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昌
有個學(xué)生迎面向他走來,只是看了他一眼,沒跟他說話,害他半張著嘴愣了半天。就像已經(jīng)伸出了一只手,別人沒有要握的意思,只好孤零零地向前伸著。王二木深吸了一口氣,憋在嘴里的那句“他媽的”最終也沒說出口。但他知道那小子早晚會栽倒在他手里,比如找個茬兒當(dāng)眾對那小子說幾句刻薄話,惹同學(xué)們笑上一笑。正想到這,右腳卻被凸出五公分的鐵門檻絆了一下,他只好順勢一跳,差點兒摔倒在眾生面前。一些同學(xué)呼呼哈哈笑開了花,還有人吹口哨。
王二木皮鞋擦得很亮。每天他都會花上一陣子把鞋子擦亮,有時連鞋底也要擦一擦。明晃晃的皮鞋走上了三尺講臺,講臺木制空心,他用力跺了一腳,砰然一聲過后,教室便靜了下來,看樣子人人張皇,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說:“點名!”聲音不大,像特意說給自己聽似的。他手拿點名冊,像只蛤蟆似地張頭俯視,眼鏡片閃著兩小塊賊亮的光。望了一陣子,終于看到那個小子了。他正嚼著口香糖四處亂看,一條胳膊還懶洋洋地搭在椅背上,根本沒發(fā)現(xiàn)王二木在看他。王二木不再看他了,心臟就砰砰跳了起來,仿佛好久沒來聽課的領(lǐng)導(dǎo)又來了。
上個月有個領(lǐng)導(dǎo)來聽過他的課,那人一臉嚴(yán)肅,一堂課下來嘴也沒咧一下,干巴巴地地望著他。窗戶外面是灰蒙蒙的一角天,看起來遙遠(yuǎn)飄渺,王二木老看那扇窗戶,似乎正等一只鳥飛進(jìn)視線。期間他很想說個笑話,緩和一下緊張的氣氛,讓領(lǐng)導(dǎo)也咧開嘴笑一笑,或者換個表情也行。可總沒有找到一絲說笑話的機(jī)會。一堂課下來,王二木的小背心濕透了。聽完課那人終于咧開了嘴,額頭上擠出了一道道深深的皺紋,想說些什么,但最終什么也沒說就走了。王二木在屁股后面跟著,說:“沒想到您會來,沒做好準(zhǔn)備?!币宦飞敌?。
他也許想起了那天的事兒,整個人顯得有些僵硬。意外發(fā)生了,意外總會在毫無防備的時候出現(xiàn),就像俄國小公務(wù)員不小心打出的噴嚏。一口痰沖了上來,卡在王二木的咽喉處,他不能咳出來,咳出來還得咽回去,只好忍著,念人名時的聲音就黏黏的。他念一個就愣一會兒,好像愣一會兒,那口痰就會自行消失似的。
這些學(xué)生們表情凝固,冷冷地看著他。他有點念不下去了,后背涼颼颼的,有一股股冷風(fēng)從黑板上吹過來似的。還有幾個人名很生僻,比如覃嫣然的覃、祁罪羽劍霞的祁罪羽。 他念這些名字之前,故意停頓幾秒鐘,等他們本人或者其他的熱心同學(xué)提醒。他想打破緊張的氣氛,慢悠悠地說:“真沒想到還有這么多奇怪的姓。”學(xué)生們?nèi)耘f面無表情,就好像他沒說剛才的話。他語調(diào)一轉(zhuǎn),說:“林子大了,真是什么姓都有……”王二木想說什么鳥都有,覺得不合適就沒說出來。有個學(xué)生突然說了一句:“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逼渌瑢W(xué)跟著哈哈笑了起來。整個教室一下子又熱鬧起來。
王二木厲聲呵斥:“請安靜,請安靜?!?/p>
說話間隙,趁機(jī)瞄了一眼那小子。他依然嚼著口香糖,看樣子幾口就想把它嚼爛。剛說了什么,那小子毫不在意,只是偶爾跟斜后方的圓臉女生小聲說上幾句。那個女學(xué)生戴著個碩大的黑框眼鏡,眼睛忽閃忽閃的,王二木很想從講臺上走下去,走到她身邊,研究一下眼鏡裝著鏡片沒有。點名冊已翻了一半,還沒念到那小子的名字。王二木繼續(xù)念著,教室里又漸漸靜了。他念了一聲:“逢子德?!睕]人回應(yīng),他又念了一聲:“逢子德?!边€是沒人回應(yīng),“有人叫逢子德嗎?”他又問了一遍。有些同學(xué)開始偷笑,有幾個已經(jīng)笑出聲來了。只那有個小子站了起來,嘴唇迅速蠕動,嚼了兩下口香糖,懶洋洋地說:“那個字念‘逄’,我叫逄子德,拜托,老師?!薄鞍萃小焙汀袄蠋煛边@兩個詞語分別拖得很長,王二木猴在那兒,不知道怎么接下去。逄子德早坐定了,假裝認(rèn)真看書,像什么事兒都沒發(fā)生過。戴黑框眼鏡的女生沒忍住笑了出來,王二木看了她一眼,眼睫毛根根聳立,像毛毛蟲的腿,數(shù)也數(shù)不清。
王二木發(fā)現(xiàn)黑框眼鏡沒裝鏡片。用手指頭朝里伸,就能抓住那些毛毛蟲的腿。
王二木又一跺腳,大聲吼了出來:“我看誰還敢笑,都給我閉嘴。”由于猛一使勁兒,那口痰終于劓句了上來,落在舌頭上,一觸即發(fā)。好在教室又靜了下來,逄子德也不敢抬頭了,腮幫子偶爾還動一下。王二木在講臺上來回走動,腳步聲吵鬧又詭異。他不知道該如何對付這口痰,是吐掉還是咽下去,迫在眉睫,要不然連句話都說不出來的。他在這個時刻想起了石李川黛,就是幾天前在他肩頭留下森然牙印兒的女同事,也在這個學(xué)校教書。她眉眼聚攏在一起,似乎告訴他,咽下去咽下去咽下去吧。說話的口氣很像勸一個浪子回頭。自從何仁海說石李川黛像一只母考拉,她真的就越來越像只母考拉了,據(jù)說母的比公的更懶更可愛。之前王二木老覺得她像只正在爬樹的貓,總是一副蓄勢待發(fā)的樣子。
王二木的肩頭聳動,喉結(jié)跟著顫抖了一下,咕咚一聲,就像一只青蛙跳進(jìn)了深井里,陰涼的一團(tuán)痰液順著喉嚨,劃過食道,掉進(jìn)了胃里。
王二木說:“原來你就是逄子德,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呀?!卞套拥绿鹉?,下巴翹了出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王二木,兩只手支住桌子沿兒。王二木見他像條狗似地盯著他,而且隨時能沖上來,只好向后退了兩步,不安地說:“還沒上課的時候,就在樓梯口跟這位仁兄狹路相逢了。”他下了講臺,一屁股倚在某張課桌上,還回頭看了下有沒有人,結(jié)果一個認(rèn)真聽課的女生看了他一眼,眼神水汪汪地,像愛一個人。他意味深長地沖她笑,好像要說這沒什么或者只不過是小兒科而已,一切盡在掌握中。然后他又沖那女孩撇了下嘴,回過神來,找到了自己最擅長的語速,并拿眼睛不住地瞟逄子德。
王二木背微駝,腦袋前伸,像一只要拉開的弓。
石李川黛最討厭看他這個樣子,王二木似乎看到了一張瞧不起他的女人臉就躲在學(xué)生中間。他一一看過去,腦子里一直閃著那張臉,斜下去的眉毛似乎把一側(cè)嘴角扯得微微上揚(yáng)。王二木伸出一只手,支在那張課桌上,篩糠似地抖了下肩膀,把腦袋往后收,雞胸脯唐突出來,看他的學(xué)生們似乎突然伸長了脖子,像一群追出來咬人的鵝。
王二木嘆了口氣,說:“你們還把我當(dāng)老師嗎?”后排的學(xué)生也認(rèn)真了起來,好似小動物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危險似的。他開始往教室后面走,一步比一步緩慢,像把自己當(dāng)成了百獸之王在巡視領(lǐng)地,看看這張臉,看看那張臉,邊走邊說:“好歹我也是個老師。”他又咽了口唾沫,接著說:“有個性,夠有個性,我喜歡有個性的人,但個性要是沒敬畏,就他媽的是自以為是,惡人多作怪?!闭f完他有些得意,背部和腋下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說得有些動情,連“他媽的”也說了出來,學(xué)生們呆住了,像鵝似地舉著腦袋。
他曾跟何仁海說過,當(dāng)他每說完一段精彩的話,見學(xué)生仰頭看他一副副似懂非懂的神情,并因此沉浸其中的時候,就像憋了很久的一泡尿終于撒了出來。何仁海沖他微笑著,他總是這副德性,王二木曾說他只會一種笑,就是咧開嘴露出牙,傻兮兮地看你。王二木就急了,說:“你他媽的能笑出聲來嗎?!”何仁海還是咧著嘴,就像正等你捶他一頓還會笑下去似的。王二木就覺得一切都變了,可王二木還是那個王二木,跟誰都會說上一段自己的情史,或者給別人解釋他跟石李川黛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有一次何仁海喝醉了,跟他說:“二木呀,別再給其他人說那些廢話了,有人跟我說王二木的腦子是不是缺根筋呀,我要當(dāng)主任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我想想呀,給我長長臉吧?!边@句話把王二木說得很難受,那天夜里就去敲了石李川黛的門。石李川黛哪敢給他開門呀,況且他還喝了酒。不知道從哪天起,她感覺王二木已不再是那個王二木了,老想躲著他,心眼里竟有點怕他。
王二木清清嗓子說了下去,后排有幾個同學(xué)又俯下身子,甚至把頭埋在懷里了,看樣子很快就要睡去,剛抖擻起來的精神很快頹了下去。他說:“我也沒要求你們這些人會尊重老師,但我要告誡你們,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別成天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德性?!彼选疤旄叩睾竦牡滦浴边@七個字說得抑揚(yáng)頓挫,情緒高昂。前排有幾個女生不自覺地垂下了頭,好像是對她們說的似的。戴黑框眼鏡的女生竟開始咬牙切齒了,看樣子本來沒把這出戲當(dāng)回事的,可越聽越不是滋味,有隨時站起來頂上幾句的可能。逄子德還是一副別人說什么都不關(guān)我事的模樣,一味地猛嚼口香糖。王二木看到他們兩個,心臟又緊跳了一陣。他早晚會得上心臟病的。很早之前他就想過這個問題,而且后來不止一次地想。他想他會死在這種疾病上,想到某一天因此死去,倉促又決然,也沒什么不好,也許這是一種幸福的死法。
王二木捂住了左胸,心臟正在不住地敲打著喉嚨。
心臟有一陣子沒這么跳過了。上次這么跳還是站在石李川黛的家門口等她開門的時候,那次他沒有喝酒,是她讓他來的。石李川黛穿一條粉紅色碎花的睡裙,頭發(fā)輕挽,臉色略顯蒼白。她說:“沒想到你真的會來。”王二木想開句玩笑,或者裝成一副小流氓的輕佻模樣,把腦袋歪一歪。石李川黛問他想喝點什么,他卻一屁股坐在天藍(lán)色的懶人沙發(fā)上。沙發(fā)還是王二木幫她挑選的,他說天藍(lán)色好看。石李川黛說:“好看嗎?”他說:“還有什么比天藍(lán)色更好看的嗎?”她又說:“你這個人總是這樣?”王二木似乎想起什么,問她:“你老說我這個人總是這樣,到底總是哪樣呀?”石李川黛給他倒了杯水,端著水杯,屁股倚在桌子角上。 她說:“你又來了。 ”王二木的臉像個“回八口”字,像極了,連石李川黛都想調(diào)侃一下他。王二木捏了捏下巴,在他看來自己的臉正呈現(xiàn)出某類聰明人常有的神態(tài)。他說:“是你讓我來的?!彼f:“有意思沒有?”桌子角深陷在她的屁股里,她又說:“學(xué)人家幽默,挺招人煩的?!眱蓚€人沉默了一陣兒,王二木突然說了一句:“我想抱抱你。”他把兩條手臂分別放在兩條大腿上,背自然弓起來,看樣子就能直撲過來。她一點兒也不擔(dān)心他會撲過來,在她的印象里,王二木永遠(yuǎn)也不會撲過來。石李川黛踩著小碎步走了過來,坐在他旁邊。她說話的口氣像一個班主任,她說:“咱倆先聊聊吧?!蓖醵径⒅?,看著她蒼白的臉。就那樣,他們一直聊到天蒙蒙亮。王二木瞧了一眼窗戶外面亮起來的天,問她:“咱倆一點兒可能都沒有了嗎?百分之一都沒有嗎?百分之零點一都沒有嗎?”石李川黛很無奈,做了個要暈倒的表情,好像王二木說了句很不該說的話。她說:“百分之零點零——零——零——零一都沒有了?!?/p>
沉默了一陣兒,王二木笑了起來,問石李川黛:“你覺得咱們那個新來的女同事跟我合適嗎?”他們倆在太陽出來之前又說起了那個新來的女同事。
教室愈顯空曠,像個不斷被人一點點吹大的氣球。王二木站在講臺上,像個大大的問號,不過他自己倒覺得更像個冷笑話,尤其是老想起石李川黛那個像母考拉的女人來。要是石李川黛在的話,一定不是這個樣子,她一說起話來,就讓學(xué)生不得不好好聽下去,好像她的身上有什么魔力。王二木就學(xué)起了石李川黛的語氣,連表情竟也像了起來,凝眉咬嘴唇,五官聚攏,既認(rèn)真又可愛。他說:“沒什么大不了的,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也瞧不起有些老師,等我當(dāng)了老師,我才知道他們的苦衷。原來很討厭他們那樣說話,廢話連篇,不懂裝懂,十幾年過去了,我卻說起了那些話,而且一遍遍地說,不厭其煩。你們要是覺得老師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對,就提出來,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么,盡量不要消極抵抗。你說呢,逄子德?!弊詈筮@句他本來沒打算說的,竟順嘴意外說了出來。逄子德悠悠地站了起來,戴黑框眼鏡的女生呆呆望著他的后脖頸,神情像期待某個要出場的明星。那小子的舌頭在牙床和嘴唇之間兜了一圈,說:“老師,我沒有瞧不起您,您是我最——最——最——最尊敬的老師了?!闭f完朝王二木飛了一眼,目光最終落在斜上方的布滿灰塵的吊扇上。那小子就那樣翻著白眼瞧著電風(fēng)扇,不打算跟王二木有任何眼神接觸,嘴里依然嚼著口香糖。王二木不知所措,戴黑框眼鏡的女生第一個先笑了出來,很多人也跟著笑,漸漸笑成一團(tuán),后來就哄堂大笑了。連那些平常最聽話的前排女生也捂著嘴偷笑,發(fā)出嘶嘶的聲音,好像有好多條眼鏡蛇正舉起腦袋來。
王二木發(fā)現(xiàn)逄子德的身影正在他的視線里漸行漸遠(yuǎn)。這是他的老毛病了,一旦神經(jīng)緊繃心臟狂跳的時候,視線就跟著模糊,只剩下若干條輪廓,眼前的事物都成了簡筆畫,好像離這個世界越來越遠(yuǎn)。他晃了下腦袋,閉上眼休息了幾秒鐘,默念了幾句“阿彌陀佛”。
上一次犯這毛病的時候,就在石李川黛的房間里。石李川黛的身體也像逄子德那樣離他越來越遠(yuǎn),連說話聲也遙遠(yuǎn)起來。王二木沒有閉眼睛,也沒有念阿彌陀佛,而是直撲了過去,粉紅色碎花的睡裙迅速成了一條皺掉的毛巾。王二木摸到了自己想摸的軟軟的東西,像餓極了的狗似的。石李川黛的樣子一下子就真切起來,她睜著大眼睛,喊“放開,放開”,見王二木絲毫沒有要放開的意思,就一口咬住了他肩膀上的肉。瞧那樣子像只貓要撕開一個小枕頭,小腦袋來回晃動,兩個小耳墜亮晶晶的跟著搖呀搖。這次又輪到王二木喊“放開我放開我”了。因為隔了層衣服,沒流太多血,只留下兩排牙印兒。后來何仁海問王二木:“你的手去哪了?”王二木說:“不是在摸那個嗎?”何仁海說:“還有一只手呢?”王二木實在想不起來另外一只手去干什么了,反正讓石李川黛硬生生地咬了一口。何仁海警告王二木說:“你這屬于強(qiáng)奸未遂,人家要是告你,你要坐牢的?!蓖醵狙劬σ环?,說:“她敢!”說完,又覺得把石李川黛逼急了,她很有可能做得出來。
王二木晃了晃腦袋,疾步走了過去,指著那小子的頭皮,嘴里喊:“你再說一遍!”逄子德嚇了一跳,不嚼口香糖了,小聲說:“您是我最尊敬的老師,是的,您是我最尊敬的老師了?!彼种貜?fù)了一句,挺像不會講笑話的人講了個冷笑話。王二木把胳膊一甩,說:“那他們?yōu)槭裁葱ρ??”逄子德嘴角一抽搐,說:“我怎么知道他們?yōu)槭裁葱ρ?,我哪管得住他們笑呀?!贝骱诳蜓坨R的女生又想笑,王二木瞪了她一眼,厲聲問:“你叫什么?第一個笑的就是你?!迸S即發(fā)出一聲“切!”,直勾勾地盯著王二木說,“又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在笑?!蓖醵居謫枺骸澳憬惺裁??我只想知道你叫什么?!贝骱诳蜓坨R的女生木在那里不說話,兩只手縮到課桌下面,整個頭突然間顯得很大。
王二木頭一揚(yáng),大聲說:“你們倆給我滾出去!”
逄子德臉微側(cè),好像要去從容就義,說:“憑什么?我沒錯,我說您是我最最尊敬的老師,我有錯嗎?”他又嚼起了口香糖。教室里有人竊竊私語起來,似乎都在說“逄子德沒有錯呀,逄子德沒有錯呀”!
王二木愣在那兒,怔怔地看了會兒那角深灰色的天,期待有只鳥飛過,嘰喳叫兩聲,最終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他把腦袋回轉(zhuǎn)來,看到一個個小腦袋都在看著他。
他深呼吸,胸脯大幅度起伏。何仁海要是遇到類似情況會怎么做?他可是個遇事不慌最有辦法的人,笑起來就像個彌勒佛,動不動就會說“這樣這樣呀”,要不然就說“那樣那樣呀”。連石李川黛都說過,如果世界上只有他們兩個男人,她寧可嫁給王二木,也不嫁給何仁海,說何仁海就像沼澤,不知深淺,一旦陷進(jìn)去休想自拔。王二木說有道理,又問他像什么,也讓石李川黛做個比喻。她想了很久只說了句“王二木你煩死了”。
王二木迅速把臉嚴(yán)肅下來,咬牙切齒,腮幫子上蹦出幾道清晰的溝壑。要是何仁海是王二木的話,他也許會說:“看樣子我錯了,我應(yīng)該給你道歉才是。”
由圖2可知,酸奶的稠度可以很好地表示酸奶內(nèi)部流動性,稠度越大,其流動性越差,可表現(xiàn)酸奶凝固程度的大小。黃精酸奶的稠度隨著蔗糖添加量的增加呈先增加后降低趨勢,在蔗糖添加量6%時酸奶稠度最大,凝固型最好;酸奶堅實度是反映酸奶強(qiáng)度的重要參數(shù),表示酸奶表面成型受外力破壞所需的壓力,黃精酸奶堅實度隨著蔗糖添加量的增加變化不明顯,在蔗糖添加量為6%時堅實度最大,黃精酸奶的強(qiáng)度最高。
王二木學(xué)起了何仁海的樣子咧嘴笑了,學(xué)生們見他一反常態(tài),竟然笑得那么溫和,有的傻住了,左顧右看。王二木說:“逄子德,你坐下吧?!彼又窈稳屎D菢勇朴频卣f:“你能告訴我她叫什么名字嗎?”
逄子德下巴微翹,脖子梗起來,說:“您是我最最最尊敬的老師?!闭f完頓了頓,嘴唇有抖動的痕跡。幾個后排的男生又開始笑,他接著說:“即使您是我最最最尊敬的老師,我也不能做這樣的事情,您最好還是問她吧,我要是告訴了您,我成什么人了,如果您是我,您會說嗎?這是告密吧,老師,我可不做告密的小人。您說呢?”好多人交頭接耳起來。王二木剛想說話,逄子德又說:“我想您也不會吧,您還是問她吧。”王二木攥了攥拳頭,在課桌上輕捶了一下。他轉(zhuǎn)向戴黑框眼鏡的女生,問她:“你自己說吧?!彼孟裨缇蜏?zhǔn)備好了,說:“老師,您不是還沒點完名嗎?繼續(xù)點吧,點到我的時候,我就會舉手的,那時候您不就不問自知了嗎?”逄子德順嘴接了一句:“何苦呢?!?/p>
石李川黛老對他說:“何苦呢?!蓖醵疽灿X得何苦呢,可一見她跟別的男人在一起就渾身難受,甚至跟女人在一起他都會受不了。事后王二木就會給石李川黛打電話,問她到底跟那個人干什么去了。石李川黛一般會說:“Oh,my God!”或者說:“這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你是我什么人?”王二木回答說:“你不是說過嗎,我們還要做朋友嘛?!庇幸淮螐氐装咽畲烊羌绷耍f:“你想怎樣就怎樣吧?!蓖醵菊f:“我沒想怎樣?”石李川黛說:“你他媽的有種,就來怎樣吧,我脫了褲子等你,但我告訴你,就這一晚,你要是不敢來,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以后再也不要騷擾我?!蓖醵菊f:“別,別那樣?!彼f:“來不來,是你的事,我已經(jīng)洗好澡了,正躺在床上等你?!笔畲鞉炝穗娫?。王二木半躺在床上,看著慢慢升起來的褲襠,感到了一些沮喪。后來他還是穿戴整齊敲了石李川黛的房門。在石李川黛眼里,王二木是個不敢把她怎么樣的男人。她因此迅速開了門,沒想到說了一晚上心里話,王二木還是撲了過來,生生壓住了她,把睡裙都壓皺了,還被他摸來摸去。她沒想去咬他,說:“我是不得已?!蓖醵緟s說:“石李川黛說話不算數(shù),我知道她說話會不算數(shù)的,可沒想到她真舍得下勁兒咬我?!?/p>
王二木沖逄子德說了句:“我是不得已?!蹦切∽勇犃撕笥悬c不知所以。鈴聲在這一刻突然響了起來,叮鈴鈴叮鈴鈴,像來自另一個世界。那些學(xué)生還沒等王二木說下課,就四散奔逃,看都沒看他。
王二木慢慢踱出教室,盡量讓自己挺胸抬頭。學(xué)生們在他身旁來來往往,看上去沒把他當(dāng)回事,也許課堂上發(fā)生過什么他們早忘了。他慢慢向前走,走臺似的,一直走到樓梯間。他拿起電話,想隨便找個人聊兩句,只是聊聊而已。
他打給了何仁海。
上班時間何仁海說起話來就陰陽怪調(diào)的,好像有很多人在聽似的。王二木很少在上班時間給他打電話,懶得聽他胡說八道??墒沁@次打給他,沒想聽他說就是想告訴他,有個很可笑的學(xué)生叫逄子德,還有個戴黑框眼鏡的女生頭很大,也不聽他的話。王二木說黃段子似地給何仁海說起了他們倆,說現(xiàn)在的學(xué)生真是難管教,他們都在想什么呢。他意猶未盡,想繼續(xù)多發(fā)兩句感慨,說說他跟何仁海上學(xué)的時候的故事,可那邊已經(jīng)傳來了何仁海中氣十足的聲音,說現(xiàn)在有點忙,下班再說吧。何仁海沒等他回音就掛了電話。
他罵了句何仁海:“他媽的,裝什么。跟老子裝,你他媽的是什么東西,以為老子不知道?!”正小聲罵著,一回頭就瞧見了石李川黛。距他有二十幾米遠(yuǎn),穿一條荷葉裙,神采飛揚(yáng),正跟一個高她半頭的男生在說笑。說一句就笑上一句,還偷偷看過來,似乎早就知道站在樓梯口的那個人就是王二木。那個男生也把頭轉(zhuǎn)了過來,跟王二木對了下眼。王二木心頭一緊,沒想到那個男生竟是逄子德,那人也在同一瞬間發(fā)現(xiàn)了他,似乎沖他壞笑了一下,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可能連石李川黛咬他一口的事兒都曉得。王二木直直地看著,對面的一男一女的身形漸漸模糊,模糊起來就像一對情侶。他們倆在沖他笑,一直笑。
石李川黛正跟那小子耳語,把柔軟的嘴唇遞到了他的耳朵周圍。
王二木像只即將沖出欄的公牛。
他沖過來了。彎著身子站在他們倆面前,像只要拉開的弓。他說:“逄子德,你過來。”石李川黛和逄子德互相對看了一眼,也許還同時眨巴了下眼。石李川黛說:“去吧!”也許還拍了下逄子德高高的肩膀。逄子德走了過來,站在王二木面前。王二木比他高一些,低著頭看他,右手插在褲兜里像塊堅硬的石頭。
逄子德敗下陣來,眼神飄了飄,橫過去瞧石李川黛。王二木沒等他扭過頭來,就拽住了他的胳膊,一頭撲下去,像條狗似地來回?fù)u晃他的腦袋。逄子德叫了起來,整個教學(xué)樓里響徹著他的叫聲。
石李川黛后來說:“王二木滿嘴都是血,沒想到,沒想到他會像條狗似地咬人?!?/p>
王二木咬下一塊肉,在嘴里猛嚼。他眼球外凸,看樣子有跳出來的危險。他用力嚼著,像逄子德嚼口香糖似的。
有學(xué)生喊:“老師咬人了,老師咬人了?!蓖醵拘α诵?,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咽了下去,就像咽下了不久之前的那口痰。
他抬頭望了望天空,天藍(lán)得讓人憂傷,連朵白云也沒有。終于有只鳥倏忽飛過,很快就消失了,叫也沒叫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