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 沁
“回歸自然”和浪漫主義
——從盧梭到華茲華斯
溫 沁
分析盧梭《論科學與藝術》中蘊含的哲學思想,認為其哲學思想中最本質的特點之一就是“回歸自然”,表達自然的感情。這一思想對后來的文學家有極其深遠的影響,華茲華斯就深受其影響。作為19世紀英國“湖畔詩人”的優(yōu)秀代表,華茲華斯的詩歌里有大量謳歌和贊美大自然的佳作,是浪漫主義的華美樂章。
盧梭;平等自由;浪漫主義;華茲華斯
由于自身特殊的經(jīng)歷,盧梭心中郁積了許多對巴黎上流社會腐朽的疑惑,這些問題長期以來積壓在他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斷地問自己:人類從原始的自然狀態(tài)走出來進入文明社會,究竟帶來了什么好處?以多數(shù)人的忍饑挨餓為代價換取的少數(shù)人的驕奢淫逸、高談闊論難道合理?文明,主要是科學和藝術的發(fā)展,是促進了自由還是推進了平等?他認為迄今為止,文明的進化褻瀆了人類善良純樸的天性,造成了良知和道德風尚的普遍墮落。
盧梭認為,作為“文明”根本標志的科學和藝術的發(fā)展窒息了人類天生的自由情操,人們不能遵循自己的天性而成了虛偽的時尚、習俗和偏見的奴隸。在文明人溫文爾雅的禮儀下面,隱藏著懷疑、猜忌、恐懼、冷酷、貪婪、戒備、仇恨和背叛??茖W和藝術源于人的虛榮、貪婪和驕傲,而它們的發(fā)展又助長了閑逸、虛榮、奢侈和金錢至上主義。人類的靈魂、德行和情操隨科學藝術的發(fā)展而墮落,猶如星球的運行支配著潮汐的漲落。虛假的才能成了衡量人的價值的唯一尺度,而責任、正直、人道、熱愛祖國和自由這些公民的基本品質卻遭到冷落和蔑視。理性顯赫一時,真摯、純樸的感情和高尚的德行則遭到漠視,才智和高雅的情趣備受推崇。那些“分散在窮鄉(xiāng)僻壤”、“給我們以面包,給我們的孩子以牛奶的人”[1]卻遭受欺凌,輕蔑而悄然離世。在人與人的交往中,每個人在他人的不幸中追求自己的利益,只知道財富、榮譽和權勢,隨才智不同和德行的敗壞而來的人與人之間的致命不平等乃是科學和藝術發(fā)展之最顯著、最危險的后果??傊?,隨著私有制的產(chǎn)生和文明社會的發(fā)展,人類的心靈、行為和相互關系日趨腐敗和墮落。盧梭對純樸的自然狀態(tài)的贊美,正是為了加強他對文明社會腐敗的抨擊。在他看來,社會人的精神文明和道德并不是隨著物質文明和科學藝術的發(fā)展而進步,相反,社會文明每前進一步都伴隨著精神和道德的墮落。但盧梭不是要“毀滅社會”,“再返回森林去和熊一起生活”,他聲稱:“我自謂我所攻擊的不是科學,我是要在有德者的面前保衛(wèi)德行。 ”[1]
盧梭將奢侈視為與科學、藝術相伴而行并與善良的風化和德行背道而馳的行為,科學、藝術愈發(fā)展,道德愈墮落,對人類愈不利。所以他認為,與其有知識、科學、藝術而無道德,還不如有道德而無知識或科學、藝術;主張應以自然、善良的天性代替文明的“罪惡”,甚至提出“回到”自然去,提倡“自然道德”、“自然宗教”、“自然教育”,這在他此后的作品里都有更全面的描寫。如討論教育問題的哲理小說《愛彌兒》,盡管這一切盧梭是為了反對當時封建制度下的“文明”,但其一般地否定科學、藝術對人類社會的進步作用,認為它們有害無益,這同他整個的思想體系及其要達到的目標是相矛盾、相背離的,同時也充分表現(xiàn)了他的唯心主義觀點和非歷史主義方法,因此有很多人對他的言論持否定態(tài)度。尤其是當時的一些“反動分子”和一些崇尚理性的人。后來,也有人用客觀的語氣指出盧梭的錯誤:總體上說,在人類歷史發(fā)展的進程中,隨著科學以及藝術的發(fā)展和進步,人類的道德是朝著越來越進步的方向往前發(fā)展,盧梭的道德墮落退步論是站不住腳的。羅曼·羅蘭也曾認為盧梭是膚淺的,說他是文藝性過重而立論不夠堅定。其實,科學和藝術的發(fā)展不僅不是道德墮落的原因,而且是道德進步發(fā)展的契機和新的起點。這不是科學和藝術本身的問題,而是制度問題、體制問題。其實,科學與藝術不是道德墮落的根本,當時的人們也知道這一點,但是這不妨礙盧梭論文的轟動,即便是站不住腳的立論,一樣能使當時的絕大部分人信服和佩服。
盧梭受柏拉圖的影響并有所闡發(fā),但是在文藝方面,盧梭與柏拉圖還是有所不同的:后者側重思考文藝與理性的關系,審查文藝是否有利于加強理性;前者從文藝對普通大眾生活的實際影響出發(fā),考察文藝能否有利于大眾的生活,能否把觀看文藝的感受、受到的教育落實到行動上。但無論如何,盧梭“自然”與“文明”對立的思想,卻成了后來浪漫主義文學興起的一個促進因素。
崇尚質樸的自然和真摯的情感,這既是盧梭美學思想的基調,也是浪漫主義文學的基本特點。盧梭的美學思想既是一種自然主義美學,更是一種浪漫主義美學;它不僅在人心中呼喚起重返大自然的強烈愿望,而且更激發(fā)起了人們崇尚真實情感、反對虛浮形式的執(zhí)著要求。在盧梭看來,真正的美來源于自然,作用于感官,激發(fā)起人們內(nèi)心的真摯情感和道德良知。熱愛自然就是返樸歸真,它不僅表現(xiàn)為回到自然環(huán)境的優(yōu)美之中,而且也表現(xiàn)為回到自然情感的真純之中。浪漫主義與回歸自然有著不解之緣,崇尚情感也就是崇尚自然,而這樣的美學思想對其后的很多作家都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無論是在夏多布里安的粗獷而神秘的叢林遺風中,還是在華茲華斯的幽深而寧靜的湖畔夢幻里,我們都可以看到盧梭式的自然情結;甚至在“跛腳魔鬼”拜倫所呼喚的地中海的轟鳴狂嘯中,在“幽靈作家”霍夫曼所向往的月光朦朧的魔夜里,也同樣映現(xiàn)出盧梭對大自然的贊美之情。
筆者以華茲華斯的抒情詩歌為例,分析盧梭對浪漫主義的影響。
威廉·華茲華斯,19世紀英國浪漫主義詩人,“湖畔派”的杰出代表。他作為大自然的歌手,大量地描寫美麗的大自然以及在美好大自然中的下層勞動人民的生活。他把自己對人民、對大自然的深厚情感化作動人的文字,編織成優(yōu)美的詩篇。他不僅是盧梭“回歸自然”思想的接受者、追隨者,而且是傳承、發(fā)展“回歸自然”思想的杰出代表。他在《抒情歌謠集》序言中這樣寫道:“一切好詩都是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我曾經(jīng)說過,詩是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詩人以人的熱情去思考和感受”。[2]他認為有一種力量自能使我們的心受感染,我們能讓自己的心充實,那就是明智地聽其自然。在他看來,大自然中有更多的智慧的蘊藏,有無數(shù)現(xiàn)成的財富來豐富我們的頭腦和力量。最能突出說明他這一思想的,莫過于他寫于1789年7月的《丁登寺》一詩。他說,在丁登寺的廢墟旁,在落日余輝中,他感到了自然中有一種存在,這種存在以一種動力和精神推動著一切有思之物和一切思維的對象,并在宇宙中運行;而后的《巖石上的櫻草》更為直截了當?shù)卣J為上蒼已把一切籌劃,寂寞的草就這樣開著花,一年一葬也不怕;在長詩《序曲》中,他又重申了上述思想:樹林、峭壁、風聲、云朵,全是同一心靈活動方式,神喻的語言,永恒的象征。在華茲華斯的眼里,自然是一種無處不在的神,是人類萬物之本,它不僅是人類生命的源泉,而且也提供人類發(fā)展和壯大的原則;人與自然之間是相互適應的。所以,他在詩中詠贊自然界的光景聲色對人類的影響,倡導從自然界中獲得情感,以自然來啟迪人生并拯救靈魂,使人與自然之間達到完美的和諧,這也正是他執(zhí)著地倡導“回歸自然”的原因所在。正因為華茲華斯對大自然充滿樂無限熱愛,所以他對破壞這種自然的社會及其文明是憎恨的,對被壓榨、欺凌的窮苦平民給予了無限同情。他的詩篇都是從社會平民中間擷取生活題材來創(chuàng)作的,如《邁克爾》、《最后一只羊》、《堪布蘭的老乞丐》、《孤獨的收割者》、《露茜》、《水手的母親》、《毀了的村莊》等詩,表現(xiàn)了窮苦人民的痛苦和悲慘命運:那80歲還在風雨中看羊的老農(nóng);那被風吞噬的小女孩;那失去了唯一當水手的兒子到處乞討的母親;那日夜盼望丈夫歸來的妻子……無一不是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揭露與鞭撻,深刻體現(xiàn)了詩人對平民的同情和對世態(tài)炎涼的現(xiàn)實社會的悲嘆,這不能不使他為“回歸自然”,恢復人的自然本性而吶喊。
盧梭和華茲華斯兩人生活的時間、空間上有很大的距離,他們遭遇的境況、信仰也各異,但他們對大自然的熱愛和崇拜是一致的,他們同是出于對現(xiàn)實社會的失望和反感而要求“回歸自然”的;他們信奉大自然所能給予人的美好情感體驗是驚人相似的。在他們心目中,大自然就是人間的凈土和樂園,是真善美的集中體現(xiàn)。他們認為生機勃勃、無羈無絆的自然生命會給人們以生命真諦和領悟。人在與自然的親近中得到靈感,從而擺脫人世間的煩惱,獲取心靈的自由和解脫,達到一種精神的高度愉快。這是他們同在大自然中尋求自然生命和生命自然的體驗。盧梭“回歸自然”的思想概括起來包含著兩個層面的意義:一是回到外部自然,即大自然;二是回到內(nèi)部自然,即人的自然本性。盧梭所提倡的“回歸自然”既是山川草木、鳥獸魚蟲所構成的自然界,更是指人類的自然生活狀態(tài)?;氐饺说淖匀槐拘跃鸵馕吨谧匀粻顟B(tài)下而不是現(xiàn)實社會中,人類所顯示出來的純真、質樸的自然人性,這就是盧梭整個思想的精髓。而華茲華斯最杰出的貢獻就是幾乎用自己全部的詩歌創(chuàng)作去謳歌大自然和探索人與自然的關系。在他的自然詩中,人、人與人心、人性的問題居于核心位置,是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題。所以說,無論是盧梭哲學的思想核心還是華茲華斯自然詩的主要內(nèi)涵,都是在呼喚自然人性和人性的自然,而這種呼喚是以他們獨特的精神途徑——“回歸自然”來實現(xiàn)的。
然而,盧梭和華茲華斯關于“自然”的認識還是有不同的。華茲華斯有選擇地接受盧梭的思想,他放棄了盧梭對“自然狀態(tài)”和“自然人”的強調,沒有承襲盧梭的自然與文明對立、自然與社會對立的觀點。他在熱情贊美并投身大自然中時,提出了“人與自然契合”的觀點,這就使得他的自然觀有別于盧梭的自然觀。盧梭認為人類歷史進入文明狀態(tài)后是以不平等為基礎的,剝奪了天賦的自由與平等,是人自然狀態(tài)的墮落,他幾乎在所有問題上都以“自然”來對照“社會”,以“自然”來批判“文明”,在文明與自然對立、以自然批判文明的前提下倡導“回歸自然”,鐘情于自然狀態(tài)中人類生活的樣式,把自然狀態(tài)作為人生理想境界的目標加以謳歌頌揚。而華茲華斯描寫大自然的詩篇,不只是寄物言志、抒發(fā)情懷,同時也探索了自然及自然與人的關系。在他眼里,大自然不僅是人類生命的源泉,而且還提供了人類發(fā)展壯大的條件,人只有全身心投入自然并與之融合,才能進入一個真正完美的境地。所以他要求人們重返自然,讓自然啟迪、陶冶人的心性以補救人性的付出,在與自然的契合中,只要清醒,只要有意識地去努力,人就不會在強大的物質欲海中喪失人性。這是更深邃、更復雜層次的思考,也是華茲華斯自然詩中所體現(xiàn)出的最顯著的特點。
盧梭的“自然主義”哲學為新文學運動豎起一面旗幟,以至“回到大自然去”成了浪漫主義運動的口號。文藝轉而面對普通人民,回到真摯純樸的感情和樸素的田園生活?!盎氐阶匀弧边€包含著一種人生觀和價值觀,意味著擁護一切直接的、本原的東西即人的原始本性,反對一切間接的、衍生的東西即人為的習俗、禮節(jié)及“文明”的一切矯揉造作。審美活動是一種超功利的精神活動,它無法用物質世界的規(guī)律來加以解釋。一個高尚的人應該自覺地培養(yǎng)自己的審美能力,用美的東西來充實自己的靈魂,并通過對美的熱愛來達到增進道德的目的。盧梭的貢獻還不止這些,他無疑是啟蒙運動時期一位特殊的思想家,“回歸自然”思想不僅具有政治批判意義,而且具有文明批判意義。從某種意義上看,后者才是盧梭思想的獨特性所在。作為審視文明進程的價值理想所在,“回歸自然”也指向了啟蒙學派的歷史進步觀和理性觀。盧梭以其敏感的神經(jīng)感受到了與文明、理性相伴而來的問題,從而開啟了現(xiàn)代性批判的先河。西方20世紀宏大的文化批判潮流可以在盧梭那里找到源頭,而這種對文明的批判在今天也仍具有現(xiàn)實意義。
[1]盧梭.論科學與藝術[M].何兆武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3:9.
[2]抒情歌謠集:一八00年版序言//古典文藝理論譯叢:第1冊[M].曹葆華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
I109.31
A
1673-1999(2010)02-0109-03
溫沁,北京師范大學(北京100875)漢語文化學院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對外漢語教學方向。
2009-08-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