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汪暉在《現(xiàn)代中文學刊》第3期發(fā)表了《阿Q生命中的六個瞬間—紀念作為開端的辛亥革命》(以下簡稱《瞬間》)。《瞬間》對魯迅小說《阿Q正傳》進行細讀,揭示了阿Q“精神勝利法”片刻失效的六個瞬間與革命可能性的聯(lián)系,為讀者理解《阿Q正傳》提供了全新的視角?!端查g》自發(fā)表起就引起魯迅研究界的關注與討論。譚桂林在《如何評價“阿Q式的革命”并與汪暉先生商榷》一文中認為《瞬間》對《阿Q正傳》的分析,對阿Q革命問題的解讀牽強附會。陶東風在《本能、革命、精神勝利法—評汪暉〈阿Q生命中的六個瞬間〉》一文中指斥汪暉在文中引入的“關于身體的政治視野”,來力圖證明阿Q的本能、潛意識和直覺能夠賦予其一種“革命動力和可能性”,陶東風認為這一本能革命不過是“獸性的大爆發(fā)”,根本不可能“促發(fā)真正意義上的革命”。本文通過解讀《瞬間》,進一步闡述汪暉對《阿Q正傳》中國民性批判與革命寓言交織的理解,并通過汪暉“向下超越”的思想理解阿Q的革命潛能和魯迅啟蒙理想。
一、本能與意識的交鋒:阿Q生命中的革命瞬間
在《瞬間》中,汪暉著重分析了阿Q生命中的六個瞬間,即“‘精神勝利法’的片刻失效及其后果”,其認為正是這些“精神勝利法”的片刻失效蘊含著阿Q生命的片刻本能覺醒,蘊含著革命本能和潛意識。因此,考察這六個瞬間可以進一步理解汪暉的思想。
第一個瞬間“失敗的苦痛”。在《阿Q正傳》第二章《優(yōu)勝記略》最后,阿Q剛贏完錢,卻因為打架,錢被別人拿走了?!昂馨缀芰恋囊欢蜒箦X!而且是他的—現(xiàn)在不見了!說是算被兒子拿去了罷,總還是忽忽不樂;說自己是蟲豸罷,也還是忽忽不樂:他這回才有些感到失敗的苦痛了?!蓖魰熣J為這是阿Q第一次有了失敗的感覺,這苦痛瞬間就有沖破失敗的可能。
第二個瞬間“無可適從”。在第三章《續(xù)優(yōu)勝記略》中,魯迅描寫了阿Q被打一瞬間的心理活動:“在阿Q的記憶上,這大約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因為王胡以絡腮胡子的缺點,向來只被他奚落,從沒有奚落他,更不必說動手了,而他現(xiàn)在竟動手,很意外,難道真如市上所說,皇帝已經停了考,不要秀才和舉人了,因此趙家減了威風。因此他們也便小覷了他么?阿Q無可適從的站著?!?/p>
“無可適從”是小說中“精神勝利法”第一次亮相,具有高度隱喻意味。汪暉認為阿Q“精神勝利法”若想成功,要先構造一個高度合理化的等級秩序。米歇爾·??碌摹缎越涷炇贰氛J為:“權力不是一種制度,不是一個結構,也不是某些人天生就有的某種力量,它是大家在既定社會中給予一個復雜的策略性處境的名稱。”這種權力并非上位者強制命令大家遵守,而是分散在權力結構中的各部分的每一細小結構,然后逐漸發(fā)展而來。它也在“最深入的層面上把握對象一一把握他們的手勢、習慣、身體和渴望”(汪民安、陳永福、馬海良《??碌拿婵住罚?,而當個體進入到權力結構的每個細小末端,對整張網達到完全的滲透時,權力就自然而然傳遍權力網絡。阿Q就是社會權力網絡的細微體現(xiàn)。當阿Q認為他被權力體系中最低端的“閑人”王胡毆打時,他的反應是“我總算被兒子打了,現(xiàn)在的世界真不像樣……”這句話可以繪制出阿Q內心未莊的等級秩序:趙老太爺和阿Q—趙老太爺的家人—趙家的傭人—未莊其他“閑人”—王胡和小D……在阿Q的等級秩序中,他與趙老太爺是同級的,處在未莊權力體系最高端。但當這一秩序被最低端的王胡打破,就造成阿Q世界的禮樂崩壞,即使阿Q運用“精神勝利法”,完成對“真不像樣”世界的修復,還是出現(xiàn)了“片刻失效”即“無可適從的站著”的瞬間本能。
第三個瞬間“我和你困覺”和第四個瞬間“世上有些古怪”,展示了性與饑餓作為生命本能感受對“精神勝利法”的突破?!啊液湍憷вX,我和你困覺!’阿Q忽然搶上去,對伊跪下了?!眳菋屘幼吆?,阿Q才遲鈍覺得不太對勁。待太陽落山后,自己的身體受到外界環(huán)境影響才發(fā)覺“世上有些古怪”,而阿Q僅將古怪感受歸于“赤膊”。在第四章《戀愛的悲劇》中,魯迅對阿Q的性與饑餓進行了著重剖析。性與饑餓作為個體生命的本能感受,與“精神勝利法”加給阿Q的意識不同,是阿Q無法控制的本能與生理反應。魯迅將阿Q作為一個人的生理本能完全表現(xiàn)出來,有效突破了“精神勝利法”的桎梏。
第五個瞬間“無聊”,這一瞬間出現(xiàn)在假洋鬼子不允許阿Q革命后,阿Q對于“辮子”的無意味態(tài)度和做法。汪暉認為這里的“無聊”超出個人經驗層面,達到對于整個革命事件的懷疑,“盤辮子”“放辮子”代表阿Q革命與否,而阿Q現(xiàn)在對“辮子”無所謂的態(tài)度顯示著對“革命”事件的無動于衷。同時,汪暉認為這種“無聊”感受也觸及魯迅本人的感覺。
第六個瞬間“救命”,這里的“救命”相較之前的“無所適從”“無聊”,是一種區(qū)分阿Q“皮肉”和“靈魂”的能力。這一瞬間阿Q想到四年前遇到狼的瞬間感受,當時阿Q在豺狼對生命的威脅時,憑借斫柴刀壯膽成功脫逃,而此時阿Q在這瞬間連“救命”都無法脫之于口,兩個瞬間感受相通但結局相反。兩次事件的重復,第一次的成功脫逃,第二次又重回到“狼”的注視下,正映襯下文中汪暉對于魯迅“重復”“開端”“真革命”“假革命”的理解。
馬斯洛的需求理論,將人的需求分為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歸屬與愛的需求、尊重需求、自我實現(xiàn)的需求五個方面。從這六個瞬間來看,從“失敗的苦痛”到“無所適從”,阿Q的尊重需求被打破,“性與饑餓”的生理與安全需求被打破,再到“無聊”可以看作是阿Q對自我、對整個革命事件懷疑,自我歸屬需求打破,最后的“救命”威脅自身生命。在這些瞬間中,阿Q連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都沒有得到保護。當最基本的需求都無法滿足時,阿Q就在本能的瞬間有了沖破“精神勝利法”的可能。
汪暉通過這六個瞬間分析了阿Q覺醒的六個契機,汪暉認為這六個瞬間代表了“無數中國人最終會參與到革命中來的預言”。六個瞬間與“精神勝利法”之間的對立,與革命的可能或者說與“阿Q革命的可能”之間到底有怎樣的聯(lián)系?
在《瞬間》一文中,“精神勝利法”和六個瞬間、意識和本能、秩序和革命這三組對立關系就揭示“阿Q革命的可能”。首先是“精神勝利法”與六個瞬間的對立。阿Q永遠活在“精神勝利法”為他編織的幻覺下,在這種幻覺中,他的一切意識都是等級秩序滲透給他的,他沒有自己真正的意識,真正的意識就藏在“精神勝利法”遮蔽的瞬間中。而這些瞬間雖然是阿Q革命的本能,但僅僅只是本能,是在自己生存需求都被威脅的瞬間才產生這些本能,并非自發(fā)產生的革命本能。其次是意識與本能之間的對立。每次“精神勝利法”壓過本能的瞬間,都代表著舊秩序意識下的阿Q勝過本能意識下的阿Q。這種舊秩序對本能的壓制,本能對意識的突破,正是汪暉所認為的魯迅創(chuàng)作《阿Q正傳》是展示如何突破“精神勝利法”的一次探索。相比較過去不少評論家所認為,阿Q的“精神勝利法”是國民劣根性的典型,是難以擺脫的國民性缺點,汪暉更贊同的觀點似乎是《阿Q正傳》是魯迅的一次實驗,國民如何突破國民劣根性的實驗,“與其說《阿Q正傳》創(chuàng)造了一個‘精神勝利法’的典型,不如說提示了突破‘精神勝利法’的契機。這些契機正是無數中國人最終會參與到革命中來的預言—參與到革命中來也可能死于革命,但革命創(chuàng)造的變動卻是阿Q生命中的那些瞬間發(fā)生質變的客觀契機”。進而在《瞬間》的第三部分中,汪暉在魯迅的生命主義的分析中探索阿Q的革命可能。
不論是“精神勝利法”與六個瞬間,還是意識與本能的對立,都代表著秩序與革命的交鋒?!熬駝倮ā笔У乃查g是阿Q革命的可能,但“精神勝利法”的修復又是阿Q對舊秩序的維護。這里的舊秩序與魯迅在《阿Q正傳》開篇的“正史書寫”有關。在第一部分中,汪暉通過日本譯者在翻譯《阿Q正傳》時對“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這句話的爭論,引出對“正史書寫”的闡釋,“這是一個在傳統(tǒng)等級制度下、在人與人相互隔絕的狀態(tài)中產生的靈魂。但由于革命的原因,等級的名目已經消失,而等級及其造成的隔膜卻像鬼一樣滲透在我們的靈魂中”。無法隔膜的“鬼”與“正史書寫”一樣,體現(xiàn)了一個陰魂不散、不容拒絕的傳統(tǒng)等級制度。阿Q渴望成為“正史書寫”的好漢,但又無法進入,因此阿Q才用“精神勝利法”自欺欺人的行為表達自己進入高等權力秩序的渴望。汪暉也在此發(fā)出疑問:“‘好漢們’與阿Q之間有什么質的區(qū)別嗎?”并沒有?!昂脻h們”與阿Q都是“正史書寫”下的陰謀,是革命時代的重復出現(xiàn)。因此,阿Q生命中出現(xiàn)的這些瞬間是脫離“正史書寫”的,屬于他個人歷史的瞬間,是“非歷史的”。對于阿Q來說,他就由“歷史”意識和“非歷史”瞬間組成?!案锩币惨虼司哂辛藘煞N層面:一種是“歷史”意識書寫的革命,即“好漢們”受《好漢歌》的鼓舞進入“正史”敘述的中心所進行革命時代重復的故事;另一種就是“非歷史”瞬間新的質素成長起來的革命。
二、從假革命到真革命的跨越與魯迅的啟蒙理想
汪暉認為魯迅心中有兩種革命、兩個“民國”,“一個是作為全新的歷史開端的革命,以及這個革命對于自由和擺脫一切等級和貧困的承諾;另一個是以革命的名義發(fā)生的、并非作為開端的社會變化,它的形態(tài)毋寧是重復。他的心目中也存在著兩個‘中華民國’:一個是建立在‘道德革命’的基礎上的‘中華民國’,而另一個是回到歷史循環(huán)的另一個階段的、以‘中華民國’名義出現(xiàn)的社會與國家”。關于《阿Q正傳》,以往學界爭論重點在于主題思想。汪暉則提供了一個創(chuàng)造性見解,他認為“革命的寓言也就是國民性自我改造的寓言”。阿Q代表了中國幾千年封建帝制思想浸染下的小農,他身上的復雜性、寓言性是中國既往、當下甚至未知時代的綜合形象代表。魯迅在阿Q性格中塑造的國民性弱點,并不只為批判國民劣根性,更深層的是在批判幾千年來封建帝制等級秩序對國民的規(guī)訓。辛亥革命本是一個絕佳打破這種規(guī)訓的機會,然而由于辛亥革命的不徹底性,導致并未鏟除國民思想中的“鬼”。因此,在《阿Q正傳》中魯迅是糅合對國民性與對辛亥革命的不徹底性的批判。
汪暉將魯迅心中的兩種革命稱為“假革命”(重復)和“真革命”(開端),把兩個“民國”理解成“假‘民國’”和“真‘民國’”。汪暉認為魯迅正是對于“假革命”和“假‘民國’”的不滿,才創(chuàng)作《阿Q正傳》來探討重復革命的歷史中,無數如阿Q一般的國民該如何革命。這也是汪暉認為《阿Q正傳》是關于“中國革命開端時代的一個寓言”的原因。魯迅在思考阿Q式農民如何成為革命主體時,實際上也在探索“如何啟蒙”的難題。革命與啟蒙這兩者無法分割的問題又重新纏繞在魯迅的生命中。在汪暉看來,魯迅對辛亥革命的不滿,正因為它不是一場“開端”式革命,國民的思想仍舊蒙昧。因此,魯迅通過“精神勝利法”失效瞬間,揭示了如何革命與啟蒙—即“向下超越”。
汪暉早在《魯迅文學世界中的“鬼”與“向下超越”》一文中就提到過這一思想,時隔八年后在《瞬間》中又闡述了這一思想。在《瞬間》中有兩種阿Q式革命,一種是因循守舊,按照對革命的想象,進行的仍是舊秩序的革命;另一個是稍縱即逝的本能瞬間的革命,是與歷史規(guī)定的舊秩序不同的,“非歷史”的革命。這兩種革命正揭示了“向上超越”(啟蒙)和“向下超越”(革命)的關系。“向上超越”不過又是一次重復的革命,創(chuàng)造的歷史又是一次秩序的歷史。而“向下超越”才是革命的可能。汪暉認為這六個瞬間中所蘊含的本能,正是阿Q能夠成為現(xiàn)代革命主體的瞬間,即“向下超越”(革命)的可能?!跋蛳鲁健币馕吨跋蛑麄兊闹庇X和本能所展示的現(xiàn)實關系超越、向著非歷史的領域超越”,“潛入鬼的世界,深化和穿越本能和直覺,獲得對于被歷史譜系所壓抑的譜系的把握,進而展現(xiàn)世界的總體性”。因此,革命不是擺脫本能和直覺,而是跟隨其指引超越,從最底層世界獲得根本性力量,創(chuàng)造一個新世界。阿Q只有跟隨瞬間,超越“精神勝利法”的幻象,向下回到本能的自我,這個自我才是現(xiàn)代革命主體的可能,這樣的革命才可能成為“中國革命開端時代的寓言”。從某種程度上看,魯迅在《阿Q正傳》中對“開端”革命的探索,正是在破除一個舊世界的完全狀態(tài)下的對啟蒙出路的實踐。
汪暉在《瞬間》中,探討的不僅是阿Q生命中“精神勝利法”的片刻失效,更是探索了本能覺醒的契機。這些瞬間蘊含阿Q對現(xiàn)實關系的超越和對新世界的渴望,也與魯迅的啟蒙理想緊密相連。魯迅通過阿Q形象,不僅是對國民劣根性的批判,更是試圖揭示如何突破國民劣根性,實現(xiàn)個體的覺醒與超越?!跋蛳鲁健钡乃枷?,更為我們理解魯迅的啟蒙理想提供了新視角。汪暉認為“向下超越”的過程正是魯迅在《阿Q正傳》中對作為革命開端的辛亥革命的探索,也是對破除舊世界、實踐啟蒙出路的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