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雨生
倡導(dǎo)講真話那么多年,如今還有禁區(qū)嗎?這應(yīng)該是不答自明的事。由于政治原因,由于歷史不太久遠,對于某些敏感的人和事,即使講講真話,也不能不顧及禁忌。不過,對于這類真話,人們都愿意聽,希望聽。隨著時間的流逝,政治色彩日漸淡化,講真話終究會走出禁區(qū)。
比如說,多年來,人們都聽說過,20世紀(jì)70年代末期,關(guān)于真理標(biāo)準(zhǔn)的那場討論,是突破華國鋒的禁錮而開展起來的。近時,讀到胡德平的一篇文章,題為《華國鋒在“真理標(biāo)準(zhǔn)”討論中》,文中引述了華國鋒的一段話:“這是一個重要的問題,要搞清楚,從團結(jié)的愿望出發(fā),達到團結(jié)”。胡德平認為,這是華國鋒對那場討論的基本態(tài)度。他在那年年底的中央工作會議上說:“我是下了決心叫大家講話,既然把大家請來了,就要讓大家講話,集思廣益?!毕聸Q心“叫大家講話”,大家講的會是什么話,他也是估計得到的,但他還是“把大家請來了”。作為黨的最高領(lǐng)導(dǎo)人,能有這樣的寬容與克制,能有這種民主作風(fēng),在我黨的歷史上還相當(dāng)罕見。胡德平說,這段史料“應(yīng)引起歷史學(xué)家的注意”。
此文已有多家刊物轉(zhuǎn)載,引用和評說的文章也不少,至今我還沒有讀到反駁的文章。看來,胡德平講的是真話,說的是實情。為華國鋒講真話,時至今日,似乎沒有太大的障礙。但為江青講真話,有沒有大障礙呢?這是我所回答不了的問題。不過,開始有人講了。近日,我在127期的《文摘》上看到一文,摘自《楊銀祿談江青》。當(dāng)年,楊是江的機要秘書,其中談的一件事情是,江青“為陳景潤流眼淚”——
1973年3月底的一天,江青看到一份《國內(nèi)動態(tài)清樣》,上面有對陳景潤的介紹:他住在6平方米的小房間里,潮濕陰暗,空氣不流通,很污濁。陳景潤患了肺結(jié)核,喉頭炎嚴(yán)重,咳嗽不止,還經(jīng)常腹脹腹痛,有時難以忍受,兩眼深深凹陷,面色憔悴,精神萎靡不振。
江青叫來楊銀祿,手哆哆嗦嗦,眼含淚水,慢騰騰地對他說:“陳景潤做出了重大貢獻,這是中國人的驕傲。而他的境況竟是這樣,我們能不管嗎?”過了幾天,江青又叫來楊銀祿,交給他那份《清樣》,上邊有江青批示:“主席,是否先救活陳景潤為好?”毛主席批示:“請文元同志辦?!币ξ脑荆骸瓣惥皾櫟恼撐脑谡軐W(xué)上有什么意義?”
江青對楊銀祿說:“姚文元是‘書呆子,他的批示文不對題?!苯嘁獥钽y祿給遲群打電話,叫他馬上來,負責(zé)處理這件事。遲群時任國務(wù)院科教組副組長,相當(dāng)于科教部的副部長。此時,江青激動得再次用毛巾擦了擦眼淚。
講了這件事件的過程后,楊銀祿還有如下一段敘述:
最近,我看到一篇報告文學(xué),文中說:“3月底的一天下半夜,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徹了中關(guān)村88號樓3層寂靜的走廊,住在小房的陳景潤也被驚醒了。一名身著戎裝的彪悍的男子在門外高呼:‘陳景潤同志,我是遲群,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派我來看你了?!惥皾櫝鰜砹?,(遲群)懇請他馬上去檢查身體。陳景潤死活不肯,遲群不得不親自動手,強拉瘦弱的陳景潤,把他塞進了紅旗轎車。五六輛轎車浩浩蕩蕩,開進遲群的‘陣地清華大學(xué),幾名專家立即會診,陳景潤患有慢性腹部結(jié)膜炎,并非要命的急癥。依照毛主席的指示,陳景潤還是住院了?!?/p>
由于毛澤東的批示,周恩來的周到細致的安排,也有江青的過問,科學(xué)院、醫(yī)院的具體工作,陳景潤的身體、辦公、生活條件得到了大大改善。
讀到這里,我馬上想到,楊銀祿說的那篇報告文學(xué),是不是徐遲的《哥得巴赫猜想》?這是寫陳景潤影響最大的作品。于是,我立即翻出了這篇報告文學(xué),但上面沒有這樣的描寫。關(guān)于毛澤東的關(guān)懷,徐遲也講了,他寫下的關(guān)于這件事的一段文字是:
“新華社記者來訪。他見到了陳景潤,談了話,進他房間看了看?;厝ゾ蛯懗鲆黄獔蟮溃⒓丛趦?nèi)部刊物上發(fā)表。其中,說到了陳景潤的經(jīng)歷;他刻苦鉆研的精神;重大的科研成果以及他現(xiàn)在還住在一間煙熏火烤的小房間里。生活條件很差!疾病嚴(yán)重!!生命垂危!!!
偉大領(lǐng)袖和導(dǎo)師毛主席看到了這篇報道,立即做出了指示。
當(dāng)天深夜,武衡同志走進了陳景潤的小房間。
他立即被送進醫(yī)院,由首都醫(yī)院內(nèi)科主任和衛(wèi)生部一位副部長給他做了全面的身體檢查。他惠有多種疾病。他們要他立即住院療養(yǎng),他不肯。于是,向他傳達了毛主席的指示。
他一共住院一年半?!?/p>
徐遲在這篇作品中,還特意強調(diào)說:“(陳景潤)堅定抗擊了‘四人幫對他的威脅與利誘。”
將兩段文字對照,便知道楊銀祿說的那篇報告文學(xué),不是徐遲的作品。在政治風(fēng)云的裹挾中,陳景潤曾成為一個傳奇人物。到底誰說的更接近真實呢?后人若有興趣,若有需要,不妨去考證一下。實在考證不出,也就只好存疑。歷史上,這類存疑也實在太多。
以上說的,似乎還是歷史事件中的細節(jié),就是很大的歷史事件,眾人皆知的,舉世矚目的,往往也設(shè)有禁區(qū),不宜直說。比如,國民黨軍隊抗日,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就不讓講。近年開始講了,以至青年人好奇地問:國民黨怎么會抗日?不讓講真話,整整影響了一代人啊?,F(xiàn)在進了一大步,不僅讓講,還可以寫成文藝作品,如臺兒莊大戰(zhàn),有了電影、小說、回憶錄,做普及性的宣傳。大陸出版的抗日戰(zhàn)爭史,如今也得增寫許許多多的篇章了。
由于政治原因,有些真話不宜講,或者不宜過早地講,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如同軍事問題,由于保密原因,在一定的時期,在一定的氣候下,真話不宜講。但是,軍事行為有一個保密期,國際通行的,一般為40年。解密之后,要講真話,講事實,再不能“兵不厭詐”。因政治原因不能講的真話,沒有聽說有解禁期,40年?50年?不知道。但是,政治氣候多變,變了,禁區(qū)也就沒了。不變的,也會漫漫淡化,淡化到一定程度,與現(xiàn)實政治不發(fā)生沖突,其中的實在情況,也就可以講出來,記下來。
對于言論,只要有審查制度存在,就必然有禁區(qū)。審查所禁,不說為佳,也包括其中的某些真話。古人曾說,當(dāng)代不立傳。這緣故自然也是禁忌太多,難于寫出真實。隨著時間推移,政治色彩淡化,歷史事件,歷史人物,神圣化的被抹掉,妖魔化的被剝離,也就應(yīng)當(dāng)以盡量接近真實的面目寫在史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