車速造成的輕風中瞇起眼。程勉背上的白襯衫漸漸被汗水浸濕了,暈開一片痕跡。他也真是的,去酒吧還穿件襯衫,還是長袖,袖口挽到胳膊肘,張方敏覺得他有??岬南右?。
不過,她從來沒有在后面坐過男生騎的自行車。她一偏臉頰就能看到他的背,鼻端是他的氣味,干干凈凈的,她甚至能分辨出他用檀香皂洗過澡。
她之前忘了問小輝工作的酒吧在哪里,這會兒也不想打聽。張方敏自己不知道,她實在很享受這一刻。
結(jié)果路程比她想象的近,程勉忽然往地上一踩,剎住車。
“到了?!彼f。
張方敏還在發(fā)愣,他又說:“你倒是坐上癮了,下來吧。”
就為他這句無心的話,女孩的心像被針刺了一下,立即變得堅硬。那是叫作驕傲的東西在作怪。
她往下一滑,腳接觸到地面的感覺幾乎是古怪的。張方敏站定了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這是盧灣區(qū)的某片寂靜區(qū)域。臨街一排老公房,不像有酒吧的樣子。程勉把自行車用鏈條鎖拴在路邊的護欄上,也沒忘記幫她把帶出來做樣子的書包從前車兜拿出來。他指了指斜前方說,就是那里。她這才看到茶色玻璃的門臉,連個招牌也沒有,很容易看漏。
程勉推開玻璃門,她跟在后面。大概因為時間早,里面只有吧臺跟前的兩個女孩和角落沙發(fā)座的一對情侶。小輝站在吧臺內(nèi)側(cè),他沒穿白天那件混混模樣的花襯衫,套了件黑T恤。程勉熟絡地坐在高腳凳上,對小輝說:“我把張方敏帶來了?!?/p>
叼著煙的小輝瞇起眼對她一笑:“喲,高材生來了?!?/p>
張方敏覺得他的語氣帶了諷刺,臉上有點掛不住。程勉插話說:“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同事?!彼傅氖巧砼阅莻€肉嘟嘟的小骨架女孩。張方敏早看到女孩左耳的一排銀色耳環(huán),至少有五枚,她頓時覺得自己的耳朵有點發(fā)癢。女孩叫楊杰,張方敏沒細問,以為她叫楊潔。隔著楊杰坐在吧臺另一頭的是個熟人。那是個白皙高挑的女孩,五官相當歐化,短發(fā)愈加襯出她略高的顴骨和一雙明眸。她叫王琦,正是最近沸沸揚揚的流氓傳聞的頭條女主角。她的家和程勉的家只隔一條窄窄的后馬路菜場街。張方敏知道,王琦在程勉工作的商場做化妝品專柜的銷售,雖然不屬于同一間商場的員工,和程勉以及那個女孩也算是同事。
酒吧的人漸漸多起來,張方敏用吸管啜著小輝請她的朗姆可樂,一邊看楊杰和王琦現(xiàn)場客串表演。吧臺斜對面有塊充作舞臺的空地,射燈的光暈底下,楊杰站著吹薩克斯風,王琦坐在高腳凳上唱歌。她帶點兒沙啞的女低音很適合唱老歌。蔡琴的《恰似你的溫柔》,接著是梅艷芳的《似是故人來》。
“何日再追,何地再醉,說今夜真美?!?/p>
王琦的眼波流轉(zhuǎn),像一根絲。
“無份有緣,回憶不斷,生命卻苦短?!?/p>
張方敏怔怔地順著那條無形的絲線看去,發(fā)現(xiàn)盡頭是暫時閑下來的小輝。他嘴里含著沒停歇過的香煙,眼睛盯著王琦。
張方敏莫名地有種想醉的傷感。不光是因為那首歌和那兩個人,還因為她瞥見程勉的目光。他和她一樣背靠吧臺坐著看演出。他不像酒吧里其他人那樣被王琦的低回嫵媚所打動,而是專心地盯著另一個人看。
程勉專注于吹薩克斯風的微胖女孩。張方敏覺得她捧著薩克斯風的樣子像只松鼠。
酒吧的時間過得飛快。張方敏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十一點多,嚇了一跳,說她要回去了。每個人都在說話,加上音樂很大聲,程勉一開始沒聽見她的話。他和薩克斯風女孩頭挨著頭,正在熱烈地討論什么。小輝的反應比他快,當即把放在吧臺內(nèi)側(cè)的書包遞給張方敏,說了句路上當心。
張方敏拿著書包就往外走。
程勉這才回過神,隔著喧囂對她喊:“我送你!”
張方敏說不用了。她出了酒吧門,外面的空氣清新多了,簡直沁人心脾。程勉也跟了出來。
“我說了不用?!睆埛矫舭褧败嚩狄蝗?,埋頭開鎖。
“你怎么啦?”程勉愣愣地站在她身后。一輛汽車從他們前方呼地開了過去,馬路轉(zhuǎn)眼恢復了岑寂。不聞車聲,也不見行人。
張方敏把鏈條鎖啪地扣在后座上。
“沒什么呀。我玩得挺開心的,謝謝你?!?/p>
她自己都能聽出語氣的勉強。程勉一只手放在車把上,不讓她走。這個比她年長三歲的年輕男人低聲說:“你不要這樣好嗎,我送你?!?/p>
“我怎樣啦?”
從喉嚨之間迸出的尖嗓音把她自己嚇了一跳。張方敏懊喪地想,原來自己真是媽媽的女兒。她最恨媽媽對爸爸吼,可自己這會兒的反應如出一轍。
程勉站的地方有些昏暗,看不到他臉上的神色。他的聲音還是淡淡的:“你一個女孩子走不安全?!?/p>
張方敏盡量控制住嗓音說:“你們剛才不是都說了嗎?哪里有什么流氓,跳窗逃跑的人就是小輝,是他和王琦約會的時候正好人家媽媽回來?!?/p>
“偷內(nèi)褲和摸人家小姑娘的可不是他?!?
“喲,你怎么知道不是他?”
“你……別這么……說?!?/p>
程勉的語速開始變慢,顯然在克制可能的結(jié)巴。張方敏跨坐在車上,一條腿支地,另一條腿用力踩下踏板,程勉沒抓牢,被她帶得一個踉蹌。她幾乎就要心軟,偏巧這時酒吧門開了,有人探出腦袋說:“小夫妻吵架啦?”說話的是小輝。張方敏趁著程勉發(fā)愣的當口一溜煙地騎走了。
程勉在她身后喊了句什么,被風吹散了,辨不清。她只聽見自己的心口突突直跳。
夜風劃過她的臉。張方敏選了一條便捷的小路,往家的方向騎行。路燈稀疏,地面被照成一截灰白一截沉黑,像一匹陷入沉睡忘了呼吸的斑紋巨獸。
她知道自己的舉動莫名其妙。她也知道自己慪的是無名氣。就是因為這份認知,讓她愈發(fā)的氣惱,把兩只踏板踩得飛一樣。
再轉(zhuǎn)過一個彎就離他們當時出發(fā)的四十五路車站不遠了。她走的是近路,不經(jīng)過車站。張方敏哪怕閉著眼睛都能騎回家,右轉(zhuǎn)再左轉(zhuǎn),經(jīng)過中央有塊島狀區(qū)域的五岔路口,便是菜場街和她家弄堂口的馬路構(gòu)成的夾角。中央島上開了家二十四小時的便利店,張方敏還沒騎到那邊,不期然地想起便利店的飯團。她忽然覺得很餓。
正當她在心里盤算要不要買個飯團再回家的時候,車子一瞬間騎不動了。就像被人施了什么魔法。
她差點朝前栽出去,還好腿長,連人帶車往地上偏了偏,總算有了支撐。張方敏想,不會吧,快到家了掉鏈子。她跳下車,用右腳把支架撥到地上,試著用手轉(zhuǎn)踏板。沒有傳來預期的鏈條松脫的聲響,踏板紋絲不動。她大為詫異,試著把手伸進后輪的輻條,這才發(fā)現(xiàn)整個后輪卡得死死的。
邪門。張方敏在心里嘀咕。
就在這時,她忽然聽見有人大喊:“你干什么!”
她一扭頭,只見車前輪那兒有道黑影。路燈照不到她停車的位置,女性的直覺告訴她,那是個男的。
張方敏頓時感到整顆心在胸腔里縮起來,縮成極小極冰冷的一個點。
腳步聲伴隨著喊聲:“抓流氓!”
張方敏又驚又怕,總算分辨出喊話的人離她還有好幾十米,正往這邊跑。聲音聽著耳熟。車前輪的影子似乎抖了一下,接著把車龍頭一拽,停車支架啪地撞上蹲在原地的張方敏的腿,她忍不住慘叫一聲。還沒等她揉著腿重新站起來,一幕奇怪的事發(fā)生了。搶過車龍頭的人跳上自行車,顯然是為了逃跑,車子固執(zhí)地不肯動彈。一聲帶著外地口音的叫罵響起:“你個傻瓜,快走!”
罵人的是個男的。聲音似乎是從張方敏斜后方的樹下傳來的。
沒等被喊作傻瓜的黑影棄車逃走,嘴里嚷著抓流氓的人已經(jīng)跑到跟前,和他扭打在一處。張方敏聽見自行車倒地的咣當聲,拳頭擊中肉體的砰砰聲,混雜著喘息和悶哼。
一道手電光冷不丁地照過來,掠過張方敏,滑向打架的現(xiàn)場。光柱雪亮,不像是家用的手電筒。打手電的人厲聲說:“怎么回事?”
正在廝打的兩個人被光一照,其中一個愣了一下,另一個趁機狠狠踢了對方一腳,轉(zhuǎn)身就跑。打手電的人似乎愣住了,沒有追趕,微微晃動的光柱照著那個狼狽地呻吟著躺在地上的人,好像舞臺的腳光。
張方敏剛聽到那句“怎么回事”就認出來了,打手電的人是張爸。這一現(xiàn)實比現(xiàn)場的混亂給她的打擊更大,等她看清被那團強光籠罩著縮成一團的人,更是吃了一驚。
那是程勉。
張爸的聲音有點抖:“程勉……你,你竟然是流氓!”
張方敏比她爸反應快,立即說:“爸你有沒有搞錯,流氓是剛才跑掉的那個?!币姲职譀]反應,她沒好氣地說:“你別照啦?!?/p>
張爸哦了一聲,手電光抖抖地移到地面,圍著女兒形成一圈腳光。做父親的問女兒:“你沒事吧?!?/p>
張方敏覺得自家爸爸實在不懂得輕重緩急,她走過去扶起程勉,嘴里指揮爸爸:“你把我的自行車搬過來?!睆埌謶艘宦?,拉起歪在地上的自行車。接著只聽他在后面窸窸窣窣不知忙什么。張方敏回過頭,看見爸爸蹲在自行車后輪那里,用手電照著條幅。
張爸仿佛是自言自語地說:“流氓還真有一手。”
與此同時,張方敏驚叫一聲:“爸!”
因為離得不遠,她和程勉都已經(jīng)看清,手電光下閃亮的自行車輻條里嵌著一段爛糟糟的布條。比這更詭異的是張爸被余光照亮的臉和肩膀。他身穿制服,頭戴大蓋帽。那并非警服,而是很像警察裝束的保安制服。上海人把這般打扮的保安稱作“黑皮”。
張爸根本沒有被工廠安排上夜班。他下崗了,在離家?guī)装倜椎囊婚g大廈當保安,已經(jīng)有幾個月了。
那天夜里,他們從張方敏的車后輪取出一根近一米長的布條,布條的末端是個S形的鐵鉤??梢韵胂螅狄怪械暮谟鞍堰@支簡陋版的飛抓拋向?qū)P尿T車的女孩,布條隨著車輪的轉(zhuǎn)動被纏死,車很快動彈不得。從張方敏聽見的叫罵聲判斷,對方至少有兩個人。他們趁張方敏下車檢查的當口,一個人悄無聲息地繞到車前,偷她放在車前兜的書包——等他們?nèi)齻€解救完車輪,這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包不見了。
程勉是乘四十五路趕過來的。他原以為可以在某一站下車和張方敏會合,但一路都沒看到她騎車的身影,只好悶悶地坐到了終點站。本來他下車后不往這邊走,鬼使神差地,程勉決定還是看看張方敏有沒有走這條道。在昏暗的街角,他聽見自行車卡住的聲音,又聽見她停車,正要出聲喊她,就看見有個人閃到車的前方。
張爸沒問程勉為什么會在深夜坐車追趕自己的女兒。即便他心里在嘀咕這件事,至少表面看不出。他總結(jié)性地說:“大家沒事就好。包沒了就算了,破財消災嘛。”
張方敏橫了爸爸一眼,心想,程勉都被打了,什么叫大家沒事。
看樣子張爸很想擅離職守送女兒回家,程勉說:“張方敏爸爸,你別擔心,我會把張方敏安全送回去。”他想了想又說:“你在這里上班的事,我不會和別人亂講的。”
程勉替她推著車子,兩個人慢慢往家走。經(jīng)過拐角的便利店,張方敏說:“你想吃什么?我請客?!?
說完她才想到,錢包已經(jīng)和書包一起消失了。
程勉的顴骨上有道瘀傷,不過還不到鼻青臉腫的地步:“我請你吧。我想喝啤酒,你喝可樂?”
“那我也喝啤酒。”
張方敏確實也想喝點酒壓驚。在酒吧的情緒激變,乃至后來的街頭遇劫,都讓她的血管深處躁動不堪。
他們坐在便利店馬路對面商場門口的花壇邊,每個人腳邊一罐啤酒,手里一只飯團。程勉笨拙地撕著飯團的包裝,張方敏看不下去,搶過來幫他搞定。這邊的照明比剛才那段路密集,便利店像個透明的盒子佇立在不遠處,橙色的路燈光灑下來,照在他們的身上。
啤酒冰涼微苦。
程勉像是餓了,幾口吞下飯團。他長舒一口氣說:“看來姨婆寫的字還是要拆開看?!?/p>
張方敏一怔。
程勉顯得有些靦腆:“我偷偷看了姨婆寫字的那張紙,她夾在平時練字的紙中間。我想應該就是那張,是個‘釵字,對吧?左金右叉。”
張方敏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只纏住自行車后輪的古怪飛抓不就是個金屬叉嘛。她心頭一震,同時莫名地有些不服氣,故意說:“你還真信你姨婆?!?/p>
程勉沒吭聲,過了一會兒說:“??!”
“你不要一驚一乍的好嗎?”
“我們沒有報警?!?/p>
“算了……警察要是問起來,也很啰嗦。你和我爸都是證人……”
張方敏怎么也喝不完她那罐啤酒,程勉接過去喝完。他說讓張方敏先騎車回去,意思是兩個人一起進弄堂可能招來不必要的閑話。張方敏跳上車,在深夜空無一人的人行道上騎了一程,轉(zhuǎn)彎之前,她回頭望去。程勉一個人坐在花壇邊抽煙。他腳邊的兩只啤酒罐反射著路燈的光。
張方敏被竊的包對張媽只說是路上掉了,少不得挨了一頓訓。好在包里除了錢包沒什么要緊的東西,她去酒吧那天沒帶課本或筆記,只塞了一本參考書充分量。張爸下崗并且換了工作的事,最后還是讓張媽知道了。是他自己說的。講這件事的那天是個星期六,他這次沒有拖著女兒出去游泳,老老實實待在家做他說的“三陪男人”。陪老媽,陪妻子,陪女兒。
吃過午飯,張奶奶照例是要回亭子間去睡午覺的。張爸等她上了樓,告訴在二樓的妻子女兒,自己現(xiàn)在天天夜班,是因為當保安的緣故。仿佛為了安慰她們或是自我安慰,他又說,這只是個過渡,以后他會找白班的工作。
張媽愕然極了,當即紅了眼圈。張方敏假裝驚訝。她覺得自己演技拙劣,好在媽媽沒顧上關注她。她想父母也許要說些體己話,便悄然起身,出門下樓。這次果然沒有聲音追在后面說,不要老跑到九號去,聽到?jīng)]有!
她穿過樓下逼仄的走道,剛要出六號的門,只聽見有人輕聲喊她:“張方敏,張方敏?!?/p>
喊她的人是樓下的蹺腳雷霆,他一臉詭秘又得意的笑:“我給你看個東西。”
張方敏一進雷霆的單間,他就關了門。畢竟是年輕女孩,她心里輕輕一顫。隨即又安慰自己說,蹺腳不是壞人。他連老鼠都不舍得傷害,不是嗎?
因為一樓有公共空間,雷霆的房間比張家二樓小。樓上住三個人,就他一個人在,按理還算寬敞。但房間里到處堆著雜物,窗戶上垂著竹簾,張方敏一時間只覺得滿眼都是昏暗的物品,逼仄極了,而且有種古怪的氣味。
“你來呀。來看?!崩做叽俚?。
他在床邊俯下身,張方敏帶著疑懼湊過腦袋,心想要是他敢動手動腳,自己就咬他踢他,絕不客氣。借著不夠強的燈光,她過了一會兒才辨認出雷霆讓她看的是什么。一團雪白的毛茸茸的動物躺在紙箱子里,再一看,那不是一團雪白,而是一加四。一只大貓和四只小貓,睡得正香。小貓還沒有巴掌長。
“好可愛?!睆埛矫羧滩蛔∴?/p>
她眼睛尖,這時忽然發(fā)現(xiàn)大貓身子底下的織物有些怪異。帶光澤的粉色像是某種絲織品。她迅速瞥一眼雷霆,他心醉神迷地看著那幾只貓,嘴里說:“靈吧?我把老貓抱回來的時候,伊又臟又瘦,拖著個大肚子。你看現(xiàn)在!”
聽到他用“伊”字指代貓,張方敏又覺得這屋子待不下去了。她輕聲說:“我有點事,你慢慢玩?!闭f完便開門溜出去。
正午的太陽筆直地照下來,把弄堂照成一片白。張方敏急于把剛才的發(fā)現(xiàn)告訴程勉,幾乎是一口氣跑到九號樓上。她運氣很好,程勉一個人在家,正歪在姨婆的床上看漫畫書。自從深夜劫車事件,她看到程家姨婆總覺得有點瘆得慌。
張方敏一進門就說:“我有個大發(fā)現(xiàn)?!?/p>
程勉從書后抬起頭,茫然地看她。
“我家樓下的蹺腳養(yǎng)了一只大白貓,剛生了四只小貓?!?/p>
“雷霆就喜歡養(yǎng)動物。這算什么大發(fā)現(xiàn)?”
“你聽我講嘛……他用來給老貓墊窩的,你猜是什么?”
“我哪里猜得到。”
“唉喲很好猜。我們弄堂里最近丟了什么?”
程勉把書一扔,笑出聲來。他笑完了說:“這個家伙。他也不怕被人逮到。”
“你看,我們這里根本就沒有流氓。有的只是怪人和羅密歐?!?/p>
程勉知道“羅密歐”指的是小輝。他淡淡地說:“王琦不好算朱麗葉吧?我覺得她對小輝不怎么認真的,女生都比較現(xiàn)實。”
張方敏不喜歡他說話的腔調(diào),剛才的興奮勁因此泄了不少。她又說了幾句話就走了。
回到家,她發(fā)現(xiàn)爸爸的眼圈泛紅,像是哭過。真奇怪,該感動下淚的不是媽媽嗎?父母之間有種隱秘的同謀氛圍。她不知怎的感到自己成了局外人。
張方敏走后,程勉無心繼續(xù)看漫畫,他的視線投向窗外的屋頂,姨婆的三七花不怕曬,在陽光底下閃耀著灼灼的黃色。那是程勉也能準確認知的色彩。他知道應該把竹簾放下來擋熱氣,卻又懶得動彈。
他沒告訴張方敏,自己早就向姨婆打聽過那個字的含義。為什么是“釵”?姨婆說:“釵子簪子墜子,總歸差不多的,都是女人身上的東西。釵字寫出來比較好看。”程勉便是一愣。
少女張方敏在某個炎熱的午后問程家姨婆:“這個暑假會不會有什么比較特別的事發(fā)生在我身上?”
姨婆眼角的皺紋輕輕漾開:“特別?”
張方敏有點窘:“反正,就是和平常不太一樣的事?!?/p>
那天在區(qū)立游泳池,程勉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鉆進水里,像一尾輕盈的魚。他沒戴游泳眼鏡,第一反應是潛下去看個究竟。水里浮蕩著大量的漂白粉,好像下過一場細密的雪。隔著紛紛揚揚的白色,他看見她在追逐一根細線。有人游過來,她被撞得失去重心。那根線飄遠了,她茫然不覺,一次次潛下去尋找,像一條失去方向的美人魚。
程勉朝著那根線消失的方向游過去。他把那東西抓在手里,才發(fā)現(xiàn)末端是個玉墜。
姨婆說:“釵子簪子墜子都差不多的?!?/p>
在程勉看來,自己和張方敏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她有爸媽,他沒有。她將會念大學,他是個店員。最簡單的樣板就在眼前,張爸和張媽。下崗之后不敢和家里攤牌的男人,和他那個吵架時女高音劃破整條弄堂的妻子。
也許根本走不到那么遠。
如果只是一夏,只是幾個月,一年。
他不像小輝,不會為了短暫的可能去放手一搏。
他朝又一次鉆出水面的張方敏游過去。她一臉惶然,像個失去了心愛玩具的孩子。他的內(nèi)心比她更加凄惶,還不能在臉上表現(xiàn)出來。
他拍一下她的肩,近距離地注視著她。這個女孩有雙男孩都會羨慕的劍眉,被水打濕的眉峰像用墨染成的。據(jù)說濃眉的女孩大多意志堅決,力爭上游。
他終于還是忍不住邀她去酒吧,又不敢對她表現(xiàn)出過多的關注,只好和同事楊杰說說話,沒想到張方敏竟然因此動了氣。他坐在夜晚的公車上不斷張望,映入眼簾的是一排排打烊的店鋪和若干幽深的弄堂。他在夜晚的街頭尋找那個身影,并不是真的害怕路上有流氓出沒,飛抓劫車事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這倒給了他解字的借口。因為,他一直害怕他心愛的女孩有一天想起去問姨婆,那個釵字到底有什么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