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性鄉(xiāng)村的溫情“牧歌”

20世紀六七十年代，一大批知識青年積極響應號召，奔赴祖國的大江南北，投身到上山下鄉(xiāng)運動中。返城后，他們面臨的是就業(yè)的壓力和憂慮，城市并不會因為他們的淚水而給予特別的優(yōu)待，他們所能依靠的，是那段苦難歲月中積累的經(jīng)驗與堅韌。被打回人生的原點，他們擁有的只是不多的知識，以及“青年”這一永恒的稱呼。知青是特殊政治時代的產(chǎn)物，也是一代人的命運轉(zhuǎn)折，而承載著獨特的歷史人文內(nèi)容的知青文學也在中國當代文學寶庫中熠熠生輝。

批評界在探討“知青文學”這一概念時，對其含義的詮釋尚未達成共識。楊建在《中國知青文學史》中采取了寬泛的界定，將所有以“知識青年”為主角的文學作品以及由“知識青年”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均納入“知青文學”的范疇，時間跨度上溯至1953年，且未設下限。這是在實際研究中常用的界定方法，但易于混淆“知青寫的文學”“寫知青的文學”與“知青寫知青的文學”之間的界限，從而削弱了“知青文學”的獨特性。趙園在《地之子》中對“知青文學”是這樣定義的：“以知青作者寫知青生活的文學為知青文學?！盵1]趙園的敘述主要從兩方面對“知青文學”進行界定：一方面，作者身份是“文革”中“上山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另一方面，題材是關于“知青”在“文革”中的遭遇。但是，此種概念界定的最大困難是作者身份的確認。因此，本文將在前人界定的基礎上增添年限，上限為1972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公開出版最早的知青小說《沃土新苗》），下限為1986年，原因在于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后，描寫“知青”生活的作品，其特點已經(jīng)難以用“知青文學”來概括。在這一點上，本文認同洪子誠的觀點，即“知青文學”“被看作一種文學潮流”[2]，是一代人的自我表達。

“知青文學”一開始以昂揚、樂觀、向上的文學風貌席卷文壇，但伴隨著知青的大規(guī)模返城，新的知青文學姿態(tài)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因返城之初對城市生活的適應不良，眾多作家心中涌起了重返鄉(xiāng)村的情懷。史鐵生《我的遙遠的清平灣》也承載著類似的情緒，與當時人們只顧反思與批判或急切追趕現(xiàn)代化不同，史鐵生以溫婉細膩、清新脫俗的筆觸，展現(xiàn)了知青生活中除卻迷茫與憤懣之外，無數(shù)值得深深銘記與依戀的細膩瞬間。

一、從廟堂到民間——史鐵生的“懷念的文學”

《我的遙遠的清平灣》是史鐵生對自己插隊經(jīng)歷的回憶。早期知青文學中，詩意的鄉(xiāng)村和自然風光只不過是知青們奮斗、掙扎的背景板，但對史鐵生來說，卻是病榻之上聊以慰藉的散碎、平淡、溫暖的生活回憶。在那片黃沙漫天的土地上，沒有知青貧乏無聊的精神生活，只有農(nóng)民對知青的無限關懷。因此，在這部作品中，所流露出來的是深深的眷戀之情。

插隊生活是艱苦的，但是史鐵生依然以生活化的筆觸展現(xiàn)生活里的美好，他在深入體驗這種生活的同時，以一種超然的態(tài)度發(fā)現(xiàn)了苦難中的美，讓讀者更加能體悟到作家的人格魅力。與之前知青小說不同，這篇小說已明顯從社會政治視角轉(zhuǎn)向挖掘民間生活中可能具有的人性品格，從而作為更新自我以及社會的精神力量?！段业倪b遠的清平灣》的出現(xiàn)，預示著知青文學在平民姿態(tài)和人本主義立場的進一步延伸，展現(xiàn)了知青文學中主角的自我意識覺醒與視角轉(zhuǎn)換。

二、詩性鄉(xiāng)村的發(fā)現(xiàn)——知青文學的轉(zhuǎn)向

當其他作家將目光放在“知青”這一群體本身，聚焦他們的苦難命運或者多舛遭際，對那段時光或反思或歌頌，形成一條固定路線時，史鐵生將目光投向了黃土高原上老老實實生活的農(nóng)民，使得小說的平民化、生活化風格更加突出。史鐵生《清平灣》以詩性鄉(xiāng)村的發(fā)現(xiàn)解決知青的回歸問題，又以發(fā)現(xiàn)后的詩性鄉(xiāng)村完成“非知青化”的轉(zhuǎn)軌。

（一）平視的目光：《我的遙遠的清平灣》中的“人民美學”

在文中，“我”的知青身份并沒有被著重強調(diào)，“我”化作一雙觀察清平灣的眼睛，寫作的重心落在下鄉(xiāng)后的日常生活上。例如：“拿根鞭子，一甩，‘嗖’的一聲，好牛就會瞪圓了眼睛，左蹦右跳。這樣的牛干起活來下死勁兒，走得歡。疲牛呢？聽見鞭子響準是把腰往下一塌，閉一下眼睛，忍了。這樣的牛，別要?！盵3]143在這里，作家以一個熟練人的角度描述幫別人挑牛，但是在下文提及陜北的牛時卻說“懂一點點”，兩者看似矛盾，實則是因為后者是相對于“破老漢”而言的。這里需要引入“人民美學”這一概念——“人民美學”確立的現(xiàn)代化標志是人民主體文化身份的確立[4]。農(nóng)民的知識以經(jīng)驗為主，這些知識在當代社會體系中處于邊緣位置，在知識階級的面前總會產(chǎn)生自卑心理。農(nóng)民以城市的美學為范本，極力否認自己階層的知識體系和價值觀念，例如《我的遙遠的清平灣》中的“破老漢”會說自己的孫女沒有見過世面，但是作者回復“城里人也不是什么都見過”，這就說明，在作者看來，知識階級并非文化知識的主體，應當確立人民文化身份的審美主體性。“吆牛聲有時疲憊、凄婉，有時又歡快、詼諧，引動一片笑聲。那情景幾乎使我忘記自己是生活在哪個世紀，默默地想著人類遙遠而漫長的歷史。人類好像就是這么走過來的?！盵3]145-146在作者眼中，農(nóng)民不再是亟待知識階級啟蒙和拯救的“愚民”，而是作為歷史創(chuàng)造的主體，從而擁有了濃厚的歷史感，農(nóng)民生活也成為這篇小說的主旋律。

（二）農(nóng)村的溫情：老漢與老牛的同構(gòu)

寧靜祥和且隱忍的土地，些許狡猾而又勇猛不再的老牛，以及善良堅韌的破老漢……然而作者對它、他的悲劇的書寫舉重若輕，從而更顯沉重。文中的“破老漢”，其形象在一定意義上等同于中華民族父親形象，如羅中立的畫作《父親》一樣，忍辱負重，辛苦又麻木?！捌评蠞h”作為替代性父親，他與文中耕耘一輩子的老黑牛構(gòu)成了一種互喻。文中描寫的兩頭?！虾谂：图t犍牛，代表著中國農(nóng)民的形象，農(nóng)民像牛一樣勞累，像牛一樣忍辱負重，最后又像牛一樣難逃任人宰割的命運。最后老黑牛被宰時，破老漢呆坐在老黑?？帐幨幍牟矍?，一個勁兒抽煙，體現(xiàn)出農(nóng)民和牛之間深厚的感情，人和動物的生命同形同構(gòu)，人與原生態(tài)的自然相得益彰。

史鐵生在《我的遙遠的清平灣》中，幾乎是以一種平等的視角，細膩地描繪了知青與陜北農(nóng)民之間那份既已存在又難以逾越的微妙距離。這種非但沒有疏遠，反而促成了深刻而近乎“零距離”的心靈交流，成為該作品區(qū)別于主流知青文學的重要標志。作品中，諸如“破老漢”“留小兒”這樣看似質(zhì)樸甚至略帶俚俗的人物命名，實則蘊含著作者對人性尊嚴與純樸生活的崇高敬意，展現(xiàn)了他獨特的審美視角與情感深度。

三、苦難與原鄉(xiāng)：《我的遙遠的清平灣》的生命哲學

《我的遙遠的清平灣》的書名便頗具意味——“遙遠”意味著過去，這一寓意在清平灣那段生活圖景的描寫中得到展示，“清平灣”雖然已經(jīng)離“我”很遙遠，但是它依舊像“我”的故鄉(xiāng)一樣，親切且自然，主題意味突出。小說縮短了知青與農(nóng)民之間的距離，不像許多其他知青那樣，以一個知識分子的目光來打量農(nóng)村的原始和落后。清平灣在作者筆下就如同生他養(yǎng)他的故鄉(xiāng)一樣，雖然已經(jīng)回不去了，但是靠回憶，作者在精神上回到了久違的清平灣。

（一）淡化的苦難：溫和謙遜的生存情懷

在那段特殊的日子里，“我”和老鄉(xiāng)們的生活肯定是頗為艱難的，但文中苦難色彩被淡化，人性美和人情美則被彰顯。文中描述饑餓和疾病，筆調(diào)都是淡淡的，這種平淡是經(jīng)歷磨難之后的超脫。有時候，越是輕不可聞的嘆息，越能讓人感受到其背后的千鈞之力。

這本小說沒有像別的作品一樣敘寫知青的痛苦，而是寫農(nóng)民的辛苦。當大多數(shù)知青作家把上山下鄉(xiāng)當作一件苦難來講述，文學也存在著一種歌頌苦難的傳統(tǒng)，但是往往忽視了苦難也是會扭曲的、會異化的?？蓪κ疯F生來說，知青生活的苦難更多地起到一種正面作用，讓他更深入地接觸了底層人的人生，苦難的磨礪成為一種精神財富?！扒迤綖场钡泥l(xiāng)民們就是以那些平凡的語言、勞動、身世，教會了史鐵生如何跟命運抗爭，“世上有苦也有樂，有苦也要往前走，有樂就盡情地樂”[3]185。

在《我的遙遠的清平灣》中，史鐵生將傳統(tǒng)知青文學中常見的群體悲壯情懷置于次席，轉(zhuǎn)而聚焦于農(nóng)村農(nóng)民的真實生活現(xiàn)狀，以及更為廣闊的人類生存狀態(tài)。這并不意味著對農(nóng)民的這種歷史描繪，是一種對之輕視或否定。相反，它表達了一種對這種樸素生活的理念的肯定。這種確認，并非一般的道德評判，而是用一種詩意的方式在嚴酷的人生深處挖掘出對生命的豁達，即一種溫和謙遜的生存情懷。

（二）詩性的思辨：對生命哲學的思索與探討

史鐵生以其深邃的洞察力，超越了社會歷史現(xiàn)象的表層，轉(zhuǎn)而從生命哲學的廣闊視角，深情地審視著陜北高原上那片質(zhì)樸土地上生活的鄉(xiāng)民群落，尤其是像“破老漢”這樣鮮活的生命個體。他不僅僅是在記錄他們的生活狀態(tài)，更是在探尋這些生命背后所蘊含的深厚底蘊與終極真諦?！段业倪b遠的清平灣》以古老凄美的田園牧歌式的敘事風格，凝練鮮明地傳達出史鐵生心靈世界的內(nèi)涵與深度。在身心的雙重困境中，史鐵生完成了自我對生命底蘊的探尋，以思想隨筆的形式，將歷史考察與哲學思辨相結(jié)合，追思品味著他的“記憶與印象”，創(chuàng)作了《我與地壇》《務虛筆記》《病隙隨筆》等具有生命本原氣息的作品，使得史鐵生在書寫知青經(jīng)歷時，能夠以一種樸素自然，甚至帶有幾分諧趣的筆觸，將那段厚重真實的歲月娓娓道來。

而“清平灣”對于史鐵生來說也已經(jīng)上升到了原鄉(xiāng)的高度，“開闊的天空，黃褐色的高原，血紅色的落日里飄著悠長的吆牛聲”[3]180時時出現(xiàn)在其夢中?！艾F(xiàn)在，一提起中國二字（或祖國二字），我絕想不起北京飯店，而是馬上想起黃土高原”[3]185，高原上質(zhì)樸真情的陜北民歌早已在史鐵生的心中流淌。

四、結(jié)語

在歷史的浪潮中，史鐵生《我的遙遠的清平灣》以其真誠的眷戀和獨特的書寫在“歌唱”與“批判”兩種聲音之間逆流而上。忍辱負重、任勞任怨的農(nóng)民與老牛，在其清俊的筆觸之下，迸發(fā)出生命的堅韌和超越絕境的勇氣，成為史鐵生心中濃濃的天籟與生機。與其他作家從欲望和肉身的維度去發(fā)掘和樹立個性不同，史鐵生在《我的遙遠的清平灣》中直接切入對生命、存在困境的凝視與追問，其舉重若輕的敘述可見豁達?！段业倪b遠的清平灣》是鄉(xiāng)土敘事，是田園詩的抒寫。農(nóng)耕的生活既苦澀又溫柔，但史鐵生將故鄉(xiāng)提升到了一種原鄉(xiāng)的高度。這片黃土地已經(jīng)成為史鐵生的精神原點和心靈歸宿地，他在黃沙間尋找生命的靈性，其知青時代的特有氛圍，便收攝、保存在了樸素的表情方式、淳樸的話語中。“一切都是短暫的，轉(zhuǎn)瞬即逝，而那逝去的歲月，又令你深深懷念。[5]”

作者簡介：徐詩雨（2002—），女，漢族，浙江紹興人。

注釋：

〔1〕趙園.地之子[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2〕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3〕史鐵生.幾回回夢里回延安[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3.

〔4〕馮憲光.人民美學與現(xiàn)代性問題[J].文藝理論與批評，2002（6）：4-14.

〔5〕普希金.假如生活欺騙了你[M]肖子維，譯.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