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錢鍾書的《圍城》和張愛玲的《傳奇》在20世紀40年代的中國文壇上展現(xiàn)出別具一格的諷刺藝術的特征。兩位作家在小說中巧用諷喻和虛實的諷刺手法、犀利幽默的反諷式和漫畫式的諷刺語言,諷刺內容多為對人情世態(tài)的細微觀察與分析。但《傳奇》的諷刺范圍較為狹窄,《圍城》的諷刺范圍廣而深。錢鍾書的諷刺透著一股理性和機警,帶有對人類的一種理智的鄙視;而張愛玲的諷刺呈現(xiàn)出細膩與蒼涼,帶有寬容與悲憫。二者諷刺風格的形成與作家所處的時代背景、人生經歷、文化素養(yǎng)和文學主張密切相關。
[關鍵詞] 錢鍾書" 張愛玲" 諷刺" 《圍城》" 《傳奇》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14-0102-06
文學評論家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對錢鍾書與張愛玲的諷刺藝術都給予了很高的評價?!秶恰肥乾F(xiàn)代諷刺小說的經典之作,夏志清認為它比中國古代著名的諷刺小說《儒林外史》還要優(yōu)秀,因為《圍城》“有統(tǒng)一的結構和更豐富的戲劇性”[1]。張愛玲在其小說中同樣展現(xiàn)出不凡的諷刺藝術,夏志清評價張愛玲“是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可是同時又是一個活潑的諷刺作家”[1],小說集《傳奇》代表著張愛玲諷刺藝術的成就。
諷刺旨在揭露、批判荒誕的社會現(xiàn)實和人性的弱點,表達作者對某一事件或現(xiàn)象的不滿與反思。錢鍾書和張愛玲在小說中通過諷刺藝術傳達出對人生與人性的深刻思考,再現(xiàn)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轉變中,城市普通人在戰(zhàn)爭歲月里的生活場景和人情世態(tài),犀利地揭露出人性的弱點與生存的困境,是作家對人類生命狀態(tài)的冷靜審視,以及社會意識與情感體驗的表達。
一、精妙的諷刺手法
無論是錢鍾書的《圍城》還是張愛玲的《傳奇》,都展現(xiàn)出兩位作家天才的想象力和敏銳的觀察力,他們憑借著對社會和人生的獨到感觸與體驗,巧妙地將辛辣的諷刺藏于比喻和虛實之間,運用精妙的諷刺手法直擊人性和社會的痛點。
1.諷喻
《圍城》和《傳奇》中的諷喻辛辣從容、新穎生動。錢鍾書《圍城》里的諷喻透著一種學者的機警;《傳奇》中的諷喻則流露出張愛玲作為一位女性作家的女性意識和細膩情感。
《圍城》中,鮑小姐衣著暴露的打扮被比喻成“局部的真理”[2];方鴻漸想要用假博士文憑來掩飾自己淺薄無知的行為被比作“亞當、夏娃下身那片樹葉”[2];褚慎明看蘇小姐時的猥瑣眼神被比作“哲學家謝林的‘絕對觀念’”[2]。錢鍾書并不采用一般的化抽象為具體的比喻方式,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化具體為抽象,喻體新穎別致,使這些人物形象顯得更加滑稽和令人反感,加深了諷刺的深刻性和哲理性。此外,錢鍾書將西餐館里不新鮮的魚比作已登陸了好幾天的海軍陸戰(zhàn)隊,把不新鮮的肉比作長時間伏在水里的潛水艇士兵,拉大了本體與喻體之間的性質差異,構建了令人眼前一亮的陌生化方式,帶有一種冷幽默感,令事物形神兼?zhèn)洹eX鍾書的諷喻一針見血、深刻機警,表面上語調看似輕松幽默,背后批判的卻是赤裸裸的人性和人生百態(tài)。
《傳奇》中的《紅玫瑰與白玫瑰》運用了多處諷喻,小說的重要意象“紅玫瑰”與“白玫瑰”喻指男人生命中的兩個女人,男人娶了“紅玫瑰”,久了就變成了墻上那骯臟且令其厭惡的“蚊子血”,得不到的“白玫瑰”卻是純潔優(yōu)雅的“白月光”。“蚊子血”和“白月光”的喻體一俗一雅,辛辣地諷刺了男性在婚戀上喜新厭舊的劣根性,恰恰反映出父權社會下女性被物化的凄涼。小說中作者還把王嬌蕊比作圣母臺前“善翻斤斗的小丑”[3],刻畫出其挑逗佟振保時逞能而幼稚的情態(tài),王嬌蕊的示好在佟振??磥聿贿^是無聊的小丑一般的行為,充滿了對女性的鄙夷,諷刺了兩性關系的復雜。再如《金鎖記》中,張愛玲將七巧比作“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標本”[3],蝴蝶標本固然精致艷麗,卻沒有生命力,更沒有脫離桎梏的能力,就好比曹七巧悲哀蒼涼的人生宿命。作者諷刺的是金錢至上的拜金主義對人性的腐蝕,以及封建禮教對女性思想的毒害和對生命活力的壓抑,使原本率真可愛的曹七巧逐步淪為男權社會的犧牲品。張愛玲從兩性關系入手,呈現(xiàn)女性的生存困境,以諷刺的手法解構現(xiàn)代女性生活的詩意神話。
2.虛實
錢鍾書和張愛玲在小說中還使用了虛實的諷刺手法,虛與實對比下的鮮明反差形成了諷刺的張力,表面上描寫的是小說中涉及的人物和事件,實則暗含了作者對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與諷刺[4]。
《圍城》中寫到國內像方鴻漸這樣學國文的人熱衷于出國留學給自己“鍍金”的“實”:“只有國文是國貨土產,還需要外國招牌,方可維持地位,正好像中國官吏、商人在本國剝削來的錢要換外匯,才能保持國幣的原來價值?!盵2]“虛”則暗諷了當時國人崇洋媚外的心態(tài)和當時中國國力的衰落。國文的生長土壤在中國,學國文的人卻需要有留洋的經歷才能顯示自己的博學多才,這是當時國人缺乏文化自信的體現(xiàn);而國幣換外匯才能保值,反映了抗戰(zhàn)時期中國社會經濟的凋敝。方鴻漸收到假文憑后以查無此校為由只給了對方十美元,“聊充改行的本錢”[2],愛爾蘭人吃了虧十分惱怒,“這事也許是中國自有外交或訂商約以來唯一的勝利”[2]。方鴻漸買假文憑并耍了愛爾蘭人,這一事件是“實”,其背后諷刺的是近代中國在外交中無話語權的狀況,暗諷當時社會政治背景之“虛”?!暗谝惠v新車來了,大家一擁而上,那股蠻勁兒證明中國大有沖鋒敢死之士,只沒上前線去?!盵2]這看似是“實”寫人群乘車時搶著上車的野蠻場景,而“虛”則將批判的矛頭指向了當時國民的劣根性以及腐敗無能的國民黨政府,嘲諷這些人的“蠻勁兒”沒用對地方,可見錢鍾書反諷語言的蘊藉深刻。
同樣,張愛玲也寓諷刺于虛實之間。如《傾城之戀》里范柳原與白流蘇結婚后婚姻并非幸福美滿,在愛情的新鮮勁兒過去之后,范柳原的俏皮話不再是對著白流蘇說了,而是省下來說給別的女人聽,“那是值得慶幸的好現(xiàn)象,表示他完全把她當作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順的妻”[3]。范柳原婚后在外面拈花惹草的現(xiàn)象是“實”,諷刺男人在愛情里喜新厭舊、對妻子不忠誠的社會現(xiàn)象是“虛”。當愛情的風花雪月變成了婚姻里的柴米油鹽,許多男人就開始忽視甚至嫌棄家里的“糟糠之妻”,張愛玲的諷刺也體現(xiàn)了她對愛情婚姻的失望?!读鹆摺分袑懸业呐畠簜€個生得十分漂亮:“姚家的模范美人,永遠沒有落伍的危險。亦步亦趨,適合時代的需要,真是秀氣所鐘,天人感應?!盵3]夸贊姚家女兒美麗外表符合當時社會流行的審美標準是“實”,“虛”則暗諷姚先生一家將漂亮女兒的婚姻當成攀附權貴的籌碼,批判攀龍附鳳的封建傳統(tǒng)風氣以及現(xiàn)代社會轉型中拜金主義的異化現(xiàn)象?!冻料阈肌さ谝粻t香》里寫葛薇龍穿著的別致中學制服也是香港“所特有的東方色彩的一部分”[3],香港當局把女學生打扮成賽金花模樣是“取悅于歐美游客的種種設施之一”[3]。張愛玲表面上是描寫香港女中學生制服還保留著清朝的款式,背后諷刺的則是香港當局崇洋媚外的心態(tài)。
二、反諷式與漫畫式的諷刺語言
錢鍾書和張愛玲在《圍城》和《傳奇》中多用反諷式與漫畫式的諷刺語言揭露人性的丑惡,諷刺語言十分犀利,同時又帶有一絲幽默,令讀者在“幽默一笑”之余反思當時社會的弊病和現(xiàn)實的荒誕。
1.反諷語言
所謂反諷,是用一種表面意義與實質內涵相悖的語言對人或事進行委婉的諷刺。錢鍾書與張愛玲都擅長使用反諷語言對小說人物或事件進行嘲諷,作者采用與人物形象或事件性質相反的形容詞來刻畫人物、描述事件,讓看似嚴肅正經的語言暗含諷刺的鋒芒。
《圍城》中寫到褚慎明聲稱自己和大哲學家羅素很熟,還幫羅素解決過許多問題:“天知道褚慎明并沒吹牛,羅素確問過他什么時候到英國、有什么計劃、茶里要擱幾塊糖這一類非他自己不能解答的問題……”[2]錢鍾書表面上是在“證明”褚慎明沒有撒謊,實際上反諷了像褚慎明這類愛慕虛榮的知識分子,喜歡用一些虛浮的名頭來包裝自己,但內在卻沒有多少真才實學。在刻畫韓學愈的形象時,錢鍾書也使用了多處反諷語言:“木訥樸實是韓學愈的看家本領。”[2]高松年第一次見到韓學愈時覺得他平和誠懇,“像個君子,而且未老先禿,可見腦子里的學問多得冒上來,把頭發(fā)都擠掉了”[2]。韓學愈其實是個偽君子,拿假文憑在大學里招搖撞騙,虛偽且虛榮,而且他之所以沉默寡言是為了掩飾口吃的缺陷和避免暴露自己學識的淺薄。錢鍾書看似是在“夸”韓學愈,實則反諷了韓學愈表面上裝老實人,背地里卻是個老奸巨猾的學術騙子。
張愛玲在《花凋》中對清朝遺少鄭先生的形象刻畫就使用了反諷語言:“心還是孩子的心。他是酒精缸里泡著的孩尸?!盵3]前一句似乎是在“夸贊”鄭先生“童心未泯”,后一句突然筆鋒一轉——這樣的“童心”卻寄生在浸泡著酒精的冰冷可怖的“孩尸”里,而鄭先生就是那“孩尸”,犀利地反諷了鄭先生的幼稚無能與冷漠無情?!痘ǖ颉防锏姆粗S語言不止這一處,比如“當著人,沒有比她們更為溫柔知禮的女兒,勾肩搭背友愛的姊妹”[3],在別人面前鄭家姐妹裝作十分友愛的樣子,而背地里姐姐們專挑最小、最老實善良的川嫦欺負,她們不要的、款式過時的衣服都給川嫦穿,直到姐姐們出嫁了,“川嫦這才突然地漂亮了起來”[3],辛辣地反諷了川嫦姐姐們的極度自私和愛慕虛榮。張愛玲在文中對人物未置一字褒貶,以冷靜的反諷語言審視和敘述殘酷現(xiàn)實,將川嫦家庭關系的冷漠、虛偽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2.漫畫式的諷刺語言
錢鍾書和張愛玲在小說中對人物形象的刻畫多采用漫畫式的諷刺語言,展現(xiàn)出詼諧幽默的諷刺效果和極強的藝術感染力,漫畫式的人物形象生動地暴露出扭曲墮落的人性丑態(tài)。
錢鍾書在《圍城》中將高松年的外貌進行了漫畫式處理,描寫他肥而結實的臉就像那饞嘴時間也咬不動的“沒發(fā)酵的黃面粉饅頭”[2],暗諷高松年的老謀深算和粗俗圓滑??坍嬯懽訛t“短而闊”的鼻子時,作者使用了動態(tài)的漫畫式敘述語言:“仿佛原有筆直下來的趨勢,給人迎鼻孔打了一拳,阻止前進,這鼻子后退不迭,向兩旁橫溢?!盵2]生動形象地突出了人物的丑態(tài),但錢鍾書更想突出的是陸子瀟那跟五官一樣丑陋的靈魂,幽默中盡顯對陸子瀟猥瑣人格的諷刺。錢鍾書在刻畫韓學愈的外表時語言極盡犀利,將韓學愈講話或咽唾沫時大喉核忽升忽降的現(xiàn)象聯(lián)想成“青蛙吞蒼蠅的景象”[2],用夸張的手法加重了韓學愈給人的惡心感,也暗諷其品行的不端。三閭大學這批知識分子在漫畫式諷刺語言的描繪下盡顯滑稽丑態(tài),錢鍾書由表及里地諷刺了這些人丑陋外表下隱藏著的虛偽卑鄙的靈魂。
張愛玲在《傳奇》中同樣使用了漫畫式的諷刺語言來刻畫人物形象。例如《鴻鸞禧》中,張愛玲描寫婁太太“團白臉,像小孩學大人的樣捏成的湯團,搓來搓去,搓得不成模樣,手掌心的灰揉進面粉里去,成為較復雜的白了”[3]。婁太太的臉像被隨意搓成的湯團,蒼白而無生氣,就像她為了迎合他人的看法而不斷妥協(xié)和改變自己,最終還是變成了別人瞧不起的模樣,暗諷了婁太太的自卑和不被親人尊重的悲哀?!痘ǖ颉分袑戉嵪壬谴┥隙萄澗蜁兂伞俺詪雰核幤男∧泻ⅰ盵3],臉上兩撇八字胡一白“就可以權充圣誕老人”[3],諷刺了“巨嬰”似的鄭先生作為一個成年人,心智卻不成熟,抽鴉片、賭博敗光家產,對家庭沒有絲毫責任感?!读鹆摺分袕垚哿崦鑼懸ο壬酥伺d紫泥茶壺品茶的樣子“像農人抱著雞”[3],一邊品茶、一邊背誦駢文啟事的樣子本應是優(yōu)雅從容的,但在姚先生身上卻顯得十分局促和俗氣,幽默的漫畫式語言把姚先生得意自負的姿態(tài)刻畫得滑稽可笑,一針見血地諷刺了他的迂腐。
三、不同的諷刺范圍與態(tài)度
錢鍾書和張愛玲小說中的諷刺內容多為對人性的洞見,以及對人情世態(tài)的細微觀察與分析,但《圍城》和《傳奇》有著不同的諷刺范圍,傳達出作者獨特的人生感悟和諷刺態(tài)度。
1.諷刺范圍不同
錢鍾書憑借他淵博的學識和理性的思維,在《圍城》中不僅將諷刺的矛頭對準知識分子階層,還指向了現(xiàn)實社會與人生的各個方面,政治、歷史、文化、人性心理等在錢鍾書的筆下都可以成為被諷刺的對象。而張愛玲《傳奇》的諷刺范圍多集中于都市小市民階層的飲食男女,相比于錢鍾書的《圍城》來說諷刺范圍較為狹窄。
張愛玲在《傳奇》里對飲食男女庸俗、自私、精于算計的諷刺是其小說的重點之一。例如《金鎖記》中,曹七巧是困在黃金枷鎖里的女人,自己的人生過得不快樂,也見不得兒女幸福,十分刻薄自私。她不停地羞辱、折磨自己的女兒,設計毀掉長安和童世舫的愛情,“七巧有一個瘋子的審慎與機智。……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嚨四面割著人像剃刀片”[3]。張愛玲諷刺了曹七巧性格的變態(tài)扭曲和道德的淪喪?!而欫[禧》里的婁囂伯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在外人面前裝作“怕老婆”的好丈夫,私底下則處處貶低自己的妻子,還出軌別的女人。張愛玲描寫婁囂伯雖然穿著西裝卻能使人聯(lián)想到“長袖善舞”[3],辛辣地諷刺了婁囂伯的自私和虛偽。此外,《傳奇》中的《沉香屑·第一爐香》《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留情》《封鎖》等多篇小說,也都對飲食男女脆弱的愛情與婚姻進行了諷刺,諷刺的底色是深深的蒼涼。
錢鍾書的《圍城》描繪了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知識分子群相,諷刺人性的黑暗面與軟弱性,也揭示了現(xiàn)實生活的虛無和荒誕。作為三閭大學教師的李梅亭、陸子瀟、韓學愈、顧爾謙等人沒有鉆研學術的精神,卻有著滿肚子的爾虞我詐和男盜女娼,知識分子的長衫下掩藏著內心的虛偽骯臟,錢鍾書借《圍城》里知識分子的形象諷刺了當時社會上一批知識分子精神的沉淪,表達對教育風氣墮落的鄙夷和失望。方鴻漸胸無點墨卻東施效顰般地模仿大學者的風度,“上第一課,他像創(chuàng)世紀里原人阿大(Adam)唱新生禽獸的名字,以后他連點名簿子也不帶了”[2]。錢鍾書犀利地諷刺了以方鴻漸為代表的一類知識分子虛榮和自視清高的人性弱點。孫柔嘉從最初樸實無華、涉世不深的溫柔小姐形象,到最后轉變?yōu)槌歉?、心機重、敏感多疑的方太太,前后形象的巨大落差以及她與方鴻漸失敗的婚姻,諷刺了圍城式婚姻生活的矛盾和兩性關系的復雜?!秶恰防镥X鍾書還對世俗觀念中的道德倫理以及社會政治經濟的弊端進行了猛烈抨擊[5]。比如在婚姻大事上,雖然清朝已經被推翻,但不少人依然受到封建思想的影響,方遯翁為了攀上發(fā)了財?shù)闹芙浝恚阶詾檫€在上高中的方鴻漸定了親。對于父母之命的傳統(tǒng)婚戀觀和攀龍附鳳的世俗風氣,錢鍾書給予了辛辣的諷刺:“許多人談婚姻,語氣仿佛是同性戀愛?!盵2]批判世俗婚戀觀看重的不是妻子本人,而是她父親或兄長的財富權勢?!皬那坝廾裾呤遣辉S人民受教育,現(xiàn)代愚民政策是只許人民受某一種教育。”[2]錢鍾書犀利地諷刺了國統(tǒng)區(qū)與淪陷區(qū)的文化專制政策,極大限制了公民的思想文化自由?!拔飪r像吹斷了線的風箏,又像得道成仙,平地飛升?!盵2]這里錢鍾書諷刺了抗戰(zhàn)時期國統(tǒng)區(qū)和租界物價飛漲、民不聊生的社會時代背景,批判了統(tǒng)治階層的黑暗與腐敗。
2.諷刺態(tài)度不同
錢鍾書的諷刺帶有對人類的一種理智的鄙視,表現(xiàn)了陷于絕境下普通人徒于找尋解脫或依附的眾生相[1]?!秶恰愤@一標題的內涵“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城里的人想逃出來”[2]就隱含了錢鍾書對小說人物命運幾經波折后依然陷入虛無的一種諷刺,展現(xiàn)了現(xiàn)代社會轉型過程中人類普遍面臨的生存困境與精神上的空虛。錢鍾書對《圍城》中小人物的諷刺帶有一絲鄙夷,比如主人公方鴻漸雖然骨子里還有一點做人的尊嚴和善良,但仍然擺脫不了既懦弱又虛榮、優(yōu)柔寡斷的性格缺陷,從用一張假博士文憑掩飾自己學識的淺薄到事業(yè)上的庸庸碌碌,再到陷入愛情婚姻的一地雞毛,方鴻漸逐漸迷失了人生的方向。方鴻漸也不是沒有試圖掙扎過,但他自身的平庸無能和周圍烏煙瘴氣的社會環(huán)境導致其無法改變逐漸脫軌的人生,最終只能墮入生活的虛無和荒誕之中。
而張愛玲的諷刺帶有一種寬容,含有壓抑的苦味和蒼涼之感。夏志清認為張愛玲的諷刺并不懲惡勸善,也不像錢鍾書那樣對人類有一種理智的鄙視[1]。因為張愛玲的細膩和敏感,在看清現(xiàn)實生活的真相后,深諳人生的無常與無奈,理解每個人在世間活著都有自己的隱痛與苦衷,何況亂世之下普通人的生活更為不易,不應過分地苛責人性,因而她說:“我寫到的那些人,他們有什么不好我都能夠原諒,有時候還有喜愛,就因為他們存在,他們是真的。”[6]張愛玲盡管在小說中犀利地諷刺著人與人之間的冷漠和虛偽,實則非??释麗鄣臏嘏?,她的諷刺也并不只有犀利,還有她冷眼旁觀背后隱藏著的對于眾生的悲憫,諷刺只是她“悲劇人生觀的補充”[1],對人物性格上的弱點,她有一定程度的寬容。張愛玲用細膩的諷刺筆法揭示出人們在動亂年代里的孤獨、迷惘、焦慮和絕望,以及那份無法抗拒的宿命的蒼涼。
四、錢鍾書與張愛玲諷刺風格形成原因
錢鍾書的諷刺風格顯得理性又機警,張愛玲的諷刺風格則呈現(xiàn)出細膩與蒼涼,兩位作家諷刺風格的形成既受時代背景與人生經歷的影響,也受文化素養(yǎng)和文學主張的催化。
劉勇主編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提到了20世紀40年代國統(tǒng)區(qū)與淪陷區(qū)的文學創(chuàng)作因特殊的戰(zhàn)爭和政治形勢導致“諷刺作品更為盛行”[7],而錢鍾書和張愛玲正是國統(tǒng)區(qū)與淪陷區(qū)文學的代表作家,《圍城》和《傳奇》都諷刺了“都市生活和知識社會的陳腐”[7],可見兩位作家小說中的諷刺藝術與時代背景息息相關。錢鍾書在《圍城》中對以方鴻漸為代表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及其生存困境的諷刺,折射出抗日戰(zhàn)爭這一特殊時期知識分子的尷尬地位。作為一個學者式的作家,錢鍾書面對國內戰(zhàn)爭局勢內憂外患、知識分子階層中學術騙子橫行等一系列社會問題,有著自己理性的思考,他想要探索中國知識分子的出路,卻發(fā)現(xiàn)了人生處處是“圍城”的悲哀,這對于一向自認為是社會精英的知識分子來說,無疑是巨大的打擊。因而學識淵博的錢鍾書通過理性又機警的諷刺筆調來排解作為一名知識分子的失意。
《傳奇》是張愛玲在上海淪陷時期所寫小說的集合本,大多諷刺的是小市民階層家庭倫理關系的虛偽和冷漠,以及都市婚戀的背叛與破碎,傳統(tǒng)的價值觀念與現(xiàn)代都市的生活方式在張愛玲的小說中產生了劇烈的碰撞,這也是張愛玲“第一次在傳統(tǒng)通俗文學形式中展示時代崩潰與轉折的進程,進而傳達出個人與歷史、生活與命運等多方面的現(xiàn)代內涵”[7]。比如《傾城之戀》寫了一座城的傾覆促成了白流蘇和范柳原的姻緣,展現(xiàn)出社會動蕩時期愛情與命運的蒼涼,也蘊含著作者對戰(zhàn)爭下人性之惡與物欲橫流的社會環(huán)境的諷刺。張愛玲的諷刺靈感不僅源于上海十里洋場的浮華,還來源于她不幸的人生經歷。張愛玲生于一個沒落的貴族家庭,父母離婚、親子關系冷漠,她從小到大幾乎沒有體會到父母的愛,原生家庭親情的斷裂對張愛玲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創(chuàng)傷,這也是她在小說中諷刺市民階層家庭關系冷漠的主要原因之一。張愛玲的愛情之路也十分坎坷,她與胡蘭成的戀愛糾葛也使她對愛情感到失望,反映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便是諷刺愛情婚姻的背叛和破碎。經歷過人生的悲涼與浮沉,張愛玲早已嘗盡世間冷暖,深知人性復雜,這些人生經歷使她在創(chuàng)作諷刺小說時對人性的把握、對情感的理解更為細膩透徹。
此外,錢鍾書和張愛玲都接受過系統(tǒng)的大學教育,他們既有深厚的中國古典文學底蘊,又受到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影響,在這種融匯古今中外的文學素養(yǎng)的催化下,二者小說的諷刺風格呈現(xiàn)出東西方藝術的融合:既有中國古典諷刺小說的辛辣,又有西方現(xiàn)代喜劇的荒誕色彩。張愛玲的《傳奇》刻畫了世俗之中的凡人,聚焦于形形色色的凡人的人生軌跡和情感變化,她認為“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這時代的總量”[6]。張愛玲在都市飲食男女沉沉浮浮的生活遭際里,“通過人的世俗性消解英雄主義,并以日常生活邏輯消解價值的理想狀態(tài)”[8],從而產生諷刺的效果,展現(xiàn)日常生活荒誕的一面。錢鍾書也同樣沿用了“海派的‘反英雄’手法”[8],《圍城》中所諷刺的人物基本是生活的失敗者,走不出圍城式的生存困境。
《圍城》和《傳奇》塑造的不再是完美的、高度理想化的英雄,而是一系列不起眼的小人物,這些小人物的所作所為反映了現(xiàn)代社會轉型時期的人在物質生活和精神狀態(tài)上的變化,尤其令人擔憂的是許多人原有的生命力和道德感在遭到社會生活的打擊后逐漸喪失,作者揭露了封建殘余思想的腐朽與現(xiàn)代都市文明的弊病。錢鍾書和張愛玲想要通過對人情世態(tài)的諷刺激起人們對生存困境的反思:是什么樣的社會環(huán)境與生活經歷造成了這些小人物心理的扭曲與墮落?而人們又該如何改變這種困境?諷刺背后是作家對社會與人生命題的深刻思考。
五、結語
錢鍾書與張愛玲小說的諷刺藝術在20世紀40年代的中國文壇獨領風騷,兩位作家的代表作《圍城》和《傳奇》經典地展現(xiàn)了二人高深的諷刺功力,諷刺手法精妙新奇,諷刺語言犀利幽默又不失深刻。錢鍾書在諷刺風格上透著一股理性和機警,而張愛玲的諷刺風格則帶有感性特質,表現(xiàn)出細膩與蒼涼的特點。本文從諷刺手法、諷刺語言、諷刺范圍和態(tài)度的視角對錢鍾書與張愛玲的諷刺藝術進行對比研究,展現(xiàn)出兩位作家對人性弱點與人類生存困境的反思,以及對生命與生活本質的深度理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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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陸曉璇)
作者簡介:陳楚君,湖南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