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方
摘要:自唐朝元稹的《鶯鶯傳》起,西廂故事就開始廣為流傳,歷代文人也對這一主題做了不同的演繹。從《鶯鶯傳》到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diào)》再到王實甫的《西廂記》,張生的形象在不斷的變化,由一個“薄情”的負心漢變成一個“專注愛情”的癡情種,這與當(dāng)時的社會思潮,政治環(huán)境和唐元文人的社會地位息息相關(guān)。
關(guān)鍵詞:張生形象;主題;演變
《鶯鶯傳》、《西廂記諸宮調(diào)》、《西廂記》講述的都是崔鶯鶯與張生的愛情故事,但由于時代背景的不同,現(xiàn)實生活的差異以及作家的思想觀念的變化,西廂愛情故事的內(nèi)容、主題、藝術(shù)形式也大不相同。
一、“西廂故事”的發(fā)展演變
“西廂故事”最早源于唐元稹所寫的唐傳奇《鶯鶯傳》。它描寫張生在蒲州普救寺寄寓時和鶯鶯相戀,后又遺棄鶯鶯的故事。深情但又軟弱的鶯鶯最初在張生追求她時顧慮重重,而后沖破封建禮教的束縛與張生結(jié)合。但被張生拋棄后只有哀怨,認為都是自己的錯。張生是一個“始亂之,終棄之”的薄情負心的文人,遺棄鶯鶯后,竟反誣鶯鶯是“妖孽”,為自己辯解。到了金代和南宋時期,張生和崔鶯鶯的故事以唱本和戲文的形式流傳開來,如《鶯鶯六幺》、《張珙西廂記》、《西廂記》等,但流傳下來的只有以說唱形式表演的《西廂記諸宮調(diào)》?!段鲙浿T宮調(diào)》是金章宗時董解元所作,簡稱《董西廂》①。董解元不落窠臼,把鶯鶯慘遭拋棄的悲劇改寫成張生和鶯鶯共同反對封建禮教、主張婚姻自由的愛情喜劇。張生不再是始亂終棄的無德文人,而是用情專一的癡情男子。鶯鶯也不是逆來順受、怨而不怒的女性,變成了執(zhí)著追求愛情、敢愛敢恨的相國小姐。但是作者把鶯鶯對張生的愛與“報德”連在一起。同時把紅娘、老婦人、普救寺法聰和尚的形象都作了改動,推動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這些改動大大豐富并深化了原作的思想內(nèi)容。元朝王實甫的雜劇《西廂記》繼承了《董西廂》的寫作脈絡(luò)并進行了改造。劇中的張生、鶯鶯固然是才子佳人,但才與貌并非是他們結(jié)合的唯一紐帶。王實甫強調(diào)一見鐘情,“情”一發(fā)難收,張生和鶯鶯的自由戀愛受到封建家長的阻撓,于是他們做出沖破禮教樊籬的舉動,作者把他們塑造成了封建禮教的叛逆者。王實甫充分肯定真摯的愛情,無需“報恩”。 張生作為關(guān)鍵人物,他的思想態(tài)度、言行舉止都關(guān)乎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下面就以這三部作品為例分析張生文學(xué)形象的演變及其變化的原因。
二、從“忍情”到“志誠”
不論在唐傳奇《鶯鶯傳》、《西廂記諸宮調(diào)》還是雜劇《西廂記》中張生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這三部作品中他都被塑造的很豐富飽滿卻又迥然不同,有明顯的演變過程。
《鶯鶯傳》中作者開篇就寫道:“性溫茂,美豐容,內(nèi)秉堅孤,非禮不可入……以是年二十三,未嘗近女色。知者詰之,謝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兇行。余真好色者,而適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嘗不留連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②,刻畫了一位遵守禮法,有良好品行和操守的青年儒生形象。后來張生在普救寺救助鄭氏母子又給他增添了些許英雄氣概和膽識,他給讀者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但在張生見到鶯鶯之后賊性也慢慢表現(xiàn)出來:初見鶯鶯便被她的美貌所吸引,一時間把禮教都拋于腦后,對鶯鶯展開熱烈的追求。求之不得又向紅娘訴說衷腸,當(dāng)紅娘讓他明媒正娶先去提親時,張生如此說道:“余始自孩提,性不茍合,或時紈綺閑居,曾莫流盼,不為當(dāng)年,終有所蔽。昨日一席間,幾不自持。數(shù)日來,行忘止,食忘飽,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納采問名,則三數(shù)月間,索我于枯魚之肆矣。爾其謂我何?”③,這段話使他辛辛苦苦維護的形象坍塌了,三媒六證要花費大量的時間而他等不及!張生恨不得馬上就能得到鶯鶯,滿足他的欲望。從贈送《春詞》到西廂幽會,他的目的達成了,而后以趕考的借口離開了一次、兩次,最后徹底的拋棄了鶯鶯,反而將她比作“尤物”,視她為“禍水”。明目張膽的為自己辯解“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張生對鶯鶯的“鐘情”最終變成了“忍情”?!耳L鶯傳》中的張生是一個極重功名前程,始亂終棄,玩弄女性,負心薄情的文人形象。
《西廂記諸宮調(diào)》中董解元以大膽追求婚姻自由為基調(diào),徹底改造了“西廂故事”,張生形象也得以重新塑造?!抖鲙分袕埳且粋€有情有義,忠于愛情但又有一些缺點的癡情郎。西洛名儒張生四海游學(xué),當(dāng)他游學(xué)至蒲州,在普救寺對崔鶯鶯一見傾心,自此便無心考取功名,整天守著鶯鶯發(fā)癡,被紅娘戲謔的稱為“傻角”。在以老夫人為首的封建家長面前艱難的維護著他們的愛情,對鶯鶯也有始有終。但是他也有一些缺點,比如:叛軍將領(lǐng)孫飛虎帶領(lǐng)重兵要強娶崔鶯鶯為妻,寺內(nèi)眾人為此發(fā)愁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可張生說了一句不合時宜的話:崔夫人與我無親,崔相與我無舊。素不往來,救之何益?這句話的言外之意是他想通過救人得到點什么,于是崔氏迫不得已答應(yīng)張生:禍滅身安,繼子為親,把鶯鶯嫁給他。張生雖解救了崔家家眷,但卻是趁人之危。張生還有一大缺點就是 “呆傻”,致使他在愛情中比較軟弱,遇到困難易退縮。例如他面對老夫人悔婚先是無計可施“沒留沒亂,不言不語”,在心里暗暗責(zé)備老夫人棒打鴛鴦;然后含淚下跪,請求老夫人成全姻緣,遭到拒絕才罷手離席而去;再有鄭恒騙婚,張生思量再三也只是說:鶯鶯既然早就許了人家,我們之間的兄妹禮節(jié),不可廢也。董解元把張生塑造成為對愛情矢志不渝的堅定守護者,他對鶯鶯用情專一,有始有終,讓他的形象慢慢向“志誠”靠攏。由于表現(xiàn)形式和語言藝術(shù)上的缺點,使得董解元筆下的張生形象不是特別完美,這給王實甫《西廂記》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有利的條件。
王實甫用他深厚的才學(xué)和文字功底精心的設(shè)置故事情節(jié),把張生塑造成了“志誠種”,使張生形象在《西廂記》中達到了近乎完美的境地。王實甫繼承了《董西廂》中對張生的改編,也改變著張生的缺點,使張生多了些許剛強和果斷,用實際行動捍衛(wèi)和鶯鶯的愛情。在孫飛虎搶親的危急情況下,老夫人主動提出:有退兵之策的,斷送鶯鶯與他為妻;張生立即站出來說他有退兵之策,這樣的情節(jié)安排讓張生的趁人之危變成了見義勇為。面對老夫人賴婚,張生立即與老夫人正面交鋒,質(zhì)問她:能退賊者,娶鶯鶯為妻的諾言去了哪里?回房后又對紅娘哭訴“小生為小姐晝夜忘餐廢寢,魂勞夢斷,常忽忽如有所失”④說著便起了輕生的念頭,要了卻他對鶯鶯的一片真心。又遇鄭恒騙婚,不明真相的老夫人責(zé)問張生時,他立即發(fā)毒誓“小生若求了媳婦,則目下便身殂”⑤。而且找了杜太守與鄭恒當(dāng)面對質(zhì),理虧的鄭恒只好撞樹而死。此時的張生不再懦弱,面對困難敢于挑戰(zhàn),用實際行動去維護愛情。王實甫也讓張生這樣一個才子在愛情面前變成了一個“傻子”,張生接到鶯鶯的約會請柬“待月西廂下,迎風(fēng)戶半開。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雹蓿@夜鶯鶯在后花園燒香,園子的角門兒是掩著的,可是張生卻跳墻而入。原來張生一時欣喜,讓愛情沖昏了頭腦,錯解了詩才跳墻進入園子。他這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雖然癡傻卻也不失可愛。滿腹詩書在愛情面前也輕如鴻毛了?!锻跷鲙分械膹埳V情、重情,不會為了仕途放棄愛情。他對鶯鶯一心一意,不怕封建家長的阻撓,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證明他們的愛情是經(jīng)得住考驗的。
三、從“順從”到“反抗”
從元稹的《鶯鶯傳》到王實甫的《西廂記》,讀者了解到“西廂”故事的發(fā)展脈絡(luò),除了了解故事的梗概、人物形象的變化這些因素之外,我們更應(yīng)該注重文章所要表達的主題。
《鶯鶯傳》中描寫了張生和崔鶯鶯的愛情悲劇并且塑造的主人公張生是一個玩弄女性的封建文人形象。元稹借張生之口表達了他的一些看法:“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不為云為雨,則為蛟、為螭,吾不知其所變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據(jù)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⑦。元稹將鶯鶯同“殷之辛,周之幽”作比較,認為女人是禍水,把國家的興亡歸在女人身上,卻沒有批判張生侮辱、拋棄女性的行為,反而在作品末尾將他的背信棄義贊為“善于補過”,表達了他作為士大夫前途高于愛情的觀點,同時也體現(xiàn)了他的封建思想。我們要討論唐傳奇《鶯鶯傳》的主題思想,就得結(jié)合整個時代背景去看。
唐朝科舉取士越來越成熟,唐代文人們崇尚“士之生世,當(dāng)建功樹名,出將入相,列鼎而食,選聲而聽”⑧的思想。唐朝在思想文化上尊崇儒家文化,儒家思想講求的是“出仕”,要求讀書人積極做官報效國家;而且在唐朝封建社會發(fā)展到頂峰,國家強大、社會穩(wěn)定、經(jīng)濟繁榮,這為唐代文人考取功名奠定了有利的社會基礎(chǔ)。這些因素大大的推動了唐朝文人的仕途觀念,他們爭相考取功名,追求榮華富貴。出身庶族的知識分子通過考取功名實現(xiàn)了自身理想,提高了社會地位和身價,他們的思想觀念也隨之產(chǎn)生了變化。當(dāng)他們做了官之后再面對仕途與愛情的兩難選擇時,他們絕大多數(shù)都會毫不猶豫的選擇自己的前途而拋棄愛情?!耳L鶯傳》中的張生就是在這樣的社會制度和傳統(tǒng)文化禮教的影響下,對鶯鶯始亂終棄,選擇了世人認可的價值觀。
《西廂記諸宮調(diào)》出現(xiàn)在北方女真族統(tǒng)治的金代,此時農(nóng)耕文明與游牧文明相互交融影響,傳統(tǒng)思想文化受到了沖擊。金代統(tǒng)治者有時采用科舉制度選拔官員,很多知識分子依舊抱有科考成名的想法。在這種大環(huán)境的影響下,《董西廂》中將愛情悲劇改寫為以崔張二人美滿團圓的愛情喜劇,從根本上改變了西廂故事的主題。它既不像《鶯鶯傳》那樣夾雜陳腐的觀念,也不像《商調(diào)蝶戀花詞》那樣對鶯鶯被拋棄的遭遇顯得無可奈何,而是熱情的歌頌愛情,贊揚青年男女對封建禮教的反抗。董解元對原作中的人物形象、人物性格、故事情節(jié)等做了大幅度的改造,把故事的地點改成了普救寺,讓故事在莊嚴的佛家禁地開展進行。崔鶯鶯身為相國之女,美貌與才德兼?zhèn)涠掖竽懽非笞约旱男腋?,?dāng)母親悔婚時敢于抗?fàn)帲⑶液蛷埳奖颊埱蟀遵R將軍的幫助,最終兩人喜結(jié)連理。張生雖看重科舉,但更看重愛情,“煩為我言之:功名世所甚重,背而棄之,賤丈夫也。我當(dāng)發(fā)策決科,策名仕版,謝原憲之圭竇,衣買臣之錦衣,待此取鶯,愜余素愿。”⑨。他雖有缺點,但在他科考及第之后迎娶了鶯鶯,瑕不掩瑜?!抖鲙芬源竽懽非蠡橐鲎杂蔀榛{(diào),充滿樂觀進取精神的愛情故事,也體現(xiàn)了董解元的進步思想。
元朝時期,北方的游牧民族蒙古族統(tǒng)一了國家,建立了新的政權(quán)。雖然元代思想文化政策比較寬松、開放,各民族文化交流與融合大大增強,對雜劇的繁榮起了積極的推動作用,但統(tǒng)治者極力推行民族壓迫、民族歧視政策。由于元朝疆域遼闊,民族眾多,統(tǒng)治者為了更好的維護自己的統(tǒng)治,管理各族人民,采取了“分而治之”的政策,這是帶有濃重民族歧視意味的政策。統(tǒng)治者將全國人口分為四等:第一等蒙古人,第二等色目人,第三等漢人,第四等南人,在政治、法律上規(guī)定不同的待遇。而且統(tǒng)治者在管理國家事務(wù)方面大多采取蒙古舊制,比如在用人制度上,統(tǒng)治階級很少舉行科舉考試來選拔人才;漢人士大夫受到猜忌和排擠,不能很好地履行他們的社會職責(zé)。元朝知識分子社會地位的底下并且科舉制度較長時間的廢止迫使很多文人走向勾欄瓦肆,與藝人合作,創(chuàng)作劇本。從宋入元,社會思潮也發(fā)生了變化,一方面宋儒存天理、滅人欲的封建教條,越來越松弛無力;另一方面,在城市經(jīng)濟繁榮、市民階層日益壯大的情況下,尊重個人意愿、感情乃至欲望,開始成為人們自覺的要求。文學(xué)作品中強調(diào)“情”的自主,所以元朝文人一改唐朝文人追求仕途而拋棄愛情的做法,在文學(xué)作品中大多表達以“才子佳人”為主的愛情故事。
在這種思想的滲透下,王實甫的雜劇《西廂記》具有比《董西廂》更鮮明、更深刻的反封建的主題。張生和鶯鶯的愛情故事不再停留在“才子佳人”上,沒有“門當(dāng)戶對”的限制,也沒有把“夫貴妻榮”作為婚姻的理想。作者否定了封建社會傳統(tǒng)的婚姻方式,始終追求真摯的感情,愛情高于功名利祿?!段鲙洝方Y(jié)尾寫道:“永老無別離,萬古常完聚,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⑩,表達了反對封建禮教、封建婚姻制度、封建等級制度的進步主張,鼓勵著青年男女為爭求戀愛自由、婚姻自主而不懈的斗爭。
從元稹的唐傳奇《鶯鶯傳》到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diào)》再到王實甫的雜劇《西廂記》,“西廂故事”進過了一次次的演化,張生這一典型的人物形象,進過不斷的流傳和改造,塑造起了立體性的形象,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張生形象的演變不僅對戲劇情節(jié)、結(jié)構(gòu)、結(jié)局的發(fā)展有著重大的作用,而且反映了中國古代封建社會人們思想觀念、禮教信仰的發(fā)展和進步。張生形象的演變是戲劇創(chuàng)作的進步,更是社會發(fā)展的進步。
[注釋]
①顧建華:《中國元代文學(xué)史》,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47頁。
②③⑦元?。骸耳L鶯傳》,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71頁,第72頁,第75頁。
④⑤⑥⑩王實甫:《西廂記》,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24頁,第66頁,第35頁,第68頁。
⑧李雙君:《“忍情”與“志誠”——從張生形象看唐元文士心理》,載《青春歲月》,2013年第3期第41頁。
⑨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diào)》,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31頁。
[參考文獻]
[1]王實甫:《西廂記》,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2]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diào)》,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3]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xué)史》(第3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4]顧建華:《中國元代文學(xué)史》,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5]史仲文,胡曉林主編:《中國全史》,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6]宋瑞斌:《論王實甫<西廂記>對<鶯鶯傳>和<西廂記諸宮調(diào)>的繼承和發(fā)展》,《黑龍江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2009年第28卷第5期。
[7]李雙君:《忍情”與“志誠”——從張生形象看唐元文士心理》,《青春歲月》,2013年第3期。
(作者單位:西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甘肅 蘭州 7300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