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嚇類尋釁滋事罪的客觀要件研究

陳慶安

（上海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上海200020）

恐嚇類尋釁滋事罪的客觀要件研究

陳慶安

（上海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上海200020）

《刑法修正案（八）》在對刑法第293條關于尋釁滋事罪客觀行為的修訂中，增加了恐嚇行為?？謬樧鳛橐粋€文學色彩濃厚的詞語，其概念的內涵和外延存有諸多歧義，極易在司法實踐中產(chǎn)生罪與非罪、此罪與彼罪的爭議?？疾煜嚓P國家的刑事立法以及我國尋釁滋事罪的立法沿革，可以發(fā)現(xiàn)，恐嚇是指通過語言或者不直接作用于被害人身體的行動展示實力、嚇唬他人，使他人內心產(chǎn)生恐慌或屈從，嚴重侵犯被害人精神權利，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的行為。以恐嚇實施的尋釁滋事罪是情節(jié)犯，需要情節(jié)嚴重才能構成犯罪。

刑法修正案（八）；尋釁滋事罪；恐嚇；客觀要件

《刑法修正案（八）》在對刑法第293條關于尋釁滋事罪客觀行為的修訂中增加了恐嚇行為。自此，公民免于恐懼的權利得到了重視和保護，恐嚇一詞也正式進入刑法，這也標志著我國刑法對公民權利的保護提高到了一個新的層面。但是，恐嚇作為一個文學色彩比較濃厚的詞語，其內涵較難界定，外延比較模糊，在沒有權威的立法解釋或者司法解釋的情況下，恐嚇的概念、行為表現(xiàn)、犯罪性質等都困擾著司法實踐，導致對具體案件罪與非罪、此罪與彼罪認定上的爭議。如在2012年發(fā)生于河南的案例中，被告人劉某的海天公司專門經(jīng)營水族箱，但同一條街上同時還有幾家經(jīng)營水族箱的店鋪，劉某的公司生意清淡，便認為是另外幾家公司搶了自己的生意，曾經(jīng)多次和另外幾家公司發(fā)生矛盾，起初是吵罵，偶有推搡，另外幾家公司懾于劉某的惡名，一直不敢反抗，但一直沒有關門。劉某見幾家都不敢反抗，便強行要求另幾家公司改變經(jīng)營內容，限制其商品類型，以避免和自己競爭，一直未得逞。某日，劉某找來自己在服刑時的朋友王某，讓王某以普通客人的身份來自己店里購買商品，然后借口王某只看不買，假裝對王某實施毆打，并將事先準備好的人造鮮血四處潑灑，制造了血腥的現(xiàn)場，王某偽裝被打成重傷，由家人接走。半個月后，劉某如法炮制，事先安排自己另一個朋友來店里購買商品，然后故伎重演，另幾家商戶見劉某如此殘暴兇狠，深受震撼，又見劉某行兇之后沒有受到公安機關的打擊，又懷疑劉某有很深的后臺，于是，紛紛關門或改變經(jīng)營內容，以避免和劉某競爭。1該案發(fā)生后，對于劉某行為的性質產(chǎn)生了爭議。有的觀點認為，劉某的行為雖然造成了市場混亂，使其

他商戶產(chǎn)生了恐懼感，但是，劉某的暴力行為并沒有針對其他商戶的人身或者財產(chǎn)，而是指向與其共同謀劃的人，因此，劉某的行為不應當認定為犯罪。另一種觀點認為，劉某的暴力行為雖然沒有作用于其他商戶的人身或者財產(chǎn)之上，但是，其炫耀武力的暴力血腥行為已經(jīng)對整個市場造成了沖擊，影響了社會秩序，應當定性為尋釁滋事罪。又如2012年發(fā)生在上海市的案例中，被告人蘇某工作的青浦區(qū)某足道保健部被上海市公安局青浦分局查獲有賣淫嫖娼現(xiàn)象，被告人蘇某為泄憤于2012年10月25日至11月3日期間通過手機號碼發(fā)送了10余條短消息給承辦民警被害人倪某進行恐嚇，內容直指倪某及家人。如“你會死無全尸的”，“你家的地址我已經(jīng)知道了，在……，什么時候讓你消失”，“讓你家人小的先消失”，“炸死你全家”等等威脅性的言語。2該案發(fā)生后同樣引起了爭議，有觀點認為，蘇某挾私報復，對案件承辦警官進行威脅、謾罵，但并沒有采取任何實質性的報復行動，因此，行為性質輕微，不應作為犯罪處理。另一種觀點認為，蘇某恐嚇他人，言語暴力而恐怖，情節(jié)惡劣，已經(jīng)對被害人及其家屬的生活造成了較大的困擾，應當依照修正后的尋釁滋事罪中的相應條款定罪量刑，定性為尋釁滋事罪。

本文試圖分析恐嚇行為在我國法律體系中的規(guī)制歷程，研究立法中對恐嚇的具體規(guī)定，借鑒恐嚇在國外刑法中的表現(xiàn)形式，以此為基礎，對我國刑法中恐嚇的概念做出全面準確的界定，對恐嚇的行為表現(xiàn)在類型上進行區(qū)分。希望能對司法實踐中罪與非罪、此罪與彼罪的認定提供幫助。

一、淵源考證：恐嚇類尋釁滋事罪侵犯的是公民免于恐懼的自由及社會秩序的安定

恐嚇行為進入我國刑法經(jīng)歷了一個不斷演變的過程，作為尋釁滋事罪的客觀表現(xiàn)之一，考察尋釁滋事罪的立法淵源，可以加深對恐嚇行為具體表現(xiàn)的認識。

1979年《刑法》在第160條將“尋釁滋事”規(guī)定為流氓罪的客觀表現(xiàn)行為之一，1984年11月2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當前辦理流氓案件中具體應用法律的若干問題的解答》，列舉了四種構成流氓罪的尋釁滋事類型：“1.以打人取樂，隨意毆打群眾，或多次向人身、車輛、住宅拋投石塊、污物等，造成后果，引起公憤的；2.在城鄉(xiāng)市場強拿硬要，欺行霸市，擾亂正常貿易活動，引起公憤的；3.在公共場所起哄鬧事，造成公共場所秩序嚴重混亂的；4.結伙哄搶、哄拿或任意毀壞公私財物，情節(jié)嚴重的?！?997年《刑法》取消了流氓罪這一罪名，將其分解為強制猥褻、侮辱婦女罪、猥褻兒童罪、聚眾淫亂罪、聚眾斗毆罪和尋釁滋事罪五種犯罪。其中第293條尋釁滋事罪所規(guī)定的四種行為類型，其根源便是上述司法解釋的相關規(guī)定。分解出來的尋釁滋事罪在一定程度上又成了新的“口袋罪”，但是，尋釁滋事罪的存在是非常必要的，現(xiàn)實生活中，無事生非、起哄搗亂、無理取鬧、毆打傷害無辜、橫行霸道等行為，雖然沒有構成故意傷害罪、強迫交易罪等罪，但其行為反復發(fā)生，給被害人的人身或財產(chǎn)造成了嚴重的侵害，對社會管理秩序也會造成嚴重破壞。如果沒有尋釁滋事罪的存在，此類行為又無法用刑法規(guī)制，這和此類行為嚴重的社會危害性是不相符合的。而且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又產(chǎn)生了一些新的尋釁滋事行為方式。

1997年《刑法》規(guī)定尋釁滋事罪之后，“在立法調研中公安機關普遍反映，近年來打擊尋釁滋事犯罪遇到了一些問題，主要是對利用恐嚇手段對他人進行心理威懾的行為在打擊上遇到了盲區(qū)。一些犯罪分子，尤其是一些黑惡勢力團伙，攫取利益的手段逐漸由過去的‘打砸搶’等暴力手段演變成更多地使用所謂‘軟暴力’。黑惡勢力憑借自己在當?shù)氐膼好?，在控制建筑承包、集市貿易產(chǎn)品批發(fā)、餐飲娛樂等市場和插手經(jīng)濟糾紛、霸占礦產(chǎn)資源、催討賭債、幫人擺平事端等方面，無需大打出手，很多事情單靠言語恐嚇、聚眾造

勢等非暴力手段就能奏效。他們召集、雇用眾多打手統(tǒng)一行動，或統(tǒng)一留特定發(fā)型、穿統(tǒng)一服裝，或統(tǒng)一露出刺青，或統(tǒng)一手拿棍棒、砍刀等器械，在相關場所一字排開擺成陣勢，借助人多勢眾，制造現(xiàn)場緊張、恐慌氣氛。部分黑惡勢力頭目要求手下采取‘逼而不打、打而不傷、傷而不重、重不致命’的策略，給對方或者當?shù)厝罕娛┘泳薮笮睦硗兀斐伤诵睦砜只?，不?zhàn)而勝即可達到目的。這種恐嚇行為，沒有斗毆發(fā)生，難以認定為聚眾斗毆；許多聚眾擺場的地點算不上公共場所，或者雖然在公共場所但未造成秩序嚴重混亂，難以認定為尋釁滋事。但此類行為對社會治安危害極大，嚴重破壞公民正常的生活環(huán)境，給當事人及家人造成巨大心理壓力，社會影響極壞。此類恐嚇、滋擾行為，危害性要大于尋釁滋事中列舉的‘追逐、攔截、辱罵’等行為，建議將‘恐嚇’他人作為尋釁滋事犯罪行為入罪”。3立法機關最后回應了實踐中對恐嚇行為進行刑法規(guī)制的要求，《刑法修正案（八）》對刑法第293條修正為：“有下列尋釁滋事行為之一，破壞社會秩序的，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二）追逐、攔截、辱罵、恐嚇他人，情節(jié)惡劣的；……”自此，恐嚇行為被納入刑法進行規(guī)制。

從恐嚇行為進入刑法的過程來看，尋釁滋事罪源于舊刑法的流氓罪，本質上是一種擾亂社會秩序的行為樣態(tài)。恐嚇行為作為尋釁滋事罪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自然也應具備對社會秩序造成破壞的要素。與此同時，恐嚇行為源自實務發(fā)展與社會進步，是在原有的對人身財產(chǎn)造成實際損害的基礎上補充發(fā)展起來的對精神安定的破壞，即刑法規(guī)制恐嚇的原因在于隨著國家法治的完善，整個社會對于公民精神安寧的日漸重視，這為恐嚇的刑法規(guī)制奠定了社會心理基礎，立法者也逐漸摒棄了那種只重視公民生命、健康、財產(chǎn)安全的立法理念，對公民精神安寧日益重視。所以，刑法規(guī)制恐嚇的保護法益應當是公民的精神安寧和社會管理秩序。而恐嚇的行為表現(xiàn)首先是通過言語威脅、恫嚇他人，情節(jié)嚴重的行為，同時還包括那種不作用于被害人身體的暴力行為，如聚眾造勢、逼而不打，或者展示武力、迫使就范等行為。

法治越發(fā)達，國家對公民權利的保護就應當越全面；社會越發(fā)展，公民對權利保護的要求也就越高。囿于刑法發(fā)展的階段性特征，長期以來，我國刑法主要關注對具有嚴重社會危害性的行為的評價和規(guī)制，刑法對個人法益的保護重點在于公民的人身和財產(chǎn)。而對于人身的保護又側重在對生命權、健康權、自由權、尊嚴權的保護。但是，對于人身權中公民的精神安寧權卻沒有重視，刑法也沒有相應的罪名來保護精神安寧權。這種立法理念顯然忽視了對公民精神安全的保護。因此，生活中的恐嚇行為才會肆無忌憚，并逐步升級直至釀成血案。2010年發(fā)生在北京的導演鄢頗被傷害案中，其女友坦言，自己和鄢頗長期以來一直被本案的被告人恐嚇、威脅，在恐懼的陰影下，他們甚至從來不敢單獨吃飯看電影。當時的立法背景下，恐嚇行為只能適用治安管理處罰法，這樣的處罰力度，對于一些慣犯、職業(yè)犯、“兩勞”釋放人員來說，是起不到震懾作用的。一般來說，恐嚇——謀劃——實施，這是蓄意傷害案一般的步驟，切斷前兩個環(huán)節(jié)，就有可能避免最后犯罪結果的發(fā)生。而且，對前兩個環(huán)節(jié)的打擊，顯示了對公民精神安寧權的重視，這既給了人們安寧生活的信心，又有力的震懾了心懷不軌者。

恐嚇會造成被害人內心嚴重的恐懼，侵蝕被害人的精神自由，對人身權利造成重大損傷，輕者會嚴重擾亂被害人的生活，讓被害人寢食難安，無心工作，重者會造成被害人精神錯亂，甚至導致被害人產(chǎn)生輕生意向。因此，恐嚇行為侵犯的法益首先是被害人的精神安寧。同時，任何人針對他人的恐嚇都會對社會正常的生活和管理秩序造成沖擊和破

壞，會影響到特定社區(qū)、特定范圍內的居民的安全感和正常的生活秩序，會影響到一個國家和地區(qū)正常的工作和生活秩序，造成社會混亂。因此，恐嚇行為的侵犯法益是雙重法益，既有個人的精神安寧，又有社會管理秩序。

二、域外借鑒：恐嚇的概念與分類考證

歐美很多國家在刑法或者刑事判例中對恐嚇他人的行為進行了規(guī)制，美國《模范刑法典》第211.3條規(guī)定：“為引起他人恐慌，或者為使他人從建筑物、集會場所或者公共交通工具中撤離，或者為造成重大的公共不便，或者輕率地不顧其行為會引起上述恐慌、不便的危險，而以實施暴力為內容進行恐嚇的，成立三級重罪?！边@里的恐嚇行為，大致既包括了尋釁滋事罪中的恐嚇行為，也包括了我國刑法中“散布恐怖信息罪”的恐嚇行為。《德國刑法典》第241條規(guī)定：“一、以對被害人本人或與其親近者犯重罪相脅迫的，處1年以下自由刑或罰金。二、違背良知，用即將對被害人本人或與其親近者犯重罪進行蒙蔽的，處與第一款相同之刑罰?！薄杜餐谭ǖ洹返?80條規(guī)定：“嚴重威脅他人，使后者處于驚慌或害怕之中的，處監(jiān)禁刑或罰金刑?！薄斗姨m刑法典》第25章第7條規(guī)定：“用武器指向他人或者以其他犯罪威脅他人，在此情況下，被如此威脅的他人有理由相信其本人或者他人的人身或者財產(chǎn)安全處于嚴重的危險之中，應當因為恐嚇被判處罰金或者最高2年有期監(jiān)禁，除非法律的其他地方對該行為規(guī)定了更為嚴厲的刑罰?！薄镀咸蜒佬谭ǖ洹返?53條規(guī)定：“以實施侵犯生命罪、侵犯身體完整性罪、侵犯人身自由罪、侵犯性自由罪、價值巨大的侵犯財產(chǎn)罪、猥褻他人相威脅足以使其產(chǎn)生恐懼或者不安，或者足以損害其決定自由的，處不超過1年監(jiān)禁或不超過120罰金?！薄兑獯罄谭ǖ洹芬?guī)定：“對他人以非法侵害相威脅，經(jīng)被害人告訴，處以51歐元罰金，如果威脅是嚴重的，處1年以下有期徒刑，并且實行公訴；而如果對政治、行政或司法機構及其代表進行威脅，處以1年至7年有期徒刑?！狈▏⑽靼嘌?、荷蘭、瑞士等國的刑法針對恐嚇行為都有規(guī)定。

從以上國家對恐嚇行為的立法規(guī)定可以發(fā)現(xiàn)，國家對免于恐懼的自由的保護是具有普遍性的，也是比較全面的?？謬樀姆绞桨ㄊ共惶囟ǖ亩鄶?shù)人陷入恐懼之中的編造恐怖信息的行為，使用武器指向他人或者以其他犯罪威脅他人的行為，也包括以單純的身體動作使被害人產(chǎn)生恐慌的恐嚇行為。恐嚇行為所指向的對象，既包括恐嚇行為直接指向的被害人，也包括被害人的近親屬；既可面向多數(shù)人，也可指向特定個體。既包括了人身，也包括了名譽、自由或者財產(chǎn)，還包括擾亂家庭安寧、損害信用等。可以發(fā)現(xiàn)，規(guī)制恐嚇行為所保護的公民權益是十分豐富的，甚至可以把規(guī)制恐嚇行為作為一切保護公民精神權利的一個兜底條款。

根據(jù)以上借鑒可以發(fā)現(xiàn)，作為尋釁滋事罪客觀表現(xiàn)之一的恐嚇行為，應是指追逐、攔截、辱罵等行為之外，依靠言語恐嚇、聚眾造勢等非暴力手段，給被害人施加巨大心理威懾，造成他人心理恐慌的行為，恐嚇行為還包括不作用于被害人人身的暴力行為。這類行為雖然不作用于被害人人身，有時甚至是犯罪嫌疑人相互之間的暴力行為，但是也能對被害人的心理造成震撼，從而達到侵犯被害人精神安寧、擾亂社會秩序的目的。此外，在《刑法修正案（八）》的修改過程中，對在尋釁滋事罪中增加的恐嚇的行為是這樣解釋的：“恐嚇，是指以威脅語言、行為嚇唬他人，如使用統(tǒng)一標記、身著統(tǒng)一服裝、擺陣勢等方式威震他人，使他人恐慌或屈從?！?從語言應用的角度來看，恐嚇一詞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的意思是：以要挾的話或手段威脅、嚇唬他人。5據(jù)此，筆者認為，恐嚇的概念可以總結為：通過語言或者不直接作用于被害人身體的行動展示實力、嚇唬他人，使他人內心產(chǎn)生恐

慌或屈從，嚴重侵犯被害人精神權利，妨害社會管理秩序，情節(jié)嚴重的行為。恐嚇行為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可以分為語言和動作兩大類。

在語言上，恐嚇應該是以將要實施對被害人或者被害人的親屬造成嚴重的人身傷害或財產(chǎn)損失的犯罪行為為語言內容，使被害人陷入精神恐懼之中。所威脅實施的行為，在種類上沒有限制，可以包括對被害人本人的身體、自由、財產(chǎn)、名譽、工作、家庭等的威脅，也包括對被害人親屬的以上法益的侵害。至于威脅的內容是否能實現(xiàn)，則沒有要求。本文引言所述的蘇某短信恐嚇案中，法院最后認定，蘇某恐嚇他人，情節(jié)惡劣，其行為已構成尋釁滋事罪，依法應予懲處。判處蘇某犯尋釁滋事罪，拘役五個月。筆者認為，蘇某為泄私憤，多次通過短消息言語威脅他人，既侵犯了被害人的精神安寧，又妨害了社會管理秩序，應當構成以語言方式實施恐嚇行為的尋釁滋事罪，該案定性是準確的。這也是上海市首例單純因為語言恐嚇而構成尋釁滋事罪的案例。

在動作上，恐嚇應當是實施雖不直接作用于被害人身體，但卻能對被害人造成極度恐懼，從而侵犯被害人精神權利和和諧安寧的社會秩序的行為。例如，我們常見的有組織犯罪中的行為人，統(tǒng)一著裝、統(tǒng)一發(fā)型，或者統(tǒng)一手拿棍棒、砍刀等兇器，在發(fā)生沖突的時候，在特定場合列開陣勢，以此來展示實力、制造緊張氣氛，這樣的行為即足以起到恐嚇他人的效果，或者行為人用夸張的肢體動作，刻意制造血腥的現(xiàn)場以震懾他人。這樣的行為，盡管沒有直接作用于被害人的身體，有時甚至是數(shù)個犯罪嫌疑人之間的相互作用，但是，這樣的行為已足以起到對他人的恐嚇作用。之所以在恐嚇的行動中排除了直接作用于被害人人身的行為，是為了和尋釁滋事罪的其他表現(xiàn)形式區(qū)別開來，同時也和故意傷害罪等其他犯罪區(qū)別開來。因為，在刑法第293條第1款第1項中，已經(jīng)明確規(guī)定了尋釁滋事罪的第一種表現(xiàn)形式，其中包含了隨意毆打他人的行為，故恐嚇行為就不應當包括直接作用于被害人人身的暴力行為。而如果傷害行為直接作用于被害人的人身或者財產(chǎn)，還有可能構成故意傷害罪或者故意毀壞公私財物罪，無法體現(xiàn)以恐嚇行為實施尋釁滋事罪的行為特征。本文引言所述的經(jīng)營海天公司的劉某案中，法院最后認定，劉某的行為是以不作用于被害人人身的行為來實施的恐嚇行為，且對當?shù)厥袌龅恼＝?jīng)營秩序造成了較大的影響，對其他商戶經(jīng)營者的心理造成了恐懼。故劉某的行為被定性為尋釁滋事罪，并被判處拘役六個月。筆者認為，劉某的行為雖然沒有直接作用于被害人的身體，但對被害人造成的恐懼和言語上的威脅一樣嚴重，尤其是妨害了社會正常的生產(chǎn)生活秩序，該案的定性是正確的。

三、犯罪性質：恐嚇類尋釁滋事罪為情節(jié)犯

《刑法修正案（八）》并未明確恐嚇行為是否需要情節(jié)嚴重才能構成犯罪。事實上，恐嚇行為是否需要情節(jié)嚴重對恐嚇行為的罪與非罪有決定性的影響。換言之，恐嚇行為構成的尋釁滋事罪是行為犯、結果犯還是情節(jié)犯是需要明確的。日常生活中的恐嚇行為方式多樣，程度差別很大，有時僅僅表現(xiàn)為偶爾的惡語相向，有時則表現(xiàn)為窮兇極惡的威脅，因此需要準確認定不同程度的恐嚇的不同的法律性質。如果恐嚇只是偶爾為之，目的在于發(fā)泄憤怒，嚇唬對方，被恐嚇人雖然會感到緊張，但也基本確信恐嚇行為不會付諸實施，或者恐嚇的內容即使實施也不會造成太大的損失，那么此類恐嚇行為不能以違法定性。如果恐嚇行為升級，已經(jīng)影響到被害人的生活和精神健康，危害到社會治安，可能會觸犯《治安管理處罰法》，則構成行政違法。以上兩類恐嚇行為，雖然具有社會危害性，但是并不是犯罪。我國刑法規(guī)定的犯罪行為和一般的違法行為的明顯區(qū)別即在于必須具有

嚴重的社會危害性。對于一個危害行為，只有在其他社會規(guī)范的懲罰措施都不足以防止該行為再次發(fā)生的情況下，才可以動用刑罰進行規(guī)制。刑法是其他部門法的保障法，必須具有謙抑性。否則，輕微的恐嚇行為即認定為犯罪的話，以恐嚇的方式構成的尋釁滋事罪會大量增加，這顯然和刑法的謙抑精神不相符合。因此，恐嚇行為，只有達到情節(jié)嚴重的程度才能構成犯罪，否則，不應以犯罪論處。

值得思考的是以下兩種情況。一種情況是如果犯罪人的恐嚇行為目的十分明確，指向個別被害人，性質十分惡劣，比如經(jīng)年累月的恐嚇謾罵或者恐嚇行動十分囂張，橫行鄉(xiāng)里，血腥張揚，對整個社區(qū)的社會秩序造成嚴重的破壞，但其恐嚇行為所針對的被害人心理素質過硬，膽識過人，并沒有產(chǎn)生恐懼心理，即沒有產(chǎn)生犯罪人期望中的危害結果，此類恐嚇行為能否構成尋釁滋事罪呢？筆者認為，恐嚇行為是情節(jié)犯，并不需要出現(xiàn)特定的侵害結果，在這種情況下，并不妨害犯罪的成立。因為恐嚇行為侵害的法益并不僅限于被害人個人的精神安寧，還包括社會管理秩序。即使被害人因為膽識過人，精神安寧并沒有受到侵害，但此類行為對整個社會正常的生活秩序已經(jīng)造成了侵害。與此類行為比較相似的情況是，行為人的恐嚇行為并沒有明確的個體對象，而是籠統(tǒng)的指向一座居民樓、一架飛機，或者一個火車站、一個機場，或者一個社區(qū)，這種情況下可能沒有明確的被害人，但此類恐嚇行為已經(jīng)嚴重沖擊了社會管理秩序，也應認定該恐嚇行為構成犯罪。另一種情況是，如果犯罪人的恐嚇行為十分輕微，如因日常生活發(fā)生矛盾時，惡語恐嚇被害人，恐嚇行為并不嚴重，其恐嚇程度在一個心理膽識正常的人看來不會產(chǎn)生多么嚴重的恐懼，但恰好被害人是一個極其膽小、心理素質非常差的人，因此而陷入極度的恐懼之中，甚至精神失常或者自殺的，對此類恐嚇行為是否應當作為犯罪處理呢？筆者認為，是否追究犯罪人刑事責任，關鍵還是看犯罪人所實施的恐嚇行為的情節(jié)是否嚴重，如果以正常人的標準看來，恐嚇行為的程度根本不會使被害人產(chǎn)生恐懼，行為人對此也有明確的認識，但是被害人因為異常的身心特點而導致嚴重后果發(fā)生的話，不宜對該恐嚇行為做犯罪化處理，否則就有客觀歸罪之虞。但是，如果被害人的身心特點一般人都能夠認識到，行為人也能夠明確知曉的話，行為人明知自己的行為會嚴重侵犯被害人的精神安寧，仍然實施該行為，可以認為其行為已經(jīng)達到了情節(jié)嚴重的程度，可以認定為犯罪。

注：

1案件來源見（2012）輝刑初字第942號。

2案件來源見（2013）青刑初字第261號。

3黃太云：《〈刑法修正案(八)〉解讀(二)》，《人民檢察》2011年第4期。

4《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八）條文說明、立法理由及相關規(guī)定》，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61頁。

5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xiàn)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722頁。

（責任編輯：杜小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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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9512（2013）07-0156-06

陳慶安，上海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副研究員，法學博士，華東政法大學博士后研究人員，掛職擔任上海市普陀區(qū)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