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19世紀60年代開始的以洋務為內容的歷史過程旨在“借法自強”。由于“借法”,一群群來自西國的教習、工匠、文員、兵頭便成為中國政府的雇員,次第進入海關、同文館、機器局、公使館,以及地方各自為政的洋槍洋炮的操練教習之中。而后,中國人圖“自強”的事業(yè)便成了由各式西人參與和合作的事業(yè)。這是兩次民族戰(zhàn)爭之后中西之間的一種獨特交往。涉入中國事務的外國人在這個過程里留下的種種痕跡,便成了近代中國歷史的一部分。
關鍵詞洋務西方人合作交往
作者楊國強,華東師范大學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上海:200062)
一
近代中國自“天津條約”和“北京條約”簽訂之后,列國的公使人駐北京,領事各居口岸,以其縱向勾連和橫向勾連自成規(guī)制章法。他們都是來自西方那個世界的國家代表,他們的責分都在于同中國人的政府作直接的交涉和執(zhí)著的糾結。由此形成的是一種不能用前代的“貢使”與“藩屬”相比類的中外交往,又是一種以戰(zhàn)爭暴力為手段造出來的中外交往。而后,作為被交涉和交往的一方,晚清中國的政府體制之中不得不先后蘗生出種種古所未有的機構與職司,以此與西人的規(guī)制和章法一面相對應一面相對等。在這個被動的過程里,原本名目不清的“撫局”蟬蛻而為“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同時是道光朝已有的“五口通商大臣”演變?yōu)橄掏H的“南洋大臣”,以及咸豐十年(1860)設立的“三口通商大臣”演變?yōu)橥尉拍?1870)的“北洋大臣”。在口岸所在的地方,則由海關道身當中西折沖,“通省交涉洋務事件,統(tǒng)歸關道管理”。這一類新出現的機構和職司以“辦理外國事務”為要旨,在傳統(tǒng)政治的吏治民生之外已別成一路。它們因外國人進入中國而產生,又因外國人進入中國而越來越膨脹地凸出于當日的時政之中。在同光兩朝里,逸出口岸的洋人紛紛走向內地,隨后是遠離海岸的地方也須得“辦理外國事務”。彼時安徽巡撫裕祿“于安慶省城設立洋務總局”,山西巡撫張之洞在太原先后自立“教案局”、“洋務局”,皆同屬此類,都是在用全副精神應對“各國使命所歷,幾犏天下”的無遠弗屆。于是,在兩次民族戰(zhàn)爭之后,中外之間的呼應和交往遂日積日久地成了洋務中的要目。
當中國人初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之日,西方人已經從剛剛締結的條約里獲得了種種謀之既久的權益,其間的重心所系大半都是商業(yè)利益。然而條約權益僅僅是一種紙面上的東西,就貿易的本義而言,這種紙面上的權益要轉化為實際的商業(yè)利益和長遠的商業(yè)利益,是一個只能在中國實現,并只能借助于中國政府的合作而實現的過程。是以早在英法聯軍北上的前夕,英國政府已作成“對華政策的備忘錄”,思之透徹地說過:“交通的阻隔、財富的減少、工業(yè)的摧殘,以及一切限制生產和消費的力量的災害是不會不和中華帝國的瓦解和各省的離攜偕以俱來的。無論就我國對中國的出口而言,或就我國的茶葉進口而言,這種后果對英國都最為有害,因為一者為收入的淵源,一者為生活必需品?!?/p>
當日的英國軍隊已經在中國大打出手并且還在準備大打出手,而以利益計,則英國政府與自己的對手之間又已非常明白地形成了一種不能用好惡作轉移的依存。因此8年之后,西人正戮力于實現自己的條約權益,而其時的英國駐華公使阿禮國(Aleoek,sir Rutherford)論述中英關系,用的仍然是同一個理路:“把中國弄得混亂一團,也許是合乎法國利益的”,因為“它在中國沒有現行的或預期中的重大貿易”。然而英國人以通商為大利之所在,期待的不是一個無序的亂世。所以,“對于英國來說,保全中華帝國使其不致瓦解才是最合乎自己利益的。保持中國的領土完整和政治獨立是合乎英國長遠利益的”。用這種利益化為道理來作推斷,則“要想作到這一點,唯一可行的是寬容政策以及逐漸的改革”。在相近的時間里,美國政府訓令來華使節(jié),說的是“我們到那里去從事于貿易”。以此為明示之辭,其關懷所在和主旨所在也是生意。由此引申,他們同樣是在利益化為道理之中。因此,美國國務卿西華德(William H.Seward)在那個時候主張對華“協商和合作”,與英國人阿禮國意中的“寬容政策”顯然是同出一個源頭。這種“協商”和“寬容”曾被稱作“合作政策”,而后來的一個美國歷史學家則非常準確地視之為“對中國貿易利害關系最切的兩個大國,完全從本國自私的立場”推論出來的東西。在19世紀中期的中外交往里,英國是西方世界中的舉足輕重者。他們的意愿與美國人合為共鳴,并一度得到了俄國和法國駐華使節(jié)的應和,而后,在創(chuàng)深痛巨的中國政府和武力致勝的西方政府之間便形成了一種各有懷抱的和平與合作。
這種合作開始于內戰(zhàn)之中。后期主持太平天國軍務的李秀成兵敗被俘之后作“自述”,其中多處追敘在蘇南與“鬼兵”打仗而一挫再挫的經歷,言之極憤。他所說的“鬼兵”便是在上海附近與淮軍協同作戰(zhàn)的西人兵隊。除了這種介入內戰(zhàn)的“鬼兵”之外,同一個時段里還有開始于上海的中外共管海關和西人代收洋稅。由此延伸,便產生了《通商章程善后條約:海關稅則》里的第十款,其要義所在,是“任憑總理大臣邀請英(美、法)人幫辦稅務并嚴查漏稅,判定口界,派人指泊船只及分設浮椿、號船、塔表、望樓等事”。而后,外籍稅務司制度遂長久地存在于晚清中國的海關之中而不可移易。與20多年前相比,中西之間都在變化。在這個過程里,西方人稱作“合作政策”的含義,中國人的奏折是用“中外相安”來表達的。然而就中國一面而言,“中外相安”始終是與“臥薪嘗膽”連在一起的。曾國藩曾非常典型地把這種意思概括為“仇不可忘,志不可懈,釁端不可輕開”。因此在當日的中外交往里,中國人更多的是著眼于“外洋有獨擅之利器而不思自秘其長”的事實。而從這里引出“幸而商賈往來,交際方洽,彼既恃其所長取我之利,我亦可取其所長以為于我”之想,則非常明白地說明,在借法與自強連為一體的時代里,中外交往首先會被謀求自強的中國人當作取法和借法的路徑。取法和借法都以法由人傳為起點,所以其時最引人注目的是成群來自西方的技師、工匠、兵頭、文員為中國政府所雇用;進入了中國人正在開始的以自強為意愿的種種新事業(yè)之中,從而進入了由這個過程所催生的中國社會近代化的歷史變遷之中。
同治七年(1868)曾國藩奏報江南制造局情形,曾用一段文字特為列述“訂請英國偉烈亞力、美國傅蘭雅、瑪高溫三名專擇有俾制造之書,詳細譯出”,意存一番贊賞。同他相比,李鴻章督管制造和兵械的時間更久而且場面更大,因此在他的奏疏和批牘里便會更多地見到“洋匠未士科”、“洋匠施德林”、“洋教習英國人施爵爾”、“德國克虜伯廠派來中華照料炮械總兵福合爾”、“電報教習丹國人克綸西”、“管駕利運輪船英國人摩頓”、“德國教習沙爾富”一類名目與來路各不相同的西方人。在這些外國名字的后面,顯然還有著許多見不到名字的外國人。與之相類似的,是先后出現在歷任船政大臣章奏之中
的“監(jiān)工貝錦達”、“匠首布愛德”、“洋教習嘉樂爾”、“幫辦洋員斯恭塞格”、以及“拉銅匠日赫莫拉”、“洋鐵匠日墨士勃日”、“洋員匠古都阿、蘇法熱、嘉部勒、克勒涅、河貝順”等等,他們代表了一群為中國造輪船并且在中國造輪船的西方人。雖說彼時的中外交往里工匠一類都身在底層與邊沿,但在中國人造船造炮的過程中,他們卻都是最直接的參預者和最具體的參預者。這種具體和直接都是不容易被湮滅的東西。
制器之外,同治初年開始于天津并推廣到“南省”的仿西法挑練兵丁,曾經在“自強之術,練兵為先”的名義下延續(xù)多年。為這個過程開先河的天津以洋人作教頭,演西式兵操,學洋槍洋炮,主其事的崇厚專門借用“英國總兵斯得弗力”、“英國統(tǒng)教官副將海格”、“總教官葛奈白格里”以次的各式兵官為提調,由此立為一時樣式。隨后廣東、福建、湖北、山東等地皆先后效法,各聘英國、法國、德國之武弁兵目為軍中之教習,引入了許多西方人。其中的異乎尋常,是本在漢口做生意的“英商麥士尼為能”先被請到四川兵營教槍炮,后來隨軍“援黔”,又在貴州“教習開花洋炮”;并因此而致兩地大吏交章請獎,成了同一類人中的閱歷豐富者。以后來的歷史作比較,這種用西法教練旗兵和營兵的功夫其實并沒有達到初時的預想。然而,由此形成的一段獨特的中外交往,以及眾多的中國人在這段交往里變其傳聞之知為切近之知的經歷,卻曾經是當日真實地存在過的歷史。練兵發(fā)生在戰(zhàn)場之外,而在練兵的同時,同治年間的蘇南戰(zhàn)場上已經有西方人以個體身分直接“投效”淮軍,并且一路隨營作戰(zhàn)。比之借西人的兵頭充當教官,顯然已是另成一種中外之間的交往方式。
在這些場合里,來到中國人中間的大半都是西方的軍人,但其時中國人求自強的事業(yè)并不僅止于制器與練兵,因此軍人之外還會有文人。北京城里的同文館以“外國語言文字”為起點,而后深入一層,由“中國議欲講求制造、機器諸法”而推及“藉西士為先導,俾講明機巧之原,制作之本”。在這些道理的引導之下,同光兩朝先后共有40多個外國人成了同文館里的洋教習。㈨他們中的不少人出自傳教士,而傳授的則是英文、法文、俄文、德文、天文、醫(yī)學、兵法、翻譯、格物、化學等等,題目都不在教義之內。其中最著名的丁韙良(Martin 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不單做過教習和總教習,而且為中國人譯出了可以致用的《萬國公法》(Elements of International Law)。在那個時候,北京同文館之外,還有廣東同文館和上海廣方言館,后來又有福州船政學堂、天津電報學堂、北洋醫(yī)治學堂以及臺灣西學館、湖北自強學堂等等,都是沿著“以西士為先導”的宗旨而自期于為中國作育人才的場所。其間用洋人作教習的數目會更多。
隨后是這一類以文化與知識為本業(yè)的西方人日多一日地進入了中外交往之中,與之俱來的,則是他們帶入的文化與知識在逐層累積的過程里影響和改變著中國社會。當同文館開始引進洋教習的時候,更早地雇用了洋員的中國海關正在被一步步地移到洋員的管理之下。相比于制器、練兵和同文館、廣方言館延請來的工匠、兵頭與教習之各處客位,海關雇用的洋員則從一開始就身在中國政府的權力結構之內,并由此而成了可以直接運用國家權力的外國人;在19世紀中葉之后的中外交往里,他們也由此而成了非常獨特的外國人。
由于洋員的管理是一種西式管理,所以洋員的管理曾導致了中國海關制度脫胎換骨的變化。時人論之日:“及赫德為總稅務司,將任用稅務司之權歸于總稅務司,監(jiān)督不能去取。各口監(jiān)督又因隨時換任,情形不熟,多有將稅務事宜專委之于稅務司者,因而各口稅務司之權日重。洋商但知有稅務司,而不知有監(jiān)督矣。”這些話從海關監(jiān)督與稅務司之間的此消彼長著眼,以雇來的西人在權力結構中的坐大為異樣。其不能受用是非常明白的。但在同一個過程里,脫胎換骨又筑成了一種富有效率的海關制度,并因之而能夠以其增長的關稅年復一年地為中國政府提供可靠的財政收入,而使國家“歲入之項,轉以洋稅、厘金為大宗”。比之由文字作表達的非議,用銀子計量的洋稅化為歲入顯然會更有說服力。所以,這種西式的海關制度最終融入了晚清國家制度而成為其中的一部分,并且隨著一個一個增設的新關從沿海沿江一路直入,被帶到了內地和邊城。
與此同時則是受雇用的洋人在數量上不斷地增多。在這個過程里作為個人的海關洋員會與中國人相往還于洋務和時務之中,并會有沿著這種往還而更深一層地進入中國人的世界者。例如本是浙海關稅務司的法國人日意格后來隨左宗棠入閩,成了福州船政局的籌建人和船政局里的“監(jiān)督”在他之后,還有供職于總稅務司的美國人馬士(Morse,Hosea Ballou)受李鴻章指派入輪船招商局,在兩年時間里“協助總、會辦處理外務,包括該局的外籍雇員和與該局有聯系的洋行”。同海關稅務相比,福州船政局和輪船招商局里的事,都更直接地連結著中國人意中的自強和富強。因此在左宗棠和李鴻章的眼里,日意格與馬士都是可以另眼相看的外國人。然而就日意格和馬士而言,他們之能夠與中國人的洋務由遠而近,卻是以海關為源頭而一脈衍生過來的。在海關之外,當日還有美國駐天津的副領事畢德格(Petersen,AdoLf)受聘作李鴻章的翻譯和顧問。從領事館一步走到北洋大臣的幕府,其間越過的距離無疑比日意格和馬士又要更大一些。
因為有了這些和平地走入了中國事務之中的西方人,以及他們?yōu)橹袊怂龅氖痉?,咸同之間士大夫筆下被稱作“夷智”和“西法”的那種模糊而缺乏確定性的東西才會一點一點地變得具體,并因其具體而成為可以區(qū)分和把握的東西。所以,這些外國人雖然非我族類,但在那個時候的中國則是被委用者和被器重者。當這種被委用和被器重移入了疆吏的奏議和朝旨的褒獎之后,便產生了成批擁有中國官銜和頂戴的西洋人。
同治三年(1864)李鴻章奏請“將英國人馬格里賞給三品頂戴”。說是該兵官“仿造西洋火器”能致遠而摧堅,“厥功甚偉”。二年之后,又因其“制造益精”,再請“將三品頂戴馬格里賞加道員虛銜”。有此一賞再賞,馬格里遂最早地成了由制器一途獲得功名的西方人。而同治七年(1868)鄂撫郭伯蔭請旨“獎敘”在湖北“教練先鋒營及漢陽協營洋槍炮隊”的法國人“馬定”、“巴爾伯”等“十一員”,分別賞給“參將銜”、“都司銜”、“守備銜”也是事屬同類。他們獲得功名是因為“在楚教練辛勤”。至光緒年間奕勖“保奏”同文館里的洋教習,身任總教習的丁韙良遂以“資格最深,館課亦能勤慎”而得“三品銜”。在30多年以洋務為中心的歷史過程里,與洋務相關涉的西人多,因洋務得頂戴的人也多。于是“正一品銜閩廠監(jiān)督日意格”、“總監(jiān)工達士博著賞加三品銜”、“四品銜英弁葛雷森”、“德國副將哈孫克賴乏”、四品銜“同文館化學教習畢利于”、㈨“副監(jiān)督德克碑著賞戴花翎”等等便成了那個時候常??梢钥吹降闹甘龊椭阜Q。其間還有過“四品花翎德商福
克”這樣不能歸類的名目,由商人而得頂戴,則顯然是出自當日中西之間的軍火生意。曾經多次為閩局里的外國人請獎敘的沈葆楨奏論曰:“西人雖惟利是視,然皆以得天朝錫命為榮”。所以三品銜、四品銜和藍翎、花翎都不是可有可無的。左宗棠在一封信里也曾說過同樣的意思,而引用的是真人真事:“布國嗲哩呢前奉恩旨賞給四品藍翎,奉到行知時,大張賀筵”,而后是一個人的興奮化為許多人的興奮,“各國官商均來道賀,計數十席”。 自西方人一面而言,能使許多人興奮的東西總是具有普遍性的。因此,19世紀中葉以后外國人在中國得到的那些官銜頂戴便成了一種富有歷史內容的物事,在三品銜、四品銜和藍翎、花翎的光色之間,折射出來的正是彼時中外交往里曾經有過的種種情態(tài)和聯結。
眾多的西方人因被雇用而與中國的人和事發(fā)生了聯結,但作為具體的個人,他們之間又常常顯得非常不同。沈葆楨作船政大臣之日,已熟知閩局的洋員里“負氣凌人”者與“實心實力”者各成一類。后來張蔭桓記敘在天津做教習的德國人,印象最深刻的是“縱酒任性,至于詆賴”,然后以“徒受虛聲之無益”為嘆?!傲枞恕薄ⅰ叭涡浴?、“詆賴”當然都不會討人喜歡。而其中最出格的,要算是英國人李泰國。他以總稅務司的身份受總理衙門之托到歐洲購買船炮,結果是船炮之外,一同帶回來的還有不容易調度和節(jié)制的“英國總兵阿思本”,以及以他為“總統(tǒng)”的600余名操船操炮的“弁兵”。其間李泰國以一己之獨斷“代中國與阿思本立有合同十三條”,皆以李泰國指揮阿思本為要旨。這些不在料想之中的東西造成了一種被奕訴比作“太阿倒持”的局面。于是中國人所要的船遂成了當時人筆下的“李泰國霸踞之船”。 此事最后由中國一方的破財以“撤退輪船”為了結,而李泰國也因其“狂妄”、“桀驁”、“刁詐”和“野性難馴”而換來中國人意在“驅逐”的“革退”,并就此退出了中外之間的交往。在當日與中國人共事的西方人里,李泰國的出格和獨斷都是以極端的方式表現出來的居高臨下和傲兀自用。他“一味過分地依仗英國公使,動不動就用公使不高興來嚇唬他們(總署官員)。他對他們說,他絲毫也不相信他們,而同時又要求他們完全信任他——毫不置疑地信任他”。他接受了中國的職事和俸祿,但在精神上又始終與中國人的世界相隔鸞遠而不屑溝通。兩者之間的不相榫合,使他最終不能不成了一個失敗者。
除李泰國之外,在30多年以洋務為中心的歷史過程里,還有過被中國人稱作“勤勞懋著”的西方人。以中國文化作背景,則“勤勞懋著”不僅評估了這些洋員的技藝,而且評估了這些洋員的人品。他們不同于李泰國的地方在于用心和敬業(yè),以及對中國的認知和理解。其中的一部分人,由此而深度地卷入了中國人的利害和中國人的事務之中。同治六年(1867)美國駐華公使蒲安臣(Burlimgdme,Anson)為接受中國政府的委用而辭職,成了奉旨出使“欽派辦理中外交涉事務大臣”,正是這樣一種自愿的卷入。在此后的二年多時間里,他領著使團先到美國、后到英國,再到法國、德國、北歐諸國和俄國,一路遠行,一路演說,用熱切而且浪漫的樂觀主義對北美和歐洲的聽眾宣述“這個偉大民族”正在發(fā)生的進步,并向整個西方世界呼喚對于中國的“公平合理”。這些描述中國的演說未必都有細節(jié)上十足的準確性,但由此表達的熱情和善意則是明白可見的。對于那個時候的中國來說,后者能夠消融偏狹,無疑是一種更難得的東西。在這段歷聘歐美的過程里,蒲安臣曾代表中國與美國政府簽訂“中美續(xù)增條約”,并與英國政府達成了一種具有約束力的諒解,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在奏告里曾總括而謂之“與中外一切交涉事件,頗為有益”。在中國人累受重創(chuàng)的經驗里,蒲安臣做到了一個使臣不容易做到的事,因此當他最后染肺炎病故于彼得堡之時,朝旨舉其“遠涉重洋,不辭勞瘁,辦事諸臻妥協”,引為“殊堪憫惻”雖說帝王的褒揚本來各依程式,但這些話里應當不會沒有一點感動。蒲安臣是一個美國人,因此當他“為我國和文明的利益計”而向美國政府請辭公使之職的時候,其心中用來作判斷的價值觀念之中,顯然有著一種深遠的美國意識和自覺的美國意識。但他又以“遇有各國不平之事”自“必十分出力”立心愿而為中國出使,并以其“不辭勞瘁”表現了一時共睹的誠意和努力。他身在兩者之間而以溝通兩者為職志和事業(yè),并面對一個缺乏公平合理的世界而執(zhí)著于以“公平合理”為中西交往的理想。所以,雖然這一場歷聘歐美之行并沒有改變中西之間已有的格局,但作為一個致力于傳播溝通的人物,在美國人的眼里,蒲安臣是一個杰出的人;在中國人的眼里,蒲安臣是一個可以親近的人。
以蒲安臣比李泰國,則顯見得西方文化生成的個人各有面相而品類懸殊,由此反照出來的正是西方那個世界里的物之不齊物之性也。6年后馬格里隨郭嵩燾出使英國,由造炮一行改做公使館里的參贊,也成了從事“中外交涉事務”的外國人。在郭嵩燾的記述里,他是一個常常跟在身后走來走去的人。跟了走說明有用,所以此后30年里他一直在倫敦做中國使館的參贊。繼馬格里之后,還有美國人麥嘉締(McCartee,Divie Bethune)出任中國駐日本公使館的參贊,法國人雷樂石(Rocher,Louis)出任中國駐英、法公使館的參贊,美國人科士達(Foster,John Watson)出任中國駐美國公使館的諮議,挪威人佘德(Schjoth,Fredrik)出任中國駐挪威的總領事,以及俄國人柯樂德(Grot,Victor Von)和美國人杜德維(Dfew,Edward BanKs)分別以參贊和隨員的身份隨李鴻章出使,等等。這些人大半都不能算作各有聲光,但作為身入出使之列的外國人,在當日的中外交往里他們已不僅是受中國的雇用,而且在做中國的代表。就這個意義而言,相比于技師、工匠、兵頭、教習之各以器物和知識為專業(yè)范圍,他們一定會更直接而且更深入地卷入中國人的利害和事務之中。
然而西方人卷入了中國人的利害和事務,同時是一種外來人卷入了中國人的利害和事務。比之清代早期歷史中欽天監(jiān)里的湯若望和行走于內廷作供奉的郎世寧之疇,這個時候聘來的西人則全不相侔而另成一類。他們在被雇用的同時,又會自覺地用自己的眼界、意見、推理和判斷一節(jié)一節(jié)地影響雇用者,并由此造成一種累積的變化。
其中像赫德那樣一身掌管中國的海關稅務40多年的人物,便在40多年里常常要與樞府中的大佬和疆吏里的強人相往還,并以種種事關軍國的題目作進講而引出廟堂議論的群鳴和回響。在后來的歷史敘述里,他曾因此而被稱作中國政府“幾乎不可或缺的顧問”。作為一個英國人,赫德之能夠長久地影響當權的中國人,是因為他用獨裁的辦法管海關稅務,具體地用之而醒目地演示了洋稅的年收入總額在他手里由8,556,476庫平兩增加到34,968,046庫平兩的過程。這些數目字與赫德連在一起,而與這些數目字連在一起的,則是數十年里持久地
用洋稅來支撐的“邊防經費”、“籌備餉需”、“海防經費”、“造船經費”、“軍備制造經費”、“各省協餉”、“淮軍協餉”,以及“還神機營怡和借款”、“還鄭工借款”、“解拔皇室經費”、“解撥內務府經費”、“解撥陵工經費”、“解撥江南織造經費”等等“國用”。在一個財政窘迫的時代里,洋稅為朝廷維持了從國防、兵工到內廷與河工的龐大開支,從而為朝廷維持了一種可以延續(xù)的國家治理。所以,洋稅的可靠便非常自然地會在總署的意中轉化為赫德的可靠。而后是海關的總稅務司與當權的中國人越走越近。用文字作實錄,在赫德的日記里便多見“今日去總理衙門”;“整個下午均在總理衙門”;“去總理衙門,見到親王也在該處”;“昨日在總理衙門進早餐”;“一點鐘時被召去總理衙門”,還有“文祥今日午間叫我去”;“應文祥召往,中午董恂來訪”;“寶望和徐繼畬日前來訪”等等,記述的都是與總署里的達官互相對話和一起共事的情節(jié)。在這種越走越近的往來里,本以海關稅務為職業(yè)范圍的赫德便常常要越界,用自己的見識與主張為中國人辦洋務,并因之而廣泛地牽動和影響同光兩朝的財政、外債、海防、外交、海軍、郵政、教育、鐵路、幣制,以及器械的采購和洋員的引入。當時人謂之“陰持朝議,顯綰邦交”,“陰”和“顯”說的都是一種由越界而獲得的牽動力和影響力。但作為一個出自基督教世界的外來人,為中國人辦洋務而致廣為牽動的過程,同時又會是一個纏繞于種種矛盾之中的過程。
光緒二年(1876)初,翁同毹在日記里評說十個外國人,而以“威妥瑪最況鷙,赫德最狡桀,余皆庸材也”為歸結之辭。雖然其時赫德做的是中國官,但以種族分彼己,在翁同穌心里仍然是和英國公使歸為一類的。與恭親王和文祥之借重赫德比,翁同穌表達的是一種猜度和疑慮。同一年郭嵩燾奉旨出使,在臨行之前的覲見中也有一段話專門說這個題目:“赫德是極有心計的人,在中國辦事亦是十分出力。然卻是英吉利人民,豈能不關顧本國?”其間與翁同鑠的不謀而合都是把赫德等同于英國。在那個時候的中國,這是一種容易引發(fā)共鳴的推論,所以,前后數十年之間,赫德的主張曾不時地受到身為疆吏的左宗棠、沈葆楨、李鴻章、張之洞的排抵。
除了是個“彼族”之外,還因為赫德的主張常常以弱枝強干和內重外輕為立場,他卷入得太深,所以疆吏大半都不喜歡他。然而對于赫德來說,這種中國人的不喜歡僅是重重扦格的一面,與之同時存在并且相互對映的,還有西方人的不喜歡。19世紀60年代末期的《北華捷報》曾以“非常帶有貶意”的用心評論赫德,深信“他的感情已完全是中國式的了,和中國人一模一樣了”。這一類報章文字代表的是“通商口岸商人們的尖銳批評”。而文字之外還有訴訟,遂使他作為一個中國官員與英國人交涉爭執(zhí),至少三次當過英國法庭里的被告和原告。當“馬嘉理案”引發(fā)了中英外交沖突的時候,赫德曾協助李鴻章與英國公使威妥瑪議約于煙臺,這個過程中不同的國家利益化作不同的是非之界和激烈的口舌之辨,直接地導致了赫德和威妥瑪之間私人關系的惡化,于是英國公使也不喜歡赫德。而排比年份時序,則威妥瑪惱怒赫德之日,也正是郭嵩燾非議赫德之日。這種中國人的不喜歡和西方人的不喜歡交集于一人一身,構成了一個外來人為中國辦洋務特有的復雜和矛盾。然而與這種外在的矛盾同樣真實的,還有為中國辦洋務的一個外來人精神世界里內在的深深扦格。
作為英國人,赫德在40多年的總稅務司生涯里一直清醒地把自己看成是“身受俸祿”的“中國政府的臣仆”,而且用心于從中國人身上“學會如何按中國的方式行事和參預中國公事的議論”。這個過程同時使他能夠深度地理解中國文明,從中文頻頻出現而西人普遍憎惡的“體制”一詞中讀出“國家尊嚴”的含義,并常常自我歸類為“站在中國一方”。由此形成的精神聯系里既有理性,也有情感,因此當他在同治五年(1866)請假回國之際,日記中寫的是:“全部行李裝上馬車時,我突然意識到我真的回家去,我喉哽眼濕,一時覺得難以再見到學生,同他們告別了”。后來的歷史學家把赫德身上的這一面稱作“中國化”。但“中國化”了的赫德又始終維系著一種守護英國利益的自覺。他在為中國政府作“臣仆”的時候,曾自述“我現在執(zhí)行的,只是1861年英國外交部付托給我的任務”,其要義所歸的“使中國強起來足以保衛(wèi)自己”,正直接地聯結著“合作政策”下的英國利益。英國利益是一種狹隘的利益,因此,身任總稅務司的赫德常常要在中國人的地域里和事務中提防“反英”的俄國和法國,提防后起的“德國勢力和權益”,以及“為了她(英國)的資本,她的子孫,為了威望,為了穩(wěn)住自己,防備所有的外來者”。
總括而言之,是“我們主持的工作,雖然叫做海關,但其范圍很廣,目的是盡可能在各方面為中國做些有益的工作:他確是改革各地海關管理制度以及改革中國一切生產事業(yè)的一個適當的核心組織,而最關重要的是它的領導權必須掌握在英國人手里”。在赫德為中國人辦洋務的過程里,這些都會成為他用來影響和導引中國人的取向。是以李鴻章晚年使俄而赫德引為深憂,他所擔心的是“中國將要在各方面經常跟著俄國走”。與他身上的“中國化”相比,這些顯然都是另一面。40多年之間,赫德身上的這兩面構成了他精神世界里的中國意識和英國意識。這是兩種不同的東西,但40多年之間赫德又在年復一年地帶著這兩種東西勞勞碌碌,自以為在致力于“同時保護中國和英國的利益”,并因之而跌宕起伏。中日甲午戰(zhàn)爭之后的光緒二十三年(1898),他與翁同穌對話論時局,曾言之蒼涼地說:“四十余年食毛踐土,極思助中國自強,前后書數十上,無一準行者,大約疑我不實不公耳。今中國危矣,雖欲言,無可言矣。即如日本償款,當時我獻策,將海關洋稅全扣,每年二千萬,十年可了,而張大人駁我。我又獻策,我可借銀子五千萬磅,除還日本外尚余一千……百磅,中國可辦他事,而法俄出而擔借以撓我。試觀今日還債兩倍于本,較吾策孰失孰得耶?”又說:“我再作旁觀末論呈閱,我亦知中國萬不能行,特盡我心耳?!彼脑捓锶匀挥兄鴮τ诜▏投韲呐啪?。但他總論“四十余年”里自己“極思助中國自強”的往事與心路,則因其真實性而具有感染力。遂能使多年之前以“狡桀”稱赫德的翁同穌為之棖觸,他把這些話都寫入當天的日記之中,并特為注明其“語極沉痛”。這是一個外國人為中國而沉痛,所以赫德打動了翁同穌。赫德流露的蒼涼和沉痛以及他一身所系的復雜和矛盾,具體而且典型地說明了一個外來人在卷入中國人的利害和事務的過程里變成了局中人。
赫德之外,還有在同文館里做了25年總教習的丁韙良,為江南制造局和海關譯書390余部的林樂知(Alien, Young John),既辦學又譯書的傅蘭雅(Fryer,John),以及雖然不在雇用之列,而以賑濟、編報、辦學、游說與士大夫相交往的李提摩太(Richard,Timothy)等等。他們同赫德一樣,一生中的40多年或50多年都是在中國度過的,也同赫德一樣,大半都有過各自的蒼涼、沉痛與復雜、矛盾。在19世紀中葉之后的中外交往里,這些人促成了中國的改變,同時其自身也在為中國所改變。因此,他們的個人歷史便成了以洋務為中心的歷史過程中的一部分。
編輯秦維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