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京

一

出了通縣，就是朝陽，再過去點，就是東城。我的同事多是老北京，喜歡把通州區(qū)叫作通縣，如他們所說，過了朝陽，到了東城，就是進城了。有同事說過，她上一次去看天安門城樓，還是因為女兒剛剛學(xué)過相關(guān)的課文。對于她而言，天安門的樣子，就是新聞里面的樣子。故宮的樣子，就是古裝劇里面的樣子。皇宮大院的，紙醉金迷的，政治中心的，終歸離我們都很遙遠。我是眼瞅著一墻之外的玉米地里，翻土，播種，結(jié)果，收割，到了晚秋，然后徹底荒蕪。沒錯，我在北京郊區(qū)混日子，再說得具體點，就是混在公路旁的村子一角，周圍就是臭水溝和小樹林。說起這個混，無非就是混口飯吃，也是明明白白的混混沌沌，抬頭就能穿過鏡子看到老掉的自己。和大多數(shù)身在北京的年輕人不同，我想要進趟城，跋山涉水的，并不容易。

L來單位以后和我說，她成天在哭，哭什么不知道，就是覺得受了委屈。我想，無非是因為新宿舍沒有淋浴，沒有網(wǎng)絡(luò)，感到在這里工作沒有前途。其中，沒有前途最是可怕。我說，你不是還有男朋友，所謂的IT男，也是高薪族群，最重要的是，你解決了戶口，而他沒有。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她說他們快要分手了。我說沒事，我來的時候，院子門口連馬路都沒有，但以后什么都會有的。的的確確，青灰色的水泥埋葬了萬丈虛土，門前的路是才竣工的，還是發(fā)燙的，延伸到遠方。很多東西，都是從無到有的，還有些東西，是從有到無的。說起淋浴，院長說原本也是有的，可謂設(shè)施齊全，以人為本。只可惜菜湯飯渣，垃圾雜物，以及女人的頭發(fā)，從來沒人拾掇。自私之下的堵而不通，結(jié)果就是個殘廢，交通如此，身體如此，生活也是如此。院子里建了新宿舍樓，這回一個熱水器也沒安裝。

沒過幾天，當(dāng)我再問起L的境況，她說她已經(jīng)分手了。她說分手的時候，分明在笑，陽光燦爛地笑，若無其事地笑，她在笑的過程中，頭顱輕輕碰到了我的肩膀。盡管只是很短暫的觸碰，在地鐵的座椅上，我還是感受到了某種悲傷。

W和L是一批來的，都是我經(jīng)手辦理的入職，同樣的研究生，單身，獨生女，來的時候行李堆起來像小山一樣。我最討厭類似的行李，我認(rèn)為那是累贅，會讓人沒有了說走就走的決心。可我又何曾能夠割舍掉這樣的生活——我走不了，被困在這里了。經(jīng)我問起，L和我說，W來了也在宿舍里偷偷哭。聽到這里，我竟然笑了，原來大家都有一樣的悲愁。大概哭著哭著，就會習(xí)慣了。

我第一次見到L哭，是在出門辦事的公車上。L暈車，就和曾經(jīng)的我一樣。交感神經(jīng)興奮，神經(jīng)功能紊亂。她臉色慘白，反酸噯氣，喉管中反復(fù)著吞咽的動作。為了以防萬一，我偷偷在手里攥住一張手紙，并且不讓她見到。她用手指狠狠掐著虎口處的某個穴位，指甲險些嵌入肉里。我問她管用嗎？學(xué)中醫(yī)的她說好多了。她與我說話的時候，似乎真的好多了。她還教我怎么尋找穴位，她掐我的手掌，果真有些疼。我轉(zhuǎn)頭看到了她的睫毛下面，被眼淚暈染下來的眼線，青灰色的，像一縷青煙，像一個幽魂?；蛟S只有暈車的人才會相互憐惜，我承認(rèn)我有些心疼她。郊區(qū)生活讓我變得不那么注重儀表，出門示人，能夠衣裝整齊，不至于看起來邋遢落魄就罷了。男用香水，潤膚露，潤唇膏，這些都算了。一張臉皮，一塊香皂就足夠。很難想象，她還愿意在上班的日子里勾畫眼線，或許她是單位里唯一還愛美的姑娘。

二

搬新樓的那天，其實應(yīng)該放點鞭炮的，炸炸院子里的陰沉污穢之氣?？稍鹤永锏哪腥硕荚谧隹嗔?，哪有閑情逸致。給女人們搬衣柜的時候，我見到建英還在收拾家當(dāng)。建英是六七年前院長親自招聘進京的，算下來，年紀(jì)也三十有余了。那些年單位福利還好，圍繞著廚房器具，比如電飯鍋、電餅鐺和高壓鍋，琳瑯滿目的小型家用電器都發(fā)過。對于以宿舍為家的人，這些物件無疑就成了死物，不斷囤積著，甚至漸漸有了些見不得人的諷刺意味。如今破舊的柜門一經(jīng)打開，物品就乒乒乓乓彈出來，無法被還原。建英蹲上地上折衣服的姿態(tài)，竟然散發(fā)出淡淡的苦澀滋味。這些年他吃在單位，住在單位，不僅養(yǎng)了膘發(fā)了福，還養(yǎng)肥了一窩一窩的老鼠。他的柜子里，常常有老鼠棲息。

其實我并不熟悉建英，他本人時常沉默得像個悶葫蘆，但他的形象是在傳言中變得豐滿的。我知道沒有人愿意和建英同屋，分宿舍的時候，建英的存在像是定時炸彈一樣令人恐慌。他的惡習(xí)在惡意的傳言里，像傳染病一樣四散。沒有人愛他，連他自己都不愛。從來沒人見過建英洗澡，他的衣服吸收了汗液，濕了又干，干了又濕，一些變得像防彈衣一樣堅韌，一些變得像絹絲一樣輕柔。他們都說他有氣味，秋風(fēng)十里，都殺不死。我見到建英抱著行李獨自走過秋天的柿子樹，他無言沉默，步履沉重。樹頂?shù)氖磷訅嬄湓诘?，他和這一地碎爛的果實竟然散發(fā)出同樣的氣息，頹廢，糜爛，又無辜。

夜里，建英有時候徹夜不歸，守著辦公室的電腦玩游戲。據(jù)說建英曾有過女人，一個可以改變他命運的女人，一個可以讓這些廚房電器運轉(zhuǎn)起來的女人，一個可以為他洗衣煮飯生子的女人。但是建英從不約會，這個女人后來被電腦游戲殺死了，就像他殺死一只虛擬樹妖那樣簡單粗暴。所以建英的生命里沒有荷爾蒙，沒有性欲，沒有渴望，也沒有愛情。他就像一個孤獨的財主，從不與人分享自己的生命。沒有人敢介紹女孩子給他，甚至漸漸地，已經(jīng)沒有人愿意接近他。有人說，看一個人的心性，首先要觀察他的眼睛。我常常透過他厚厚的鏡片，卻看不清楚他渾濁的目光，與此同時，他也總是在躲閃，在回避。我又見到他轉(zhuǎn)身離開，可是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院子的一部分，是孤獨與猙獰的，它如同荊棘般刺破了他的血肉，然后血液凝固，傷口結(jié)痂，就這樣讓他的生命與院子相連，從此休戚與共。他的北京，就是這座院子，他躲在哪里，都可以被找到。但是沒有人關(guān)心院子的死活，正如同沒有人關(guān)心他一樣。

三

在這半年時間里，我經(jīng)歷了四次報名，三次筆試，兩次面試。每次請假半天，都要用周六日上班來彌補。每一次出征，我都會精心整理儀容，沐浴剃須，涂抹大寶SOD蜜。面試時候的襯衫和西服，都提前拿去干洗店熨燙。在北京，事業(yè)單位公開招聘的前提就是要有北京戶口，甚至是城區(qū)戶口。記得其中一次報名失敗，是因為戶口必須要用原件，復(fù)印件不可?？墒谦@取原件，要經(jīng)過上級單位，我不肯。管人事的女人認(rèn)死理，我賭氣說老子不考了。事后，我有些泄氣，頹廢地坐在東城區(qū)的一條巷弄里，盯著一戶人家養(yǎng)在窗外的花草放空。秋風(fēng)卷起槐樹上的枯葉，一點點堆在墻角。一陣風(fēng)不小心把樹葉吹散了，又一陣風(fēng)重新來過。匆匆地，太陽要落山了，我緩緩在胸膛凝住一口氣，才站起身來離開，乘車再次回到院子來。這些都是我不可告人的秘密，我背負(fù)著這些秘密行走在院子里，有時候不愿與人親近，我常?？粗鹤永镆粡垙埬樋?，覺得無法安置自己的身體和情感。

其實院子里的年輕人很多，因為交通不便留宿的同事也不占少數(shù)。傍晚等班車離開院子，我喜歡呼朋喚友，把留宿的年輕人湊作一團。都是街邊的小店，陳舊偏僻，羊蝎子火鍋或者香河肉餅，同樣的點了小菜，切了豬耳朵，我們小酌，吹牛調(diào)侃。和院長吃飯喝的是大酒，和朋友吃飯飲的是小酒。小酌最容易讓人心生幸福感，酒足飯飽后也是心滿意足鼎盛時，沿路推推搡搡的，再回到院子里。回到院子，就不再說話了。從幽靜中來，又回到幽靜中去，每個人都有歸處。嬉笑聲收斂了，就是醫(yī)院里彌散著無處不在的嚴(yán)謹(jǐn)和疼痛，一點點侵襲麻痹著神經(jīng)?；氐剿奚?，大多都是一個人。而L和W恰好分在同一間宿舍，大家閨秀的，太陽下山以后從不出門。我總覺得她們在屋子里面藏著竊竊私語，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夜里，她們的門窗緊閉，從窗簾的縫隙透露出里面的光亮，倉皇而通明，我不知道她們還有沒有在哭。我有時候會帶了橘子回來，敲了門送給她們一些，就像做了賊一樣。這個季節(jié)的橘子，橘皮不再泛青，卻總是陰晴不定，很難從外表判斷出本質(zhì)來，有時候酸，有時候甜。

院子里，其實連本科生都不多，何況是研究生。這一類人就像是珍稀動物一樣，早晚是要滅絕的?？杉热粊砹?，就是要簽合同的。一疊紙擺在那里有什么可怕的？可映入眼簾卻是張牙舞爪的。每個人都要簽八年，曾經(jīng)的我也是如此，既要賣身，又要賣藝。我見到L拿著合同，身體微微在顫抖。她說就這樣賣了自己，很不甘心。她突然抬頭問我，現(xiàn)在反悔還來不來得及？我問她，你到底想要什么？

說話的時候，W已經(jīng)從容淡定地簽好了協(xié)議。她指著條款對我說，如上面所說，如果這些情況出現(xiàn)，我就可以離職吧？我點頭，看見她很滿足，然后W就輕飄飄地離開了辦公室。

那天，L想了許久對我說，我到底還是個女人。

四

輝從加拿大到北京，落了飛機后第一個來尋我。原本他打算在北京實習(xí)，然后伺機留在國內(nèi)發(fā)展，和他心愛的姑娘一起?？蓮淖呷氲罔F的一瞬間，他就改變了主意。于是，這次北京之行突然就變得無足輕重了。他帶了免稅店的白葡萄酒、楓葉糖漿和花旗參作為禮物，打算送給我和他原本臆想中的新上司。我想請他吃北京烤鴨，被他拒絕了。他去超市買啤酒，要進口白啤，可我卻喝不出什么差別。我說燕京啤酒也不錯，他笑我簡直沒有了生活追求。我說北京就是我未來的追求，能把工作換到城區(qū)，我就心滿意足了。輝對我說，你也出國吧，我們在多倫多開一家類似于7-11的便利店也好。我說，等我賺夠往返的機票錢，我就去。其實這話說出口，還不就和“有空來我家坐坐”的寒暄是一個道理。我又怎么離得開北京呢？

輝離開北京的時候告訴我，他在多倫多買了房，空房間有很多，還有院子和花草，隨時歡迎我。后來，他回到多倫多電話同我講，他剛剛買了割草機，院子里的草快要及腰了，晚上常常有野兔子鉆到院子里偷吃蒲公英的花朵。月光下的野兔子快要成災(zāi)了，我說那些都是誘人可口的肉食材料。他卻說，兔子是野生動物，不能捕殺的，在那邊犯法。在我眼里，院子和木工活，男人和割草機，都是完滿生活的體現(xiàn)。輝還是離別了北京，他是被北京的人山人海嚇跑的。他說過，他在北京的地鐵里，見識到了過去一年都見不完的人。與他不同，我愿意與人打交道，關(guān)于形形色色的人，我始終以為自己是充滿好奇的?？墒呛髞砦也哦?，當(dāng)稠密的人群涌過來時，無論你是誰，內(nèi)心有多么強大，都會被排斥在人群之外。

10月28日，星期二，霧霾。清晨八點半，我奉命進城開會，地址是西城區(qū)的某個商務(wù)會館。月季廳，一個優(yōu)雅非凡的名字。我提前用紙條抄寫了行車路線，塞在褲兜里，記在腦子里。我決定把這一次經(jīng)歷作為日后上班情景的一次模擬演練。這是我第一次在上班時間搭地鐵進城，這次旅程給了我震撼的體驗。當(dāng)?shù)罔F進站，緩緩?fù)Ｏ聛?，我看見車廂門在打開之前，有人趴在門窗上敲打玻璃。而這作為某種警示，我有些不明所以。車門滑開，車廂里已然是滿滿的，奇形怪狀的人。我知道車門的一次開合，最多能夠推上去三個人，這樣的推搡，是溫暖的，是能夠給予前者勇氣的，既要粗魯，也要心細。后來者還要記得幫助前者，把頭發(fā)或者挎包塞進車廂。當(dāng)我墊腳站在車廂里，因為天氣變冷而添的衣裳反而成了累贅。汗液從我的后背和脖頸，密密地滲透出來，像針一樣扎扎的。有女人把胸部貼在我身上，旖旎中，我不能動，也動不了。這一刻，我突然想到“人渣”這個詞，想到香腸，想到肉醬。

APEC峰會期間，北京市機關(guān)、事業(yè)單位和社會團體調(diào)休放假，這對于我而言，是奢侈的獎賞。然后與此同時，北京市汽車單雙號限行，并謠傳環(huán)保局同時介入，闖限行罰款三千元。11月6日，我得知一個悲劇，在北京地鐵五號線惠新西街南口站，一名女性被夾在了屏蔽門與地鐵門中間，車開走了導(dǎo)致該女當(dāng)場死亡。《人民日報》官方微博消息稱，受傷女子被送往中日友好醫(yī)院急診室搶救。聽聞這則消息，透過想象力，我突然對地鐵產(chǎn)生了新的恐懼。

11月7日，我原本決定去爬香山，收集一些楓葉做書簽，同行的還有前來北京探親的母親和姥姥，可思量再三，我還是決定取消行程。一是因為人多，且姥姥腿腳不便；二是聽說香山的紅葉，已經(jīng)被游人摘光。西山上人滿為患，北京的地表和地底，又何嘗不是如此。據(jù)說，北京的地表交通還遠未飽和，所以地鐵即將漲價，以緩解地下交通的壓力，對于很多人來說，上班的交通成本即將加倍。有人說，12月28日對于北京地鐵來說是個吉祥的日子，歷史上從未出現(xiàn)過任何事故，適合進行調(diào)價。

11月8日晚，我從南鑼鼓巷回來，吃了香蕉酥和南宇奶酪。走出地鐵站，我給輝發(fā)了信息，2015年的夏天，我想去多倫多做客。

端木賜，醫(yī)學(xué)學(xué)士，現(xiàn)居北京。已發(fā)表散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