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張賢亮小說的創(chuàng)傷性

[摘 要]20世紀80年代，復出文壇的張賢亮創(chuàng)作出一系列廣受關(guān)注的小說，成為20世紀最值得關(guān)注的中國作家之一。在他的眾多創(chuàng)作中，小說的創(chuàng)傷性一直是其作品的顯著特征。本文試從創(chuàng)傷性記憶入手，通過對創(chuàng)傷記憶的來源以及體現(xiàn)，對張賢亮的小說創(chuàng)作做整體特色上的探討和研究。

[關(guān)鍵詞]張賢亮 小說特色 創(chuàng)傷記憶

作者簡介：安培哲（1988-），男，河北石家莊人，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yè)2006級本科生。

1979年的張賢亮復出文壇后，陸續(xù)創(chuàng)作出《靈與肉》、《河的子孫》、《綠化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一系列小說，在文壇引起了轟動，至今文學界對張賢亮的爭論和研究仍沒有停止。海外學者夏志清甚至稱其為“20世紀最值得關(guān)注的中國作家之一” [1]，由此可見其在當代文壇的地位。在作家復出后創(chuàng)作的作品中，無論是具有“傷痕上的美”的“傷痕小說”，還是飽含“苦難的神圣”的“反思小說” [2] ，創(chuàng)傷性的色彩總是占據(jù)著作品的基調(diào)，形成其作品的整體特色。

一

張賢亮于1936年12月出生在南京一個家世顯赫的官僚家庭，“他的父親曾經(jīng)是國民黨的官員，同時經(jīng)營很多家大型企業(yè)1952年，他因從事間諜活動被中共政府發(fā)現(xiàn)而被捕，死于獄中” [3](P566-567)少年喪父的張賢亮，在中學畢業(yè)后同母親和妹妹一起搬到了寧夏，成為政府部門的職員。1957年他在《延河》上發(fā)表抒情長詩《大風歌》，還輕率地向一些同事透露自己的懷疑情緒，再加上他無可否認的家庭背景，使他很快被打成“右派”。這樣，年僅21歲的張賢亮不得不面對苛刻的懲罰他在寧夏的國營農(nóng)場、勞改隊和監(jiān)獄里苦干、挨餓甚至更慘，而這樣的勞改生活竟長達22年之久。

在漫長的勞改過程中，張賢亮受盡折磨，整天從事高強度的體力勞動，卻總是缺衣短食，還常受到看守的打罵。后來在《張賢亮選集》的序中，他回憶起1979年夏天發(fā)生的一件事，足可看出當時張的境遇之惡劣，某天晚上，看守命令他拎著兩只大桶，到糞池里面去舀糞：“我不知道發(fā)酵了的人糞尿會有那么高的溫度。我走下最后一級臺階，跳進糞池里時，猛地覺得兩腿像被針扎了似地疼痛。等舀滿兩桶糞爬上來，挑著擔子送到一百多米外的白菜地。再往回返，我看見我經(jīng)過的田埂上所留下的足印里，有黃糊糊的糞水，還有鮮紅的血跡?！盵4] (P2)

這種罕見的經(jīng)歷，張卻娓娓道來，與敘述小說中的一般情節(jié)無異，并沒有像別人那樣留到小說中制造戲劇性的效果，可見作者的此類經(jīng)歷和記憶是多么的豐富。又如作者提到，在20世紀60年代初，他因不堪忍受勞改隊的生活曾三次出逃，前兩次被抓回去，第三次是他自己回去的因為作為一個逃犯，他無法在外生存。這次對他的懲罰是斷糧一個星期，他餓得虛弱乏力，以至于人們誤認為他已經(jīng)死了，把他扔到了死人堆里。但他又從死人堆里爬了出來，回到人群中。[5]長時間的苦難經(jīng)歷，使張的身心都受到創(chuàng)傷，這些都可以在《張賢亮選集》的“自序”中找到蹤影。

少年時的人生坎坷和青年時的苦難創(chuàng)傷，讓創(chuàng)傷記憶在張賢亮的腦海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甚至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所以在張重新獲得執(zhí)筆的權(quán)利后，他選擇了把“歷史的苦難主體意識化” [6] (P34)，讓創(chuàng)傷記憶進入了他的寫作。因為他腦中的創(chuàng)傷記憶“相信歷史的終極時間的意義，因此它敢于透視歷史的深淵，敢于記住毀滅和災難?！盵6] (P34)而張賢亮也說：“從地獄中生還的人總免不了帶著鬼魂的影子?！笨梢哉f正是張內(nèi)心深處的創(chuàng)傷性記憶，讓他的作品帶有了創(chuàng)傷性特點。

二

王安憶曾斷言：“小說不是現(xiàn)實，它是個人的心靈世界?！盵7])張賢亮自己也坦言：“我可以虛構(gòu)故事，但不能虛構(gòu)自己?！盵8])他眾多的文本大都是以他早年苦難的經(jīng)歷為藍本創(chuàng)作的，自然會帶有創(chuàng)傷性的特點。

在張賢亮的作品中，主人公大致可以分為兩類：受難者和革命家。其中受難者又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帶有作者強烈自傳色彩的受難知識分子，如章永璘（《綠化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許靈均（《靈與肉》）、石在（《土牢情話》）等；另一類是和作者在內(nèi)在精神上契合的受難者，如邢老漢（《邢老漢和狗的故事》）、汽車司機（《肖爾布拉克》）、魏天貴（《河的子孫》）等。而改革者相比之下只有龍種（《龍種》）、陳抱貼（《男人的風格》）等寥寥數(shù)人。[2]不難看出，受難者占據(jù)了主人公的絕大多數(shù)，而受難的知識分子又占了主導地位。這是與作者的經(jīng)歷密不可分的，在這群受難的知識分子身上，作者的創(chuàng)傷性記憶體現(xiàn)的尤為突出。

三

作者曾形象地引用阿·托爾斯泰的話“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裕三次，在堿水里煮三次”來說明當時知識分子所受的苦難。而在文本中始終貫穿著的饑餓情節(jié)，則成為受難的知識分子們永恒的創(chuàng)傷。

（一）食物的匱乏

馬克思說“人們必須先吃喝住穿，然后才能從事物質(zhì)資料和精神資料的生產(chǎn)?！笨梢姟俺院取眴栴}是人的第一要務。而在饑餓已經(jīng)成為普遍性問題的大環(huán)境下，那些作為“階級矛盾當人民內(nèi)部矛盾處理”的受難知識分子處境尤為糟糕，無時無刻不受到饑餓的折磨。

“饑餓向全身的每一根神經(jīng)呼喊：要吃!要吃!要吃!” [9] (P391)這是《綠化樹》中的章永璘飽經(jīng)饑餓的折磨后幾乎瘋狂的吶喊。這些接受勞動改造的知識分子，每天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不是體力勞動和精神壓抑，而是饑餓的威脅。在作者的筆下，這些知識分子每天最關(guān)注的是食物，他們聰明才智不再為了祖國的現(xiàn)代化建設(shè)服務，而是用在了怎么解決溫飽問題上?！毒G化樹》中的章永璘就是典型代表，他絞盡腦汁，發(fā)明了比別人多打100cc稀飯的飯具，刮蒸鍋布來得到至少一斤的饃饃渣，把打糨子糊窗戶紙的稗子面省下來攤煎餅吃，甚至泯滅知識分子的良知，用“騙”（三斤土豆換五斤黃蘿卜）、“蹭”(開始到馬纓花家討白面饃饃吃)、“偷”(偷伙房馬車上的糖蘿卜)等方法來填飽自己的肚子。他每每得手便洋洋得意，沉浸在喜悅當中，可是過后又對自己的價值產(chǎn)生懷疑，在羞愧和寬慰中徘徊。我們無法指責他們，怪他們卑鄙，因為在“肚子給了我最唯物主義的教育”之后，“不正視，就挨挨餓吧！”

饑餓的年代并不意味著沒有東西可吃，要知道“人類食物的范圍和品種在六十年代的中國無限地擴大和增加了啊!”這些受難的知識分子們每個月真正可以吃到嘴里的只有二十多斤供應，后來又降到幾斤，而且“這幾斤糧食還不是成品糧而且是原糧”。在“低標準瓜菜代”的說法甚囂塵上的時候，連“菜“也不是普遍意義上指的菜了，而是“在植物教科書中才有記載的草本植物”，具體而言，就是“苦苦菜、蒲公英、豬耳草、芥菜、馬齒莧、灰條、青蒿、艾蒿……”；至于老鼠、癩蛤蟆這些肉類動物，不管有毒還是沒毒，都被“低標準”的中國人當做難得一見的美味塞進肚中，更別說“老鷹吃剩下爬滿了蒼蠅和蛆還沒有完全腐爛”的“半個野兔腿”了，有時候?qū)嵲谑丘捈绷损I壞了，就“干脆抓一把虱子撂進嘴里”（引自《我的菩提樹》）就是在“食物范圍和品種無限擴大和增加”的情況下，改造的知識分子們還是骨瘦如柴，個個是皮包骨。

作者正是站在直面歷史苦痛，直面“毀滅和災難”的高度上，把知識分子受難者在人生存本能的驅(qū)使下所產(chǎn)生的饑餓心理進行了細致入微的描寫，對人在饑餓的威脅下異化過程進行冷靜的揭示，讓創(chuàng)傷性記憶觸目驚心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以 “指明歷史永遠是負疚的，有罪的”。

（二）精神的空虛

相對于生理上的饑餓而言，精神上的饑餓和空虛更讓受難的知識分子們難以忍受，尤其是在生理的饑餓暫時得到解決后：“我知道我肚子一脹，心里就會有一種比饑餓還要深刻的痛苦?！盵10] (P394)在勞改農(nóng)場，這群知識分子見面交談都要先觀察周圍環(huán)境，確定沒有人在旁監(jiān)視后才敢偷偷談論學術(shù)、理想和國家的未來。在這樣的政治文化高壓的環(huán)境下，知識分子們失去了精神上的支柱，陷入極端苦悶之中。

在除了馬克思、恩格斯和毛澤東之外幾乎無書可看的環(huán)境中，知識分子只好靠回憶來滿足自己的欲望。在《綠化樹》中，章永璘便常常想起唐宋詩詞、《莊子》、印度古詩《梨俱吠陀》里的詩句，以及但丁、莎士比亞、歌德、拜倫、普希金、惠特曼和聶魯達等人的詩作，還有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和《悲慘世界》、托爾斯泰的《復活》以及王爾德的《道林·格雷的畫像》這些文學名著中的情景和人物；他還靠讀《資本論》來打發(fā)空白的時間。而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主人公甚至在野地里和大青馬展開了關(guān)于人生和命運的討論，這一看似荒誕的情節(jié)恰恰說明了當時知識分子在精神上的困頓。

沒有了精神食糧的滋潤，再加上生存欲望的強大驅(qū)動，這些勞動改造的知識分子的人格和靈魂開始扭曲，精神逐漸萎頓，他們在巨大的生存壓力下，不得不采取一種異化變態(tài)的生存方式。上述章永璘為了生存而做得種種事跡便是最好的體現(xiàn)。更加可悲的是，這些知識分子們并沒有完全地喪失良知和清醒，在“罪行”過后還要不斷地受著良心的譴責和精神的煎熬，“白天，我被求生的本能所驅(qū)使，我謅媚，我討好，我嫉妒，我耍各式各樣的小聰明但在黑夜，白天的種種卑賤和邪惡念頭卻使自己吃驚我審視這一天的生活，帶著對自己深深的厭惡。我顫栗；我詛罵自己?！盵11] (P388)而在真誠的懺悔之后，他們空虛的精神世界找不到切實的解決方法，只好歸罪于階級出身和先天遺傳。在懺悔和辯護的搖擺中，他們的精神走向了異化和病態(tài)。

已在社會中失語的知識分子喪失了自己的地位，迷失自己的方向，逐步走向毀滅和墮落，這不得不說是歷史給整個中華民族帶來的巨大創(chuàng)傷。

（三）性的饑渴

在當時封閉的環(huán)境中，正常的人性受到極大的壓抑和扭曲。“幾乎沒有機會看見到婦女”的知識分子們，是不可能有“和女人的肉體有過實實在在的接觸”的。所以當勞改犯們聚眾勞動時，談論的話題總是圍繞著女人，就連知識分子也被同化，拋棄羞恥心和臉面，成了性欲狂。一個多年前為爭取婚姻自由自殺的“黃花閨女”居然成為犯人們“精神上的慰藉”，并使主人公“在守夜時幻想把她摟在懷里”睡覺，互相傾訴命運的苦難和不公。這一點作者曾經(jīng)直言不諱地提到：“我一直到三十九歲還純潔得和圣徒一樣。在霜晨雞鳴的荒村，在冷得似鐵的破被中醒來，我可以幻想我身旁有這樣那樣的女人。我撫摸著她，她也撫摸著我，在寂寞中她有許多溫柔的話安慰我的寂寞，將寂寞孤獨喧鬧得五彩繽紛。”在男勞改犯們粗俗不堪的語言和天馬行空的想象背后洶涌著的是原始欲望的暗流。 而“在勞改隊里比男人難熬”的女犯們更加的瘋狂，“隔著鐵窗向警衛(wèi)人員調(diào)情”，一有機會，“她們中有的人會猛地撲進男自由犯的懷抱”在這種情形下，性不再是兩情相悅的產(chǎn)物，不再是享受和美，而是獸性的發(fā)泄和單純的生理需要?！赌腥说囊话胧桥恕分械恼掠拉U甚至為了純粹的肉體茍合，就和毫無感情基礎(chǔ)可言的黃香久結(jié)婚。

而最大的悲哀在于當兩個“烙著苦難印記”的兩個人竟“不能在苦難中偷得片刻的歡愉”：女性在知識分子們面前展示她們美好的胴體時，在精神上被閹割的知識分子們無法被喚起雄風，在生理上也失去了靈與肉交流的機會。作者用知識分子性能力的喪失，來隱喻他們乃至整個國家民族創(chuàng)造力的喪失。這種創(chuàng)傷可謂是時代巨大的隱痛。

四

除卻帶有明顯自傳色彩的知識分子受難者，主人公群中還有和作者內(nèi)在精神上契合的受難者，以及所謂的改革家。這些人同樣受著生活的沖擊和感情的煎熬，創(chuàng)傷記憶在他們身上更多的體現(xiàn)為一種“遭到棄置后的孤獨感、焦慮感和恐懼感?！盵2]明確了這一點后，我們便不難理解孑然一身的邢老漢在唯一的伙伴狗被殺害后，“全身顫抖地嚎啕大哭”的背后是怎么樣一種痛徹心扉的無助；便不難理解在改革浪潮中孤獨無援、無人理解的龍種、陳抱帖；便不難理解終日在茫茫戈壁上奔波的汽車司機；便不難理解感情世界極度匱乏的“半個鬼”魏天貴等等。在那個夫妻反目父子成仇的時代，在飽嘗被社會孤立排擠的苦痛和恐慌之后，他們都有一種被時代，政治和家庭所遺棄的心理陰影和感情創(chuàng)傷。

五

當然，作者并非像祥林嫂般的怨婦一樣，只是一味傾訴創(chuàng)傷記憶，來博人熱淚，而是讓一干主人公的創(chuàng)傷在女性的撫慰下得到緩解。雖然這一點為許多女性主義者所詬病，但是從創(chuàng)作的角度來講也有其合理之處。在馬櫻花、黃香久、喬安萍們的無私奉獻和伺候下，男主人公們調(diào)養(yǎng)好了身體，恢復了男性的雄風。女性形象成為張賢亮作品中的一抹暖色，沖淡了創(chuàng)傷性記憶所帶來的沉重氛圍。和作者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聯(lián)系后，便不難明白，這只不過是“孤獨環(huán)境下一個男人的臆想”罷了。

有人評價張賢亮的作品為“用藝術(shù)語言寫成的人性宣言書和對粗暴踐踏人性的極左政治的控訴書”，的確是精到之言。我認為這和張賢亮創(chuàng)作中創(chuàng)傷性記憶有很大關(guān)聯(lián)，正是作者對創(chuàng)傷性記憶的藝術(shù)運用，才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和特色，在當代文壇上占據(jù)一席之地。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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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張賢亮，綠化樹，張賢亮自選集[M]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 1986

[10]張賢亮，綠化樹，張賢亮自選集[M]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 1986

[11]張賢亮，綠化樹，張賢亮自選集[M]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 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