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劍華
(暨南大學 中文系, 廣東 廣州 510632)
“吶喊”何須“彷徨”?
——論魯迅小說對于思想啟蒙的困惑與質疑
宋劍華
(暨南大學 中文系, 廣東 廣州 510632)
《吶喊》與《彷徨》的創(chuàng)作主題,并不是學界原先所闡釋的那樣,被理解為攻擊儒學“禮教”,而是通過一系列形象化的故事敘事,深刻地揭示文化個體與文化共同體之間關系的錯綜復雜性。魯迅從“孤獨者”與“狼子村”的思想對峙中,發(fā)現(xiàn)了構成鄉(xiāng)土中國文化“長明燈”的歷史原因:“庸眾”與“庸俗”作為鄉(xiāng)土中國的強大勢力,一直都在以其強大的社會存在,與作為精英意識的儒學禮教形成對抗。因此在魯迅個人看來,“庸俗”與“禮教”是截然對立的兩個概念,反“傳統(tǒng)”的重點也應首先放在反“庸俗”方面,這才是《吶喊》與《彷徨》改造“國民性”思想的真實表達。
《吶喊》; 《彷徨》; “孤獨者”; “狼子村”; “長明燈”; “禮教”; “庸俗”
《吶喊》《彷徨》作為魯迅最具影響的代表作,其思想內涵與審美價值早已被學界做了反復論證,從“‘五四’文學革命的戰(zhàn)斗檄文”,①到“中國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鏡子”,②人們無一例外都將魯迅與中國現(xiàn)代思想啟蒙運動聯(lián)系在一起,并盡其所能地去發(fā)掘《吶喊》《彷徨》的“微言大義”,進而以研究者的主觀意志遮蔽了被研究對象的自我敘事,這無疑是魯迅研究領域一直都難以擺脫的邏輯怪圈。
魯迅對于中國現(xiàn)代思想啟蒙運動,究竟是持一種什么樣的主觀態(tài)度?學界長期以來,都是以《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中的一句話為依據(jù),即“說到‘為什么’做小說罷,我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③去推斷魯迅小說創(chuàng)作與思想啟蒙運動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其實人們并沒有注意到魯迅在這段文字的表述里,特意為啟蒙主義和為人生加上了一個引號,顯然是意味著他對“啟蒙主義”認識的不確定性因素。眾所周知,“五四”新文化運動初期,魯迅對于《新青年》雜志并無任何好感,據(jù)周作人回憶說,1918年4月,“魯迅拿幾本《新青年》給我看,說這是許壽裳告訴的,近來有這么一種雜志,頗多謬論,大可一駁,所以買了來的?!雹懿轸斞溉沼洠碎g他確實有兩次買《新青年》雜志送人的記載,由此可見周作人所說還是比較真實可信的。即使是到了1920年5月,魯迅仍對“新文學家所鼓吹之新式”思想,表現(xiàn)出了一種頗具諷刺意味的個人看法,比如他在致宋崇義的信中就寫道:“仆以為一無根底學問,愛國之類,俱是空談:現(xiàn)在要圖,實只在熬苦求學,惜此又非今之學者所樂聞也。”⑤魯迅此話大有深意,他明顯是認為《新青年》在崇尚“空談”,故他才會鼓勵那些青年學子,去“熬苦求學”做些“根底學問”。筆者始終認為,若要真正了解一個真實魯迅的“五四”姿態(tài),《吶喊》序言應是他本人最真實也最直接的心靈告白,其他外在的解讀都只能是作為一種參考。在《吶喊》 序言中,魯迅一再強調他是因為“聽將令”,才去“寫些小說模樣的文章,以敷衍朋友們的囑托。”(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一文里,魯迅同樣也講過與此相類似的話)⑥錢理群在解讀這一現(xiàn)象時,曾說魯迅當時雖然處于“希望”與“絕望”的矛盾沖突之中,但他最終是以“希望”戰(zhàn)勝了“絕望”,并毅然決然地加入了《新青年》陣營。⑦對于這種很有普遍意義的學界論點,筆者表示極大地懷疑,如果魯迅真是以“希望”戰(zhàn)勝了“絕望”,那么他要“吶喊”為什么又會“彷徨”了呢?可見魯迅自謂的“吶喊”,與詮釋者所臆想的“吶喊”,在詞義理解上并不完全相同。筆者之所以強調《吶喊》序言的重要意義,是因為一方面它的寫作時間靠近“五四”,更貼近于魯迅“五四”時期的思想狀態(tài);另一方面它是出自魯迅本人之手,筆者相信“言由心生”這句老話,它更能夠展示魯迅自己的精神世界?!秴群啊沸蜓噪m然只有短短的三千多字,但“寂寞”與“悲哀”竟出現(xiàn)了15次,這足以說明魯迅當時的情緒是何等的消沉與低落!筆者特別看重魯迅在《吶喊》序言中的一句話:“再沒有青年時候的慷慨激昂的意識了?!辈辉佟翱犊ぐ骸?,暗示著魯迅已告別了用感性去認知世界的思想幼稚,而轉變?yōu)橛美硇匀フJ知世界的思想成熟;為了“聊以慰藉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他以自己內心的“寂寞”與“悲哀”,去回應《新青年》陣營的“狂熱”與“躁動”——這種“冷”與“熱”的巨大反差。無疑是我們研究《吶喊》《彷徨》的重要前提。
重新閱讀《吶喊》《彷徨》,筆者發(fā)現(xiàn)魯迅對于《新青年》的思想啟蒙,并不是給予了充分肯定而是充滿著懷疑,這是一個任何人都無法回避的客觀事實。因為魯迅在其作品文本中,強烈地表達了他對思想啟蒙的憂患意識——“誰”是啟蒙主體?啟蒙主體與“狼子村”有何淵源關系?啟蒙主體真能夠吹滅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這盞“長明燈”嗎?啟蒙主體為什么最后都變成了“孤獨者”?《吶喊》《彷徨》所提出來的這些問題,最終都歸結到了一個關鍵的聚焦點上:“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筆者個人認為,魯迅思想與人格之所以偉大,是因為其在“五四”狂熱的啟蒙浪潮中,始終都保持著一種高度清醒的理性意識;他不是在批判中去否定傳統(tǒng),而是在批判中去認識傳統(tǒng),批判傳統(tǒng)使他感到“寂寞”(疏離感),認識傳統(tǒng)又使他感到“悲哀”(沉重感)——應該說“寂寞”與“悲哀”,不僅是《吶喊》《彷徨》所要呈現(xiàn)的創(chuàng)作主題,同時更是中國知識分子現(xiàn)代性焦慮的時代通病。
啟蒙精英是《吶喊》《彷徨》中最受人們關注的研究對象,同時也是魯迅本人表達他對思想啟蒙真實態(tài)度的直接呈現(xiàn)。筆者用“孤獨者”這一概念為其統(tǒng)一命名,目的就是為了揭示他們悲劇命運背后的意義所指。
無論是“狂人”、夏瑜還是涓生、魏連殳,他們究竟屬不屬于啟蒙精英之列?雖然近來已有學者對此說法提出了質疑,但卻因其忽視了“啟蒙”一詞的詞義性,而很難使其論點從邏輯上得以成立。⑧我們必須清醒地意識到,中國式的思想啟蒙,并非像康德所講的那樣:是一種“要有勇氣運用你自己的理智”去“啟蒙自己”的自我解放運動,而不是一種先知先覺者對后知后覺者的思想“教化”運動,后者即被康德所批判的那些自以為是社會公眾的“保護者”所設下的“圈套”。⑨——對于他者居高臨下的絕對“言說”,這是“五四”啟蒙運動的典型特征。夏瑜等一系列“狂人”在《吶喊》《彷徨》中,毫無疑問都是些具有獨立思想的“言說”者,故將其視為是變革社會的啟蒙精英,絕沒有曲解魯迅塑造他們的原初本義。問題在于為什么魯迅會將這些啟蒙精英,都歸為一群“孤獨”離群的失敗者呢?他們從“反叛”到“皈依”的人生軌跡,到底蘊含著魯迅本人的何種糾結?筆者認為,讓“言說者”失去啟蒙“言說”的實際效應,并令其從“寂寞”當中去咀嚼“悲哀”,恰恰是反映著魯迅對“五四”啟蒙的困惑與質疑。
“誰”是啟蒙主體?這似乎是個不成問題的問題,當然是指“狂人”等叛逆者形象。然而進一步追問,他們依據(jù)什么去啟蒙“言說”時,恐怕學界立刻就會變得緘口不言了。作為新文學參與思想啟蒙的開山之作,人們對于《狂人日記》的深度闡釋無可非議,但我們必須首先認清“狂人”是在何種前提之下,突然“覺醒”并發(fā)現(xiàn)了中國幾千年歷史的“吃人”本質。筆者曾在一篇文章里,特別談到過那個“月亮”,與“狂人”覺醒之間的辯證關系,⑩至今筆者仍堅持本人觀點的正確性: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見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見了,精神格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發(fā)昏;然而須十分小心。不然,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
我怕得有理。
這段看似有些混亂的語言描述,其實卻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準確破解《狂人日記》的關鍵因素——“月光”意象?!霸鹿狻笔且环N暗喻,它是指啟蒙主體“我”之覺醒的外部條件,“三十多年”是時間的泛指性,而“趙家的狗”則是無意識的生命體?!昂芎玫脑鹿狻辟x予了“我”以重新去認知歷史的精神資源,使“我”終于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發(fā)昏”。人們一般都認為“月光”是西方人文精神的隱喻性表達,但他們卻忽略了“月亮”本身卻并不是光源(啟蒙的資源),它只有在折射太陽之“光”時才會發(fā)亮(能量的轉借),這與“五四”時期通過日本去輸入西方思想屬于同構關系?!翱袢恕闭窃谶@種混混沌沌的狀態(tài)之下,開始了他艱難的啟蒙之旅(“凡事總須研究”)——他發(fā)現(xiàn)了中國歷史“仁義道德”的虛偽假象(“陳年流水簿”上寫滿了“吃人”二字),以及造成這種“吃人”文化的人文環(huán)境(“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由于“月亮”本身就是一種“黑夜”現(xiàn)象,故“狂人”根據(jù)“月光”去判斷“黑暗”,其本身就是魯迅有意安設的一個陷阱——“狂人”以“傳統(tǒng)”去反“傳統(tǒng)”,無論他怎樣掙扎都毫無意義。小說《傷逝》里的主人公涓生,是對“狂人”形象的展開說明,他將“狂人”反傳統(tǒng)動機的不確定性,演繹得更加清晰也更加直觀。涓生與“狂人”一樣,也是啟蒙“言說”的絕對主體,閱讀《傷逝》我們發(fā)現(xiàn),通篇都是他一個人在那里滔滔不絕地自我“言說”(即破屋里“充滿了我的語聲”),而子君除了“聆聽”的權力,幾乎是無話可說。那么涓生對于子君的思想啟蒙,他到底都說了些什么?翻遍作品文本,無非就是這樣一套話語體系:“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慣,談男女平等,談伊孛生,談泰戈爾,談雪萊!”這使筆者感到十分地震撼,原來“五四”思想啟蒙話語,無非就是些從西方文學當中提煉出來的叛逆思想與愛情故事。其中“娜拉”式的離家出走,又被啟蒙者理解為是最西方化的反抗方式。實際上,離家出走是私奔現(xiàn)象的現(xiàn)代演繹,它的根脈是在傳統(tǒng)而非源自于西方,寫過《中國小說史略》的魯迅,對此恐怕要比任何人都清楚。因此《傷逝》故事的悲劇性結局,不是魯迅對封建守舊勢力迫害青年人的無聲抗議,而是魯迅對涓生啟蒙“言說”自身荒謬性的一種否定。還有《在酒樓上》那個曾熱衷于“改革中國”的呂維甫,以及《孤獨者》里那個曾主張“家庭應該破壞”的魏連殳,他們一個飛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點”,另一個則公開承認“我已經真的失敗”了,啟蒙言說者之所以最后都變得失魂落魄,究其根因就在于他們都沒有反傳統(tǒng)的明確目的性。啟蒙言說者既然沒有明確的啟蒙目的性,那么他們與阿Q無師自通的“革命”又有什么本質上的區(qū)別呢?
微風早已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銅絲。一絲發(fā)抖的聲音,在空氣中愈顫愈細,細到沒有,周圍便都是死一般靜。
解讀啟蒙者的命運悲劇,我們必須去重視“狼子村”的文化意象。“狼子村”雖然始見于《狂人日記》,但卻貫穿于《吶喊》《彷徨》的始終,它作為鄉(xiāng)土中國的隱喻敘事,形象地表達了魯迅對傳統(tǒng)文化的理性認知。
毫無疑問,《狂人日記》以“狂人”與“狼子村”的文化對立,開創(chuàng)了一種屬于魯迅自己言說啟蒙的創(chuàng)作模式。在這一思路清晰的創(chuàng)作模式里,他將啟蒙者從文化母體中游離出來,去分析個體同母體之間的共生關系,進而極為理性地闡釋了一個重要命題——每一個文化細胞都會必然性地去負載其文化母體的遺傳因素,它不能也不可能脫離母體而向異質文化發(fā)生變體;這就有如生命細胞一旦脫離了它的生命有機體一樣,其結局也只能是因缺乏母體的養(yǎng)分而趨于死亡。曾經學過醫(yī)學的魯迅本人,對于這點科學知識當然是十分了解的;故他通過“狂人”反叛“狼子村”的盲目行為,隱喻性地譴責了“五四”啟蒙的文化虛無主義傾向。在外界“月光”的作用之下,“狂人”從混沌中突然“覺醒”,他發(fā)現(xiàn)養(yǎng)育自己的文化母體,竟有著幾千年的“吃人”歷史,因此他便不顧一切地游走于“狼子村”,開始了悲壯而蒼涼的啟蒙吶喊??墒亲詮摹翱袢恕闭f出了“狼子村”的“吃人”真相后,他立刻就變成了全體“狼子村”村民的共同敵人(有學者曾據(jù)此認為,魯迅的《狂人日記》和易卜生的《國民公敵》,兩者的敘事結構十分相似,都是說明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里,其實這兩部作品根本就沒有任何的思想關聯(lián)性:《國民公敵》講述的是一個“真理”與“謊言”之間的生活悖論,而《狂人日記》則是在講述“細胞”與“母體”之間的隸屬關系)。熱衷于啟蒙的“狂人”出師不利,他不僅要面對趙貴翁和大哥那“鐵青”的“臉”,還要去面對村里“孩子”們那“鐵青”的“臉”,以及婦女和老人那充滿著仇視與冷漠的“眼色”:“這真教我怕,教我納罕而且傷心?!薄翱袢恕痹谛麄鲝U除“吃人”惡習的過程當中,真正感到“害怕”的還不是“狼子村”村民對他的“看”法,而是他在進行不要“吃人”的啟蒙言說時,對于自身啟蒙資格的自我否定:“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當初不知道,現(xiàn)在明白,難見真的人!”所以“狂人”不再“張狂”,而是迅速醒悟且去“候補”,并以回歸歷史“原點”的認同方式,結束了他那頗為荒唐的啟蒙鬧劇。仔細閱讀《狂人日記》,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魯迅本人的明確態(tài)度:假定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就是一種“吃人”文化,而“我”也是這種“吃人”文化中的一員,那么“我”同樣應是被譴責的“野蠻人”,故“我”有什么資格去教訓他者不去“吃人”?魯迅讓“狂人”最終醒悟并去“候補”,這絕不是什么諷刺與調侃,而是在通過“狂人”的思想轉變,向《新青年》陣營發(fā)出了一種善意的忠告。
魯迅之所以會提出一個“狼子村”的文化概念,這與他對鄉(xiāng)土中國社會性質的認識不無關系?!袄亲哟濉闭f穿了無非就是鄉(xiāng)土中國的一個縮影,或者說就是一種鄉(xiāng)土中國的生活狀態(tài),那么發(fā)生于其中的一切現(xiàn)象,都必然會與“鄉(xiāng)土”概念有關?!班l(xiāng)土”社會即小農經濟社會,這種文化最大的表現(xiàn)特征,就是自給自足的封閉性與穩(wěn)定性,一切非穩(wěn)定性因素都是它所排斥的對象。學界對于阿Q身份屬性的爭論由來已久,有人說阿Q是“落后農民”的代表,也有人說阿Q是“國民劣根性”的象征,其實這些說法都只是一種詮釋者的主觀猜測。盡管在阿Q身上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大量的“國民劣根性”因素,但這都不是魯迅本人想要表達的思想核心。在《阿Q正傳》里,魯迅已非常明確地把阿Q視為是“未莊”中的不穩(wěn)定因素,他無名無姓無家無業(yè)是個無業(yè)游民,連作者本人也意識到他“不能說是未莊人”。既然阿Q是個獨立于“未莊”文化的游離細胞,那么他與“狂人”等受到母體文化的強烈排斥,也并無什么令人驚詫的本質性差別。“優(yōu)勝記略”講的是阿Q在受到排斥后的生存法則,為了能夠茍延殘喘地生活下去,他必然要以“精神勝利法”去盡量安撫自己的失衡心理;“戀愛的悲劇”講的是阿Q很想娶妻生子融入“未莊”的生活秩序,卻沒有料到把吳媽嚇得一通哭號,不僅使他遭受了秀才的一頓痛打,而且還變賣了棉被“到趙府上去賠罪”;“生計問題”講的是阿Q落難以后,“未莊”人都對他心中生厭,為了生存他只好去尼姑庵偷蘿卜,結果又與老尼姑發(fā)生了沖突;“從中興到末路”講的是阿Q“發(fā)財”,阿Q變賣偷來的衣物著實地闊綽了一番,可未曾想很快便被人們識破了真相,于是乎他們對阿Q更是“敬而遠之”了;“革命”講的是阿Q無師自通的“造反”,他從“未莊”人恐懼的眼神中感到了快意,然而趙秀才卻比他先行了一步,搞得阿Q在尼姑庵碰了一鼻子灰;“不準革命”講的是阿Q去找假洋鬼子參加“革命”,被假洋鬼子拿著“哭喪棒”趕了出來,阿Q憤憤不平發(fā)誓要去縣里告密,想看假洋鬼子一伙被“滿門抄斬”的笑話;“大團圓”自然是講阿Q成了替死鬼,以自己之死去換取“未莊”的平靜,阿Q之死“未莊是無異議的”,他“被槍斃便是他壞的證據(jù)”。
若要理解《狼子村》文化的超穩(wěn)定性結構,我們還需理解“長明燈”這一藝術符號的真實用意。“長明燈”原本是小說《長明燈》中的一個意象,它代表著民間祈福愿望的情感表達。筆者在這里借用“長明燈”去作為民俗文化的象征符號,目的就是為了要去揭示《吶喊》《彷徨》“反封建”的思想內涵。
我們先來看看那些被學界理解為是“禮教”維護者的鄉(xiāng)紳階層。在《吶喊》《彷徨》當中,魯迅塑造了眾多鄉(xiāng)紳形象,像“趙貴翁”、“丁舉人”、“趙七爺”、“趙太爺”、“魯四老爺”、“七大人”等,都曾被學界視為是信奉“禮教”之人;而持這種見解的全部理由,則是他們以封建“禮教”去統(tǒng)治鄉(xiāng)土中國,滿口講的都是“仁義道德”,而骨子里卻暗藏著“吃人”的殺機。我們首先應弄清一個基本概念:何謂“鄉(xiāng)紳”?“鄉(xiāng)紳”其實就是鄉(xiāng)村中有些文化知識的普通農民,他們雖然肚子里有點墨水且經濟條件比較好,但是由于“鄉(xiāng)土”特性(自私)對于“紳士”氣質(開明)的絕對制約,所以他們根本就不具有負載正統(tǒng)“儒學”的精神素養(yǎng)?!峨x婚》中那個氣度不凡的“七大人”,竟然一點儒學“禮教”的常識都不懂,就連沒有文化的農村婦女愛姑都明白,中國古人“休妻”還要講求一個“禮數(shù)”,可是“七大人”卻連“七出”的條例也全然不知:“我一添就是十塊,那簡直已經是‘天外道理’了。要不然,公婆說‘走!’就得走。莫說府里,就是上海北京,就是外洋,都這樣。”魯迅讓“七大人”說出這番“天外道理”,并不是要去表現(xiàn)他對儒學“禮教”的刻意堅守,而是在強烈暗示他對儒學“禮教”的人為曲解,恐怕沒有人會以此而相信,“七大人”就是儒學“禮教”的忠實門徒。《阿Q正傳》里的“趙太爺”,甚至還不如那位“七大人”,如果說“七大人”還有點裝腔作勢,可“趙太爺”卻完全是斯文掃地——他明知阿Q賣的東西值得懷疑,卻偏要去購買占點小便宜。常言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趙太爺”這種農民式的貪婪心理,顯然是既違背了“君子”之德,又背叛了“禮教”嚴禁的禮儀規(guī)范。《高老夫子》里的高爾礎,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偷看女學生被轟下了講臺之后,他便以世風日下為借口,堅決主張停辦新式女學??鬃釉唬骸胺嵌Y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論語》)魯迅透過高爾礎那潑皮無賴似的丑陋靈魂,深刻地揭示了儒學“禮教”的被歪曲過程,高爾礎之類根本就不是在維護“禮教”,而是打著“禮教”的幌子去敗壞“禮教”。還有《祝?!防锏摹棒斔睦蠣敗保瑑H從作者對其書房的描寫來看,無外乎是要告訴讀者一個事實:愛好面子的“魯四老爺”,對儒家學說一竅也不通。別看他在書桌上擺著“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錄集注》和一部《四書襯》”,除了這些補習文化用的工具書和儒學入門的通俗讀物,在他書房里再也找不到任何與“禮教”有關的儒學經典?!棒斔睦蠣敗钡哪莻€“書房”,應該說是對中國鄉(xiāng)紳文化程度的一種詮釋——大多數(shù)鄉(xiāng)紳的知識水準僅此而已,那么他們對于“禮教”文化又能了解多少呢?
(關于本文的一點說明:這篇文章是筆者近來所寫的魯迅研究系列文章之一,關于魯迅對于“庸俗”與“禮教”的不同看法,以及魯迅小說與雜文兩種文體在反“傳統(tǒng)”方面的不同表述,筆者已經有過專文去加以詳細地描述,所以就沒有在此全面地展開。有關這一方面的觀點闡述,可參見拙文《反“庸俗”而非反“禮教”:小說〈祝?!档脑俳庾x》,載《魯迅研究月刊》2013年第11期;以及《“熱風”與“冷氣”:從雜文看魯迅早期思想的復雜性與矛盾性》,載《魯迅研究月刊》2014年第4期。)
注釋
①李希凡:《“五四”文學革命的戰(zhàn)斗檄文》,《江漢論壇》1979年第2期。
②王富仁:《〈吶喊〉〈彷徨〉綜論》,《文學評論》1985年第3期。
④魯迅博物館等編:《魯迅回憶錄》中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1067頁。
⑦錢理群:《“為人生”的文學——關于〈吶喊〉與〈彷徨〉的寫作(一)》,《海南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6期。
⑧比如王曉初在《魯迅與五四新文化精神》一文中,就認為夏瑜不是一個啟蒙者而只是一個造反者,直接把夏瑜排除在啟蒙精英之列,便明顯是因其對“啟蒙”概念的誤讀所導致的結論誤判。該文刊于《魯迅研究月刊》2010年第9期。
⑩宋劍華:《“狂人”的覺醒與魯迅的“絕望”——〈狂人日記〉的反諷敘事與文本釋義》,《學術月刊》2010年第10期。
責任編輯 王雪松
No Need to “Hesitate” While “Screaming” ——On the Puzzlement and Doubt about Enlightenment in Lu Xun’s Novels
Song Jianhua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Jina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632)
The themes of Lu Xun’s novelsScreamingandHesitationare not to attack “Confucianism” as was interpreted by previous literary researchers,but to reveal the complexity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ultural individual and cultural community through a series of vivid stories. Lu Xun has found the historical reasons for “altar lamps” of the Chinese local cultures from the mental confrontations between “solitaries” and “wolf village”:“vulgarity” and “mediocre mass”,as strong forces in Chinese countryside,have been defying the so-called elite “Confucianism”. In Lu Xun’s eyes,since “vulgarity” and “Confucianism” are two confronting concepts, anti-tradition should focus on anti-vulgarity,which is what “reforming national characters” really means inScreamingandHesitation.
Screaming;Hesitation; solitaries; wolf village; Confucianism; vulgarity
2014-11-18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后期資助項目“‘娜拉’現(xiàn)象的中國言說”(13FZW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