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安穩(wěn) 歲月靜好

何紅霞

歷來的中學(xué)語文教學(xué)都傾向于將《家里的灶頭》的主旨解讀為懷念母親，思念故土。筆者認為這樣的解讀失之于淺陋。筆者認為該文蘊含著作者對于和平、安寧生活的流逝而產(chǎn)生深沉的憂郁情懷。下面筆者將依循原文的脈絡(luò)來透析此中深意。

一、布局建造的合理與和諧

文章緊扣“灶頭”二字，以介紹灶臺的各組成部分為明線，以懷念母親為暗線。那么灶臺部分的布局與建造就顯得相當(dāng)重要，透露出的是無限的合理與和諧。

作者將灶臺上升到了哲學(xué)的高度：“灶頭是個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全的特別物事，能使最荒涼的地方充滿人間煙火味，能使最簡陋的房子彌漫溫馨的家的氣氛。”灶頭是陰陽五行的絕佳體現(xiàn)，而符合無形、順應(yīng)陰陽的事物才是最合理的，才能予人以福祉，帶來溫馨與和諧。

于灶臺的具體布局與建造，作者有很好的描述：

……灶臺的橫截面大致上是個腰子形，而縱截面則無法名狀。灶臺上有一大一小兩只鐵鍋和一只湯罐，布排得疏密有致。圍著鍋的是灶沿，用方磚隨形鑲拼而成。灶臺靠灶門一面立一道墻，稱為灶壁。灶壁阻隔了灶膛的煙灰，還掩蔽了柴爿草把等雜物，使廚房整潔有序。除了灶沿，灶的其它部位都用石灰粉過，又用墨線勾出輪廓線，畫出種種“灶花”?？季康慕橙藭谀锛有┦?，使畫出來的墨線中隱隱透出些青藍，顯得清秀悅目。整個灶頭幾乎沒有直線，那么多即興式的弧線使灶頭既端莊又秀氣，像一位穿著藍印花布的農(nóng)家少婦。

兩鍋之間嵌有一只湯罐。湯罐沒有專門的蓋，它的蓋就是黃銅的廣勺。湯罐雖能兼得兩個灶膛的余火，但地處邊緣，只能達到微溫。……

將灶壁稱作“壁”，不準確，灶壁更像磚砌的格子櫥。下部的格子是放油鹽醬醋瓶瓶罐罐的，上部的大片空白處繪有灶畫——無非是靈芝雙燕、喜鵲登梅、五谷豐登之類的吉祥主題?！?/p>

灶壁的另一邊是儲柴草和燒火的地方，稱為灶塘。稻草麥柴被打成Q形的“草把”，碼成垛備用。打“草把”一為耐燒，二為保持灶塘整潔。黃昏時分，小鎮(zhèn)的更夫敲著竹梆在小巷里穿行，一遍遍地念叨：“水缸滿滿，灶塘看看，火燭小心哉……”聽著這浪聲漫調(diào)的提醒，人就感受到了人世間的秩序和生活的安寧。

有條不紊，疏密有致，整潔有序但又實用而美觀，不僅如此，還透露出江南地方都有的端莊與秀氣，這正是江南灶臺的完美建造結(jié)構(gòu)，是民間智慧的結(jié)晶，亦是作者所謂五行的俱全。五行概念植根于民間哲學(xué)，來源于遠古蠻荒時代的智慧，雖看不見摸不著，但作為客觀規(guī)律，卻時時刻刻支配著天地萬物，影響這農(nóng)人的視聽言動，在中國百姓的心目中生根發(fā)芽，在他們看來，這樣的事物才是合理與和諧的，能給人以安定與安穩(wěn)的生活。作者在多年后回憶兒時生活的鄉(xiāng)間，以老灶頭作為全部情感的寄托，與灶頭所帶來的這種安定感是分不開的，而伴隨對灶頭的描寫是對母親的懷念。

二、家庭主婦之德行與傳遞

母親是個典型的江南農(nóng)村婦女，作者雖未描述母親的音容笑貌，但作為灶頭絕對使用者的母親其實有著和灶頭一樣的品格，那么我們可以想象，母親是否也應(yīng)該曾是一位“既端莊又秀氣……穿著藍印花布的農(nóng)家少婦”呢？

母親又是一位家庭主婦。她克勤克儉，勤勞內(nèi)斂，心靈手巧，恪守著一些中國民間的傳統(tǒng)道德。

母親是能干的。作者言“一個家庭有一個家庭的傳統(tǒng)菜，叫家常菜”，母親最得意的是黃豆芽炒咸菜和螃蜞豆腐。前者開胃，后者絕鮮。另外，母親還會“逼飯粢”、蒸糕及做很多值得回憶的兒時美食。

母親之心靈手巧可見一斑，她亦是極其注重婦德的。小則體現(xiàn)在一塊抹布上，作者言：“老話說：‘進門看抹布，出門看鞋跟。要知道這家的女主人講不講究整潔，只要摸一摸抹布就清楚了；要知道這家女主人治家如何，只要看這家人穿的鞋子就清楚了。這是我媽反復(fù)講的話。”大則體現(xiàn)在對女兒言傳身教的德行傳遞方面。作者在寫家常菜一段時言：“我姐姐妹妹長期受到影響，出嫁當(dāng)了主婦之后也把這個菜列入了家常菜的菜譜。”菜譜的傳承體現(xiàn)了母親對女兒婦德的培育與熏陶。作者還以鏡頭式的描寫展現(xiàn)了母親與姐姐妹妹在灶頭忙碌的場景：

鏡頭一：我媽在灶上忙碌，制造著白霧騰騰的氣象，油鍋的爆響，還有引人垂涎的香氣。我姐或我妹在灶塘忙碌，灶膛火把她們映得紅光滿面，神采飛揚。

鏡頭二：我姐系著圍裙，用一只低凳接腳，在灶上努力模仿著母親的操持，不免手忙腳亂，大聲向弟妹發(fā)出“旺火”或“文火”的指令。這當(dāng)然是發(fā)生在我媽不在家的日子。

鏡頭四：姐姐或妹妹在灶塘里“填腳爐”。

婦德在母女間傳承，并將一代代傳承下去。

三、禁忌、崇拜的敬畏與希冀

母親既是婦德的體現(xiàn)者，又是眾多有關(guān)灶頭禁忌與崇拜的實踐者。對于蒸糕，母親希望“蒸蒸日上，高高興興”，最忌諱漏底。母親不允許用湯罐里的水盥洗，因為湯罐里難免會掉入油星和米粒，不作興用這樣的水盥洗。她也不準男孩子上灶頭，認為這是女孩子的該做的，男孩子自有更大的用武之地。這些看似迷信苛刻的禁忌看似有些荒謬，但正是有序與和諧的體現(xiàn)，敬畏中體現(xiàn)的是對一種安定、有序的美好生活之希冀。最能體現(xiàn)這一點的是作者對灶神的詳細描述。

有關(guān)灶神爺神龕“灶山”的描寫十分詳細和傳奇，在文中顯得有些蜂腰螳肚般臃腫，但并非不合理。作者與各種灶神的傳說中擷取最世俗的一種，將灶神的原形戲謔性地寫成饞癆?？此撇痪?，但世俗得可愛，因為文章寫灶頭，所回憶的大多為風(fēng)味吃食，而這些風(fēng)物正是人間煙火過日子的體現(xiàn)，那么灶神亦起源于貪吃有何不可呢。因為對美食的陶醉與饕餮正是熱愛生活的表現(xiàn)?。∷越酉聛韺懰驮钆c接灶亦是一派戲謔口吻：用蜜糖粘住灶神爺?shù)淖?，讓他因貪食麥芽糖而無法向玉帝打小報告，從而歲歲平安。這正是老百姓最大的心愿：平安。

不過神終究是神，雖然可以被調(diào)侃，但他作為神明的威嚴與震懾作用確實不能有絲毫褻瀆的。這也正是中國百姓可愛的地方，某些雷池不能越就是不能越。所以母親在教育“我”的時候經(jīng)常用灶神爺來營造心理壓力，往往有神奇的教育效果。

在敬畏中獲得寄托是所有中國老百姓的愿景。他們在某些看似固執(zhí)的崇拜與禁忌中寄托著某種敬畏之心，這樣的敬畏中既有對美好未來的憧憬又有對某些鄙陋放肆行為的自我約束。但這種敬畏又是以極其世俗化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的，沒有莊嚴肅穆，唯有人間煙火。他們所求的就是一種有序安定的生活。

四、人世歲月的安穩(wěn)與靜好

文章所寫風(fēng)物皆是陳年舊事，一切早已如過眼云煙。而今是更加現(xiàn)代化的社會人生，但是作者更傾向于那種人間煙火味。他雖不曾明言，但只言片字中對現(xiàn)代社會頗有微辭，比如對電飯煲的鄙棄，對“逼飯粢”的懷念。

文章對飯粢這一細節(jié)可謂頗有情懷，不惜引用傳說來增加其神秘色彩。逼飯粢也就是文火烘烤出來的鍋巴，作者所謂挺括的、兩面金黃的“吃局”，電飯煲做不出，飯館里多用油炸，根本不是那個味了。其實這是作者對現(xiàn)代生活浮躁緊張的批判，也是本文回憶的意義之一。之所以回憶往昔美好，正是當(dāng)下不如人意。電飯煲如今已是最普通之家用電器，但正是可悲在最普通，因為它已經(jīng)徹底地代替了給人以安穩(wěn)有序之靜好心態(tài)的老灶頭，油炸則是急于求成之表現(xiàn)，老灶頭代表的有條不紊，安穩(wěn)閑靜的生活方式一去不復(fù)返了。

作者特意用“天下第一菜”這一典故來寄托此深意。

……用了電飯煲，就吃不到脆鍋巴了，要吃就得到飯店去點“天下第一菜”。一盤鍋巴端上，隨即把一碗配好的菜湯倒在鍋巴上——嘶啦一聲，香氣沖人。朱元璋落難時在一個農(nóng)家吃過這道菜，當(dāng)時肚子餓，覺得太好吃了，問是什么菜，農(nóng)家哪講究菜名，主人隨口說是“鏟刀湯”——鍋巴不是要用鏟刀從鍋上“掠”下來的嗎？朱元璋當(dāng)了皇帝后就封這道菜為“天下第一菜”。

朱元璋之所以覺得這菜好吃，原因大致有二：其一，朱重八出身艱苦，備嘗人間憂患，少衣缺食，對如此菜品幾乎從未見過；其二，也是更重要的緣由就是他當(dāng)時在難中，浴血奮戰(zhàn)，顛沛流離，猛然吃到此煙火味，感受到的是人世間的日常人家氣息，那種安穩(wěn)與靜好讓他一時心定神閑，放松一把，遂念念不忘，登基后亦頗懷念，封其為天下第一。其實第一的不是菜品本身，而是那種“人世安穩(wěn)、歲月靜好”的氛圍和心態(tài)是人生的第一境界！

總之，作者在如今的紅塵喧囂、人心浮躁之社會中懷著深厚的中國民間信念與信仰去追憶那段灶頭起著絕大作用的安穩(wěn)人世生活：有序，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