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離騷》中的“神思”

“神思”作為中國古代文藝思想中的重要概念，早在劉勰的《文心雕龍》中就對它做過專門論述。屈原懷揣對國家的忠誠，為讀者刻畫了上叩帝閽、三次求女、靈氛占卜、去國遠游等充滿神異色彩的畫面，并用香草象征賢君名臣。這些奇幻的想象正是屈原的“神思”，而“神思”之緣起，便是他的超越性生存情感，他從對個人遭貶受難的苦悶升華為對國家存亡的深深關(guān)切，因而“神思”飛蕩。

一、“神思”及其產(chǎn)生

（一）“神思”闡釋

“神思”一詞其實并不是劉勰的獨創(chuàng)，早在《周易》便有了關(guān)于“神”的描述，“神無方而易無體”（王弼注，孔穎達疏《周易正義》），說明“神”是變化無常的，沒有固定的規(guī)律；而“思”在《說文解字》中解釋為“思，容也”。最早將“神”“思”合稱的是曹植，“規(guī)圓景以定環(huán)，攄神思而造象”（《寶刀賦》），這里的“神思”是具有神性色彩的，與劉勰提出的概念并不一致。劉勰首次將“神思”進行了文學(xué)理論建構(gòu)，真正將“神思”用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他對“神思”的形容是“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文心雕龍》），即作家在進行文學(xué)創(chuàng)作時“神與物游”的藝術(shù)構(gòu)思方式。

“神思”作為一種獨特的藝術(shù)構(gòu)思方式，對文學(xué)創(chuàng)作者有一定的要求，即作家有靈性、要文思敏捷，“若夫駿發(fā)之士，心總要術(shù)；敏在慮前，應(yīng)機立斷”（《文心雕龍》）。但有先天的稟賦還遠遠不夠，作家還需要后天的練習(xí)，熟悉寫作技巧、增進見識，“然則博見為饋貧之糧，貫一為拯亂之藥；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文心雕龍》），如此才能寫出一篇富有“神思”的佳作。

（二）“神思”產(chǎn)生的動力—“情變”

劉勰認為“神思”產(chǎn)生的動力，即“神用象通，情變所孕”（《文心雕龍》）。一部文學(xué)作品的藝術(shù)想象力是“神用象通”的結(jié)果，而“神用象通”又從作者的“情變”中產(chǎn)生，由此“情變”便成為“神思”的動力。而所謂“情變”，是指情感的升華，即由日常情感而達到具有超越性的生存情感。

主體在審美活動中涌動煥發(fā)的情感，為物我雙方交互往來提供內(nèi)在動力。“原夫登高之旨，蓋睹物興情。情以物興，故義必明雅；物以情觀，故詞必巧麗。”（《文心雕龍》）其中，“情以物興”就是指審美主體在具體審美對象的感發(fā)中，通過比興思維產(chǎn)生聯(lián)想，進而觸發(fā)情感并激活內(nèi)在的審美體驗?！拔镆郧橛^”則指靜態(tài)而客觀的自然物象感染了具有主體審美理想和情感態(tài)度的個性化色彩，成為主體情意的寄托。

物象無處不在，作家在日常觀物中產(chǎn)生的情感只是一時之情感，并不能凝聚成內(nèi)心恒常的情感，只有這些日常情感發(fā)展成某種超越性的生存情感時，才能達到“情變”的境界。這種情感即使身處變化動蕩的環(huán)境中，也始終能夠保持相對穩(wěn)定，并成為某位作家作品的恒定情緒狀態(tài)。正如屈原的作品，無論什么題材內(nèi)容，凝結(jié)其中的超越性生存情感便是忠君愛國而已。

二、《離騷》中的“神思”體現(xiàn)

（一）瑰奇的神話世界

屈原《離騷》可以分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是寫現(xiàn)實遭遇，小人嫉妒、君王不聽、被讒遭貶；第二部分由現(xiàn)實進入想象，為讀者構(gòu)建了奇幻瑰麗的神話世界；第三部分是去留之思，最終不忍去國，為國殉道。本文主要通過分析《離騷》中的第二部分來深入理解其中飛揚的“神思”。

中國的神話世界以《山海經(jīng)》為源頭，書中展現(xiàn)了遠古時期的文化形態(tài)，包含了地理、歷史、神話、天文等各類知識的百科全書，但將神話如此大量地納入文學(xué)作品中的作家卻自屈原始。這一創(chuàng)舉使得以《離騷》為代表的“楚辭”成為中國浪漫主義文學(xué)之祖。

1.各異的神仙形象

在《離騷》中，屈原描述了兩類神仙：一類是居于天庭的天神，一類是降于人間的人神。屈原在現(xiàn)實中遭受的疏遠與誣告，君王聽之不聰，反而將其流放。屈原在人間已經(jīng)哭訴無門，高高在上的天神便是他申訴冤屈的唯一對象。在詩歌中，他塑造了許多功能性神祇的形象，如“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望崦嵫而勿迫”“前望舒使先驅(qū)兮，后飛廉使奔屬。鸞皇為余先戒兮，雷師告余以未具”“吾令豐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其中，“羲和”是日神，“望舒”是月神，“飛廉”是風(fēng)神，“鸞皇”是神鳥，“雷師”是雷神，“豐隆”是云神，這些神祇都出現(xiàn)在同一幅圖畫之中，并且為他所驅(qū)使，想象奇特大膽。同時，在眾神之外，他還塑造了天帝這個人物，但是詩人卻無緣與之見面，“吾令帝閽開關(guān)兮，倚閶闔而望予”，帝閽不開，隔斷了他唯一的希望。即使天神引路，他也無法申訴自己的冤屈苦悶。

第二類便是人神，人神主要是天神下降到人間，成為人類的始祖，如軒轅、炎帝、黃帝、祝融、顓頊等。屈原自托為楚先祖高陽氏的后代，“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這些人神大致可以分為正面形象和負面形象。正面形象的有“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陳詞”等，負面形象的有“鯀婞直以亡身兮，終然夭乎羽之野”“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等。這些人神并不是一味高高在上、完美無缺，而是有其優(yōu)劣。屈原希望楚王能夠“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nèi)自省也”。

《離騷》中的神仙形象是豐富多彩、參差多樣的，無論是神仙的種類還是品性，都各有不同，體現(xiàn)出詩人飛揚的“神思”。

2.奇幻的天宮環(huán)境

主人公從人間游歷天庭，一路上所見之景象都被詩人書于筆下?！爸妇盘煲詾檎狻?，其中的“九天”反映出古時人們對于天庭的幻想，九重之天，高不可及?！俺l(fā)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其中的“蒼梧”是南方的蒼梧之丘，傳說有一座九嶷山，是舜死后埋葬的地方，而“縣圃”在昆侖山之巔，是神仙所居?！帮嬘囫R于咸池兮，總余轡乎扶?！保渲械摹跋坛亍薄胺錾！本侨赵≈??！渡胶＝?jīng)·海外東經(jīng)》載：“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吾令帝閽開關(guān)兮，倚閶闔而望予”，其中的“閶闔”便是天門?！颁畚嵊未舜簩m兮，折瓊枝以繼佩”“望瑤臺之偃蹇兮，見有娀之佚女”“邅吾道夫昆侖兮， 路修遠以周流”，其中的“春宮”“瑤臺”“昆侖”都是對天庭之雄偉的描述。詩人在天宮自由流連，與在人間的失落流放形成鮮明對比。

3.美妙的神話氛圍

屈原在《離騷》中為我們構(gòu)建的神話世界，有姿態(tài)各異的神仙，也有雄偉壯闊的建筑，除此之外，還有美妙絕倫的音樂、曼妙多姿的舞蹈、云霧翻騰的氣氛等。例如，在詩歌末尾處的“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樂”為神話世界提供了音樂和舞蹈，“飄風(fēng)屯其相離兮，帥云霓而來御”則是為神話世界提供了云霧彌漫的朦朧效果，讓整個神話世界更加豐富多彩。

《離騷》中的神話世界奇特紛紜、引人入勝，足可見屈原在寫作這首詩歌時“神思”在其藝術(shù)構(gòu)思中所起到的巨大作用。

（二）香草美人的象征

屈原在《離騷》首次以香草美人作為象征系統(tǒng)來表達自己高潔的人格和對明君賢臣的渴望和追求。漢代王逸在《楚辭章句·離騷序》中說：“《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fēng)云霓，以為小人?！鼻瓕ⅰ对娊?jīng)》中的比興手法吸收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出一種形象鮮明并且具有象征內(nèi)涵的寓托，發(fā)揚了“神思”。

1.香草

《離騷》中的香草雖形象萬千，但主要只有兩種用法：一為自喻，表達自己高潔出塵的品行；一為和惡草相對，象征政治斗爭的雙方。

一方面，從“扈江離與辟芷兮， 紉秋蘭以為佩”“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覽茹蕙以掩涕兮”等詩句中可以看出屈原的形象：他頭戴花冠，身披花衣，腰間佩戴的也是香草，甚至，他飲花露、食落英，連拭淚用的也是香草。如此一位詩人形象是高潔的，詩人就如同他佩戴的香草一樣具有崇高的品質(zhì)，香遠益清，美名遠播。

另一方面，與惡草相對，象征著政治斗爭的雙方。香草代表詩人，追求的是理想的、高潔的、尊重百姓的美政，而惡草則是倒行逆施的、暴虐無道的、臭名遠播的小人形象，如“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獨離而不服”。除此之外，還有借香草表達時間流逝的，如“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便是通過香草由盛而衰表現(xiàn)歲月變遷，抒發(fā)對自己逐漸衰老的感慨和對政治還未進行改變的急迫心情。

2.美人

屈原的《離騷》大膽表達對美人的追求，文中有三次求女，第一次是求宓妃，“吾令豐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但因她美麗卻不守禮法，與屈原專一執(zhí)著、守禮的個性相悖，于是詩人放棄了她。第二次，求娀氏佚女，“望瑤臺之蹇兮，見有娀之佚女”，但由于鴆鳥詭詐，娀氏先行成為帝王的后妃，詩人最終求而不得。第三次，求虞氏二女，“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但無奈自己的媒人能力不足，給自己說合的希望非常渺茫，詩人沒辦法，只能放棄。

屈原的求女之路始終未獲成功，追求的過程坎坷艱辛，但他對美的追求卻不曾止息。詩中的美人一方面是詩人對明君賢臣的追求，一方面也是詩人的自喻，象征著詩人高潔的品格、崇高的政治追求。屈原以其對外物的仔細觀察與思索，馳騁想象，放飛“神思”，構(gòu)建了一個“香草美人”的世界。

三、《離騷》中“神思”產(chǎn)生的動力—濃郁的家國之情

屈原作為我國歷史上第一位愛國主義詩人，在《離騷》之中，也隨處充滿著家國之情，正是這種情感的滋養(yǎng)，使他具備了“神思”產(chǎn)生的動力，“情變所孕”，家國之情凝結(jié)成他內(nèi)心深處強烈的呼聲，形諸文字，便是上天入地、求女占卜、香草美人的神奇想象。

屈原的家國之情，一方面來源于楚人本身的愛國思想的影響，另一方面則是自覺的愛國情懷。首先，由于楚國本身建國不易，“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司馬遷《史記》）的楚先民們用超人的意志和決心開墾出了一片屬于自己的土地，其間艱辛，歷代的楚人都不敢忘。楚國長期以來被中原國家視為蠻夷，受到他們的歧視和打壓，發(fā)展困難，一代代楚國國君為實現(xiàn)楚國富強的目標(biāo)從不曾懈怠，才有了一個足以稱霸天下的楚國。因此，楚人的愛國思想是與生俱來的，即使后來楚被秦所滅，也有“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司馬遷《史記》）的誓言。屈原生于長于這樣一片國土，毫無疑問愛國思想深深扎根于他心中。他曾經(jīng)說：“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保ā堕夙灐罚┰凇峨x騷》中，他即使知道留在故國已無任何用處，君王不聽，奸臣當(dāng)?shù)?，自己的理想永遠也實現(xiàn)不了，他也不忍離開故土，“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xiāng)。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

另一方面，他有自覺的愛國情懷，以自己的身世自豪，“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他自稱是楚先祖高陽的后裔，如此高貴的身份讓他必須保持人格的高潔，不與世俗同流合污。同時，他有著崇高的政治理想，他想要實現(xiàn)自己的“美政”，當(dāng)時的楚國弊病尤多、國事衰退，曾經(jīng)疆域遼闊、國富兵強的大國已經(jīng)蕩然無存，屈原深感于現(xiàn)實，迫切想要改革。在《離騷》中，屈原不厭其煩地列舉歷史上興亡治亂之君的案例來提醒楚王，盼其能夠知人善用，一展雄圖。詩中雖有凄楚蒼涼和幽怨痛苦，但遮掩不住其博大的胸懷及深摯的愛國之情。最后他在去留之際，堅定不移地選擇留下，決定以死殉國，更可見其高度的愛國主義情感。

正是因為屈原有著強烈的愛國情感，凝結(jié)成詩，便充滿了飛揚的“神思”，隨著“神思”流動，屈原為讀者構(gòu)建了神奇瑰麗的神話世界，有風(fēng)格各異的天神和人神，還有雄偉的天宮建筑和美妙多姿的樂舞；與此同時，詩人憑借想象和聯(lián)想，創(chuàng)建了一套“香草美人”的象征系統(tǒng)，成為后世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