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明暉[武漢職業(yè)技術學院人文學院, 武漢 430074]
20世紀以來的中國文學不僅在文學的觀念、主題及題材上對中國古典文學實行了前所未有的變革,在藝術形式方面也發(fā)生了空前的革命。其中,以小說文體形式的變革最為劇烈。
小說的散文化在形式上的特點表現(xiàn)為以人物心理或背景氛圍為結構中心,呈現(xiàn)出一種自由而隨意的表達形式,也就是“結構的散化”。而這種“散化”也是一種內(nèi)隱的外化,即作家情感和認知的表達和流露。散文化長篇小說弱化了敘事成分,淡化了情節(jié)要素,突破了傳統(tǒng)長篇小說以情節(jié)為中心的結構模式。這種結構方式彰顯了敘述的“碎片化”和“片斷化”。
蕭紅的《呼蘭河傳》整體的結構是散漫的,似乎是作者隨處落筆,隨著心緒而無目的地蔓延開來。整部作品沒有時間的順序和因果的連接,也沒有貫穿始終的故事、人物。就在好似“無結構的結構”中展開這近乎無故事的敘事。但縱觀整部作品三大部分的構成,有其特點:
第一、二章是對呼蘭河城風情的描繪。第一章以一種明顯的空間方位順序?qū)籼m河城進行描繪,描畫了一幅呼蘭河城人民“卑瑣平凡的實際生活”的總圖景。第二章則是摹寫了呼蘭河城的精神盛舉,將一系列的風土習俗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
第三、四章是作者童年的回憶,展現(xiàn)了“我”在呼蘭河城度過的童年時光。
第五、六、七章則是將敘述的重點轉(zhuǎn)移到了小城的人物故事中。以“我”的視角來展示小城中人物的生活片斷——第五章中有小團圓媳婦的悲慘故事,第六章中有二伯的不幸,第七章中有馮歪嘴子凄涼卻又堅強的生活。
作者摒棄了線性的敘述連接而以空間的方式構建整部作品,三部分相互一致且具有同等的重要性。換句話說,它們是被作者以一種相同的目的而“并置”①在一起的。
縱觀整部小說不難發(fā)現(xiàn),小說的敘述盡管分散卻都是圍繞在“呼蘭河城”這一特定空間而向著更為深遠的地方擴展。全篇從呼蘭河城具體的空間方位和布局的描寫開始,將觀察和思考的觸角伸向整個小城的精神生活空間。
這種散點透視結構被運用于小說中的各個地方??梢哉f整部小說的三大部分的每一部分都可看做是一個完整的散點透視結構。以小說的第三大部分為例,其重點講述了小城中的三個人物故事,各章之間平行沒有主次之分,可以看做是相似的點,都講述了小城中一個普通人的生活。作者以一種相同的目的將他們聚合在一起,它是小城人們生活的寂寞與悲涼的集中展現(xiàn)。整部小說的結構是小說的各個部分以一種特殊的方式連接在了一起。各章是相互一致的,每章都有同等的重要性,它們“并不發(fā)散,而是集中在唯一的主題上”②。相關的主題促成了小說各個部分的統(tǒng)一與黏合,而這種主題“被具化為兩種空間形式:個人肖像和社會畫面”。而這種“肖像”與“畫面”本身就蘊含了“無時間的、靜止的和空間的性質(zhì)”。③正因為黏合小說的結構是主題,而主題又被具化為“個人肖像和社會空間”這兩種空間形式。整部小說是為呼蘭河城這個社會空間做了一番肖像式的篆刻。
沈從文的《長河》較之蕭紅的《呼蘭河傳》故事性有所增強,既有統(tǒng)貫全篇的主要人物,又包含著敘述發(fā)展的時間及因果的線性線索,然而小說的敘述興趣在于其賴以發(fā)生和存在的空間和環(huán)境。作品中所呈現(xiàn)的所有風情習俗和娓娓道來的每個故事,都圍繞著主題緩緩展開?!堕L河》開篇描述了20世紀頭三十年辰河兩岸人民生活的大略情形,為接下來的敘述展開了一個特定的地域風情及社會文化背景空間。接下來的敘述也是聚焦于三個具體的社會空間:楓樹坳、蘿卜溪滕家橘子園和呂家坪鎮(zhèn)。
《長河》雖然存在著時間上的線性敘述線索,但卻通過一張圍繞主題而結成的意象網(wǎng)而獲得了一種空間性維度。這些主題意象具體表現(xiàn)為作品中諸多分散而又相互關聯(lián)的“象征、意象和參照等意義單位”④。如“橘子”便是作為一個極其重要的主題意象在整部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作為辰河兩岸的主要物產(chǎn)與當?shù)氐拿袼住⑸铌P聯(lián)密切。小說的另外一個重要的主題意象是“新生活”在小說中的出場達五十次之多。對于生活在偏遠的湘西世界的人民來說,“新生活”幾乎成為一切來自于外部世界的混亂與動蕩的災難性沖擊力的代名詞,生活在其中的人們只能默默忍受并感受著不可預知的威脅與恐慌。
這些主題意象散見于小說各部分的行文敘述中,由各個象征、暗示組織起其總綱。從接受的層面上說,讀者必須通過反思記住各個暗示和象征來構建各個主題意象的意旨。如在《人與地》中寫道:當?shù)仫L俗中,桃李橘柚寓意為“越吃越發(fā)”。于是在《橘子園和一個老水手》和《呂家坪的人事》中,稅局中人和商會會長這些當?shù)匾讼螂L順買橘子去外縣送禮。由此“橘子”是具有當?shù)仫L俗的意義指向的主題意象。但在《買橘子》中,橘子卻成了保安隊長敲詐民財?shù)耐性~,成為官民矛盾的象征。“橘子”這個主題意象映射出了辰河兩岸地方在外界的沖擊下經(jīng)濟、政治、文化各方面的生活現(xiàn)狀。每個主題意象的意義并不僅僅在于它自身,也在于它與其他主題意象的聯(lián)系,從而構成一個有機的藝術整體?!靶律睢边@個主題意象則暗示了地方現(xiàn)實會“如何變”。這個災難與恐慌的代名詞背后,是混亂的現(xiàn)實給辰河兩岸人民所帶來的恐怖記憶和人生經(jīng)驗:短短五年間,各式軍隊接二連三地到來,“拉人殺人”,到處“亂亂的”,“派夫派糧草,人人有份”。⑤兩個主題相互關聯(lián)、相互作用,共同指向“辰河地方人民如何活與如何變”這一核心。又如上文所述,每個主題意象均由分散于小說各部分相互關聯(lián)的暗示和象征這些意義單位構成。因此,整部小說的敘述均是圍繞著主題核心以網(wǎng)狀結構展開。
正是這些反復出現(xiàn)的主題意象阻止了讀者閱讀的線性前進,并且引導、暗示讀者去注意作品中較早的部分。這些主題意象反復出現(xiàn)在不同的章節(jié),和表面的線性敘述產(chǎn)生了一定程度的沖撞與抵觸。需要讀者將游離于時間順序之外而又彼此相關的各個參照系于空間相聯(lián)接,并以此重構小說的背景,從而獲得一種整體的意義。
盡管《長河》中的一連串核心事件組成的是一個較為連貫的系列,但它們之間的因果關系并沒有得到強調(diào),而且相互的過度沒有精巧的構思和預言。如《摘橘子》一章僅是由上章《呂家坪的人事》中商會會長向滕長順提及要向其買橘子下省送人這簡短的幾句話引出的。敘述僅僅在表面上是時間性和線性的,小說深層次上卻是通過對故事空間的轉(zhuǎn)換、組合而建構起一種以揭示人的生存狀態(tài)為中心的敘事結構空間。對于這些事件的安排,更多的是并置或并列地結構起來的,其中的發(fā)展不過是地點上的轉(zhuǎn)移和空間上的變換。
正是散文化長篇小說的這種空間化的結構方式,使其敘述最終達到一種立體化呈現(xiàn)的效果,這種結構方式和其產(chǎn)生的效果生成了開放性的敘述結構。蕭紅的《呼蘭河傳》、沈從文的《長河》作為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上以散文化的筆法來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的成功范例,以長篇小說的嶄新形態(tài)出現(xiàn)在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實現(xiàn)了中國現(xiàn)代長篇小說的散文化,不僅直接繼承了五四散文化短篇小說的藝術特質(zhì),更以其特有的方式為中國現(xiàn)代長篇小說突破傳統(tǒng)敘述模式樹起了良好的典范。
①②③[美]約瑟夫·弗蘭克:《現(xiàn)代小說中的空間形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5月版,序言,第14頁,第99頁。
④⑤ 沈從文:《沈從文全集》,北岳文藝出版社2003年11月版,第213頁,第11頁。
[1][美]約瑟夫·弗蘭克.現(xiàn)代小說中的空間形式[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
[2]沈從文.沈從文全集[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