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霧霾天氣,讓這條位于城市邊緣的小巷子,仿佛被時光遺忘,房屋低矮、擁擠,墻面斑駁陸離,顯露出歲月的痕跡。在巷子的盡頭,有一個由廢棄豬圈改造的廉價小旅館,四周雜草叢生,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異味。
佩奇從一串不安的夢中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嘴巴上側(cè)生出朝天鼻,頭生出了呼扇呼扇的耳朵,身著鎧甲,變成了冬瓜一樣的形狀,四條腿像麂子腿一樣纖細(xì),因為頭不肥,耳朵也不大,所以又得名“冬瓜豬”。他朝天仰臥,被子遮蓋不住肚子,眼看著向下滑。他那與身軀不成比例的細(xì)得像柴火棍的麂子腿,在他眼前無助地顫動著。
“我出什么事了?”他想。這不是夢,他租住在城中村5平方米的用磚和白灰砌成的低矮平房里,房子小得只能放張床、桌子及柜子。雖然房子小了一點兒,卻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他無法翻身仰著,只得像“冬瓜豬”一樣蜷縮在他熟悉的墻壁之間。春風(fēng)吹拂過老柳巷的破舊瓦房與破敗的豬圈,帶起一陣塵土。
佩奇接著又將目光轉(zhuǎn)向后墻上的窗戶,漫天紛飛的雪花砸在窗戶上,使他全然陷于憂郁之中。他試圖挪挪酸軟的身子,身體似乎不聽大腦的支配,他想,他根本辦不到。平時他習(xí)慣于仰著睡,但現(xiàn)在這個狀況,他只能反復(fù)用氣力仰著睡,因為狹小的床鋪會讓他又搖搖晃晃地轉(zhuǎn)回側(cè)臥姿勢。他反復(fù)折騰多次,使勁閉上雙眼,讓腿不再映入眼簾。
“天吶!”他想,“我在干如此辛苦的工作啊!”他日復(fù)一日地奔波于道路、高樓之中。工作上的煩心事比在家看店多得多,還得忍受奔波帶來的痛苦,他常常聽到平臺發(fā)出的:“你送的快遞將在5分鐘后超時……”讓這一切都見鬼去吧!他覺得有點兒疼,只能蹭著墻皮挪動著身子,他看見發(fā)癢的地方已經(jīng)被蹭出片片紅色,說不出那是些什么東西,想用腿蹭,立刻就縮回來了,一接觸全身就起一陣寒戰(zhàn)。
將被子掀掉并不難,他只需鼓鼓肚子,被子就會自動滑下去。不過下一步就難了,特別是他的身軀非同一般的寬,想坐起來就得用手肘來撐,但他那像冬瓜一樣的身子又不停地顫動,他控制不住它,只得痛苦地掙扎著爬起來。
只要兩個強(qiáng)壯的人就夠了—他想到他那個在讀大學(xué)的妹妹,為了沒有學(xué)費的事而勞心傷神;他想到村里人在“湯泉一品”洗浴中心的污水口洗澡,弟弟喬治為快遞訂單搶時間發(fā)生車禍喪命的情景;他想到大雪天因路滑,自己騎車摔倒,傷了左腿,艱難地爬起推車送快遞的情景……此刻,戴著手指粗的金鏈子的光頭房東的呵責(zé)聲將他拉回現(xiàn)實:“你今天該交剩余的600元房租了!”他拉佩奇離床,然后彎腰放下,小心又有耐心地等待他在地上翻個身就行了。那么先不說門都是鎖著的,他是否真該叫人幫忙呢?雖然境況那么糟,但一想到這里,他就忍不住微微笑起來了。
片刻之間,院子里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他們不去開門。”佩奇懷著一種毫無道理的希望自言自語地說。但是,房東自然還是像往常一樣踏著緩慢的步子去開門。聽到來客第一聲問好,佩奇就知道來的是誰了—公司的人事部部長。佩奇一心為公司干活兒,這次出了點小小差錯,之前的工作業(yè)績都會被抹殺。難道我們快遞員都是痞子?我對公司一直忠心耿耿,我是真的下不了床,公司難道不該叫個人來看看我嗎?難道非得人事部部長親自前來?這事難道只能交給公司領(lǐng)導(dǎo)才會解決嗎?佩奇越想越氣憤,氣得他一用力將自己摔下床。撲通一聲,聲音挺大,也不是那種非常大的響聲,背上的豬毛挺厚,使佩奇跌落的聲音弱了許多。
佩奇特別粗心,忘了抬頭,他被自己的行動氣著了,活動活動頭,在地上挪動著。
人事部部長說:“你好,佩奇?!薄拔疑×?。”佩奇答道?!芭迤妫 比耸虏坎块L扯起嗓子喊著,“你是啥子情況?讓老人擔(dān)憂,是大不孝。我以你雙親和老板的名義,請你嚴(yán)肅地把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講清楚?!?/p>
“太讓人驚嘆了,太讓人驚嘆了。我一向認(rèn)為您是性格平和的人,您卻突然莫名其妙地發(fā)脾氣。部長先生—”佩奇結(jié)結(jié)巴巴地喊道,“是我想得太少,沒有考慮到后果?!?/p>
佩奇打算起身開門,但突然有種眩暈的感覺。他使勁抬抬身子,感覺又恢復(fù)了一些力氣?!拔也恍⌒乃は麓擦?。請耐心地稍等片刻!”佩奇沒有想象的那么好,他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佩奇遇到突發(fā)情況!昨晚他還一切正常,或者說得準(zhǔn)確些,昨晚已稍有預(yù)感,為什么偏偏就沒有向公司請病假呢!只是,人一般總是想,一點兒小病能夠扛過去,不需要留在家里休息。“部長先生,體諒體諒我的家人吧!您剛才對我的那些指責(zé)我是不能接受的,我知道這些事。您大概還沒看到我最近的業(yè)績和那些快遞單吧。我8點的時候還有幾單呢。休息了幾個鐘頭,我的精神好多了。別讓我耽誤您的時間了,部長先生。一會兒我就去送快遞,勞您先去說一聲,代我問候老板!”
佩奇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著這些話,當(dāng)時他的嘴已經(jīng)不受大腦支配。佩奇挪動著像冬瓜一樣的身子,他想倚靠著柜子站起來。他意識到需要打開門,和人事部部長聊聊,人事部部長這么急切地要見他,要是目睹了他“冬瓜豬”的樣子,會是什么反應(yīng)呢?這是他迫切要知道的。
要是人事部部長被嚇了一大跳,那么責(zé)任與自己無關(guān),他可以安心一些;如若人事部部長沒有任何反應(yīng),佩奇再動作麻利一點兒的話,就能完成8點的快遞單。柜子像抹了油一樣光滑,他重復(fù)了幾次,一咬牙,終于站起來,下肢鉆心地疼,可他并不在乎這種感受。
佩奇現(xiàn)在鎮(zhèn)靜多了。人事部部長不知佩奇所云,但佩奇感覺自己說明白了,比之前說得更清楚。
或許耳朵聽順了,給人感覺他好像哪里出了岔子,要幫他。
不過至少現(xiàn)在人家相信他不完全對勁,準(zhǔn)備來幫助他了。
公司做這些打算時顯得穩(wěn)操勝券,信心滿滿,這使他感到全身舒服。他覺得自己重新被歸入人類的圈子,愿醫(yī)生和開鎖人能做出驚人的業(yè)績。
佩奇讓人事部部長聽他內(nèi)心的聲音,他清清嗓子,放慢吐字的速度,盡量讓人事部部長聽清楚他的表達(dá)。佩奇撐著椅子拖著冬瓜身子向門口走去,到了門邊,用嘴咬住椅子挪開。
就這么休息了一會兒,接著,佩奇張開朝天鼻下的嘴去轉(zhuǎn)動鎖孔中的鑰匙。糟糕的是,當(dāng)他用門牙咬住鑰匙不停地轉(zhuǎn)動時,從他嘴里流出了一些白色液體,液體流過鑰匙,滴到地上??伤稽c兒也沒去注意?!凹佑停迤?!”人事部部長這樣高喊,“堅持堅持,堅持弄開門鎖!”佩奇腦海中浮現(xiàn)出領(lǐng)導(dǎo)在看著自己的一舉一動的畫面,便用盡力氣不顧一切地咬住鑰匙。隨著鑰匙的轉(zhuǎn)動,他也繞著鎖轉(zhuǎn)動,現(xiàn)在他只用兩只手撐住身體站立著。他根據(jù)需要,時而將自己貼靠著鑰匙,時而用全身的重量去壓下鑰匙。鎖終于打開了,響亮的咔嗒聲使佩奇清醒過來。他松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說:“那么我不用鎖匠就打開鎖了?!彼杨^靠在門把上去,想把門整個打開。
開門時,佩奇緩慢地用朝天鼻把門拱開,慢慢地邁開四個蹄子,以免自己兩只呼扇呼扇的耳朵和朝天鼻嚇到人事部部長。門開的一剎那,就聽到人事部部長“啊”的一聲大叫起來,那聲音就像雷聲?,F(xiàn)在,佩奇也看得見人事部部長了。他靠門最近,手遮著張開的嘴正在慢慢地后退,好像一股無形的力量推動著他向后退。接著,人事部部長朝佩奇走兩步就感到眼前發(fā)黑,一陣眩暈倒在地上。過了一會兒,人事部部長醒了過來,他明白佩奇是唯一保持鎮(zhèn)靜的人?!昂冒?。”佩奇說,“我會馬上穿好衣服,收拾好儲物箱,然后騎電瓶車上路。您愿意,您愿意讓我去嗎?您看,我并非不遵守公司的紀(jì)律,我是愿意承擔(dān)快遞員這份工作的,是嗎?您會將所見所感如實向老板上報吧?一個人可能暫時失去工作能力,但這時公司也應(yīng)想想他以前做出的成績,還應(yīng)考慮到當(dāng)他排除障礙之后,他會比先前更加勤快,更加努力工作的。我對老板忠心耿耿,這您是很清楚的。另一方面,我還得操心父母和妹妹。我還陷于困境中,我會重新掙扎出來的。我的處境已經(jīng)十分艱難了,請不要再雪上加霜。請您站在我這一邊吧!”
佩奇一小步一小步地朝門口走去,好似有一條神秘的禁令不準(zhǔn)他離開房間似的。佩奇如果待在這家公司,一輩子都衣食無憂,何況他眼下需要公司發(fā)放的薪水,盤算著明天如何生存。
二
直到太陽落山時,佩奇才從他那昏沉沉的深睡中醒來。沒有嘈雜的叫賣聲,也沒有燈光秀閃爍嘈雜的音樂聲,他會睡到自然醒,不過他仍覺得好像是被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和小心關(guān)閉大門的聲音給弄醒的。街燈的亮光,這兒一塊那兒一塊淡淡地映在天花板和柜子的上半部,佩奇底下卻是一片漆黑寒冷,取暖的蜂窩煤爐子已熄滅。
他笨拙地用朝天鼻探索著,到這時他才知道鼻子之可貴。他慢慢地將自己朝著門口移去,想看看那兒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他身子的右側(cè)是一條長長的,皮膚繃得緊緊的,很不舒服的傷疤,他只能一瘸一拐地用那兩條腿挪動步子,此外,有一條腿在昨天夜間的事故中受了重傷。只有一條腿受傷,簡直是個奇跡—它毫無力氣地被拖著走。
到了門旁他才發(fā)現(xiàn),真正吸引他過來的是什么,那是食物的氣味。
那兒放了一個缺角的小方盆,里面盛滿甜豆?jié){,還有兩根油條漂浮在上面。他高興得快要笑起來了,現(xiàn)在他的肚子不斷發(fā)出咕咕的叫聲,于是他馬上將頭浸入其中。但是,很快他又失望地把頭抽了回來。佩奇從門縫里看到院子已點起昏黃的電燈,到明天早晨是不會再有人來看佩奇了,這可是他已住了5年的房間呀,之前能遠(yuǎn)遠(yuǎn)地聞到一股股豬糞味,大門墻上被白漆涂抹覆蓋—隱約能看到“豬”的字樣。他無意識地轉(zhuǎn)了身,帶著一些羞愧急忙鉆到床底下,雖然背部有點兒被擠壓著,頭也抬不起來,但他立刻感到舒服??上碥|太寬,他不能整個藏進(jìn)去。
整整一夜,他就待在那兒,有時半睡著,有時被饑餓感弄醒,有時則沉浸在憂慮之中,時而夾雜著模模糊糊的希望??偟慕Y(jié)論是,目前他必須鎮(zhèn)定從事,要有耐心,要極力體貼家人,使他們比較容易忍受他在目前的狀況下不得已給他們造成的煩惱、難堪。
清晨,其實那幾乎還是夜里,佩奇就已經(jīng)有機(jī)會檢驗自己剛下的決心到底堅不堅定了。穿著西裝的人事部部長突然打開了佩奇的房門,緊張地朝房里看。他沒有立刻看到佩奇,但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佩奇在床底下時—天啊,他總得待在那兒吧,他又不能瞬間消失—他嚇了一大跳,用紙巾捂住鼻子,似乎有病毒入侵他的鼻孔,便不由自主地將門從外頭砰地關(guān)上。但是,他仿佛又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后悔,他立刻又把門打開,踮著腳走進(jìn)來,好像探望的是重病人或是陌生人似的。佩奇把頭一直伸到床邊上注視著人事部部長,心想:“他是否會注意到我沒喝豆?jié){?他會不會拿其他比較適合我的食物?如果他不主動去做這件事,我是寧愿餓死也不會去促使他注意的,雖然我極想從床底下沖出來,用朝天鼻拱他的腳,求他隨便拿點什么好吃的來給我吃。”但是,人事部部長馬上就驚訝地發(fā)現(xiàn)缺角的四角盆里豆?jié){還是滿滿的,只是四周灑了一點兒,他立刻拿起有裂口的盆子端了出去,但不是用手直接拿,而是墊著一塊抹布拿的。為了讓佩奇換換口味,人事部部長帶來了許多不同的東西,他將那些東西攤在一個裂口的鐵盆里,有半腐爛的蔬菜,有晚餐剩下的肉骨頭。此外,人事部部長又放了一個缺角盆,在里頭倒了水,看來這盆是永遠(yuǎn)歸佩奇專用了。
人事部部長知道,佩奇就是再餓,也不會當(dāng)著他的面進(jìn)食。出于維護(hù)佩奇尊嚴(yán)的想法,他三步并作兩步退出房間,甚至還墊著紙巾把鑰匙轉(zhuǎn)了一圈,只為了讓佩奇知道,他可以不用被人看著吃東西了。佩奇拖著那條傷腿,飛快地奔向食物。佩奇的傷肯定是全好了,他沒再覺得有什么不便,對此他感到吃驚,他想起一個多月前手指頭讓刀子給切傷了,那傷口到前天還在疼呢。“難道我現(xiàn)在不遲鈍了?”他想直接享用米粥,因為在各種食物中,米粥一直吸引著他。奇怪的是,新鮮的食物、水果他覺得并不好吃,他不喜歡這種氣味,他把他想吃的東西拖出很遠(yuǎn)。他就這樣把咸菜和饅頭一樣接一樣地都吃了,眼里浸滿了淚水。當(dāng)人事部部長慢慢轉(zhuǎn)動鑰匙時,佩奇已經(jīng)狼吞虎咽地吃完,正懶洋洋地躺在原處。人事部部長進(jìn)來時將他嚇了一跳,因為他正在打瞌睡。他又急忙連滾帶爬地回到床底下。吃了這么多東西,佩奇的肚子鼓脹起來了,擠在那狹窄的床底下快要不能呼吸了。強(qiáng)忍著一陣陣難受,他用有些突出的眼睛看著那毫不知情的人事部部長。人事部部長用掃帚將他剛才吃過的食物掃在一起,連同那些他碰都沒碰的新鮮食物,好像連這些也不能再要。隨后,人事部部長將所有東西倒入一個桶里,用木蓋子蓋住,接著全提走了。他剛出門,佩奇就從床底下爬出來,伸伸腿,打著嗝兒。佩奇就是這樣每天得到他的食物的。
三
天氣看起來一天比一天不清爽,對面的國際大酒店他已一點兒也看不見了,而以前他為了總要看到這家酒店的霓虹燈和吵人的夜生活而咒罵過,不確切知道自己住的牙村雖然幽靜卻完完全全是市區(qū)的話,他真以為窗外見到的是一片灰蒙蒙的、天地不分的豬場呢。細(xì)心的保潔只有兩次看到椅子在窗前放著,便在每次打掃完房間之后又重新把椅子推到窗前原來的地方去。窗外,漫山遍野的桃樹,掛著人們垂涎欲滴的鮮紅的桃子。
屋里萬籟俱寂,院外不時傳來豬在撕咬時的哼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