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傳》的中和之美與文學精神

張慶利

(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遼寧大連116081)

《易傳》的中和之美與文學精神

張慶利

(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遼寧大連116081)

《易傳》對《易經(jīng)》的闡釋,以“中”為標準推斷吉兇,以“和”為宗旨申說易理,以剛?cè)嵯酀鸀樯?以剛?cè)徇m中為善,以追求崇高與美好為宗旨,以師法自然、生生不息為旨歸,并以和融的語言為媒介,充滿了中庸和穆的思想,反映了以中和為美的觀念,體現(xiàn)出中正和諧的文學精神。

《易傳》;和諧思想;剛?cè)嵯酀?中和之美;文學精神

“中”與“和”在原始社會中已作為一種觀念而存在,但作為一種哲學范疇,則是在殷商時期出現(xiàn)的。[1]“中”與“和”的觀念產(chǎn)生之后,被廣泛地運用于社會各領(lǐng)域,成為商、周十分重要的社會思想?！爸小笔侵v某一物質(zhì)的不能過渡,所謂“不偏不倚,無過不及”(朱熹注《中庸》語);“和”是講不同物質(zhì)的相互協(xié)調(diào)及其產(chǎn)生的和諧效果,所謂“以他平他謂之和”(《國語·鄭語》載史伯語)?！兑讉鳌穼Α兑捉?jīng)》的闡釋,充滿了中庸和穆的精神,表現(xiàn)出以中和為美的觀念。既適中又和諧,“中”與“和”的融合,正是孔子追求的一種精神境界。

一

《周易》所描述的萬事萬物既是對立的,又是統(tǒng)一的,既是相反的,又是相成的,其最終的目標指向和諧?！兑住返倪@種和諧思想被《易傳》揭示出來,并加以發(fā)揚光大,成為一種影響深遠的精神品格。

《易傳》的和諧觀表現(xiàn)為三個層次：

一是宇宙天地自然的和諧。八卦代表八種自然界中的物質(zhì)：天、地、雷、風、水、火、山、澤。它們兩兩相對 ,又相互依存,構(gòu)成了對立統(tǒng)一的整體?！肚ゅ琛氛f：“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王弼注曰：“不和而剛暴?！薄冻虃鳌方忉尩溃骸扒雷兓?生育萬物,洪纖高下,各以其類,各正性命也。天所賦為命,物所受為性。保合太和乃利貞,保謂常存,合謂長和,保合太和,是以利且貞也?！本褪钦f,天地自然的運動變化,創(chuàng)生了萬物,并使萬物各歸其類,各自端正,不剛不暴,互不相背,從而達到“常存”、“長和”的“太和”的境界,這樣就會利于守正?！疤汀奔础疤┖汀?是安泰和諧,是天地萬物和諧共處的理想狀態(tài),是和的最高境界。如《泰》卦,乾下坤上,乾是天,是陽,坤是地,是陰。陽氣下降,陰氣上升,天地交匯,二氣相融,陰陽和暢,始生萬物,因此《彖傳》說是“天地交而萬物通也”。而《否》卦則是坤下乾上,坤為地本在下而愈下,乾為天本在上而愈上,兩相背離,不能相融,“天地隔絕,不相交通”,所以“否塞不行也”(《程傳》)。因而《彖傳》說“天地不交而萬物不通也”。

二是人與自然的和諧。人為天地自然所化生,又生活在天地自然之中,必須與自然和諧相處?！兑讉鳌钒延钪嫣斓刈匀恢栏爬殛庩?陰陽的變化有其自然的規(guī)律與法則,只有掌握其規(guī)律,適應(yīng)其法則,才能夠化育天下,臻于至善,《系辭》所謂“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天人承接,講的便是人與自然的和諧,實際這也是“天人合一”的一種表現(xiàn)。作為一種精神,其在《易傳》可以說是無處不在?！兑讉鳌氛J為,在人類發(fā)生,是“日月運行”、風雷相激、天地萬物孕育了男女之道;在社會秩序,由于“天尊地卑”決定了貴賤之位;在萬物發(fā)展,是“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啟示了社會的變化;而在《易》,則是“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以成象,“有以見天下之動,而觀其會通”以立意,“通神明之德”、“盡萬物之情”以盡情。所以,《易》以天地自然為準的,因而才能“彌綸天地之道”,“范圍天地之化”(以上引文見《系辭》)。

在《大象傳》中,有一種言說的模式,即前列卦體所象之自然,后說人事,而自然與人事之間均用“以”字連接,如“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地上有水,比。先王以建萬國,親諸侯”,“明兩作,離。大人以繼明照于四方”等等,無一例外。“以”是以此、因而之意,它所連接的兩方面：前者是自然,后者是人事;前者是后者的原因,后者是前者的推演。人對自然的效法,與自然的融合,十分明顯。《易傳》的斷占之詞也往往把天與人勾連起來。如《泰·彖》說“天地交而萬物通也”,這是自然,而緊接著“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則是人事;“內(nèi)陽而外陰”是自然,“內(nèi)君子而外小人”則是人事?！吨t·彖》說“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是自然,而“人道惡盈而好謙”則是人事。在《易傳》中,我們還可以常?？吹健皯?yīng)乎天而時行”(《大有·彖》)、“君子尚消息盈虛,天行也”(《剝·彖》)之類的話,看到天、地、人對舉的情況,正如《咸·彖》所說：“天地感而萬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觀其所感,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從中反映的是天人相應(yīng)、天人合一、人與自然和諧的精神。

三是社會中人的和諧。人與人的和諧,是孔子的社會理想。他哲學的核心是“仁”,而“仁”的出發(fā)點便是“愛人”,人與人的友愛、人與人的和諧,也是“仁”的歸結(jié)點,最終實現(xiàn)“大同”的社會理想。在《易傳》中,盡管有“君子以獨立不懼,遁世無悶”(《大過·象》)的告誡,這是講在時運不濟的形勢下,君子之人要胸懷大道,不與邪惡勢力同流合污,蘇世獨立,橫而不流。但《易傳》中更多的是“君子以容民畜眾”(《師·象》)這般的囑托?！兑捉?jīng)》中常有“利見大人”之語,《易傳》也往往由此申發(fā),主張親附有德、中正之人。如《乾》九二曰“見龍在田,利見大人”,孔子解釋說是“龍德而正中者也”,而“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這是昭示著要修養(yǎng)德行也必須親附有德之人?！跺?/p>

·彖》曰：“‘利見大人’,往有功也”,《萃·彖》曰：“‘利見大人,亨’,聚以正也”,均為此意。孔子重視聚合,《論語》開篇就曾傾訴過“有朋自遠方來”的快樂,在《大象傳》中,他推演《兌》卦也主張“君子以朋友講習”。他高揚“同人”之道,認為“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系辭》),不僅可以同類相聚,同聲相應(yīng),而且“與人同者,物必歸焉”(《序卦》),可以獲得最大的利益。

但人的和諧是有原則的,《易傳》追求“以同而異”(《睽·象》)。以同而異,既要同中辨異,所謂“以類族辨物”(《同人·象》),又要異中求同,所謂“上下交而志同也”,修省向善,摒除惡行,同時保持人格的獨立。他說：“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論語·子路》)這里的“和”正如五味的調(diào)和、八音的和諧,是不同事物有機統(tǒng)一的和諧;而“同”則是單一,是無變化,是不辨是非而盲從?！蹲髠鳌ふ压辍份d晏子之論曰：和如味如聲,既有不同材料、音調(diào)的相成和相濟,故得悅口悅耳;同則“若以水濟水”,“若琴瑟之專壹”,因而不可食、不可聽。這與孔子的看法是一致的。在孔子那里,和諧是一種境界。政治上,是“禮之用,和為貴”(《論語·學而》);教學里,是“學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的“教學相長”(《禮記·學記》);人生中,則是“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論語·述而》)的尺度。

和諧是一種精神?！兑讉鳌肺膶W中追求崇高與美好的人格、師法自然的精神、生生不息的意識,都是這種精神的反映。傅道彬先生曾以“師法自然”論到《周易》的文學精神,他說：“《易》充溢著‘生生謂《易》’的生命活力,貫注在整體天地萬物中,無所不在,無所不注,因此才能‘與天地準’。”[2]在《周易》中,日月為易,“易”字上為日下為月,把大自然的太陽與月亮為一體構(gòu)成了《周易》的根本象征意蘊;觀物取象,《周易》象征的武庫源于天地,源于自然萬物;天地之大德曰生,自然萬物旺盛的生命力極大地啟示了上古人類,使《周易》高揚起“生生之謂易”、“天地之大德曰生”的生命精神。

二

剛與柔不見于《周易》本經(jīng),是《易傳》使用的概念。而且在《易傳》之中,剛與柔的使用非常普遍,剛?cè)嶙鳛殛庩栍^念的外化形式,在《易傳》的理論體系之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

剛與柔本是事物存在的形態(tài),表示其物理屬性的軟硬程度。《詩經(jīng)·小雅·采薇》中有“采薇采薇,薇亦柔止”,“采薇采薇,薇亦剛止”的詩句,用薇菜由柔嫩到堅硬的變化,反映時間的推移,從而抒發(fā)久役不歸、思家念親的感情。由事物柔嫩、堅硬的物理屬性,引申為柔弱、堅強的性格特點,再引申為寬柔、強硬的為政風格。在為人上,儒家主張剛?cè)嵯酀?在為政上,儒家主張不剛不柔。在《尚書》中,《舜典》稱帝舜命令夔掌管音樂,要求教育貴族子弟“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便是兼顧剛?cè)醿蓚€方面。《皋陶謨》記述皋陶與禹討論政治談到為人與執(zhí)政的九種美德“寬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大都從剛?cè)崃⒄??！逗榉丁分谢痈嬖V武王安民之“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剛克,三曰柔克”,宋代林之奇《尚書全解》說：“弗順之世,則用剛克以治之,以剛德也;于和順之世,則用柔克以治之,以柔德也。”剛與柔既是政治手段,也是道德品格。在《詩經(jīng)》中,《商頌·長發(fā)》歌頌商湯不相爭不急躁,不強硬不柔軟,具有“不競不俅,不剛不柔”的美德,因而才出現(xiàn)了“其政優(yōu)優(yōu)”的和美局面?！洞笱拧A民》贊美仲山甫說：“人亦有言,柔則茹之,剛則吐之。惟仲山甫,柔則不茹,剛則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強御。”茹,《方言》曰：“食也。”這是用軟的吃下去、硬的吐出來比喻欺軟怕硬,贊美仲山甫不欺鰥寡、不畏強暴、寬嚴適度、剛?cè)嵊袆t的君子風范。孔子從人格上主張剛?cè)嵊畜w,他說：“剛毅木訥,近仁?！?《論語·子路》)從政治上主張以寬緩為主恩威并重,他說：“道千乘之國,使民以時”(《論語·學而》)?！耙詴r”是一種寬柔的政治,《孟子·梁惠王上》中孟子說梁惠王時說：“不違農(nóng)時,榖不可勝食也;數(shù)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榖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yǎng)生喪死無憾也。養(yǎng)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闭蔀榇俗⒛_。這是懷柔之政,因而他們反對“苛政”,聲討其“猛于虎”(《禮記·檀弓》)。另一方面,孔子主張為政要取信于民,但也要“足食”、“足兵”(《論語·顏淵》)。這是剛?cè)嵩谡紊系膽?yīng)用。

在《易傳》中,剛?cè)峒仁顷庩栍^念的外化形式,也是人格與政治的內(nèi)在表現(xiàn)。剛?cè)崾顷庩栍^念的外化形式,這在《易傳》中有著多方面的論述?！断缔o上》說：“剛?cè)嵴?晝夜之象也?！卑讜冇腥展?為陽;黑夜無日光,為陰。晝夜為陰陽,剛?cè)釣闀円怪?也就是說剛?cè)釣殛庩栔蟆＿@是從象意上加以說明?！墩f卦》說：“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贊于神明而生蓍,參天兩地而倚數(shù),觀變于陰陽而立卦,發(fā)揮于剛?cè)岫?。”卦是觀象所得,須通過爻加以顯示;陰陽是象,剛?cè)釀t是象的變化所生。正如李炳海先生所說：“卦有陰陽,陰陽發(fā)揮于爻位就是剛?cè)?剛?cè)崾顷庩栆载澄恍问降娘@現(xiàn),爻位是表示剛?cè)岬幕締挝弧?。[3]這是從卦與爻的關(guān)系上說明?！断缔o下》說：“乾,陽物也;坤,陰物也。陰陽合德,而剛?cè)嵊畜w。”《說卦》也說：“分陰分陽,迭用柔剛,故《易》六位而成章?！标庩柺瞧浔拘?并且各有其位,而通過剛?cè)狍w現(xiàn)出來,這就更明確了陰陽與剛?cè)岬年P(guān)系。這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在把剛?cè)嵬茝V運用到修身為政的時候,剛與柔則成為人的內(nèi)在品格的重要因素?！断缔o下》說：“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剛,萬夫之望?！笔钦f君子能夠探知隱微,把握彰顯,懂得剛?cè)嶂?深通剛?cè)嶂?實為天下所矚望。由此可見,剛與柔既是陰陽學說的范疇,也是道德學說的范疇,而《易傳》推崇的正是陰陽交匯、剛?cè)嵯酀?、仁義融合的和諧境界：“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將以因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說卦》)。

《周易》以剛?cè)嵯酀鸀樯?以剛?cè)徇m中為善,《彖傳》正是以此為原則斷定各卦吉兇。如《小畜》,為卦乾下巽上,六四以一陰畜五陽、一柔敵五剛,本有傷害憂懼,但因其柔順孚誠,有九二、上九二陽相助,因而“無咎”,《彖傳》斷曰：“柔得位而上下應(yīng)之?！本盼尻杽偩又?又與六四相比而和,能夠暢行其志,因而《彖傳》說：“剛中而志行?！痹偃纭洞筮^》,為卦巽下兌上,孔穎達《周易正義》說：“四陽在中,二陰在外,以陽之過越之甚也?！彼年柧又羞^盛,所以稱“大過”。王申子分析道：“《大過》諸爻,以剛?cè)徇m中者為善。初以柔居剛,二以剛居柔以比之,是剛?cè)徇m中,相濟而有功者也。其陽過也,如楊之枯,如夫之老。其相濟而有功也,如枯楊而生稊,如老夫得女妻?！盵4]154那么,如何補救“大過”,善處其時呢?上下兩陰必須取剛濟柔,中間四陰必須取柔濟剛,如此互劑,方可成調(diào)和之功,正如黃壽祺、張善文先生所說：“拯治‘大過’的根本原則是‘剛?cè)嵯酀⒘η笃胶??！盵5]169剛?cè)嵯酀憩F(xiàn)的是一種和諧的精神。李光地《周易折中》概括了《易》之“義例”,其中有“應(yīng)、比”一項,應(yīng)是“上下體相對應(yīng)之爻”,初與四、二與五、三與上;比是處位相近之上下爻。但“應(yīng)”與“比”均以陰陽、剛?cè)嵯鄳?yīng)為準的：“凡比與應(yīng),必一陰一陽,其情乃相求而相得。若以剛應(yīng)剛,以柔應(yīng)柔,則謂之‘無應(yīng)’。以剛比剛,以柔比柔,則亦無相求相得之情矣?！盵4]17中國文學中,剛與柔并生、豪邁與婉約共存的發(fā)展狀況,正是剛?cè)嵯酀枷朐谖膶W中的反映。

另外,在《易傳》中剛?cè)嵯酀詣倿橹?這種特點使得儒家在文藝觀上否定柔弱之音,而高歌浩然之氣。《詩經(jīng)》的《鄭風》多婚戀之歌,為柔弱之音,被孔子視為“淫聲”,要“放鄭聲”(《論語·衛(wèi)靈公》);孟子則聲稱“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并說這種浩然之氣是“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孟子·公孫丑上》)。

三

《周易》尚中貴和。“和”的思想已如上述?！爸小痹凇吨芤住分蟹?44見,其中《易經(jīng)》13見,《易傳》131見,另外《周易》中用了很多帶“中”字的詞,如正中、中正、時中、中行、中直、中心、中道、得中、中位、剛中、柔中等等,詞語使用的高頻率和詞匯涵容的廣泛性,都可以看出“中”在《周易》的重要地位。正如金景芳先生所說：“中在《周易》最為重要?！盵6]22在《周易》中,“中”是特定的爻位,指的是二與五,二居下體中間,五居上體中間,所以稱中;陽爻居陽位,陰爻居陰位,稱為“正”。既中且正,最為美好。金景芳先生說：“《易》中384爻,中爻128;128中爻里中而正者64,中而不正者64。64個中而正的爻中,唯有乾卦九五剛健中正。乾卦九五是純乾中的中正。”[6]28-29所以《文言》贊美道：“大哉乾乎!剛健中正,純粹精也。”

《周易》本經(jīng)中已經(jīng)包含著中與和的思想,這不僅僅表現(xiàn)在“中”與“和”詞語的使用,更重要的是其所蘊涵的觀念。如中位多吉,而上位多兇,物極而反,其間體現(xiàn)的是中和思想。二是陰位,九是陽爻,《泰》卦九二以剛居柔,但爻辭卻說“包荒,……得尚于中行”,《彖傳》贊美說：“‘包荒,得尚于中行’,以廣大也?！崩罟獾卣f：“《易》最重者中,故卦德之不善者,過乎中則愈甚,《睽》、《歸妹》之類是也;卦德之善者,過乎中則不能守矣,《復(fù)》、《中孚》之類是也?！盵4]175這種思想經(jīng)過孔子的闡發(fā),并與孔子的哲學思想結(jié)合在一起,從而使得《易傳》充滿了中庸和穆的精神。

《易傳》的中和精神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以“中”為標準推斷吉兇

六爻之位作用各不相同,《小象傳》對爻位象喻的揭示,往往反映著作者的思想與認識。值得注意的是,《小象傳》對中位格外重視,往往成為它斷定吉兇的首要標準。位正但不中者,不一定吉;位雖不正但居中者,則必吉。位正居中者為六二和九五,既中且正,自得吉占,如：《需》九五,“‘酒食貞吉’,以中正也”;《謙》六二,“‘鳴謙貞吉’,中心得也”;《震》六二,“‘震往來厲’,危行也。其事在中,大無喪也”。位不正居中者為九二和六五,陽剛居陰柔之位、陰柔居陽剛之位,本非吉,但因居中而吉,如：《坤》六五,“‘黃裳元吉’,文在中也”;《履》九二,“‘幽人貞吉’,中不自亂也”。位正不居中者為初六、九三、六四、上九,位正一般均吉,但也有不吉的,如：《艮》九三,爻辭曰：“艮其限,列其夤,厲薰心?！薄冻虃鳌氛f：“三以剛居剛而不中,……是確乎止而不復(fù)能進退者也?！秉S壽祺、張善文分析說：“這三句說明九三處《艮》之上下卦之中,猶人體之‘腰’;而腰動被止。脊肉斷裂,故致‘薰心’之危?！盵5]307所以《小象傳》說：“‘艮其限’,危薰心也?！痹凇缎∠髠鳌分?我們可以看到許多對“中”的贊美之詞,如“以中正也”、“中有慶也”、“中無尤也”、“得中道也”、“以正功也”等等,在闡釋與推斷中,表現(xiàn)出“中”道的和樂之情和對“中”道的向往之情。

《序卦》在解釋卦序的過程中,常常使用“物不可以終通,故受之以《否》”、“無不可以終否,故受之以《同人》”這樣的話語,盡管從卦序的說解看有牽強的地方,但其中體現(xiàn)的“過猶不及”的中庸思想,卻顯而易見。

(二)以“和”為宗旨申說易理

《序卦》解釋卦序,表現(xiàn)出兩個重要思想：一是天地化育萬物、人類效法天地的天人合一思想;二是宇宙有始無終、循環(huán)往復(fù)的生生不息思想?！缎蜇浴吩谏?、下經(jīng)開始處有兩段引入的話：“有天地,然后萬物生焉。盈天地之間者唯萬物,故受之以屯。屯者,盈也?！薄坝刑斓厝缓笥腥f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義有所錯?！鼻罢呤钦f天地化育了萬物,萬物充滿了天地;后者是說萬物養(yǎng)育了人類,人類又效法天地萬物形成了秩序?！断缔o》中也有類似的表述,這反映的是一種天地合德、天人合一的思想。古人認為宇宙最初是鴻蒙、混沌的狀態(tài),盡管鴻蒙混沌但畢竟是個開始,《序卦》的作者認為開始之后的宇宙卻是一個無止無息、循環(huán)往復(fù)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事物或相因或相反,但總是朝著“既濟”的結(jié)局在發(fā)展,不論結(jié)局如何,這是一個完整的過程;但“既濟”只是標志著一個過程的結(jié)束,正如《序卦》所說“物不可窮也”,“未濟”又標志著一個新的過程的開始。在天地融通、生生不已的氛圍里,和合之氣盈滿宇宙?！峨s卦》解釋卦義,不按卦序,而是有選擇地兩兩成對,既有順承,也有逆承,但即使相反也是相成,表現(xiàn)的是“和”的精神。

《說卦》論說八卦之象,首先談到卦、爻的形成：“參天兩地而倚數(shù),觀變于陰陽而立卦,發(fā)揮于剛?cè)岫?和順于道德而理于義,窮理盡性以至于命。”“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故《易》六畫而成卦?！笔翘斓厝撕隙韶?。其次談到八卦的變化：“天地定位,山澤通氣,雷風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錯?！笔桥c自然的相通與變化相適應(yīng)。然后談八卦的象義,而這些象征意義是成體系的,以乾、坤、震、巽、坎、離、艮、兌的次序,其整體呈以下狀態(tài)：

基本義 ：天、地、雷、風、水、火、山、澤

功用 ：君、藏、動、散、潤、煊、止、說

方位 ：西北、西南、東、東南、北、南、東北、西

性情 ：健、順、動、入、陷、麗、止、說

動物 ：馬、牛、龍、雞、豕、雉、狗、羊

人身 ：首、腹、足、股、耳、目、手、口

人倫 ：父、母、長男、長女、中男、中女、少男、少女

時令：立冬、立秋、春分、立夏、冬至、夏至、立春、秋分

這些成體系的言說中,各體系之內(nèi)是一個彼此補充、相互融合的整體;而各體系又在宇宙中構(gòu)成相互依存、相互作用的和諧整體。

(三)以和融的語言風格體現(xiàn)中和的文學精神

《易傳》的語言具有張弛有致的中和品格,表現(xiàn)出以下語言特點：

第一,去偏而取中,遞進而兼得。季札評價周樂時,說《邶風》、《鄘風》、《衛(wèi)風》“憂而不困”,說《王風》“思而不懼”,說《豳風》“樂而不淫”,說《小雅》“思而不貳”(《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孔子評價《關(guān)雎》說“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都是使用的去偏取中的語言方式,言其兩個極端,而取中間的含義?！兑讉鳌分羞@個語言特點也比較明顯,如“居上位而不驕,在下位而不憂”(《文言》)、“雜而不越”、“勞而不伐”(《系辭》)。除這種方式之外,《易傳》還使用遞進或并列而兼得的方式。如“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坤至柔而動也剛,至靜而德方,含萬物而化光,后得主而有?！?《文言》)、“剛中而應(yīng)”(《師·彖》)、“文明以健,中正而應(yīng)”(《同人·彖》)。

第二,類同以相得。即把相同或相類的事物排列在一起,從而形成一種“同聲相應(yīng)”的和諧效果。如“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云從龍,風從虎,圣人作而萬物睹。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則各從其類也”(《文言》),“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吉兇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夫《易》廣矣大矣,以言乎遠則不御,以言乎邇則靜而正,以言乎天地之間則備矣”(《系辭上》),“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亂,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也”,“《損》,先難而后易,《益》,長裕而不設(shè),《困》,窮而通,《井》,居其所而遷”(《系辭下》)。

第三,對舉而和同。即把相反的事物相對而言,卻造成相成的藝術(shù)效果。在《易傳》中,陰與陽、剛與柔、日與月、男與女、天地人、寒與暑、動與靜、治與亂、安與危等等,經(jīng)常對舉而言,如“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cè)釘嘁印?“日月運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系辭上》),“日往則月來,月往則日來,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則暑來,暑往則寒來,寒暑相推而歲成焉”,“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亂者,有其治者也”(《系辭下》)。

第四,韻律和諧?！兑讉鳌犯髌嘤杏庙嵵Z,讀來朗朗上口,自有詩的美感;即使《易傳》不押韻的文句,也有許多富有詩的意蘊。在“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系辭下》)的幻想中,在“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文言》)的聯(lián)想中,在“云行雨施,品物流形”、“雷雨之動滿盈,天造草昧”的描述中,在非反即復(fù)(《雜卦》)、起承轉(zhuǎn)合(《文言》、《系辭》)的結(jié)構(gòu)中,我們都可以感受到它的詩意?？梢哉f,《易傳》韻散相間的論說方式,排比、對偶等修辭手法的運用,既有詩的韻味與情思,又有文的舒緩與酣暢,表現(xiàn)出流暢和諧的藝術(shù)境界。

[1]游煥民.論“中庸”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J].湖南師大學報,1988(2)：65.

[2]傅道彬.歌者的樂園：中國文化的自然主義精神[M].哈爾濱：東北林業(yè)大學出版社,1996：22-35.

[3]李炳海.周代文藝思想概觀[M].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176.

[4]李光地.周易折中[M].成都：巴蜀書社,2006.

[5]黃壽祺,張善文.周易譯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6]金景芳,呂紹綱.周易全解[M].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1989.

Neutralization Beauty and L iterary Spirit in Yizhuan

ZHANGQing-li
(College of Literature,Liaoning No rmal University,Dalian 116081,China)

The Yizhuan's interp retation of The Book of Changes is based on the standard of“middle”to p redict good and evil luck,and it elucidates The Book of Changes aiming to achieve“harmony”.It aim s to alternate kindnessw ith severity as the fashion,have medium as kindness,pursue sublimity and good as tenet,follow nature and perpetuate life as tastes,use harmonious language asmedium.

Yizhuan;Thought of Harmony;Kindness w ith Severity;Neutralization Beauty;Literary Spirit

B83-02

A

1001-6201(2011)04-0132-04

2011-04-21

遼寧省社科規(guī)劃基金重點項目(L07AZW 002)

張慶利(1962-),男,黑龍江東寧人,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

[責任編輯：張樹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