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祥娟[上海大學文學院, 上海 200444]
華夏民族自古以來就有地大物博、物產豐富之說,可貴的是,在如此廣闊的中華大地上,各地的自然條件和人文景觀沒有出現千篇一律的現象,正相反,不同地域呈現出了各具特色、與眾不同的地理風貌、風俗文化以及行為習慣等。我國古代很多歷史學家早就注意到了這一點,比較典型的是一代文化巨匠司馬遷,他在其《史記·貨殖列傳》中分區(qū)介紹各地的經濟狀況時,向我們展示了各地域別具特色的地貌、風俗和物產資源等;另外,去之不遠的班固著有《漢書·地理志》一文,此文包括上下兩卷,是班固杰出的古代歷史地理作品。雖然文章大致內容、著作體例明顯是繼承司馬遷《貨殖列傳》而來,但其系統較《貨殖列傳》更為詳盡完備,內容更為充實豐富,從中我們可以對中華民族“百里不同風,千里不同俗”①的地域文化特征一覽無余,大大擴展了史學研究的范圍。如果對二者進行仔細比較,就會發(fā)現:兩篇杰作雖然都描述了各地的地理環(huán)境和民風民俗,并指出了二者之間的相互關系,但班固在《漢書·地理志》中還進一步從不同地區(qū)的地域風俗文化差異中去解釋各地文學樣式的內容特點和發(fā)生發(fā)展,這可以算是班固比司馬遷高明之處。
眾所周知,文學作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是對特定的物質條件(環(huán)境)的反映,而換句話說,某一地區(qū)特定的地域環(huán)境也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和制約著當地文學樣式的內容和風格。談到特定的地域環(huán)境,從《漢書·地理志》中可以看出,班固不僅看到了其中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對文學的影響作用,更應該注意的是,班固在《漢書·地理志》中充分地展示了社會歷史文化環(huán)境與文學樣式之間的相輔相成作用。
文學即人學,人與自然環(huán)境之間互感互動的關系同樣適用于文學和自然地理環(huán)境。一個地區(qū)特有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勢必會影響當地文學樣式的內容,也就是說,特定的山川地貌、溪谷河流等會成為其地域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素材,文學作品是記錄當地自然風貌的重要工具。班固在《漢書·地理志》中很好地貫徹了這一原則,如:
(1)天水、隴西,山多林木,民以板為室屋。及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皆迫近戎狄,修習戰(zhàn)備,高上氣力,以射獵為先。故《秦詩》曰“在其板屋”。
(2)魏國,亦姬姓也,在晉之南河曲,故其詩曰“彼汾一曲”;“ 諸河之側”。
(3)臨甾名營丘,故《齊詩》曰:“子之營兮,遭我 之間兮?!?/p>
例句(1),天水和隴西屬于秦地,秦詩中反映的是兩地以板為屋的民居特色;例句(2)詩歌反映的是魏國的地理位置;例句(3),《齊詩》中反映的是地域名稱。
以上三例中的詩句內容是對當地自然地理環(huán)境的直接反映,除此之外,還有幾處比較特別,如下:
谷汲,男女亟聚會,故其俗淫。《鄭詩》曰:“出其東門,有女如云?!庇衷唬骸颁谂c洧方灌灌兮,士與女方秉菅兮。”
衛(wèi)地有桑間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會,聲色生焉,故俗稱鄭、衛(wèi)之音。
鄭衛(wèi)之音,作為封建社會里靡靡之音的代名詞,其實就是鄭衛(wèi)兩國的民間音樂,它有別于傳統雅樂的地方在于表達情感的熱烈、奔放和大膽。正因為如此,它歷來受到包括班固在內的傳統封建士大夫的排斥。從以上兩例可以看出,鄭衛(wèi)之音的一些詩篇是對兩地民風民俗的反映,而在班固看來,鄭衛(wèi)兩地之所以產生淫俗聲色,是由各地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決定的。據班固的描述,兩地均有山有水,且地勢險阻,交通不便。處在這樣一個山谷幽幽、溪水清清的閉塞之地,青年男女容易產生一些異于他地的浪漫氣息,班固的看法也不無道理。以上兩例句中的鄭衛(wèi)之音描寫的是兩地的風俗文化,而這些風俗文化的形成是由兩地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造成的,這表明此處的文學樣式雖然沒有直接以當地的自然環(huán)境為素材,但文學作品風格的形成卻與自然環(huán)境有著密切的聯系,而當地的民風民情可以說是聯系二者之間關系的紐帶。
自然地理環(huán)境作為一種客觀存在,是文學等社會意識產生的物質基礎。不同地區(qū)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不同,受其影響的文學作品也呈現出了千差萬別的特色,可以說是一地有一地的文學,這就從客觀上豐富了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有助于文學作家作品朝風格多樣化發(fā)展。
相比自然環(huán)境而言,班固在《漢書·地理志》中更多地注意到了社會環(huán)境與文學之間的相互關系。具體來說,班固在《漢書·地理志》中充分地意識到了諸如先王遺風、民族融合、地方長官的政策和榜樣的作用、朝代更替和屬地變遷、歷史文化淵源、統治者的政策以及歷代文學傳統等社會環(huán)境因素對文學產生的影響和制約。
先王遺風的影響作用表現在:
昔后稷封 ,公劉處豳,大王徙岐,文王作酆,武王治鎬,其民有先王遺風,好稼穡,務本業(yè),故《豳詩》言農桑衣食之本甚備。
唐有晉水,及叔虞子燮為晉侯云,故參為晉星。其民有先王遺教,君子深思,小人儉陋。故《唐詩·蟋蟀》《山樞》《葛生》之篇曰“今我不樂,日月其邁”;“宛其死矣,它人是 ”;“百歲之后,歸于其居”。皆思奢儉之中,念死生之慮。
民族融合的影響作用表現在:
及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皆迫近戎狄,修習戰(zhàn)備,高上氣力,以射獵為先。故《秦詩》曰“……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及《車轔》《四載》《小戎》之篇,皆言車馬田狩之事。
地方長官的提倡和榜樣的作用對文學的影響表現在:
景、武間,文翁為蜀守,教民讀書法令,未能篤信道德,反以好文刺譏,貴慕權勢。及司馬相如游宦京師諸侯,以文辭顯于世,鄉(xiāng)黨慕循其跡。后有王褒、嚴遵、揚雄之徒,文章冠天下。
朝代更替和屬地變遷的影響作用有:
河內本殷之舊都,周既滅殷,分其畿內為三國,《詩·風》邶、庸、衛(wèi)國是也。 ,以封紂子武庚;庸,管叔尹之;衛(wèi),蔡叔尹之:以監(jiān)殷民,謂之三監(jiān)。故《書序》曰“武王崩,三監(jiān)畔”,周公誅之,盡以其地封弟康叔,號曰孟侯,以夾輔周室;遷邶、庸之民于洛邑,故邶、庸、衛(wèi)三國之詩相與同風?!囤姟吩弧霸诳V隆?;《庸》曰“在浚之郊”;《邶》又曰“亦流于淇”,“河水洋洋”,《庸》曰“送我淇上”,“在彼中河”,《衛(wèi)》曰:“瞻彼淇奧”,“河水洋洋”。
歷史文化淵源的影響作用有:
陳國,今淮陽之地。陳本太昊之虛,周武王封舜后媯滿于陳,是為胡公,妻以元女大姬。婦人尊貴,好祭祀,用史巫,故其俗巫鬼?!蛾愒姟吩唬骸翱财鋼艄?,宛丘之下,亡冬亡夏,值其鷺羽?!庇衷唬骸皷|門之 ,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贝似滹L也。
歷代文學傳統的影響作用有:
始楚賢臣屈原被讒放流,作《離騷》諸賦以自傷悼。后有宋玉、唐勒之屬慕而述之,皆以顯名。漢興,高祖王兄子濞于吳,招致天下之娛游子弟,枚乘、鄒陽、嚴夫子之徒興于文、景之際。而淮南王安亦都壽春,招賓客著書。而吳有嚴助、朱買臣,貴顯漢朝,文辭并發(fā),故世傳《楚辭》。
最后談一談統治者的施政政策對文學的影響作用。關于這一點,班固在《漢書·地理志》中引用齊地齊詩的例子加以說明。他首先通過詩句“ 我于著乎而”,指出齊詩“舒緩”的特點,然后又在后文中解釋了齊詩具備這一特點的原因:“初太公治齊,修道術,尊賢智,賞有功,故至今其士多好經術,矜功名,舒緩闊達而足智?!闭怯捎谧畛踅闹螄撸抛罱K使得齊地人民形成了“舒緩闊達”的風俗和性格特征,反映在文學上就造成了齊詩的“舒緩之體”。這也說明,在古人的著述中已經產生了“以地域特點評判文化特征的一種思維定式和寫作習慣”②。
通過以上多段引文,我們就能很清楚地看到社會環(huán)境因素對文學領域的巨大影響;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出,社會環(huán)境因素對文學的影響制約作用在很多情況下同樣是間接的,而處在二者之間的媒介仍然是各地由種種因素形成的風俗習慣。班固在敘述其創(chuàng)作《漢書·地理志》的緣由時引入了“風俗”的概念:“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剛柔緩急,音聲不同,系水土之風氣,故謂之風;好惡取舍,動靜亡常,隨君上之情欲,故謂之俗?!碧瓶追f達疏中認為這一說法:“是解風俗之事也。風與俗對則小別,散則義通。”③按照班固之意,由自然條件不同而形成的習尚叫“風”;由社會環(huán)境不同而形成的習尚叫“俗”??偠灾L俗作為一種整體的行為模式,是由自然條件和社會環(huán)境共同塑造而成的。從這一點出發(fā),風俗同文學可謂是一脈相承的。
班固在《漢書·地理志》中不僅提到了自然地理環(huán)境對文學的影響,而且更加傾向于社會歷史文化環(huán)境對文學的影響作用,一方面,這表明班固是用全面的辯證的眼光看問題的,另一方面,因為自然環(huán)境相對而言是一個較為靜止的概念,而社會歷史文化環(huán)境則是一個比較動態(tài)化的概念,班固更多地注意了后者對文學的影響,這充分表明班固也是用發(fā)展變化的眼光看問題的,這就體現了班固的進步性。
另外值得注意的一點是,班固在《漢書·地理志》中涉及到的文學作品幾乎全是《詩經》,這固然與《詩經》本身的特點有關,但筆者認為,這也可以反映出班固作為一位具有濃厚正統意識的史學家所具有的那種根深蒂固的宗經觀念,及其所處朝代的特殊時代風氣。
在班固之外,漢代還有一些學者如王逸、鄭玄等都曾論及各地民風與文學的關系。如王逸在其《九歌章句序》中說:“《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屈原放逐,竄伏其域,懷憂苦毒,愁思沸郁,出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詞鄙陋,因為作《九歌》之曲?!雹苷窃从诔赜小靶殴矶渺簟敝L,屈原才依據民間祭神樂歌改作或加工而成了《九歌》,因此使得《九歌》具有楚國民間祭神巫歌的許多特色;而鄭玄的解經之作《詩譜》,則根據《尚書》《春秋》《史記》等書中有關史料記載,分別說明《詩經》十五國風、二雅、三頌產生的地域、時期、社會背景等,并排比譜系,顯示了《詩經》各部分與時代政治、風土人情的關系。從生活年代來看,班固在王逸和鄭玄之前,因此班固在《漢書·地理志》中所涉及到的地域風俗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應該對王鄭二人有所啟發(fā),不僅如此,東漢之后,猶有眾多文人學者注意到了文學地域性這一現象,并有許多杰出作品問世,雖然不能說這些優(yōu)秀之作都受到班固《漢書·地理志》的影響,但完全可以說班固較早地意識到了地域文化與文學之間的這種關系,并進行了比較深入的論述,從其所處時代而言,其眼光是超前的,其思想是具有前瞻性的,為中國文學及史學的發(fā)展做出了貢獻。
① 荀悅:《漢紀》,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303頁。
② 王永:《先秦“愚宋”現象與〈漢書·地理志〉之地域文化觀》,《寧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8第2期,第57—63頁。
③ 《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459頁。
④ 黃靈庚:《楚辭章句疏證》,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742—7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