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潔
(濰坊學院,山東 濰坊 261061)
清中期產(chǎn)生于今濰坊地區(qū)的北海理學流派,是山左地區(qū)的重要文化現(xiàn)象,其中的代表人物閻循觀和韓夢周均為清代著名的理學大家。北海理學流派的思想主張不僅代表了清代山左中部濰坊地區(qū)的思想特色,在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清代中期整個山東地區(qū)的思想風貌。研究這個流派的代表人物及他們的學術主張,對厘清清代中期山左理學的發(fā)展情況、文化思想狀況以及書院教育成果等都有重要意義。當前研究對山左濰坊地區(qū)的學者交游情況進行了一些梳理,但對山左中部理學發(fā)展的狀況缺乏從整體進行研究的宏觀考量,更加欠缺對代表理學家的思想文化、文學風格和流派的形成背景等方面的深入探究。相對來說研究成果較少,尚未充分挖掘和展現(xiàn)。本文擬就清代北海理學流派的形成過程、主要人物的思想主張、文學成就及流派成因等進行歸納闡發(fā),提出新見,并還原時代文化風貌,使北海理學流派這一清代重要的文化現(xiàn)象重回人們視野。
濰坊古稱北海, 漢景帝中二年最早在此設置北???屬青州,郡治為營陵,今昌樂縣東南)。東漢光武帝又在此設北海郡國,東漢末年割據(jù)勢力中的孔融為北海相。東漢之后,“北海”作為一個地域名稱時用時廢,郡治也遷徙不定。東漢光武帝二十八年改北??楸焙ò苍瓯焙3潜还ハ?,建安三年分北海使其屬城陽郡,魏明帝時設北海國,西晉設北???,北朝設北???,隋朝沿襲北海郡,唐代設北??h,宋代設北海軍(郡)、又升北海軍并更名為濰州。金元設濰州,州治北海。明代將青州府北??h并入濰州昌邑縣,后改北??h為濰縣,隸萊州府。明代以后,“北海”這個名稱作為濰坊或濰坊周邊地區(qū)的區(qū)劃名稱就沒有再使用過。[1](卷二)但作為一個地域文化的象征,“北海”一詞卻深深植根于當?shù)孛癖姷男闹?,代表了人們對地域歷史文化的情愫,成為令后世文人瓣香仰慕的悠久深厚的文化底蘊的代名詞。[2](P14)
乾隆年間北海(濰坊)地區(qū)出現(xiàn)了以閻循觀、韓夢周為代表的幾個理學大家,他們在程符山的麓臺書院先后設壇講學,其思想以程朱為旨歸,影響巨大,山左聞風;與他們相互交往的有劉原淥、姜國霖、劉以貴等學者,形成了一個規(guī)模較大的理學流派,筆者試將它命名為“北海理學流派”。
綜之,北海理學流派是清中后期山左北海地區(qū)的理學流派,以閻循觀、韓夢周等理學家為代表人物,成員有法坤宏、姜國霖、高守訓、彭紹升、汪縉等;流派提出了鮮明的理學主張,成員之間互相唱和,交流探討,代際傳承綿延百年;山左地區(qū)翕然宗之,成為清中后期山左地區(qū)的理學重鎮(zhèn)。
北海理學流派的主要代表人物有閻循觀、韓夢周、劉以貴等。《清稗類鈔·性理類》有《山左學派》一條,所列山東宋學家共七人,其中濰坊就有五人:安丘劉原淥、昌樂閻循觀、濰縣姜國霖、濰縣劉以貴、濰縣韓夢周。其中韓夢周和閻循觀并稱為“山左二巨儒”,乃乾隆時期山左理學領袖。北海理學流派代表人物存在較為明確的前后接續(xù)關系:清初的代表學者是劉以貴,乾嘉時期閻循觀、韓夢周二人為鼎盛時期的代表人物,閻韓又與同派學者法坤宏、姜國霖等友善,交往甚密。韓夢周去世后,門人弟子承其衣缽,代代傳襲。北海理學流派在代際相承中發(fā)展,綿延清代近百年,直至近代。
劉以貴是清代較早在麓臺書院教書的學者,應為北海理學流派的先聲。劉以貴是康熙二十七年(1688 年)進士,曾任廣西蒼梧縣知縣,明中期大臣劉應節(jié)的玄孫。清初大興文字獄時期,麓臺書院雖遭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沖擊和摧殘,劉以貴秉承先祖劉應節(jié)遺愿,辭官歸鄉(xiāng)后堅持在麓臺一邊執(zhí)教一邊著述。據(jù)傳他讀書寫作十分用功,夏天常通宵熬夜,蚊蟲在臉上叮咬都毫無察覺,侍者幫他驅(qū)趕蚊蟲時,打在身上也不覺疼痛。他著述頗豐,既有研討經(jīng)學的著述,在十三經(jīng)注疏之外又旁搜一百四十余家,考其異同、辨其得失;也對一些地域歷史文化遺跡進行了一些考辨??芍^勤于治學,著述頗豐。閻循觀稱:“自古說經(jīng)之言,未有富于先生者也”。[1](卷二十九)在著述之余,劉以貴與麓臺書院的其他學者們經(jīng)常一起切磋討論?!肚迨犯濉と辶謧鳌穼λ兴d述。
滕綱是劉以貴之后的北海重要學者,為北海理學流派的開啟者。滕綱科舉不利,一生坎坷,但有著堅實深厚的學問根基,擅長理學的解讀和闡發(fā);同時也是個教育家,閻循觀、韓夢周、法坤宏等都是他的弟子,他在北海理學流派當中起到了重要的開啟時代、培養(yǎng)后人的先師作用,在他培養(yǎng)下弟子的理學研討達到了北海理學流派發(fā)展的高峰。滕綱性情寬恕仁厚,他專注學問,潛心授徒,注重因材施教,閻循觀和韓夢周都對其敬重有加。閻循觀《滕氏先生塋碣》載:“予游四方,所至好訪問前哲舊德之后,見人家習尚,大抵肖其先祖。……而寬恕長者皆莫如吾邑滕氏,然尤以謂不及其先世,則先世之厚何如哉?!盵3](P309)贊揚了滕綱的寬厚仁恕?!峨壬C》又稱贊滕氏“絕意仕進,隱居窮經(jīng),尤精四子義訓,學者宗之,從游嘗數(shù)十人。其為教,因質(zhì)性高下不限一科,使人優(yōu)游喜樂而自盡其材?!彪V去世時,閻循觀特作誄文寄予一片哀思:“卒之日,及門韓夢周、閻循觀等視含殮以書赴,同人之散處者咸集會?!闭C文的落款為“門人閻循觀頓首謹誄”,[3](P326)表明了滕綱與閻循觀、韓夢周等人的師生關系。劉以貴和滕綱代表了北海理學流派的初始階段。
閻循觀和韓夢周為北海理學流派的代表人物,他們先后在麓臺書院一邊研討義理一邊教書授徒,代表了北海理學流派發(fā)展的高峰階段。閻循觀字懷亭,濰坊昌樂人,出身科舉世家昌樂閻氏,自幼在麓臺書院發(fā)奮攻讀。乾隆六年(1741)中舉,乾隆二十二年(1757)參加會試落第,因其考卷簡淡醇雅、格高調(diào)古,房考官盧文弨抱卷痛哭,因此名聞京師。之后他潛心講學于西澗草堂,聲望很大,學人甚眾,其事跡《清史稿》有載。閻循觀性情溫厚,仁義有德,韓夢周在《西澗草堂文集序》中評價道:“昔韓退之論文謂:‘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灾普?,非獨達于道德。其中和之氣,溫煦涵濡,如元氣之養(yǎng),物有莫知其所以然者?!盵3](P283)閻循觀為學端正深厚,格高調(diào)古,以恰當?shù)膶W習方法教授學生忠恕倫常?!跋壬搅曄热?,得其所以用力之方,以忠恕為根本,以倫常為實際,后生晚進被其教化,皆知圣賢可學而至”。[4](P146)方圓數(shù)百里的文人學者慕名而來,共同探討經(jīng)義,切磋進學。閻循觀于乾隆三十一年(1766)中進士,任吏部考工司主事,兩年后病逝。
韓夢周研討理學經(jīng)義,為北海理學流派的代表之一。韓夢周字公復,號理堂,濰城東關人,少時受到濰縣縣令鄭板橋的資助點撥。乾隆十七年(1752)中舉人,乾隆二十二年成進士,乾隆三十一年授安徽省來安縣知縣。三年后返回故鄉(xiāng)不再出仕,在麓臺書院讀書、講學長達27 年。韓夢周讀書為學非常勤勉,“其植本也固矣,用力也專且勤矣?!盵4](P147)他在理學研討上成績卓著,又是古文派代表人物,結(jié)合教學寫下了十幾部著作,主要有《周易解》、《中庸解》、《大學解》、《養(yǎng)蠶成法》等。同時他廣交師友、教生授徒,不僅與閻循觀、法坤宏等交往友善,還培養(yǎng)了大批人才,萊州、濱州、諸城、高密、莒州等方圓數(shù)百里的文人學子們皆慕名前來求學。閻循觀和韓夢周學養(yǎng)深厚,領導了清中后期山左中部理學的發(fā)展,開時代之格局,成一方之宗師。當時著名學者彭允初對他們曾作出這樣的評價:“國家明德醇氯,涵養(yǎng)百年,其征應于士類者,于閻韓兩公見之。”[1](卷二十九)二人實為北海理學流派的主導者和代表人物。
與閻、韓二人大致同時代的學者法坤宏、姜國霖、高守訓、彭紹升、汪縉、魯士驥等繼續(xù)研習經(jīng)義,推進流派發(fā)展。法坤宏字直方、鏡野,山東膠州人,乾隆六年(1741)舉人,授大理寺評事,繼韓夢周之后在麓臺書院講學多年。法坤宏性情恬靜,不諧俗流,與閻循觀、韓夢周學術觀念較為接近。法坤宏寫作古文嚴守義法,除《史記》、古文八大家之外,尤其喜好歸有光和方苞的文風。著有《學古編》、《綱目要略》及《春秋取義測》十二卷。閻循觀的《法母焦孺人九十一壽序》贊揚了法坤宏專詣經(jīng)學,為文體正律嚴。閻循觀、韓夢周和法坤宏被譽為乾隆時期的“山左三巨儒”(也稱“山左三賢”)。姜國霖,字云一,濰縣人。他言語謹慎,與人忠誠,對學術的追求達到了“四十不以貧富攖其念,五十不以死生動其心”[3](P300)的極高境界。與韓夢周等人友善,為北海理學流派成員之一。另外流派中的高守訓、彭紹升、汪縉及魯士驥等人也在麓臺書院任教過。
后期代表人物有郭圲、郭璋、陳鳳翰、陳官俊、曹鴻勛等,他們繼承流派精神,刊刻遺文、授徒講學,使流派的思想學說代代相傳,實為流派之殿軍。史載“高守訓……乃歸授生徒,與劉鴻翥,郭圲、郭璋、陳鳳翰、陳官俊、王延年及族侄其召等推廣理堂先生之所以為教者。以古文為時文,而神明變化于離合斷續(xù)之法……授生徒于程符山,亦猶行韓先生之志也。邑侯孫敦請掌教濰陽書院,辭不獲己,乃推所授于韓先生者以為教?!盵1](卷二十八)
流派代表閻循觀和韓夢周交往密切,運用詩歌和散文等形式,互相表達深情厚誼。綜觀閻循觀之詩,記事、贈別、寫景、感懷等題材甚眾,在總共三百篇左右的詩歌中,明確寫給韓夢周的就有十六首。詩歌是最適于抒發(fā)情感、表情達意的文學樣式,閻循觀充分運用詩歌這種文體表達了對友人的關切、思念及美好回憶等,情真意切、感人至深,忠厚至誠之情溢于言表。閻循觀在散文《與公復書》中對韓夢周評價甚高,勉勵他勤于讀書,必有所成:“以吾子仁厚之質(zhì),英妙之年,努力此事必能有成。……惟常親圣賢儒先格言,以當師友教詔,是則獨行之助也。”[3](P299)閻循觀親自為韓夢周的父親和母親作墓志銘《候選主簿韓公墓志銘》和《韓母張孺人墓志銘》,并落款“其子之友”,足見二人友情甚篤。而韓夢周也多次表達對閻循觀的敬意,在為《西澗草堂集》所作序中,韓夢周明確表示:“余常歷數(shù)交游中,惟懷庭德性學術為最醇密?!盵3](P283)
閻、韓二人友情甚篤根源于學術觀念的一致。同派學者吳縣汪縉在《西澗草堂集》序中敘述了他們之間的交往:“先是予游來安得交于韓君公復,公復故與懷庭友善焉?!睎|澗任瑗則指出閻、韓二人感情深厚的重要原因是學術思想接近,為文寫作有相同之處:“昌黎每晤,言必曰懷庭,是時懷庭歿已四年矣。及得西澗集讀之,懷庭之聲容俯仰,何其似吾公復也。”[3](P284)“何其似吾公復也”點出了關鍵所在,二人正是因為有著共同的理學思想、人格精神,乃至審美追求,才會達到彼此如此之高的認同度,從而友情彌篤的。
閻循觀和法坤宏多有交往,友情深厚。閻循觀不僅對法坤宏的學術專長、為文特點都十分了解,并加以認可褒揚;而且還對他的家事情況十分關心,專門為法坤宏母親九十一歲的壽辰作序。序中提到與法坤宏“誼切友生”、“知其母子間尤悉”,且為文目的是“補諸公之言所未備”。[3](P293)知別人所不知之事,足見友情的深厚程度。閻循觀與法坤宏多有書信往來,在信中或探討學術,或傾訴內(nèi)心,種種情況不一而足。如《與鏡野書》中閻循觀向友人傾訴得病后不能刻苦為學的愧疚感,自述“弟自去冬抱病,閉門惡臥者數(shù)月。學荒心放,愧負師友,如何可言?!盵3](P297)北海理學流派的師友之間的交往還有很多,此處不再贅述。
北海理學流派的學術主張主要體現(xiàn)在篤守程朱理學和認同桐城文論兩個方面。
韓夢周對理學的領悟精深正統(tǒng)而又廣博通達,他一方面主張篤守程朱理學,另一方面也不狹隘地排斥其他學說,而是以陸王心學甚至反理學的學說來加深鞏固原本的程朱思想。
韓夢周一方面篤守程朱,“為學以存養(yǎng)為根本,省察為修治,窮理為門戶,篤守程朱。”[1](卷二十九)韓夢周的散文作品鮮明地體現(xiàn)了理學思想的影響和滲透。在他的文集《理堂文集》中,共有散文198篇左右, 分為“著”、“序”、“記”、“傳”、“墓志銘”、“祭文”等部分。從體裁上看,包括了人物傳記、題序、書信、墓志等,樣式十分豐富。這些篇章在主旨思想方面,理學思想正統(tǒng)深厚,文采章句“辨析義理、剖別同異真?zhèn)危猿讨鞛闃藴省?,“言之悖乎道理者鮮矣”。在說理論述方面,“講學論證諸篇,即本涵濡儒先者而出之卓然皆見,道經(jīng)世之言。其他記述志銘亦無不合法度?!盵4](P146)符合清代的主流學術思想,集中鮮明地體現(xiàn)了理學思想的影響和浸透。
另一方面,韓夢周對陸王心學甚至清代反理學的大學者戴震的觀念都自有通脫的見解。對陸王心學,他認為“陽明即心即理,與釋氏即心即佛詞異而實同”,指出了陸王心學與佛學思想相同的主觀唯心主義特質(zhì)。而對強烈反對宋明理學尤其程朱一派的學者戴震,韓夢周沒有固守程朱、憤起攻之,而是采其精華、為我所用,他認為“程朱以理為我所本有,學以復之;戴氏以理為我所本無,但資之于學。”[1] (卷二十九)認為程朱闡釋的綱常倫理是人思想中本來就有的,通過學習可以進行強化鞏固;而戴震予以重新闡釋的“情理”是人頭腦中本無的,但對開拓學術思想有幫助??梢婍n夢周的“篤守程朱”,不是蒙蔽視聽、為求得功名而死守篤信,而是廣博涉獵、通脫理解后自由的學術選擇和人生體認,通過分析其它學說而加深鞏固了原有的程朱思想。
在日常行為中,韓夢周嚴格要求自己和學生,盡量做到非禮勿動,非禮勿聽?!独硖梦募分械摹冻谭麜簩W規(guī)》,明確表示“止酒”、“戒游”、“禁聚談”、“絕戲謔”、“重道誼”、“慎威儀”、“待賓客”、“嚴督課”等八項學規(guī)。在“慎威儀”中,他就明確指出“威儀所以定命起居有時、動靜有節(jié)、出入有度、語言有法、掃灑有儀、琴書有式,飲食必有禮,長幼必有倫,循循勉勉,莫敢背離,是謂人道。”[4](P173)將日常出入、言語動作、飲食休閑、親戚倫理等都納入“道”的范疇,都要符合一定的禮法規(guī)矩。雖然這是麓臺書院的學規(guī),卻將道學禮法貫徹到了生活中方方面面,足見身體力行程度,這也符合清代理學少學理闡發(fā),而重視實踐的特點。賈聲槐在為《理堂文集》所作序中,指出韓夢周“潛思精詣,一言一動,悉有規(guī)矩”,還指出他“辨析義理,剖別同異真?zhèn)?,以程朱為標準”,“言之悖乎道者鮮矣”。[4](P147)由此,理學思想滲透到了韓夢周的立身行文當中,從思想到行動到寫詩作文都以此為標準。
閻循觀堅持思想與行文要合乎圣賢之旨,理學思想深厚醇密。吳縣汪縉在為閻循觀的《西澗草堂集》作序時指出他文章樸實厚密,真摯誠懇,合乎圣賢之旨,“齊魯間有抱獨君子曰閻先生懷庭,敦尚質(zhì)行,樸學發(fā)為文,出乎潔厚之性,歸乎古圣賢人扶教之誠?!表n夢周則認為:“余常歷數(shù)交游中,惟懷庭德性學術為最醇密?!盵3](P283)指出其學術和德性的真醇深厚。閻循觀的《文士詆程朱論》一文,深刻體現(xiàn)了他對程朱理學思想的理解。文中指出程朱理學思想與六經(jīng)的思想實質(zhì)一致,人們攻擊程朱理學的原因是沒有真正深入思考,究其原因是“文士所愛者,辭也”,認為因程朱之言質(zhì)樸無華、淺顯近切,所以遭到攻擊?!俺讨熘?,直陳事理或雜以方言,無雕琢之觀,華實兩無取焉。而其言又顯切,近今情事,足以刺譏?!遍愌^認為反對程朱者不敢攻擊其大的方面,因為程朱的根本在人倫,和六經(jīng)的精要是一樣的,詆毀它會激起眾怒;因此反對者就著眼于訓詁、字義、考論、故實等小的方面進行駁刺。[3](P294)最后重申程朱理學和六經(jīng)一樣,其根本實質(zhì)在于父子人倫之儀,修身治人之理,是經(jīng)天緯地、人倫鬼神共通的要義經(jīng)典。閻循觀將程朱之經(jīng)義與六經(jīng)并列,提到天地神鬼的高度,表現(xiàn)出了對程朱理學的高度認同和辯護到底的執(zhí)著精神。除程朱理學之外,閻循觀也欣賞陸九淵的“居敬窮理”,王陽明的“良知任心”論。閻、韓二人均主張篤守程朱,思想行文乃至言行都要合乎圣賢之旨。他們的思想主張體現(xiàn)在研精律深的理學著述中,確立了二人清代山東理學大儒和古文家的地位,成為省內(nèi)外頗有影響的“閻韓之學”。
有清一代的官方統(tǒng)治思想,更加突出了理學在維護封建統(tǒng)治秩序和倫理道德方面的作用,強調(diào)實踐。而散文家則試圖以簡潔生動的散文,來詮釋理學,以達到維護、重建道德規(guī)范的目的。清代桐城派作為理學散文流派影響甚大,韓夢周正處于那個時代。桐城派的奠基人之一,也被稱之為“桐城三祖”之一的方苞,與韓夢周是同時代人,韓夢周在安徽來安縣任職期間,與方苞有一定來往,受到了桐城派散文的影響。方苞標榜“學行繼程、朱之后,文章在韓、歐之間”的學術追求也影響了韓夢周,使其自覺擔負起那個時代知識分子普遍具有的維護社會道德和秩序的強烈使命感。
韓夢周在自己的作品中多次贊揚方苞的散文創(chuàng)作并支持其為文理論。《書方望溪先生詩集后》篇中指出:“自程朱出而圣賢之道復明,學者舍是無以為學。立言者舍是何以為言哉。”將理學歸為至高無上、惟其無他的學問根本。認為沒有了理學,則無以為學和無以為言。韓夢周在散文中肯定了方苞的“體正”、“法嚴”和“以程朱為歸”,并立言警身,時刻提醒自己“不茍”“易忽者”。[4](P166)“體正”是指從文章的思想意義主體性出發(fā),在文章內(nèi)容方面強調(diào)“言有物”;“法嚴”是指在文章形式方面強調(diào)“言有序”,并且認為內(nèi)容決定形式。這些要求與桐城派的“義法”說是比較符合的,都是強調(diào)作文要在內(nèi)容與形式方面達到完美統(tǒng)一。桐城派的“義法”說對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提出的一些符合古代文學自身發(fā)展規(guī)律的具體要求,在我國文學理論發(fā)展史上頗具特色,具有一定的歷史地位。韓夢周和方苞都生活在乾隆時期,彼此間有書信往來問答,在思想上也相互有一定程度的溝通闡發(fā)。他對方苞的理學旨歸高度認同,在散文的立意旨歸、美學追求等方面均有共同之處,可謂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在《理堂文集》中,韓夢周多處實踐和貫穿著這種追求和準則。不僅韓夢周,法坤宏也認同桐城詩派的理論和創(chuàng)作主張,在學習中有加以主動模仿的情況。
北海理學流派散文敘事簡潔傳神,說理清晰透徹,寫人生動形象,語言質(zhì)樸雅潔,與桐城派有相似之處。韓夢周散文結(jié)構(gòu)嚴謹,氣勢宏大,所謂“其文演迤宏深、力大以肆”。[4](P146)閻循觀則理溢氣足,淳古淡薄,矍而實腴,“其筆墨逕畦間,攬之若無,即之愈有。清識遠旨,幻然欲往,往而不激,溫密靖深。……其為文理溢于至足,而出于不自知,人意之所不至,筆獨至焉。一唱三嘆,淳古淡泊之音使人之意也消?!盵3](P284)二人作為流派的主要人物,代表了流派的藝術特色,下面以韓、閻二人為例加以詳述。
首先,文風簡古淡雅,注重寫實,深衷淺貌。北海理學流派的散文多疏淡簡古,以事寄理,選取有代表性的事件,以白描手法突出人物某一特征,雖簡淡卻極生動。將創(chuàng)作的源泉建立于現(xiàn)實生活的基礎上,文章的生命力就有了豐富多彩的生活實踐基礎。如韓夢周的《閻懷庭小傳》,寫閻循觀才華超拔,為文醇雅,恭親孝極。通過為母遷墳之事,彰顯了其為人謙愛仁義,以忠恕為根本,將其才華橫溢、品德高尚、忠孝仁厚等優(yōu)秀品質(zhì)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其中詳細描寫了閻循觀對父母的深厚情感,因其父母墓地低洼,雨季易匯聚水流,閻循觀“每當夏秋交,天將雨,輒不食,繞墓號泣。體素強,以是致羸疾”[4](P259)。用白描手法寫出孝子至情,言語簡略卻體現(xiàn)出豐沛感情,達到了以事寫情,事澹義豐的效果。閻循觀為文也簡略寫實、質(zhì)樸白描,寫來情真意切,感人至深。如《姜云一先生言行記》敘述姜國霖的醇孝至誠,為了不讓其母發(fā)怒得病,年已五十卻“跪膝前作小兒嬉戲狀,強母掌其面。母笑而罷,自是不復怒”。對自己的老師也是至尊至孝,為師守墓,二日一食,言語肅穆,祭祀誠謹。筆墨繼續(xù)深入,揭示出姜國霖思想實質(zhì)乃“四十始能不以貧富攖其念,五十始能不以死生動其心”[3](P300)。這樣由外到里,由淺及深地生動刻畫出了一個尊師重孝、嚴謹恭敬、堅守內(nèi)心信念的儒生形象。筆墨不多,敘述簡淡,卻令人印象深刻。
其次,散文中善穿插議論,言近旨遠,意味雋永。在表面的描摹景色或敘事寫人之下,于散文結(jié)尾或中間往往穿插個人議論,或加入他人評述。有的言古道今,感悟現(xiàn)實;有的借題發(fā)揮,抒發(fā)情懷;有的以傳贊形式出現(xiàn),暢言對社會人生的感慨?;虬蛸H,無不暗含作者心志。如韓夢周的《閻懷庭小傳》,韓夢周在文末評論說:“其學以程朱為準的,以忠恕為根本,以倫紀為實際,熏其德者莫不愛且敬之,以為有道君子人也?!盵4](P259)從家庭小事廣而為國家大事,從篤重于親人推之為忠于君王,頌揚了閻循觀的孝忠大節(jié)。輔以閻懷庭對周圍人的謙遜溫和,對才華不及自己的人的獎掖促進等事例,將一個謹守道義、忠孝兩全、溫厚醇雅的知識分子塑造得躍然紙上。閻循觀也擅長穿插議論于敘述之中。在其《游程符山西澗記》中,先寫程符山西澗的景色,再由景物得到啟發(fā),推及學問也應慢慢累積的道理。在結(jié)尾處穿插議論道:“乃嘆茲山非無奇,人特覽其外而忽之,故寂寂至今耳,然非其伏藏阻閟,氣有泄美……殆亦未由郁積以有此奇。是故君子之學,雖不見知于世,而未嘗怠且易者,其所以可畜之道,然也?!盵3](P303)閻循觀的散文還滲透著關于宇宙人生的哲理性議論與思考,《再至程符山記》記敘與弟子兄長等同游程符山,找尋當年所見“程符十景”,但由于身體原因未能如愿。由此他發(fā)出了對于宇宙人生具有哲理意味的生命慨嘆:“十景我之程符耳,豈人人之程符哉。屐齒所至,冥然會心,偶然讬感,遂命之名。而發(fā)之辭問,諸同游者不必解也。且使予今日復游,則取于此山亦未必此景,景未必此名,名未必此詩,況人乎。然當其時,則自覺于此有不能已者,今諸君之于程符也亦自得其不能已者,斯可矣?!闭f明景由人心生,隨心境變化而變。同一個人不同時間游山,看到的美景不一定相同;為景致命名,所取的名字不盡相同;為相同名字的景致賦詩,詩歌不一定寫得相同。何況不同的人游山觀水,所產(chǎn)生的心理感受則更加不同。只要每人看到了自己心中的美景就可以了,何必每人心中的美景一定要相同呢?!這是一種對宇宙人生通達的哲理性思考。最后發(fā)出了這樣的感嘆:“予烏能無感于今夕歟?”[3](P305)對人生苦短與天地之永恒的喟嘆,是盤亙于古今哲人心中的母題,閻循觀穿插于散文中的議論有著穿透時空、連貫古今的力量。
再次,運用白描、排比等藝術手法,注重語言的形象性。韓夢周的《明刑部尚書劉公傳》、《閻懷庭小傳》等,或記述鄉(xiāng)邦先賢的功名德行,或頌揚忠君孝親的品行,運用了白描等修辭手法,寫得生動形象、如在目前。如《閻懷庭小傳》敘述閻循觀為母親遷墳,但年代久遠,地處低洼導致墳墓難以辨認,遷墳難度很大。閻循觀為完好保存棺木,“不敢以驟遷,傍河瀉其流,數(shù)年卒不集。及遷母棺,將就腐。咸以為危,卒無恙,人以為孝?!蓖ㄟ^數(shù)年泄水導流,終將棺木完整取出,凸顯出其毅力與至孝之情。這段描述言語質(zhì)樸,情真義摯,讀之動人心魄,感人肺腑。韓夢周還加入排比手法的運用,以增強文章的氣勢和感染力,如“其學以程朱為準的,以忠恕為根本,以倫紀為實際。”[4][P259]運用整齊的排比句式,來強調(diào)說明意圖、提高說服力,使文氣磅礴,令讀者印象深刻。韓夢周還在游記中夾雜對山水風光、自然景色的描寫,讓人讀來無枯燥之感,別有一番情趣。如《游孤山記》描寫道:“山背一峰,圓如蓋,下多石坑。石色青白相雜,捶聲錚錚”,“回視村落,杏蕊初發(fā),作絳色,水穿林莽間。”[4](P244)這里他贊揚了山水之美,表達了熱愛生活、熱愛自然、與世無爭的人生哲學。閻循觀的《游麓臺記》記述麓臺的歷史傳說,文字優(yōu)美,于清風疏影之中自有綺麗甘甜,“時日已薄暮,山風自西至,藕花乍落,秋意蕭然。生水間塘上多古葛老柳,大者十余圍,柔條承塘中,似欲化為荇藻。登臺覽眺,則水木清華之氣四面而集?!盵3](P302)綠泉清冽、荷花于秋風乍起之時搖曳徘徊,加之老柳柔條,于自生自滅中蘊含著生生不息。景物優(yōu)美,自有一種清幽峭拔之氣。描寫中穿插了比喻,使所描寫景物更加形象生動。
綜觀上文,清中葉山左地區(qū)的北海理學流派,以閻循觀、韓夢周為代表人物,他們的理學思想醇厚篤正,學派以麓臺書院為組織方式,流派成員之間相互交往贈答、共同切磋、傳承有序,至清末綿延不絕。以上特點具備了學術流派的幾個基本因素,為一個成熟完整的理學流派。北海理學流派的理學思想篤正而通達,在散文藝術上追求簡古精嚴的文風,注重寫實,穿插議論,深衷淺貌,意味雋永,追求道與文并重,表面雖淡雅簡古實則思想內(nèi)蘊豐富。北海理學流派應為清代中后期山左理學的重要代表,主要人物閻循觀和韓夢周是聲震一時的理學名家,學派的學術思想和散文藝術等仍存在巨大研究價值。
[1]常之英,劉祖干.濰縣志稿(民國)[M].民國三十年印本.
[2]吳有祥.東漢人文三“北?!盵J].濰坊學院學報,2008,(5).
[3]閻循觀.西澗草堂文集[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82 冊.山東:齊魯書社,1997.
[4]韓夢周.理堂文集[M]//山東文獻集成第一輯第38 冊.山東:山東大學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