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茂兵
(玉林師范學院,廣西·玉林 537000)
貴州“明始置郡縣,東西千里,南北三百余里,形如蜂腰,上下廣而中狹。近益以蜀之遵義,粵之永豐、荔波,又開設長寨,南北之境幾與東西埒。”[1]乾隆六年,貴州“幅員割楚、蜀、粵西府州縣衛(wèi)以附益之,漸為恢擴”,“東西廣一千九十里,南北袤七百七十里。”[1]清初,貴州的幅員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其東西、南北都有明顯的擴展。然貴州省“東楚、西滇、南粵、北蜀”,[1]處四省之中,其向四周擴展必然影響與四鄰疆界調(diào)整。學界對此現(xiàn)象有過關(guān)注,如從政區(qū)調(diào)整與疆域變遷進行復原和梳理,[2]從改土歸流視角論及貴州省域調(diào)整,[3]不過這些研究多以概述為主,很少涉及貴州與某省邊界劃分的來龍去脈以及邊界調(diào)整后產(chǎn)生的影響。本文將利用檔案、實錄、方志等文獻資料,對雍正時期貴州與廣西邊界調(diào)整做詳細研究。[4]
清初,廣西西隆州、泗城土府與貴州南籠廳、普安州等地犬牙交錯,土苗雜處,仇殺時常發(fā)生。如西隆州古障地方土目王尚義與普安州捧鲊地方土目阿九就曾因爭歪染等寨,互相焚殺。雍正二年正月,雙方相互控告,因地處交界,地方官員互相推諉,不敢擅自越境擒緝兇犯。針對此種情況,十一月雍正帝“傳諭直省督撫提鎮(zhèn)等,凡地方有此等事,當公同協(xié)力,不可以疆界為限,而分彼此也。”[5]
為防止地方官員囿于疆界之限,互相推諉。三月十五日雍正帝頒布上諭:
“從來兩省交壤之地,其界址多有不清,云、貴、川、廣等處為尤甚……朕深知此弊,今特降諭旨與各省督撫,其共矢公心,勿存私見,詳細清查?!盵7]
六月二十一日,廣西、云南、貴州接壤土司及改流協(xié)營俱受安籠鎮(zhèn)總兵節(jié)制。“查貴州之安籠鎮(zhèn)本為控馭苖蠻而設,其駐扎之地與廣西、云南所屬地方均為接壤,若將廣西、云南接壤之土司與改流地方各協(xié)營汛悉受安籠鎮(zhèn)節(jié)制……惟于苗蠻仇殺劫擄諸事,悉令安籠鎮(zhèn)總兵就近調(diào)度,庶緝苗有專責,而地方得以寧靜。”[5]高其倬與李紱會商后認為,“廣西泗城協(xié)上林營距安籠鎮(zhèn)遠,恐鞭長莫及。惟廣西安隆一營較近,但改隸后,該鎮(zhèn)又須受兩廣總督節(jié)制,隔省咨呈未便,均應照舊管轄。從之?!盵8]
四年八月十八日,蔡成貴奏請“黔粵撫臣另委廉能大員秉公審斷,以杜爭端,嗣后審理兩省交界土苖案件,再請勅部議定限期完結(jié),于邊方似有裨益?!盵6]雍正帝將蔡成貴奏折轉(zhuǎn)給云貴總督鄂爾泰,令其議奏。鄂爾泰認為兩省交界土目互爭之案遲遲未決是因“西隆地多煙瘴,該牧寄寓省城,一歲中惟冬季暫駐其地,而一切催征事務又復倥傯,遂致任催罔應,則愆期之咎多在粵省。”[7]
云、貴、川、粵西邊界土府勢力強大,尤以烏蒙、鎮(zhèn)雄、泗城三土府為甚。十一月,鄂爾泰建議實行改土歸流,“大凡四省劫殺之案,多由三郡酋虜諸兇,總以逼近鄰疆,沿成惡習。殺人掠人,越境以逸,緝?nèi)藪側(cè)耍羰o法。幸而擒獲,償牛償馬,視人命為泛常,一或潛蹤,移咨移關(guān),目官府為故事。凡此案牘,叢集如山,故三土府不除,則四省界難靖?!盵6]
五年正月,貴州貴西道吳應龍與廣西左江道閻純璽勘審兩省邊界。隨后,鄂爾泰和何世璂分別將會審結(jié)果上奏:
至于黔粵之交,原有大江為界,只因犬牙相錯,以致彼此紛爭。今若劃江而理,江以南屬之粵,江以北屬之黔,則界限井然,防守稽察皆易為力,庶幾兩省之紛爭永絕。[9]
至于黔粵之交,有紅江一水,界分南北,南屬粵之西隆州,北屬黔之普安州……愚以為欲杜其爭端,莫若先正其疆界,誠使劃江而理,江以南仍屬之粵,江以北盡屬之黔。[6]
在西隆州與普安州勘界即將完成之際,泗城土府與普安、南籠、永寧、定番等地發(fā)生的疆界之爭也被貴州官員提出,“泗城土府岑映宸借會勘疆界之名,率領土兵四千有余,分札七營于者相地方……凡于黔省交界之處,該土府各添造卡房,安設兵丁”。
二月初三日,上諭“朕聞滇、黔、蜀、粵四省接壤之區(qū),猺猓雜處,不時統(tǒng)眾越境,仇殺攪害鄰封,地方文武官員往往以責任不專,彼此推諉,茍且因循,以致塵案莫結(jié)者甚多……四省督撫提鎮(zhèn)宜各委賢員于四省接壤之地,勘明界址。”三月初三日,上諭“鄂爾泰既稱黔粵兩省當以大江分界,使各加防守稽查,則爭端可以永息?!盵7]
四月初八日,廣西巡撫韓良輔就兩省如何劃界提出看法,“至于以黃(紅)水河之南北為黔粵分界。臣愚以為此則不僅安隆為然,而泗城亦當以黃(紅)水河為界也……況因河為界,畛域截然不紊,土民田產(chǎn)既非犬牙相錯,無倚強侵弱之患,而仇殺劫奪之風可息,實于黔粵兩省大有裨益”。[6]
六月,鄂爾泰與李紱、韓良輔商議劃分兩省疆界:
今臣等酌議黔粵兩省以紅江為界,江以南屬廣西,江以北屬貴州,使疆界分明,更無淆混,即或有爭奪案件事,一省亦易于完結(jié)。[10]
八月二十日,雍正帝同意黔粵兩省西段以紅水江為界。
劃界之前,“黔粵以牂牁江為界”,[11]牂牁江指盤江。盤江分北盤江和南盤江,《廣東通志》卷十五載“西江一名牂牁江……發(fā)源于滇之曲靖府沾益州,名北盤江?!盵12]齊召南《水道提綱》曰“南盤江即紅水江”。[13]南、北盤江在泗城府治凌云縣西北一百五十里處相會。結(jié)合譚其驤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中明清時期貴州和廣西地圖,可見明末清初西隆州西北段與普安州是以南盤江為界,西隆州東北段與貴州是以北盤江為界。廣西泗城、西隆兩處苖壯地方多跨過紅水江與貴州省畛域相連,村寨相間。此次劃界遵循了“山川形便”的原則,以紅水江為界,將原屬西隆州和泗城土府的江北地方劃歸貴州管轄。
五年六月,鄂爾泰曾明確說過廣西慶遠府屬之南丹土州和荔波縣因距離貴州較遠,且兩處與貴州接壤之地也素無爭奪,故不應將也處于紅水江之北的南丹土州與荔波縣劃歸貴州。十年四月初四日,兵部議復“廣西慶遠府屬之荔波縣離府治五百余里,山路險遠,請改隸貴州都勻府管轄?!盵5]五年之后,原屬廣西的荔波縣為何要劃歸貴州省呢?
從八年三月二十六日鄂爾泰的奏折中可以找出原因:
查得廣西慶遠府屬之荔波縣離府治五百余里,山逕險隘,行須十余日……自縣治起,經(jīng)獨山州至都勻府僅二百一十里,計程止三日,且來牛諸寨俱已平定,都江河道現(xiàn)已開通,若仍隸粵,管轄終有隔礙,于地方無補。臣擬題請將廣西荔波一縣改隸貴州都勻府轄,庶形勢、聯(lián)絡、聲息易通,而兩省邊隅俱可以寧貼矣。[14]
鄂爾泰將荔波改隸貴州的直接原因是其距慶遠府治過遠,處理刑名錢糧等公務往來不便,有鞭長莫及之虞。而從荔波縣治到貴州都勻府只二百一十里,且苗寨已平定、河道也開通,應就近管理,將荔波改隸都勻府管轄,形勢、聯(lián)絡、聲息易通,有利于兩省邊界安定。
從鄂爾泰前后矛盾的主張來看,筆者認為荔波縣改隸應有更深層的原因。如鄂爾泰所說將荔波改隸后,可以達到“形勢、聯(lián)絡、聲息”易通。是否可以這樣認為為實現(xiàn)這“三通”,其才力促將荔波縣改隸呢?
五年十二月十三日,鄂爾泰認為黔東南八萬古州生苗地方“千有余里,雖居邊界之外,實介兩省之中。黔之黎平、都勻、鎮(zhèn)遠、永從諸郡縣,粵之柳州、懷遠、羅城、荔波諸郡縣四面環(huán)繞,而以此種生苗伏處其內(nèi)。分兩省而觀,各在疆外,合兩省而觀,適居中央,任其劫掠四境,一無管轄,故兩省潛受其害,而皆莫可如何?!盵6]六年七月二十日,鄂爾泰指出“黎平之八萬、鎮(zhèn)遠之九股以及都勻、凱里等處生苗,盤踞于黔、楚、粵三省接壤之間,阻隔道路,不通聲息,以致燒殺劫擄,肆行無忌。”[6]
同時,鄂爾泰認為“開通都江水道計必欲剿撫定旦、來牛,欲懾服定旦、來牛必須粵兵兩路進攻,且劃界設汛亦必黔粵文武公同踏看酌議。故經(jīng)調(diào)遣粵兵一路從柳慶進駐諸葛營,一路從荔波縣進駐平宇,江之上下兩路,夾功則用力省而成功速?!盵6]八年三月初,古州“來牛等處剿撫,開路之情形也……古州一處東自黎平、西抵都勻、計程五百余里,北自清江、南抵粵西荔波,計程七百余里,必得四通八達,聲息相聞,在在無阻,然后可保永寧?!盵6]
在古州定旦、來牛諸寨俱已平定,都江河道已開通之后,鄂爾泰請求將荔波縣劃歸貴州,以便形勢、聯(lián)絡、聲息易通,從而更有效地控制新開辟的苗疆地區(qū),使其不再處于兩省之外,而處于一省之中。十年四月,兵部等衙門議復在原古州新辟苗疆添設文武官員,便于彈壓地方。同時,荔波縣正式改隸貴州都勻府。所以,荔波縣改隸貴州與古州苗疆的開辟密切相關(guān)。
雍正時期兩次劃分黔粵邊界所產(chǎn)生最直接的影響是幅員的“盈絀”,即將紅水河江北原屬廣西省的西隆州、泗城土府的地方和荔波劃歸貴州,貴州省域向南擴展了。有研究認為清初廣西劃入貴州的地方占今日貴州總面積的7%。[15]如此大面積的邊界調(diào)整必然會造成政區(qū)的相應調(diào)整或改制,而政區(qū)的調(diào)整與職官的設置密切相關(guān)。
首先,雍正五年,廣西劃歸貴州的地方遼闊,且民風彪悍,如果將其歸并附近的州縣管理,不僅有鞭長莫及之勢,也擔心相互報復,彼此不能相安。于是,應鄂爾泰之奏請,在原泗城對江之長壩地方新設一州,即永豐州,除了管理新劃歸的地域外,還領有原屬貴州的董家旗等十處插入泗城土府的村寨。與新設州相鄰的地方原來均屬安順府領轄。而安順府原轄有三州、五縣、南籠一廳,地方本就遼闊,如果再將新設州歸其管轄,又增數(shù)百里地,勢必難以管理。對其進行調(diào)整的結(jié)果是鎮(zhèn)寧、永年二州,普定、安平、清鎮(zhèn)三縣仍歸安順府管轄。將“南籠廳改為府治,添設知府一員、經(jīng)歷一員……將安順府所屬之普安一州、安南、普安二縣并新設知州俱歸南籠府管轄?!盵10]
其次,西隆州和泗城土府劃出江北地方后,政區(qū)也進行了調(diào)整。西隆州和泗城土府原隸于思恩府。五年五月二十八日,甘汝來認為西隆州辟處西北,離思恩府治一千二百五十里,西林一縣離西隆僅一百四十里,距府一千一百里,兩地道路崎嶇,知府管理鞭長莫及。于是,請求“以西隆一州援例改為直隸州,將附近之西林縣分歸管轄,其武緣一縣與泗城等各土屬白山等各土司仍歸知府所屬?!盵10]八月十四日,戶部議復如其所請。二十四日,泗城土府改設流官。
西隆直隸州和泗城府均是從思恩府中劃分出的新置政區(qū)。七年,這兩個政區(qū)又進行了調(diào)整。十月,鄂爾泰奏“茲泗城土府既已改流,并無屬邑,似應請將西隆、西林二州縣就近改隸泗城土統(tǒng)轄,一切案件俱由知府督催,倉庫錢糧亦令知府盤查?!盵10]十二月,西隆直隸州降為散州,與西林縣一起歸泗城府管轄。十年,黔粵邊界政區(qū)的最大調(diào)整是將原屬廣西慶遠府的荔波縣改隸貴州都勻府管轄。
最后,黔粵邊界重新劃分還影響著對新辟苗疆的治理。宗地、擺羅等寨生苗因介于黔粵交界之地,一直處于頑抗狀態(tài)?!敖褡悦墒ザ?,準以紅水江為界,泗城改流,設南籠一府、永豐一州,而長寨一區(qū)又早經(jīng)寧貼,是該地生苗,久已失所倚,據(jù)而勿敢橫肆矣。因而乘機招來,漸次開導,并未示以兵危,而踴躍向化者,盡接踵而至,亦勢所必然至?!盵6]七年二月,苗族頭目率眾投順。
黔粵西段邊界的劃分間接反映出兩省地方官員的立場,貴州官員認為邊界問題一直懸而未決是因粵省官員頻年漠視。泗城土府與黔省邊界之爭一事,從貴州基層官員到地方大吏的層層奏報中均認為是泗城土府侵占疆界,劫殺不休。關(guān)于此事,廣西巡撫韓良輔前后奏事不符,被疑有賄求之弊。黔粵勘界事務的解決也是通過諭旨命李紱、韓良輔與鄂爾泰三人面商斟酌,齊心料理。雍正六年十月,上諭“著鄂爾泰總督云貴廣西三省,一應軍民事務,俱照總督之例管轄?!盵5]至此,鄂爾泰總督云南、貴州和廣西三省事務。十年,荔波縣改隸貴州就比較順利。
由此可見,在傳統(tǒng)時期政區(qū)邊界的劃定過程中,交界雙方地方官員之間存在相互博弈。當兩省處于不同高層管理時,雙方為了爭取利益的最大化,往往會僵持不下或懸而未決,這時中央王朝就會通過行政命令強制干預;當處于同一高層管理時,邊界的劃分就屬于內(nèi)部問題,易于解決。
歷史時期,邊界劃分的兩條基本原則是“山川形便”與“犬牙交錯”,而政區(qū)邊界的調(diào)整或變化過程正是這兩個原則并存或交替的過程。雍正五年黔粵邊界正是由原來的“犬牙交錯”之勢調(diào)整為“山川形便”之狀,不管劃界采用何種原則,其目的都是便于中央或地方政府對該區(qū)域進行有效的管理。
[1]鄂爾泰等修.貴州通志[Z].成都:巴蜀書社,2006.
[2]何仁仲編.貴州通史 (第3卷)[M].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03.
[3]劉本軍.震動與回響——鄂爾泰在西南[D].云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1999.
[4]在清宮檔案中將當時的廣西省簡稱為 “粵”或“粵西”,故本文所說的 “黔粵”是指當時的貴州與廣西.
[5]清世宗憲皇帝實錄[Z].北京:中華書局,1985.
[6]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雍正朝漢文朱批奏折匯編[Z].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
[7]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雍正朝漢文諭旨匯編[Z].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
[8]張锳修.興義府志[Z].
[9]硃批諭旨 (第25冊)[Z].北京:中華書局,1985.
[10]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雍正朝內(nèi)閣六科史書·吏科[Z].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
[11]趙爾巽.清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1977.
[12]郝玉麟纂.廣東通志 (卷15)[M].四庫全書本.
[13]齊召南.水道提綱 (卷19)[M].四庫全書本.
[14]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雍正朝內(nèi)閣六科史書·戶科[Z].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15]韓昭慶.清初貴州政區(qū)的改制及影響,歷史地理(第23輯)[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