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奧德賽》;周作人
中圖分類號:I222.6 doi:10.19326/j.cnki.2095-9257.2024.03.001
公元1925 年,五四運動已過去六年。這一年五月廿日,周作人在北京溝沿寫下《希臘人名的譯音》。文中指出過去中國人音譯希臘人名多以英文為準(zhǔn),因此強烈譴責(zé)這種“霸權(quán)論”,而且認(rèn)為音譯要“名從主人”,也就是希臘人名應(yīng)循希臘音,不可再用英文音翻譯。因此,《奧德賽》中的海中妖女Circe 不應(yīng)譯為“塞棲”,應(yīng)從希臘音Kirke 譯為“岐耳開”①。周作人的主張,他自己也不見得完全遵從。他在五四運動前音譯“荷馬”(Homer),時作“鄂謨”,如光緒三十四年用“獨應(yīng)”的筆名寫的《論文章之意義暨其使命因及中國近時論文之失》②;如1908 年寫的《哀弦篇》、1915 年所撰《希臘女詩人》,以及1916年寫的《一簣軒雜錄》,時作“訶美洛思”。③“鄂謨”只有兩個字,也就是兩個音節(jié),想來所據(jù)為英文,倒是“訶美洛思”有四個音節(jié),應(yīng)從荷馬的希臘音中譯,拉丁字母的拼法為Homêros?!断ED人名的譯音》里,周作人說對于譯音,他“主張用注音字母”。1917 年,周作人在北京大學(xué)授課,寫了一本《歐洲文學(xué)史》。從此書看來,周作人所稱的“注音字母”,應(yīng)該就是前及的拉丁字母,故此書談“史詩”的部分,周作人一路到底,都作Homêros。其實在得出這個結(jié)論之前,周作人用的詞,時而也有“荷馬”一譯,而在他提出自己的結(jié)論后,偶爾又會用“荷馬”——雖然“訶美洛思”更常見。④
在清末民初的當(dāng)頭,周作人確實有資格討論荷馬名字的音譯,因為若不計教會中的西洋人士或其本土的追隨者,以及曾留洋的小留學(xué)生如容閎(1828 — 1912)者①,當(dāng)時的中國知識分子中,幾可謂也只有周氏懂得希臘文。1908 年周作人尚在東京留學(xué),在《知堂回想錄》中寫到,秋天他便進(jìn)入筑地的立教大學(xué)學(xué)習(xí)初階的古典希臘文。他不但修了基本文法,也念了色諾芬(Xenophonof Athens,約公元前 430—約前354)的《長征記》(Anabasis)。所以討論荷馬名字的音譯,周作人確實是當(dāng)行本色,說服力強甚。
不過,談到荷馬之名的音譯,我們難免重復(fù)以前之所論。在《阿哩原來是荷馬——明清傳教士筆下的荷馬及其史詩》中,李奭學(xué)指出在明末,荷馬即以“阿哩(嘿)汝”之名在華“現(xiàn)身”,乃高一志(Alfonso Vagnone,1566 — 1640)從南歐各國,尤其是意大利文之音“Omero”譯出。到了清初,法國耶穌會士馬若瑟(Joseph dePrémare,1666 — 1736)又從拉丁音譯得“何默樂”(Homerus)一名。時屆清末,荷馬之名更進(jìn)一步,爭相從基督教傳教士的西方古史引介中現(xiàn)身,最早出現(xiàn)在郭實獵(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1803 — 1851)主編的《東西洋考每月統(tǒng)紀(jì)傳》上,先作“和馬”,后譯“何馬”,時為1837 年。②郭實獵是荷蘭傳道會按立的普魯士傳教士,但入華初期和馬禮遜(Robert Morrison,1782 — 1834)的倫敦傳道會(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走得較近??上氩徽摗昂婉R”或“何馬”,郭實獵所用的二名俱出自英文的“Homer”——雖然德文除了發(fā)音稍異,也是如此拼寫。從1857 年偉烈亞力(Alexander Wylie,1815 — 1887)主編《六合叢談》開始,希臘文史一貫就是西學(xué)介紹上的大關(guān)目,荷馬之名尤常見諸艾約瑟(Joseph Edkins,1823 — 1905)撰述的文章,大多從郭實獵而作“和馬”。不過1898 年艾約瑟在《希臘志略》上再談荷馬的時候,他強化“Homer”的尾音像美國英語般拖長了“r”的音,把“和馬”另譯為“和美耳”了。如此中譯,艾氏有可能受到丁韙良(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 Martin,1827 — 1916)或謝衛(wèi)樓(Devello Z. Sheffield,1841 — 1913)等西人的影響。丁氏在1883 年與同文館學(xué)生撰《西學(xué)考略》,荷馬作“賀梅爾”③,而謝衛(wèi)樓此前一年的《萬國通鑒》則稱“侯美爾”④。這些譯名,都因“Homer”的尾音加重,衍生而成,但從英文的習(xí)慣來說,倒變成了三個音節(jié)。
清末的荷馬名字,有從郭實獵的路數(shù)走,形成兩個字者。1857 年,偉烈亞力在《六合叢談》上譯赫歇爾(John F. W. Herschel,1792 — 1871)的《天文學(xué)綱要》(Outlines of Astronomy),王韜(1828 — 1897)筆受,名之為《西國天學(xué)源流》。此譯第二篇刊于《六合叢談》第九號上,荷馬即依其慣用的譯法而稱為“和馬”⑤。1859 年,偉烈亞力口譯、李善蘭(1810 — 1882)刪述的《談天》出版,仍然援用舊譯。⑥不過英人高葆真(WilliamArthur Cornaby,1860 — 1921)1906 年3 月在《萬國公報》上所寫的《雅典法政之起源》一文中,荷馬則作“荷麥”。①至于像丁韙良加重尾音而形成的三個字的荷馬名,上述之外,清末另有其人, 如1899 年韋廉臣(Alexander Williamson,1829 — 1890)著,董樹堂筆錄的《古教匯參》,便作“合墨耳”。②來年,英國教士李思(JohnLambert Rees,1862 — 1947)或著或譯《萬國通史》,其前編中,荷馬名譯得與眾不同,作“好佅兒”③。在李思和韋廉臣的書中,都附有荷馬的繪像,但長相有殊。此外,1908年英國內(nèi)地會傳教士竇樂安(John Dorroch,1865 — 1941)主編,由山西大學(xué)堂譯書院學(xué)生中譯的《世界名人傳略》則作“何梅爾”??傊?,在傳教士的著譯中,“荷馬”的譯名五花八門,不一而足,盡管所本都是英語。
非基督徒的中國士子中,想來也不遑多讓。最早提到荷馬的外交官,郭嵩燾系其一。他曾出使英、法,為光緒皇帝的欽差大臣,而依據(jù)1877 年開始的兩年歐洲行旅見聞,寫成《使西紀(jì)程》一書。此書因政治爭論而毀板,今日可見者有后人所編的《倫敦與巴黎日記》,其中至少五次提到荷馬,有作“何滿得”者,有作“河滿”者,亦有作“胡邁盧”者。郭嵩燾是進(jìn)士出身,乃傳統(tǒng)的讀書人,對外文所知恐怕有限,“何滿得”的尾音,顯然有誤。不過他后來諸譯,就精確多了?!昂~盧”可能出自拉丁音,而且郭嵩燾還指出此名“西人皆稱曰:‘河滿’”。④郭嵩燾之后,中國士人中除了和傳教士走得較近者如李善蘭等,涉及荷馬譯名最早的是嚴(yán)復(fù)。他留學(xué)英倫后歸來,1896 年譯赫胥黎(Thomas HenryHuxley,1825 — 1895) 的《天演論》(Evolutionand Ethics),其中將荷馬譯為“鄂謨”或“鄂謨爾”。首次譯到“鄂謨”時,嚴(yán)復(fù)在名字下面用小字加注道:“或作賀麻”,顯示“鄂謨”乃嚴(yán)復(fù)首創(chuàng),至少他是最早使用者之一?!百R麻”一譯,我們前此未見,至于“鄂謨”一譯,嚴(yán)復(fù)在1903年譯斯賓塞爾(Herbert Spenser,1820 — 1903)的《群學(xué)肄言》(A Study of Sociology) 時, 都還在用, 而且曾引“ 陰格里”(Jean–Auguste–Dominique Ingres,1780 — 1867)所繪《鄂謨加冕圖》(Crowning of Homer)衍道:“鄂謨?yōu)樵娭型跽摺币?,⑤這個譯法,同時影響了王國維與魯迅。魯迅的用法見名文《摩羅詩力說》,而王國維的用法則見《教育偶感四則》。⑥在1908 年發(fā)表《哀弦篇》之前,周作人所用也是“鄂謨”,想來都因嚴(yán)復(fù)影響所致。
《哀弦篇》中所用,是后來周作人屢次強調(diào)的希臘音“訶美洛思”。但是中國士子音譯荷馬,受到傳教士的影響仍然較大。艾約瑟交善于中國官宦,與曾紀(jì)澤就很熟,《出使英法俄國日記》中記曾氏使外前,他們屢次見面“久談”或“談甚久”①。孫寶瑄(1874 — 1924)出身于官宦世家,于書無所不窺,光緒二十四年(1898)“正月初四日”讀到艾約瑟的《西學(xué)啟蒙十六種》,隨手在日記上便記下:西方“詩學(xué)始于和美耳威耳吉利”②。“威耳吉利”便是維吉爾(Virgil,公元前70 — 前19),而“和美耳”正是荷馬。文廷式(1856 — 1904)乃清末翰林,他也讀過《西學(xué)啟蒙十六種》,對其中《希臘志略》印象尤深,嘗引“和美耳”而極美希臘古人之“孝敬恭順”③。1898 年,數(shù)學(xué)家黃鐘駿(生卒年不詳)繼阮元(1764 — 1849)等人之后,撰《疇人傳四編》。此書因《西國天學(xué)源流》提到荷馬詩中有星象之談而以歷算學(xué)家視之,亦即所謂“疇人”也。不過黃鐘駿也了解荷馬生當(dāng)“春秋初年,……以詩名世”。他用的是“和馬”,當(dāng)因偉烈亞力與王韜的用法使然④。受到洋人譯音影響的中國士人,還要加上維新派的康有為(1858 — 1927)。1904 年春,戊戌變法失敗已多年,康有為由中國香港登輪,往游歐洲。同年五月,船抵希臘伊瑟佳(Ithaca)。他撫今追昔,想到“賀梅爾”有“詩二十篇詠之”⑤,所指當(dāng)是《奧德賽》(The Odyssey)中奧德修斯(Odysseus)的返鄉(xiāng)之旅,盡管“二十篇”應(yīng)訂正為“二十四篇”。“賀梅爾”之名,想系取自丁韙良的《西學(xué)考略》。對希臘歷史,所撰最具企圖心的中國士人乃王樹枏(1852 — 1936)。1906年,他在甘肅新疆布政使任內(nèi)參考多種著作,考鏡源流,寫出了《希臘春秋》一書,從公元前2089 年寫到公元前145 年。希臘歷代的典章制度,無不該備,難免也談到荷馬,所用的譯名是“和墨耳”,有可能改譯自七年前韋廉臣的《古教匯參》,因為其間只有“和”及“合”的差異,⑥其他字皆同。這些中國士人中,我們不可漏列一位女中碩學(xué)單士厘。她自幼博學(xué)于文,有語言天分,1910 年曾隨夫婿錢恂駐節(jié)歐洲,親歷各國古寺名剎,在考述宙斯(Zeus)的神話時,提到了荷馬,稱之為“華曼爾”⑦,似乎仍由英語轉(zhuǎn)譯,和郭嵩燾的譯法一樣,相當(dāng)獨特。
就我們所知,今天“荷馬”這個“標(biāo)準(zhǔn)譯法”,維新派大家梁啟超(1873 — 1929)可謂首開其說者。1902 年,他在《論中國學(xué)術(shù)思想變遷之大勢》中猶稱荷馬為“和馬耳”,初不以他所代表的希臘文化為意,但同年稍后刊出的《飲冰室詩話》中,他不但改稱之為“荷馬”,而且認(rèn)定他的史詩,中國古人中無出其右者。⑧再稍后所撰的《斯巴達(dá)小志》里,“荷馬”之名更加確定,幾乎定形。李元音為湖南平江人,嘗友張之洞,也是個立憲維新派,光緒三十二年(1906)撰有《十三經(jīng)西學(xué)通議》,鼓吹以西法重詮中國古經(jīng)。論及《詩經(jīng)》時,他引希臘史詩以說之,用的又是“荷馬”一譯。由李著的上下文看來,他應(yīng)該讀過梁啟超的《斯巴達(dá)小志》;若再以他維新派的身份分疏,則“荷馬”一譯絕對是祖述梁氏而來⑨。1915年,周作人撰《希臘女詩人》,談“薩?!保⊿appho, 約公元前630—約前570)的詩,隨手提到“荷馬”,馬上分辯道,此乃“舊譯”,他的“訶美洛斯”才是“正譯”。《希臘女詩人》撰作之際,上距梁啟超《飲冰室詩話》開筆的時間已經(jīng)13 年,而周作人仍要分辯“正確”的譯詞,說明梁譯的影響力勢不可擋,《飲冰室詩話》中還說此名“舊譯作和美耳”,“荷馬”二字自此一錘定音,中文世界沿用迄今。
中國傳統(tǒng)中有“詠史詩”,但是沒有鴻篇巨制如歐洲式的“史詩”,最接近的詩體是“彈詞”。1857年,艾約瑟在《六合叢談》第一期介紹荷馬史詩時,就是拿楊慎(1488 — 1559)所譜的《二十一史彈詞》比擬之①,而40年后嚴(yán)復(fù)的《群學(xué)肄言》(1897)“談”到“史詩”,從彈詞的角度稱之為“史詞”,道是“以詩為史,體若今世之彈詞”②。然而荷馬式史詩乃民間傳唱的故史,作者是否為荷馬還是個大問題,一般多以為是集體智慧經(jīng)年積累的結(jié)果。而《二十一史彈詞》卻是個人的著作,也缺乏西方史詩特有的吟唱“傳統(tǒng)”(conventions), 如“ 攔腰起述”(in medias res)等,難以等量齊觀。艾約瑟因杜甫有“詩史”之稱,《希臘為西國文學(xué)之始》故有“和馬所作詩史,傳者二種”之說。所謂“傳者二種”,當(dāng)然指《伊利亞特》與《奧德賽》,而所稱“詩史”,當(dāng)指嚴(yán)復(fù)解釋的“以詩為史”,所以英文“epic”一字,最早當(dāng)以“詩史”譯之。
不過艾約瑟這里語意模棱兩可,蓋他接下來在注文中所說“杜甫作詩關(guān)系國事,謂之詩史”一語,便與傳統(tǒng)所見不同?!霸娛贰币辉~應(yīng)和“柱下史”一樣,是“稱號”,非指杜甫所作之詩。此所以《新唐書·杜甫傳》謂:“甫善陳時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號‘詩史’。”③同一名詞,高葆真講得就精確多了:“荷麥,希臘之詩史也?!雹墚?dāng)然,艾約瑟確以“詩史”中譯“epic”,否則繼之所述“西國則真有詩史”一語恐無意義。在中國史上,也有如艾約瑟的用法者,例如錢益《書〈汪水云集〉后》就說過汪元量(1241 — 1318)之詩多“ 紀(jì)國亡北徙事, 周詳惻愴, 可謂詩史?!雹萦墒怯^之,艾約瑟也未必錯用了“詩史”一詞??傊神R因所詠多故史,故《伊利亞特》或《奧德賽》俱稱“詩史”。
嚴(yán)復(fù)把史詩稱為“哀歌”,心中所存可能是《伊利亞特》里幾個悲壯又凄慘的場面,例如普里阿摩斯(Priam)夜赴敵營為子收尸,再如赫克托耳(Hector)陣亡后特洛伊婦女的哀號等。嚴(yán)復(fù)見樹不見林。中國士子如王樹枏,則將兩部荷馬所吟中國化了,稱之為“懷古二章”⑥,尚不失真。而李思的《萬國通史》前編則以“長謠二首”稱之⑦,正可前導(dǎo)五四運動前三年,林紓(1852 — 1924)所譯的“古歌謠”一詞。林紓其時偕陳家麟中譯鮑德溫(James Baldwin,1841 — 1925,也譯鮑爾敦)的《泰西三十軼事》(Thirty Famous Stories Retold), 更題為《秋燈譚屑》。不過,鮑德溫的原文這里作“story andsong”⑧,不是“epic”,林紓可能在陳家麟的解說下,體會到荷馬原詩乃歌謠體的長詩,所以以“古歌謠”對應(yīng)之。但不論李思的“長謠”或林紓的“古歌謠”,這些名詞都可形容史詩,親切兼精確,頗能體會吟唱的本質(zhì):《伊利亞特》等詩,本來就是吟游詩人的套語式歌謠體創(chuàng)作。⑨馬若瑟在清初寫《天學(xué)總論》,形容“何默樂”所作為“深奧之詩”①,同樣字字有本:“epos”也有“唱出的神諭”之意,“深奧”乃理所當(dāng)然。單士厘曾以“神詩”稱“史詩”,因為她在荷馬所吟中看到的是神話——關(guān)于《伊利亞特》里宙斯等天神的神話。單士厘對西方語文學(xué)(philology)頗有所知,所譯之詞當(dāng)然也說得通,因為希臘文“epos”也有“神話”的意指。
然而艾約瑟或高葆真,甚至是更早的郭實獵等人所見卻是西洋上古的歷史,故此荷馬稱此“詩史”。至于以“史詩”對譯“epic”或“epos”,其事卻要遲至10年后的1867年左右。1864年,在郭實獵呼吁下來華的德籍牧師羅存德(WilhelmLobscheid,1822 — 1893)開始中譯1847 年版的《韋氏字典》(Merriam–Webster’s Dictionary), 題為《英華字典》,并于1867 年在中國香港出版了前兩冊。②而第二冊一經(jīng)推出,我們即見羅氏把“epic”解為“說”“記”,而“epic”確也有此意。羅存德順藤摸瓜,又把“epic poem”譯為“史詩”,而且補充道:“這是‘記事之詩’,也是‘懷古之詩’”。③從年代順序上看,羅存德開譯之時,大有可能受到艾約瑟的影響,因為他只要把“詩史”二字對調(diào),稱號就變成詩體“史詩”了。羅存德的貢獻(xiàn),大矣!
羅存德的《英華字典》曾經(jīng)遠(yuǎn)邁日本,不但重復(fù)翻刻, 而且走進(jìn)日本思想家中村敬宇(1832 — 1891)所編的《英華和譯辭典》(1879)之中,“史詩”這個譯詞赫然現(xiàn)身,也廣泛為日本人所接受。④以1891年渋江保(1857 — 1930)所寫的《希臘羅馬文學(xué)史》為例,第一篇總論上古文學(xué),而在第二章便談到了“史詩”。⑤渋江保所用系漢字,不用迻轉(zhuǎn)也可化為中文之用,章太炎、周作人等都受其影響,也把“epic”譯為“史詩”了。章太炎的接受更加明顯,因為1901年,他便讀到《希臘羅馬文學(xué)史》,而且譯之成中文。⑥在《訄書》重訂本中,章太炎又暢論希臘文學(xué),而且直接引用渋江保的漢字,謂之“自然發(fā)達(dá)”,而“其秩序”乃先有“韻文”,后有“筆語”?!绊嵨摹敝?,章太炎又說“史詩”為先。非特如此,章氏還添上了一個新詞“正史詩”,亦即“有韻歷史也”。他明白在一個“文字未興”、口耳相傳而易忘的時代,唯“綴以韻文”而“易記憶”者可長久留存,而這已非“史詩”莫屬了。⑦到了1908年,周作人的《哀弦篇》蕭規(guī)曹隨,也稱荷馬之作為“史詩”,甭談《歐洲文學(xué)史》中,他辟有專章論荷馬的“史詩”。⑧“史詩”一詞,羅存德創(chuàng)之,明治時代的日本文人如渋江保沿用之,最后終因在日本的留學(xué)生如章太炎等的使用,在中文里拍板定案了。劉禾曾據(jù)馬斯尼(FedericoMasini)的研究而指出,由中國東傳的傳教士譯詞,常見回歸中土者。⑨上述“史詩”的傳播與接受強而有力地印證了這一點。
史詩的吟誦傳統(tǒng)首重“呼喚”(invocation),呼喚的是繆斯女神或文藝女神。詩人希望可得神憑,借以助其文思泉涌,吟唱不絕??娝古褚还簿盼?,都是宙斯偕記憶女神(Mnemosyne)所生。這九位女神中的四位在明末即經(jīng)耶穌會介紹入華,描繪據(jù)傳為董其昌(1555 — 1636)所繪的一幅圖畫之中。⑩ 清末則更進(jìn)一步,九位女神連執(zhí)掌都已列出,盡管精確有缺。她們的名字也未譯出,但謂她們“在人間分司文明之事”。學(xué)者皆信,荷馬在《伊利亞特》首卷呼喚的乃卡利俄珀(Calliope)①。孫寶瑄在《忘山廬日記》中除了提到荷馬之外,光緒二十四年六月八日因讀到艾約瑟著《西學(xué)略述》,從而把九繆斯隨希臘音譯為九“慕賽”(Musai/ Muses),逐一述其所司。孫氏所述的第一位慕賽,其實就是史詩女神卡麗歐普。孫氏未道其名,僅隨著艾約瑟描述到,她乃女神中之“首座”,而且“左執(zhí)簡,右把筆,主增慧于詠事”②。換句話說,卡麗歐普為詩歌女神,她的降臨可增人詠誦之聰慧。孫寶瑄這里說得較含糊的是,她之“詠事”,實乃“史事”。孫氏雖未道出卡麗歐普之名,但她主史詩的執(zhí)掌已有所陳示。荷馬得獲其“默佑”,才能盡情吟唱。③慕賽一名,服部宇之吉(1867 — 1939)在1902 — 1909 年執(zhí)教京師大學(xué)堂時,則依英文音譯為“繆資”。他連荷馬也一并介紹了,如“芝哀斯”(Zeus)為奧林帕斯12巨神之首,又如“阿夫洛的”(Aphrodite),為“愛及美神”。服部的介紹尚稱詳細(xì),不過他稱道希臘人驍勇善戰(zhàn),詩人輩出之際,倒沒提到“荷馬”之名。④
黃鐘駿的《疇人傳四編》將荷馬列為歷算學(xué)家,所持的理由雖然牽強,卻相當(dāng)有趣,乃“其所著書屢言天星”,例如《奧德賽》中奧德修斯“論昂璧觜參及青龍七宿,北斗七星,太陽長行不息,月之望諸恒星若晃旒”等。這段天文學(xué)上的描述,王樹枏的《希臘春秋》亦曾照錄,但黃說及王說所本,字字若非前述1857 年《六合叢談》上的《西國天學(xué)源流》,就是1889年此書的上海合訂本。究之于《奧德賽》,這段荷馬的敘寫至少有部分出諸第五卷第262行至第278行,寫的是海中寧芙(nymph)卡呂普索(Calypso)放歸奧德修斯時,告訴他所應(yīng)遵循的天象。⑤即使如此,荷馬也不應(yīng)被稱為“疇人”,史詩所吟不過希臘人的天文常識。
中國士人論荷馬史詩,比較有見地的是李元音在《十三經(jīng)西學(xué)通義》中的論述。我們對李元音所知不多,但他在此立論的材料,有部分出自梁啟超的《斯巴達(dá)小志》,可想而知他和維新派走得近。他知道荷馬史詩“無孔不入”,“雖以斯巴達(dá)之尚武,蔑視文學(xué),而于荷馬詩固常諷誦者。今歐洲各國文學(xué)祖希臘,武事祖斯巴達(dá),故其學(xué)校及軍營所唱之歌,皆有古意,蓋彼中詩教之淵源甚遠(yuǎn)也。”李元音的看法,其實可溯至六年前李思夾譯夾述的《萬國通史》前編。李思注《赫涕志》時,嘗云“泰西最重詩教”⑥。換個角度說,李元音以荷馬史詩為西人之“詩教”,并舉以和儒家相比,希望中國人也能保有以《詩經(jīng)》為主的“詩教”。①在歐洲,即使歷史進(jìn)入天主教時代,荷馬詩教仍難拔除,圣奧古斯丁(St. Augustineof Hippo,354 — 430) 寫《天主之城》(City ofGod),希望將希臘神話及荷馬史詩掃地出門,但他也難扺擋這些“固有文化”的力量,荷馬史詩依舊傳唱不絕,難怪明清之際入華耶穌會士的著作中,西方古典頻見,②而清末民初的竇樂安,在他主譯的《世界名人傳》里亦稱,“歐美各大學(xué)”迄今皆以荷馬“詩為教授,可見其入人者深”③。
在華的基督教傳教士,每以縷述荷馬的《伊利亞特》為能事,《奧德賽》其次,這是因為他們多將《伊利亞特》視為“歷史”,而《奧德賽》則并非如此。以林樂知(Young John Allen,1836— 1907) 及嚴(yán)良勛(1845 — 1914) 合譯的《四裔編年表》為例,“希利尼人圍禿累城”乃事實,于是“禿累始戰(zhàn)爭”,其事可以系于公元前1193 年。不過這一年的記載卻非我們熟悉的荷馬筆下的故事,因為“希臘人百里與其妻海倫航海漂至埃及,樸魯?shù)睾踔鸢倮锒{海倫”。林樂知等譯者及纂者參照的是優(yōu)里皮底士(Euripides,約公元前480—約前406)和希羅多德(Herodotus,約公元前484—約前425)的陳述。④然而“百里”是特洛伊人,當(dāng)然不是“希臘人”。荷馬讓他和海倫回到了特洛伊城,但優(yōu)里皮底士等人不同,讓他們渡海到埃及去,而埃及王“樸魯?shù)睾酢保≒roteus)不愿開罪海倫的丈夫孟內(nèi)勒渥士,確實強留海倫在埃及。再下去的情節(jié)又回到了主流的說法,悲劇詩人伊斯奇勒士(Aeschylus,約公元前525 — 約前456)的《奧勒斯提亞》(The"Oresteia)三部曲也加入了“戰(zhàn)局”,蓋第二年,“禿累人以吉士朵通于阿改門之女克來得乃司”。這里所稱的“以吉士朵”,應(yīng)該是希臘人“以吉特斯”(Aegistus),而他所通的“克來得乃司”應(yīng)為“克來婷尼斯特拉”(Clytemnestra),是“阿改門”(Agamemnon)之妻,并非其女。十年后的公元前1183年,“禿累降于希利尼”,而“希利尼兵還,克來得乃司與以吉士設(shè)局殺了阿改門,而立以吉士為王”,希臘人遂“奪海倫及珍寶而歸”⑤。“阿改門”死后,“以吉士”果然當(dāng)上阿果斯的國王,時間長達(dá)七年。但他不得善終,系遇刺身亡。
《伊利亞特》的故事,郭實獵是基督教士中論述最精者,他的《希臘國史》冠絕當(dāng)代,幾乎是長篇中文摘要版的《伊利亞特》,不過這點李奭學(xué)業(yè)已在他處論及,茲不贅。⑥我們可以再談?wù)?,是謝衛(wèi)樓1882年《萬國通鑒》中之所述:
耶穌先一千一百八十四年,希利尼人和特羅亞人興戰(zhàn)。論此用武之由,特羅亞王派阿木之子怕利斯,一次至希利尼國為客。希利尼王門伊雷烏有一美艷之后,名赫勒內(nèi)。怕利斯旋國之時,竊而歸焉。希利尼王忿怒,會集國人攻擊特羅亞人。希利尼王之弟阿嘎門南和眾多勇敢之士,渡海困特羅亞城。不意特羅亞人奮勇抵拒,十年之久,未能獲勝。嗣后希利尼人暗施奇計,造作木馬,腹藏精兵,置于城外,陽撤圍城之兵。城內(nèi)見敵兵已退,遂將木馬移置城中。藏兵乘夜而出,攻擊特羅亞人。此時希利尼兵復(fù)來進(jìn)攻,大獲全勝。據(jù)書中載此戰(zhàn)事,虛實難辨,且云五四運動以前的荷馬有神輔助希利尼人,有神輔助特羅亞人,大顯威力,施行異能。①
上引“希利尼王門伊雷烏”,其實是“斯巴達(dá)王孟內(nèi)勒亞士”(Menelaus),而“阿嘎門南”乃其“兄”而非“弟”也。上引中所謂“書”,即指《伊利亞特》。此書由來,謝衛(wèi)樓的說法如下:“特羅亞戰(zhàn)事以后,在希利尼國有一瞽者侯美耳,作成詩歌,到處念誦,以此為糊口之計。其詩之所詠,即特羅亞之戰(zhàn)事與希利尼人旋國遭險事也。當(dāng)時多有好學(xué)其詩者,并筆之于書,代代流傳?!?/p>
謝衛(wèi)樓又說道:“論侯美耳,生前雖一窮乏之人,身后卻有大名望,至今西方文士,俱好其詩?!雹?/p>
荷馬為“瞽者”,上述是迄今所知在華最早的記錄,③其后則是丁韙良《西學(xué)考略》中的說明。④無論如何,他們都以荷馬為實人,而特羅亞(特洛伊)圍城也確有其事。然而艾約瑟雖寫過一篇《和馬傳》,我們?nèi)糇C之于其人的《希臘志略》,卻是事有不然者。在這本小書中,艾約瑟在《和美耳詩》這一節(jié)中說:“和美耳詩所詠者”并“非事實”。為強調(diào)這一點,艾約瑟在下一節(jié)《初立革哩底德羅亞諸國》中又說:“和美耳詩中詠歌德羅亞之戰(zhàn)事,俗間相傳之浮詞過多,事實絕少,殆取其悅?cè)硕恳病!雹荨断ED志略》其實是一本翻譯的書,譯自法伊夫(Charles Allen Fyffe,1845 — 1892)的《希臘史》(History of Greece)。后者用“故事”(stories)和“童話”(fairy tales)形容《奧德賽》,至于《伊利亞特》,那就是上引的譯文了。然而艾約瑟最后的看法仍然可以在他的譯筆中看出:所謂“浮詞過多”和“悅?cè)硕俊钡仍~,殆非法伊夫的用語,而是艾約瑟自己的看法。⑥
有關(guān)《奧德賽》的介紹,通常較簡單,浮蹤掠影,一述即過。李思的描繪,方之艾約瑟的縷述,當(dāng)然差了一截⑦,但可稱此時之典型:
《奧瑇犀》專詠希臘小王出游事,尋繹詩旨,知希臘全部中,有小國王奧瑇犀者,天資聰穎,博聞強識,自特羅琊罷戰(zhàn)之后,將與將士偕歸,沿途游覽名區(qū),訪尋勝地;星言零雨,問俗采風(fēng)。其事其聞,并堪不巧。⑧
李思這里把史詩及其主角混為一談,后世還真有從者⑨。李思又有點語帶輕佻,把奧德修斯沉重的返鄉(xiāng)之旅,說成是他在尋幽探賾,觀光異域。李思又評到,《奧德賽》與《伊利亞特》“雖有巧構(gòu)形似之語,不及史家實錄,信而有征”。李思繼之再用中國詩話、詞話式的語言道:“《懿麗雅特》詩為短衣匹馬之鐃歌,《奧瑇犀》詩為月店霜橋之錦字。”所謂“鐃歌”乃軍旅壯威的凱歌,明許《伊利亞特》為頌揚武人之詩,而“錦字”系賦歸懷鄉(xiāng)的華辭,暗示《奧德賽》為客旅的返國之詩。總之,荷馬這兩部詩的屬性不同,“一治一亂,夷險殊途,而上古之土風(fēng)已得”⑩。
中國傳統(tǒng)士子中,郭嵩燾的《使西紀(jì)程》仍然是《伊利亞特》撮述得較早,也較清楚的著作,不過郭氏恐怕讀錯了倫敦某“倭里巴爾”女士送給他的一本所著《桑達(dá)克來斯低拿》(SaintChristiana)。郭氏謂“倭里巴爾博通古今”,所著中“希臘羅馬文學(xué)始末皆詳之”。因此,郭氏知道《埃涅阿斯紀(jì)》(Aeneid)大致的內(nèi)容:“羅馬初為得羅爾國,一名伊里恩,立國馬拉海南。希臘攻克之,其遺民逃至羅馬。其時居羅馬者意得羅亞里也。伊里恩人始于此建立羅馬國。”但是郭氏對荷馬史詩所記,則正誤參半:
泰西詩人以希臘何滿為最,羅馬費爾頡爾次之。兩人各著書言羅馬原始。何滿書曰《伊里亞得》,紀(jì)伊里恩王掠得鄰國一公主,美艷絕倫,公主拒不從。希臘因興問罪之師,圍攻伊里恩,經(jīng)年始克之。蓋記事詩也。其時泰西尚無紀(jì)載,以何滿詩詳其事,泰西相與傳頌,遂據(jù)以為史錄。①
所謂“伊里恩王掠得鄰國一公主”,當(dāng)指“掠得”海倫,然而海倫并非“公主”,而是“王后”。她也非經(jīng)人“掠得”,而是為“伊里恩”王子帕里斯(Paris)誘拐而去,是以沒有所謂“拒不從”之說。郭嵩燾這里誤聽了。當(dāng)然,泰西“據(jù)以為史錄”是事實,前引李思與謝衛(wèi)樓的著述俱可為證。
附帶再提,郭嵩燾接下所記的《埃涅阿斯紀(jì)》精確無比,是中國人記錄西方文史最得其真諦者:荷馬之后,“費爾頡爾著書曰《意擬亞斯》,則敘希臘攻克伊里恩,其國人意擬亞斯者,負(fù)其父安開色斯以逃至西舍里,又轉(zhuǎn)至羅馬。其后生二子,一曰洛莫勒斯,一曰里麥里[斯]。洛莫勒斯始開羅馬城。羅馬原始,得兩詩人記載而始詳?!雹诠誀c的“費爾頡爾”是維吉爾,而《意擬亞斯》當(dāng)系《埃涅阿斯紀(jì)》,可能從拉丁名Aenē?is 而得,更有可能把主角Aeneas 誤為詩名。不論如何,郭氏最稱見地的是他借《桑達(dá)克來斯低拿》的轉(zhuǎn)述,串連了荷馬與維吉爾,又將《伊利亞特》與《埃涅阿斯紀(jì)》綰為一體,乃此時中國人對西方文史最早最精的描述。
在《伊利亞特》的故事中,“木馬屠城”最為著名,稗官多見提及,林紓中譯的《秋燈譚屑》也有《木馬靈蛟》專章述之③。此章在“木馬”之外,另有“靈蛟”一事,處理拉奧孔(Laoco?n即下文中的“勞貢”)父子奮戰(zhàn)海中竄出的巨蟒的傳說。不過拉奧孔的故事不見于荷馬,反而是維吉爾透過埃涅阿斯在黛朵(Dido)面前的回憶而縷述較精,通常認(rèn)為是“木馬”故事的一環(huán)。④單士厘參觀梵蒂岡博物館中的拉奧孔石雕時,用中文講得倒比林紓的翻譯還要早七年。單士厘不名史詩,但多處提到“詩”字⑤,說明自己所述和荷馬之后相關(guān)的詩作有關(guān)。即使林紓所譯的“木馬”出處可能也是上述的《埃涅阿斯紀(jì)》第二卷⑥,蓋《伊利亞特》并未吟及木馬屠城。特洛伊人收到木馬的塑像時,高興得在海岸獻(xiàn)祭,獨祭司拉奧孔察覺情況有異。就在此刻,有神遺巨蟒從海上來。拉奧孔偕二子與之戰(zhàn),不敵而亡。此事荷馬從未言及,若有,所吟也是“木馬屠城”的故事,是《奧德賽》第四卷(271—289)、第八卷(492 — 520)、第十一卷(523 — 532)的轉(zhuǎn)述,是盲眼詩人得摩多庫斯(Demodocus)在阿爾喀諾俄斯王(King Alcinous)的王宮中所唱者。⑦
整個《伊利亞特》的始與末,仍推單士厘講得最完整。特洛伊之戰(zhàn)起因于所謂“帕里斯選美”(The" Judgement of Paris),亦即三位女神之爭金蘋果的往事,單士厘故說“因三神之爭也,遂有脫羅耶十年大戰(zhàn)至慘之事”⑧。講“勞貢室”的塑像的起源時,單士厘夾敘夾議,長篇大論《伊利亞特》:
相傳勞貢者,脫羅耶人也。脫羅耶者,小亞細(xì)亞地,彼時一小國也。王子名巴黎斯者,美而鐘于所愛;神話中所以金蘋果判三女神爭美案者,即此巴黎斯。巴黎斯旅游希臘,見斯巴達(dá)國王后宮愛麗那而悅其色,挾載以歸。斯巴達(dá)者,尚武之國,希臘史中所著稱;惡愛麗那之見奪也,于是約諸侯會戰(zhàn)于脫羅耶之城。十年而城不下,圍亦不解,為神話中最有名之脫羅耶戰(zhàn)爭。是役也,希將多喪,而城仍未破。乃選勇士,征戰(zhàn)策,以圖一決。再不勝,舍之去矣。時有阿迭色斯者,巧制木馬,藏機自動。挺然應(yīng)募,且布流言,謂此物為女戰(zhàn)神密訥爾佛所授,茍供神前,神立福己。私隱軍士于馬腹,往還營陣間。脫羅耶兵睹此巨大之物徘徊城下,又聞流言而信,羨欲得之。獨勞貢洞窺詭譎,固執(zhí)不可,而脫人迷信,終不可釋。脫兵固守,十年于茲,軍氣衰頹,民不聊生,乃大合市民為海神祭。適祭官死,繼者無人,循例拈鬮,鬮得勞貢。勞貢本曙神阿博隆廟及海神訥都諾廟僧也,有被選權(quán)利。既被選,乃率長次二子,登祭壇,屠犧牲,行例禮。禮未畢,而海上陡見二蛇,金目白軀,神飛而來,攫二子環(huán)之。勞貢馳救,同陷其害。蛇圍重迭,呼吸不通,肢體牽系,密勿得逃,勞貢大呼而死。二蛇片裂三尸,逸去無蹤。脫人見此,益信木馬有神,以為勞貢之死,神明懲戒也。用請于希人,入木馬于城,獻(xiàn)之密訥爾佛之堂,再拜而禱焉。是夜,脫市人歡樂無極,滿意城圍從此解矣,故軍民盛宴,相慶賀而散。夜深人靜,希人之匿于馬腹者,持械突出,舉火燔城,內(nèi)外襲擊,脫軍大潰。一夕歡樂,棄盡十年苦守之功。①
單士厘述畢,又援引索??死锼梗⊿ophocles,約公元前497—前406)的悲劇《勞貢》和維吉爾的《埃涅阿斯紀(jì)》等希臘羅馬名典,解釋、評論拉奧孔之死。我們觀其所述,其實也可知單士厘絕非僅了解荷馬史詩的內(nèi)容;她也從維吉爾及索??死锼沟脑娮髦姓J(rèn)識到金蘋果和木馬屠城的故事。在《伊利亞特》中,“帕里斯選美”其實不詳,僅第24 卷中有三五行的暗示。其余的故事,散見于歐里庇得斯(Euripides,約公元前480—約前406)的《特洛伊的婦女》(The TrojanWomen)或《赫卡柏》(Hercuba)等詩劇或散體敘事文學(xué)。單士厘對荷馬故事的體會,絕不讓清末須眉專美于前,殆為定論。
林琴南的《秋燈譚屑》所譯和荷馬有直接關(guān)系的是奧德修斯的王后珀涅羅珀(Penelope)《織錦拒婚》的故事②,可見于《奧德賽》第二卷。卷中其實是透過一位求婚者的轉(zhuǎn)述,我們才知道珀涅羅珀為應(yīng)付多達(dá)108位的求婚者,曾應(yīng)允他們:她為公公織好一件壽衣之后,就會擇一下嫁。她每個白天都在織布,夜晚在燈光下,卻把織好的布拆掉,第二天重新再來。如是者三年,直到第四年才為人識破而事發(fā)。③珀涅羅珀拒婚的巧計其實不止“織錦拒婚”,但這是最出名的一個,鮑德溫早已敷衍成篇,表明她對丈夫忠貞不貳,等待他歸來。其實在中國,珀涅羅珀因為《萬國公報》上林樂知的介紹,在前一年即已變成西方貞婦守節(jié)的典范。④
五四以前,類似《織錦拒婚》和《木馬靈蛟》的改寫版荷馬故事數(shù)量有限,我們所了解者唯有周夢賢的《希臘稗史選譯》。這本書其實只選譯了兩個故事:一個是《瘦西宮的故事》,另一則為《尋獲金羊毛記》。⑤《瘦西宮的故事》出自《奧德賽》第十卷:“瘦西”者,今人通譯為“瑟西”(Circe),是海中寧芙。她美聲絕唱,會用毒藥把來到她的城堡的人變成各種動物。奧德修斯(由列西司)因神使赫米斯(Hermes)贈送解藥,所以沒有變成牲畜,而“瘦西”最后也只好讓他的部下恢復(fù)人形,而且還放他們走?!妒菸鲗m的故事》譯自美國大文豪霍桑(Nathaniel Hawthore,1804 — 1864)為青少年編寫的《唐格烏故事集》(Tanglewood Tales for Boys and Girls,1853), 而這本書也應(yīng)該是霍桑的文字首見于中文者?!妒菸鲗m的故事》是《唐格烏故事集》六篇神話中倒數(shù)第二篇?;羯u嗍略鋈A,在《瘦西宮的故事》中把“瘦西”將人變豬變羊改寫成系各自欲望反映的結(jié)果。周夢賢在清末所譯的這個故事,其實早在明末即經(jīng)高一志改寫,在《則圣十篇》中以“證道故事”的形態(tài)出現(xiàn),足足提前了284 年。①
《尋獲金羊毛記》是伊阿宋與阿耳戈船英雄(Jason and his fellow Argonauts)冒險犯難的故事,荷馬史詩雖乏正面處理,但《奧德賽》第12 卷第66 行至72 行卻也由“瘦西”口中述及。瑟西送奧德修斯離島,告訴他船可以兩路擇行,其中一條路線是經(jīng)由安菲特里忒(Amphitrite)走,狂風(fēng)巨浪,史上除了阿果斯號外,沒有第二艘船能強行通過,而阿果斯號之所以走得成,原因在伊阿宋甚得天后赫拉(Hera)喜愛,是以放行。換個方向看,周夢賢所譯《尋獲金羊毛記》的故事時間,原早于荷馬史詩,當(dāng)然也早于《瘦西宮的故事》。伊阿宋得“可吉司國”(Colchis)公主“米底亞”(Medea)的法術(shù)之助,收服了鎮(zhèn)守金羊毛的金牛與惡龍,盜走了羊毛,而“米底亞”不是別人,正是瘦西或瑟西之侄。伊阿宋在希臘的老師乃仙駝(Centaur)卡倫(Chiron),而這位神話中的良師,往后也會教希臘聯(lián)軍大將阿喀琉斯(Achilles)和張弓射死帕里斯的神射手菲羅克忒忒斯(Philoctetes),周夢賢的音譯分別作“愛欺利司”及“非陸梯司”。②
霍桑的原作可能源于阿波羅尼(Apolloniusof Rhodes, 公元前3 世紀(jì)) 的《阿果斯號記》(Argonautica)或其他材料,故事發(fā)生的時間也比特洛伊戰(zhàn)事和奧德修斯的返鄉(xiāng)之旅早了二三個世代。五四運動以前,除周夢賢的譯文外,馬相伯曾以“紹良”之名在1912 年中譯了金勒(Charles"Kingsley,1819 — 1875)的《西方搜神記》(TheHeroes: Greek Fairy Tales),也譯出了《亞格海艦之英杰事略》,把荷馬提到的這則故事又講了一遍,顯然像金勒一樣,認(rèn)為“俠之大者,為國為民”③。伊阿宋的名字,周夢賢根據(jù)法文或拉丁音譯為“雅生”,但馬相伯卻譯之為“參孫”,令人不解,正如他把“宙斯”譯為“秀斯”,而且還標(biāo)出“Jason”和“Zeus”這兩個英文名字,令人倍感困惑。馬相伯曾為耶穌會士,乃神學(xué)博士,具有一定的外語能力,不知他的“參孫”“秀斯”音從何而來?
那么在明清二代,有沒有直接出自荷馬史詩的中譯文?答案是并非沒有,而是多少又經(jīng)過一番加工改寫??梢娬咧唬匀怀鲎愿咭恢?,是《十慰·慰失耄老者第四篇》(約1628 — 1630)中所譯:“西王亞加墨,智勇者也,遇難事曰:‘與取十幼勇士,寧取十老智士?!雹茏g文中的“亞加墨”是一個省音,乃特洛伊之戰(zhàn)中希臘聯(lián)軍的統(tǒng)帥阿伽門農(nóng)(Agamemnon)?!兑晾麃喬亍返谝痪韺憽鞍⒖α鹚怪保╰he wrath of Achilles), 聯(lián)軍帳中內(nèi)訌時起,老將皮洛斯(Pylos)涅斯托耳(Nestor)高呼團結(jié),不時獻(xiàn)策,阿伽門農(nóng)對他的演說大表稱許,從而向諸神許愿道:“給我十位如涅斯托耳的參贊,我就可以把普里阿摩斯的城市攻占?!雹葸@段話后經(jīng)普魯塔克(Plutarch,約46 — 119)引用⑥,再經(jīng)西塞羅(Marcus Tullius Cicero,公元前106—前43)改寫,在《論老年》(De senectute)中變成如下兩行對句:“與其有十位如埃阿斯(Ajax)的人,不如有十位如涅斯托耳的人?!雹倌雇卸侵\略家,埃阿斯卻有勇無謀。在“亞加墨”的譯句中,埃阿斯和涅斯托耳名姓俱杳;其實就算譯出,中國人也未必知曉。
清末可見的荷馬中譯,則不是譯成對句,而是直接出之以詩體。談到這里,我們?nèi)缘冒岢隼钏嫉拇竺?。《萬國通史》前編中的《赫涕志》,不止考論赫涕(Hittites,亦譯西臺)帝國的豐功偉業(yè),也因赫涕人嘗以凱泰安(Ceteians)人之名出現(xiàn)在《奧德賽》中,從而把“相關(guān)”的詩行譯出。用李思的話來說,“好佅兒……以詩名家”,所著“《奧瑇犀》詩,古今傳誦”。他緊接著便寫到《奧瑇犀》詩中且“有一絕句”,云:
風(fēng)雨聲中異境開,
讀書人在授經(jīng)臺。
何如赫涕吾良友,
擊柝相聞負(fù)笈來。②
李思這里是“有意”以七絕譯詩,我們暫且按下。李思在此詩稍前談西人詩教的歷史時,早已有“譯詩理論”如下:
[泰西]音節(jié)固難摹寫,然能本其意旨,緯以中華韻語;太師倘舉觀風(fēng)之典,必將有取乎爾!比見譯西詩者,不徒有意無辭,更多全不用韻。揆諸朱文公所謂“音韻相葉,吟哦風(fēng)誦,易見道理”之說,相去太遠(yuǎn)。本書(案指《萬國通史》)力矯其失,凡遇流傳篇什,盡為之:按切意義,以成中國各體之詩,自謂頗費苦心,愿以質(zhì)諸大雅;只惜繩樞草舍,聊庇風(fēng)雨,不能如韓洎之造五鳳樓耳。③
李思這里用了唐人范榮的《觀風(fēng)臺賦》之典,也引了朱熹答弟子陳埴的話,又引來宋人韓洎造五鳳樓的故事,④自謂難比其人為文之華麗而有風(fēng)采,但譯詩必案其原意而出以中邦之韻,則其說甚明,和明末艾儒略(Giulio Aleni,1582 — 1649)譯《圣夢歌》有異曲同工之妙。上面所引李譯《奧德賽》詩句,我們確可在全詩第11 卷第520行中窺其一端,因為據(jù)后人考證,其中提到的凱泰安大有可能便指西臺人(赫涕人)而言。⑤不過諷刺的是,我們合上下文觀之,李思所譯卻與原文全然不符。李思不可能偽托,他應(yīng)據(jù)記憶譯詩,再敷以個人的想象,所以出現(xiàn)我所謂的“撮譯”這種差池。無論如何,李思自稱所譯乃“以意構(gòu)”而“未知《奧瑇犀》之音節(jié)如何”,⑥但以詩譯詩的用意甚顯,是以上譯仍然可稱中文世界首先移譯荷馬的例子,至少是意圖上的首例,令人感佩。
盡管如此,清代仍可見其他的荷馬中譯。據(jù)王樹枏的《希臘春秋》載,公元前332年,亞歷山大大帝降北非,遂擬在開羅建都城,兩年后選定尼羅河西口,亞歷山德拉終于建成。在選定城址之前,亞歷山大大帝夜夢“一老人歌和墨耳詩”,詩曰:
度陰陽兮帶江河,
法洛斯兮帝所都。
挹海汐兮注尼羅。⑦
醒來之后,亞歷山大大帝乃登法洛斯(Pharos)島。他“覽其形勝,宅中馭外,又便互市”,宜于建城,乃嘆曰:“和墨耳真天才也!”上引中的詩句,想系王樹枏筆受,至于何人口譯,則尚待考。在荷馬《奧德賽》的原文中,詩句不止三行,王樹枏系“撮譯”而得,至為顯然。用“陰陽”二字形容尼羅河口的海水,則是神來之筆。此地乃“黑色之水”(black water),亦即水面可以見光,但深處則暗黑一片,所以有“陰陽”之說。寬松言之,王樹枏以詩譯詩,上引三行可能是荷馬詩最早的中譯,雖然是意譯,而且其間頗有增損。
對五四之前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而言,荷馬只是評比中西時可取為文學(xué)啟蒙的口號性人物。對王國維如此,對魯迅亦然。《飲冰室詩話》中,梁啟超又稱“荷馬”為“古代第一文豪”,而且曉得他的詩“每篇率數(shù)萬言”,系“今日考據(jù)希臘史者獨一無二之秘本”。他更知道“勿論文藻”,光是荷馬史詩之“氣魄,固已奪人矣!”不過梁氏評比荷馬與中國詩人后,卻也坦承荷馬他“未能讀,不敢妄下筆騭”①。如此典型,王國維、魯迅又復(fù)如是。評比既畢,荷馬遂變成中國人可以取法的歐洲詩魁,但因語言能力故,僅屬口號,未必是研讀或研究的對象。
此中不喊口號者,幾唯周作人一人而已,而他也是時人中僅有的能讀史詩,能了解荷馬的文界干將。前文說過,周作人曾入日本立教大學(xué)習(xí)古希臘文。不多久,周作人又研習(xí)通用希臘文(Koine Greek)或所謂《新約》希臘文,20世紀(jì)30年代還譯了《希臘擬曲》,1949 年后更是集其心力,中譯了《伊索寓言》、偽阿波羅多洛斯(Pseudo–Apollodorus, 公元1 或2 世紀(jì))的《希臘神話》(Bibliotheca)、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約公元前446—約前386)的喜劇一種,甚至中譯了歐里庇得斯(Euripides,約公元前 480—約前406)的悲劇13種,“總計約百萬言”②。雖然這些名作都譯于五四之后,然而由此回證,我們可以體會到周作人的希臘文根柢必然雄厚,足以在中外教會系統(tǒng)外,擔(dān)當(dāng)五四以前的荷馬研究工作。
周作人的《歐洲文學(xué)史》,率先由所謂“荷馬問題”談起③,而揆諸這部分周氏所論,他幾乎認(rèn)定荷馬為艾歐尼亞(Ionia)人,后世“爭自承為其故鄉(xiāng)”者,“皆不可據(jù)”。后世多半認(rèn)為居于希俄斯(Khios)的盲人某系荷馬,蓋此人“歌”最美,“永永無匹”,而其人“老且瞽,行吟乞食”。周作人的看法是我們對此人幾無所知,“實不知其為何人,故不得決為”荷馬者的自報自門。荷馬的身世難考,學(xué)界多認(rèn)為“非實有其人”。在希臘文里,“荷馬”一名乃“人質(zhì)”之意,希俄斯尚有這類人物,吟游四方。他們自稱系“訶美洛斯”的后代,乃立此名而追崇之。不過,周作人又指出,希俄斯人世代為編連歌者(rhaps?doi)。
這個詞的意思是“唱補綴之詩者”,而“大抵史詩之作,由短而長,由散而聚”,編連歌者遂“收散片之詩,聯(lián)集而吟詠之。又遞相口授,多有變意,后乃輯錄,成為今狀”。易言之,荷馬不是《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作者,而是由希俄斯的行吟詩人先唱其歌,而后荷馬再“分而歌之”,成此二詩。④
較諸艾約瑟等傳教士,周作人對荷馬及其史詩的認(rèn)識一點也不遜。他指出要待紀(jì)元前7 世紀(jì),“荷馬”之名方才出見。西蒙尼德斯(Semonides of Amorgos,公元前7 世紀(jì)人)嘗引過《伊利亞特》里的名句,史家修昔底德(Thucydides,公元前約 460—約 前400)更直言《伊利亞特》《奧德賽》乃荷馬所作,而為之編定者系5 世紀(jì)的雅典執(zhí)政者庇西特拉圖(Peisistratos, 公元前約600—前527)。至于斯巴達(dá)的立法家里古峨(Lykurgos,著稱于公元前820)則云二詩殆“先人所定,不舉其名”。周作人認(rèn)為里氏之說“差可據(jù)也”⑤。易言之,史詩詩人的名姓,我們不必強名荷馬。
史詩的故事,周作人的縷述也較艾約瑟翔實,而且錯誤甚少。以??颂貫槔?,從艾約瑟在清末說系帕里斯之“弟”后,從之者甚伙,恐怕要到周作人才改正為其“兄”。周作人了解近代西方人曾在土耳其挖掘考古,“見有古城焚余之跡”,當(dāng)系公元前1200年左右的遺址,所以特洛伊之戰(zhàn)應(yīng)“本于事實”。這里我們還是得指出,周作人的縷述仍然沒有郭實獵精詳,然而又比謝衛(wèi)樓高明了一點。不過《奧德賽》的敘寫,周作人所為,應(yīng)該是五四之前最細(xì)者,歷數(shù)了卡呂普索之島、史科利亞(Skeria)國王的厚待,以及奧德修斯為國王倒敘的食蓮族(Lotophagoi)之島的危難,另含獨眼巨人(Kyklops)“食其同伴”的情節(jié)。他又講到他們經(jīng)過風(fēng)王埃俄羅斯(Aiolos)之地而迷途,終抵瑟西之島,羈留了一年。返國之前,舟遇賽壬(Seirenes)的島嶼,又因錯殺太陽神牛而“雷震其舟,眾皆溺”。唯奧德修斯“以不食?!倍颐?,終而話說從頭,再談卡呂普索之島。奧德修斯為史基利亞國王講述至此,王乃“厚贈而遣之”。返國后,正當(dāng)潘尼蘿比為求婚者所窘,奧德修斯遂偕其子忒勒瑪科斯(Têlemakhos)“共殊眾惡”,合家團圓。他最后“退隱村間,躬耕以自給”①。
在《奧德賽》的故事中,奧德修斯確曾過訪他父親栽種的田園,但所謂他殊戮求婚者后,“退隱村間,躬耕以自給”,則與故事不合,至少史詩于此所吟并不明顯:奧德修斯最后復(fù)得王位,仍然統(tǒng)治伊瑟佳。較《伊利亞特》,周作人似乎更喜歡《奧德賽》。他相信這兩部史詩出自不同的詩人之口。奧德修斯漂泊海上的故事更是神奇無比,而“事既瑰奇,詩亦益妙”,雖則因性質(zhì)不同,其“偉大悲壯”不如《伊利亞特》。后者以阿喀琉斯的恚怒為主題,然而“最得人同情者”,卻是??颂氐挠⒂聭?zhàn)死。就這一點而言,周作人說荷馬對戰(zhàn)敗者所持的同理心更重;他并“不為愛國思想所囿”??偠灾吩娫娙顺浞至私獬烧吲c敗者的情感,故和著三弦琴而為之歌,為之吟,而這正是希臘人特有的文學(xué)才能。今人撰詩猶難照見人心,不意荷馬早就洞悉其間了。②
五四運動可謂中國文學(xué)現(xiàn)代化的開始,但這不表示此前中國與西方的文學(xué)接觸有欠。明末清初是接觸之始,而歷史走到清末民初,中國與西方的文學(xué)接觸更顯,荷馬當(dāng)然一馬當(dāng)先,經(jīng)常又是此刻西方傳教士與中國開明派知識人物筆下的西方詩人的代表。荷馬的史詩——尤其是《伊利亞特》——有歷史的成分,可以舉為希臘古史的說明,而希臘古史又是西方歷史的源頭,李思或謝衛(wèi)樓等撰史者自然也不會忘記荷馬,中國開明之士亦然。
希臘既為西方歷史的開頭,西方文學(xué)不也源自希臘?所以套個艾約瑟的文題,“希臘為西國文學(xué)之祖”,而在郭實獵或周作人筆下,荷馬自是希臘文學(xué)之始:不談西方文學(xué)便罷,如果要談,則荷馬輕忽不得。到了五四時期,從郭實獵開始的西人文史撰述大約歷經(jīng)了80個年頭。這一時期,盡管中國被列強不斷侵?jǐn)_,文學(xué)史的引介卻從未停歇。關(guān)于荷馬的討論,也是垂八十年而不止,最后終于在五四運動前夕,由周作人收山:一部《歐洲文學(xué)史》,詳細(xì)論述了《伊利亞特》與《奧德賽》,而時人對荷馬所知,再也不是梁啟超、王國維或魯迅式的口號,而是就詩論詩,以文學(xué)為重了。周作人在1917年編寫的這部《歐洲文學(xué)史》,承先啟后,堂皇開啟了另一個文學(xué)的世代。
(李奭學(xué):臺灣“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李以清:四川大學(xué)道教與宗教文化研究所)
* 本文承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謝明光博士協(xié)助搜集資料,又承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張巍教授指正,謹(jǐn)此志謝。李以清為本文通訊作者。
①周作人:《希臘人名的譯音》,見《談虎集》下卷,載《周作人先生文集》,臺北:里仁書局影印,1982 年,第483—486 頁。周作人對Circe的另一個音譯是“吉爾開”,出自其《榮光之手》(1928),見《永日集》,載《周作人先生文集》,臺北:里仁書局景印,1982年,第39頁。
②獨應(yīng)(周作人):《論文章之意義暨其使命因及中國近時論文之失》,載《河南》第4 期,第96 頁。
③獨應(yīng):《哀弦篇》,載《河南》第9 期,第44 頁;啟明(周作人):《一簣軒雜錄》,載《叒社》第3 期,第6 頁。在《一簣軒雜錄》之后,周作人當(dāng)然也用過“訶美洛思”,例如中譯英人勞斯(W. H. D. Rouse,1863 — 1950)的《在希臘諸島》(1921)時便用之,見《永日集》,載《周作人先生文集》,臺北:里仁書局景印,1982 年,第80 — 81、98 頁。
④例如,周作人:《鏡花緣》,載《周作人先生文集》,臺北:里仁書局景印,1982 年,第147 頁;又如《神話與傳說》,載《周作人先生文集》,臺北:里仁書局景印,1982 年,第139 頁;再如同書中英國哈利孫(Jane E. Harrison)女士著,周作人譯:《論山母》,第50 — 51、69頁?!墩撋侥浮分?,周氏在“荷馬”之后,特地用括號寫道“正作Homêros”,表示他這篇譯作的音譯受到英文的影響,見第50 頁。如果不計五四運動之前,則1921 年的《新希臘與中國》也用“荷馬”,見《談虎集》下卷,第490頁。
①容閎說他在耶魯大學(xué)求學(xué)時,學(xué)過“十二個月”的希臘文,見Yung Wing, My Life in China and America. New York: HenryHolt and Company, 1909, p. 37。
②雖然原文未注明作者,但因《東西洋考每月統(tǒng)記傳》供稿者有限,未言明作者之文多出自主編郭實獵之筆。故在沒有明確證據(jù)表明相關(guān)文章所屬之前,姑且將之置于郭氏名下。
③以上見李奭學(xué):《阿哩原來是荷馬——明清傳教士筆下的荷馬及其史詩》,見《明清西學(xué)六論》,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6 年,第80 — 114 頁;或見Sher-shiurh Li, “‘Translating’ Homer and His Epics in Late Imperial China: Christian Missionaries’Perspectives,” Asia Pacific Translation and Intercultural Studies 1. 2 (2014): 83 – 106。
④謝衛(wèi)樓著,趙如光記:《萬國通鑒》,載《叢書集成續(xù)編》第224 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9 年,第350頁。
⑤沈國威編著:《六合叢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年,第654 — 655頁。《西國天學(xué)源流》在光緒十五年出版合訂本時,“和馬”不變,見王韜:《西學(xué)輯存六種》,上海:淞隱廬,1889 年,第2b 頁。
⑥1879 年徐建寅(1845—1901)根據(jù)原文第12版,增補了1871年后的天文學(xué)成果。偉烈亞力口譯,李善蘭刪述,徐建演續(xù)述:《談天》,見《叢書集成續(xù)編》第78 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9年,第441頁。
①高葆真:《雅典法政之起源》,見《萬國公報》第206 冊,第47 頁。
②韋廉臣著,董樹堂筆:《古教匯參》第1 卷,上海:廣學(xué)會,1899 年,第3b 頁。
③李思(John Lambert Rees)輯譯,蔡爾康筆述:《萬國通史》前編,第7 卷,上海:廣學(xué)會,1900 年,第3a 頁。
④郭嵩燾的《使西紀(jì)程》見郭嵩燾:《倫敦與巴黎日記》,載鐘叔河主編《走向世界叢書》第1 輯,第275、374、869、895、946 頁。
⑤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著,(清)嚴(yán)復(fù)譯:《天演論》(下),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景印,1987 年,第13頁。有趣的是,在相關(guān)章節(jié)中,赫胥黎原作“Works and Days”,乃賀西德(Hesiod)的史詩之名,嚴(yán)復(fù)刪之,代之以“鄂謨的哀歌”,見Thomas Henry Huxley, Evolution and Ethics and Other Essays, Collected Essays of T. H. Huxley, Vol 9. London:Thoemmes Press, 2001, p. 59。赫胥黎原書,只有在第77 頁提到“荷馬史詩”(Homeric epos),而嚴(yán)復(fù)舍“史詩”不譯,籠統(tǒng)道是“鄂謨爾之什”,見嚴(yán)復(fù)譯:《天演論》(下),第40 頁。另見斯賓塞爾著,嚴(yán)復(fù)譯:《群學(xué)肄言》,載《續(xù)修四庫全書》編纂委員會編《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298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 2002 年,第16、100 頁。不過第16 頁斯賓塞爾的原文是“Greek epics”,倒是“鄂謨?yōu)樵娭型跽摺彼g較為精確。參見Herbert Spencer, The Study ofSociology. Ann Arbor: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66, pp. 27, 194。當(dāng)然,嚴(yán)復(fù)的曲筆并不表示他會錯意,第27 頁斯賓塞爾的原文如下:“And similarly from the Greek epics, though we gather incidentally that there were towns, and war vessels,and war-chariots, and sailors, and soldiers to be led and slain, yet the direct intention is to set forth the triumphs of Achilles, theprowess of Ajax, the wisdom of" Ulysses, and the like.”( 同樣地,在希臘史詩中,盡管我們是無意間提及城鎮(zhèn)、戰(zhàn)船、水手和帶領(lǐng)及戰(zhàn)死的士兵,但我們的直接意圖是表現(xiàn)阿喀琉斯的勝利、阿賈克斯的勇猛、尤利西斯的智慧等。)斯賓塞爾這段話所指,顯然是《伊利亞特》中的戰(zhàn)爭。
⑥魯迅:《摩羅詩力說》,見《墳》,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3年,第56頁。魯迅大概因周作人之故,此地所標(biāo)出的音譯,乃荷馬的希臘音“Homêros”。王國維拖長了尾音,“鄂謨”作“鄂謨爾”,見王國維:《教育偶感四則》,載《王觀堂先生全集》第5 冊,臺北:文華出版公司,1968 年,第1760—1761頁。
①曾紀(jì)澤:《出使英法俄日記》,長沙:岳麓書社,1985年,第52、68 — 69、71 — 72、79 頁。
②(清)孫寶瑄:《忘山廬日記》第1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64頁。
③(清)文廷式:《純常子枝語》,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景印,1990年,第275頁。
④(清)黃鐘駿:《疇人傳四編》,見李學(xué)勤編《中華漢語工具書書庫》第82冊,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年,第623 頁。
⑤(清)康有為:《歐洲十一國游記二種》,梁啟超:《新大陸游記》,錢單士厘:《癸卯旅行記》《歸潛記》合刊,長沙:岳麓書社,1985 年,見鐘叔河主編《走向世界叢書》第1 輯,第67 頁。
⑥(清)王樹枏:《希臘春秋》,蘭州:蘭州官報局,1906 年,第5頁。
⑦(清)錢單士厘:《歸潛記》,見鐘叔河主編《走向世界叢書》第1 輯,第891頁。
⑧"(清)梁啟超:《論中國學(xué)術(shù)思想變遷之大勢》,見張品興主編《梁啟超全集》第2 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年,第561 頁;梁啟超:《飲冰室詩話》(《詩話》),見張品興主編《梁啟超全集》第9冊,第5297 頁;梁啟超:《斯巴達(dá)小志》,見張品興主編《梁啟超全集》第2冊,第870頁。
⑨(清)李元音:《十三經(jīng)西學(xué)通議》,載四庫未收書輯刊編纂委員會編《四庫未收書輯刊》第4 輯第10 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 年,第559頁。1902梁啟超創(chuàng)辦《新民叢報》,半月一期,從第4 期開始,《飲冰室詩話》即以《詩話》之名連載之,李元音是否曾受影響,尚待查考。
①艾約瑟:《希臘為西國文學(xué)之始》,見沈國威編《六合叢談·附解題·索引》,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 年,第524 頁。
②嚴(yán)復(fù):《群學(xué)肄言》,見《續(xù)修四庫全書》編纂委員會編《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298 冊,第16 頁。
③(宋)歐陽修、宋祁等:《新唐書·卷二○一·杜甫傳》,見編委會整理《傳世藏書·史庫·二十六史》第9 冊,??冢汉D蠂H出版中心,1996 年,第1268 頁。
④(清)高葆真:《雅典法政之起源》,載《萬國公報》第206 冊,1906 年3 月,頁47。
⑤(宋)錢益:《書〈汪水云集〉后》,見(宋)汪元量《水云集》,載《叢書集成續(xù)編》第107 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4 年,第524 頁。
⑥王樹枏:《希臘春秋》,第5 頁。
⑦李思:《萬國通史》前編,卷7,第3a 頁。
⑧鮑爾敦(James Baldwin)著,黃深譯:《英漢對照泰西三十軼事》(Thirty Famous Stories Retold),香港:啟明書局,1953 年,第118 頁;林紓、陳家麟譯:《秋燈譚屑》,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16 年,第13頁。
⑨荷馬史詩的套語式結(jié)構(gòu),參看Ann Chalmers Watts, The Lyre and the Harp.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9。
①馬若瑟:《天學(xué)總論》,第491 頁。
②熊英:《羅存德及其〈英華字典〉研究》,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比較文學(xué)與跨文化研究中心博士學(xué)位論文,2014 年,第47 — 58 頁。
③羅存德:《英華字典》,第2 冊,香港:孖剌西報,1866 — 1869 年,第743 頁。
④唐卉:《“史詩”詞源考》,載《江蘇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第41 卷第5 期,第17 — 18 頁。有關(guān)《英華字典》對日本的影響,參見熊英:《羅存德及其〈英華字典〉研究》,第60 — 61 頁。
⑤渋江保:《希臘羅馬文學(xué)史》,東京:博文館,1891,第41 — 77 頁。
⑥謝櫻寧:《章太炎年譜摭遺》,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7,第148 頁。
⑦(清)章太炎:《訄書》(重訂本),見上海人民出版社編,朱維錚點?!墩绿兹返? 冊,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年,第228 頁。
⑧周作人:《歐洲文學(xué)史》,第6 — 11 頁。1916 年的《一簣軒雜錄》中,周作人附和《秋燈潭屑》中的《織錦拒婚》和《木馬靈蛟》等荷馬故事,當(dāng)然也用到“史詩”一詞,載《叒社》第3 期,第6 頁。
⑨Lydia H. Liu, Translingual Practice: Literature, National Culture, and Translated Modernity, China, 1900 – 1937. 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p. 34.
⑩黃一農(nóng):《兩頭蛇:明末清初的第一代天主教徒》,新竹:臺灣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05 年,第238 頁。另見JosephNeedham, 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 Taipei: Caves Books, 1986, p. 436。
①Gregory Nagy, “A Re-invocation of the Muse for Homeric Iliad,” Classical Inquiries, https://classical-inquiries.chs.harvard.edu/people/,最后訪問日期:2023 年6 月2 日。
②艾約瑟:《西學(xué)述略》,見艾約瑟等著,賴某深校點《西學(xué)啟蒙兩種》,長沙:岳麓書社,2016 年,第60 頁。在《西學(xué)述略》卷四中,艾約瑟再度介紹荷馬:“希臘有一瞽者名曰和美耳,最長于詩,其生平著作惟時已膾炙人口,后人為之校定成集,計其大者分有上、下二部,每部二十四卷,中皆詳詠希臘,國人時與鄰境構(gòu)兵,而希臘人多好勇,以獨身挑戰(zhàn)為能等事,雖其言多奇詭,而義皆終歸于正,固未足稱史,而實開作史之先,即后人之著作篇什,下而至于農(nóng)歌戲劇等文皆祖之。迨和美耳歿后數(shù)百年,時小亞細(xì)亞西濱海處毗連海島計有七城,其間人民多爭言所居之城為和美耳之故里,則和美耳之名芳可知矣?!卑s瑟非但介紹荷馬,連史詩詩行的定式也曾如《六合叢談》中的《和馬傳》,謂之“每句分六部,每部作二節(jié)、三節(jié)不等,若第一、二、三、四諸部,其間或二長,或一長二短,盡可隨意參錯,至于第五部則一長二短,第六部則二長,千篇一律,不容謬誤?!币姲s瑟:《西學(xué)述略》,第55、58 頁。
③孫寶瑄:《忘山廬日記》第1 冊,第236頁。
④服部宇之吉:《希臘國發(fā)達(dá)概略》,載劉開軍編校《京師大學(xué)堂歷史講義合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 年,第389、392 — 394 頁。
⑤以上見黃鐘駿編:《疇人傳四編》第82卷,第623頁;王樹枏:《希臘春秋》,第5 頁,以及偉烈亞力口譯,王韜著:《西國天學(xué)源流》,第2b 頁。Homer, The Odyssey, Vol. I, pp. 270 – 278; A. T. Murray, trans., Homer: The Odyssey. 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4, p. 189.
⑥李思:《萬國通史》前編,第6 卷,第27b頁。
①李元音:《十三經(jīng)西學(xué)通義》,見四庫未收書輯刊編纂委員會編《四庫未收書輯刊》第4 輯第10 冊,第559 — 560 頁。
②Sher–shiueh Li, “Late Ming Jesuits and Western Classicism,” Thomas J. Sienkewicz and Jingyu Liu, eds., Ovid in China:Reception, Translation, and Comparison. Leiden: Brill, 2022, pp. 49 – 65; Andreas Müller–Lee, “The Jesuit Mission to China and the Reception of Ancient Greek and Roman Culture in China and Korea,”; No?l Golvers, “Reading Classical Latin Authors in the Jesuit Mission in China: Seventeenth to Eighteen Centuries,”; Yang Huang, “Classical Studies in China,” all in Almut-Barbara Renger, Xin Fan, eds., Receptions of Greek and Roman Antiquity in East Asia. Leiden: Brill, 2019, pp. 19 – 72, 363 – 375.
③竇樂安編:《世界名人傳》,太原:山西大學(xué)堂,1908 年,第36 頁。奧古斯丁的意見,見Saint Augustine, The City of God, trans. John Healey, 2 Vols. London: J. M. Dent and Sons, 1962, pp. I–VII;希臘人的“詩教”見Werner Jaeger, Paideia:The Ideas of Greek Culture, trans., Gilbert Highet, Vol 1.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7, pp. 35 – 56。
④Richmond Lattimore, trans., Helen, in David Grene, Lattimore eds., The Complete Greek Tragedies: Euripides II.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52, pp. 1 – 48; Herodotus, The History, Vol 2, trans., David Grene.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7, pp. 112 – 120.
⑤林樂知、嚴(yán)良勛譯,李鳳苞匯編:《四裔編年表》,上海:江南制造局,1899 年,第11a—11b 頁。
⑥李奭學(xué):《阿哩原來是荷馬》,第96—97頁。
①謝衛(wèi)樓:《萬國通鑒》,見《叢書集成續(xù)編》第244冊,第350頁。
②同上。
③李奭學(xué)原本以為是丁韙良在《西學(xué)考略》上的說法,其事在1883年。
④丁韙良:《西學(xué)考略》,見同文館聚珍版,北京:總理衙門,1883,載《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 2002 年,第708頁。
⑤法伊夫、克賴頓(M. Creighton)著,陳德正、韓薛兵校注:《〈希臘志略〉、〈羅馬志略〉校注》,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4 年,第30—31頁。
⑥C. A. Fyffe, History of Greece. New York: D. Appleton amp; Co., 1876, pp. 11, 13.
⑦李奭學(xué):《阿哩原來是荷馬》,第102 頁。
⑧李思:《萬國通史》前編,卷7,第3b 頁。
⑨呂建忠并非聳聽的危言,見呂建忠:《荷馬史詩——儀軌歌路通古今》,臺北:三民書局,2023,序言第3 頁。
⑩李思:《萬國通史》前編,卷7,第3b頁。
①郭嵩燾:《倫敦巴黎日記》,第869 頁。
②同上。
③林紓、陳家麟譯:《秋燈譚屑》,第12 — 20 頁。
④J. W. Mackail, trans., Virgil’s Works: The Aeneid, Eclogues, Georgics. New York: The Modern Library, 1934, pp. 24 – 29.
⑤錢單士厘:《歸潛記》,第825 頁。
⑥Mackail, op. cit., pp. 23 – 43.
⑦Homer, The Odyssey, Vol. VIII;另參Clifford Broeniman, “Demodocus, Odysseus, and the Trojan War in ‘Odyssey’ 8,” The Classical World 90.1 (1996): 3 – 13。
⑧錢單士厘:《歸潛記》,第885頁。
①錢單士厘:《歸潛記》, 第821—822頁; 另參Euripides, Helen, in D Grene and Lattimore eds., The Complete Greek Tragedies: Euripides, Vol. II, pp. 22 – 30。
②林紓、陳家麟譯:《秋燈譚屑》,第1 — 10頁。
③Homer, The Odyssey, Vol. II, pp. 86 – 96; Murray, trans., Homer: The Odyssey, p. 43.
④林樂知著,任保羅述:《論歐洲古今女人的地位》,載《萬國公報》第189 期,第4b頁。
⑤《瘦西宮的故事》,見周夢賢(M. E. Tsur)譯《希臘稗史選譯》,上海:華美書局,1910年,第1a—15a頁;《尋獲金羊毛記》,第15b—33b頁。
①李奭學(xué):《阿哩原來是荷馬》,第92—93頁;另參見高一志:《則圣十篇》,見鐘鳴旦(Nicolas Standaert)等編《法國國家圖書館明清天主教文獻(xiàn)》第4 冊,臺北:利氏學(xué)社,2009 年,第208 — 209 頁。
②周夢賢譯:《尋獲金羊毛記》,見《希臘稗史選譯》,第16a、28b 頁。另見Nathaniel Hawthorne, Tanglewood Tales for Girlsand Boys. Cambridge: The Riverside Press, 1887, pp. 180, 208。菲洛克忒忒斯的故事見Homer, The Iliad, Vol. II, pp. 718 – 720;The Odyssey, Vol. VIII, pp. 219 – 220; both in Murray, trans., Homer: The Iliad, p. 105 and Homer: The Odyssey, p. 219. See alsoSophocles, Philoctetes, trans., David Grene, in Grene and Richmond Lattimore, eds., The Complete Greek Tragedies: Sophocles,Vol. II.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57, p. 253.
③金勒著,馬紹良(Ma Shao–liang,馬相伯)譯:《西方搜神記》,上海:廣學(xué)會,1912 年,第14a—34a 頁。我們把希臘“英杰”和中國人所稱“俠之大者”相提并論,而金勒對“英杰”的定義,正是如此,見Charles Kingsley, The Heroes:Greek Fairy Tales. London and New York: Macmillian and Co., 1889, p. 12。
④高一志:《十慰》,見鐘鳴旦等編《法國國家圖書館明清天主教文獻(xiàn)》第4 冊,第121頁。
⑤Homer, The Iliad, Vol.I I, pp. 369 – 375, in A. T. Murray, trans. Homer: The Iliad.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8, p. 79.
⑥Plutarch, “Old Man in Public Affair,” Moralia, pp. 789 – 790; H. N. Fowler, trans., Plutarch: Moralia X. Cambridge: HarvardUniversity Press, 1978, p. 113.
①Cicero, De senectute, pp. 31 – 33, in Cicero, trans. William Armistead Falconer.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1, p. 41.
②李思:《萬國通史》前編,第6 卷,第31a 頁。
③同上,第27b 頁。
④朱鑒:《詩傳遺說》,見中國詩經(jīng)學(xué)會編《詩經(jīng)要籍集成》第6 卷,第10 冊,第16 頁,北京:學(xué)苑出版社,2003 年。
⑤"Ilan Peled, Lawand Gender in the Ancient Near East and the Hebrew Bible. London: Routledge, 2019, p. 85.
⑥李思:《萬國通史》前編,第6 卷,第31a頁。
⑦王樹枏:《希臘春秋》,第25 頁。另見Homer, The Odyssey, trans. A. T. Murray, Vol. I,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4, p. 133。
①梁啟超:《詩話》,見張品興編《梁啟超全集》第9 冊,第5297 頁。
②見周作人:《知堂回想錄》第1 冊,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 年,第152 — 154 頁。周作人和希臘古典文學(xué)的關(guān)系,下文所論最精深:楊牧(王靖獻(xiàn)):《周作人與希臘古典》,見《失去的樂土》,臺北:洪范書店,2002年,第327—371頁;以及Wei Zhang, “Zhou Zuoren and the Uses of Ancient Greek Mythology in Modern China,”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the Classical Tradition 22 (2015): 100 – 115。
③所謂“荷馬問題”,可參較張?。骸赌岵芍毓馈昂神R問題”——或語源學(xué)如何向哲學(xué)轉(zhuǎn)化》,見范麗梅主編《離詞、辨言、聞道:古典研究再出發(fā)》,臺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3 年,第279 — 301 頁。
④編連歌者的工作, 下書有縝密的說明:Gilbert Murry, History of Ancient Greek Literature. New York: D. Appleton and Company, 1897, pp. 20 – 21。
⑤周作人:《歐洲文學(xué)史》,第8頁。
①周作人:《歐洲文學(xué)史》,第9—10頁。
②同上,第10頁。